凌小唯
素聞江湖有一位畫皮巧手,能為丑陋的人改容換貌,我費力把他“請”來求動刀,他問我要改成什么樣,我說,改成你女神的模樣,他讓我滾。
第一章:要臉干什么
床上的人“睡”了近一個時辰,算算時間,藥勁兒也快過了,我拍了拍他的左右臉頰,喚道:“安如風,安畫師,醒醒。”他皺了皺眉頭,眼皮動了動,卻沒張開。我又重重地拍了他兩巴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先是困意未消,接著迷茫、驚訝、警惕,一連串的神情從眼里透出來。我悄悄地后退兩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安如風一下子坐了起來,兩眼在屋里子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警惕地打量著我,問道:“你是誰?”聲音沙啞,透著一絲戾氣。
我熱情地介紹說:“我叫蓁美麗,你可以叫我小美、小麗或者小蓁。我在你的酒菜里放了蒙汗藥,又雇人把你扛回來,實在因為是有事相求,還請安畫師不要怪罪。”
“這是你求人的態(tài)度?”安如風皺起眉頭,抬手晃蕩了兩下鎖在雙腳腳踝上的鎖銬。順著鐵鏈一直望過去,是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樹。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坐在矮竹凳上,仰著頭看他,“你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我就是蓮花村里的一個小村姑,遇上你都是老天爺額外的照顧,別提想送你點兒山珍野味了,估計就算輪到下輩子也排不上見你一面?!?/p>
安如風輕哼一聲,態(tài)度軟了一點兒:“你要求的事我不能答應。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我的規(guī)矩不能破壞?!?/p>
“我知道,你是江湖排名第一的畫皮師嘛,專為丑陋的人改容換貌,我蓁美麗慕名許久啦!就是……”我委屈巴巴地看著他,“你定的規(guī)矩,要做一千件好事才肯為人改容換貌一次,這也太久了!這不,我就把你‘請來了。”
“來了又如何?你還能逼我動手?”安如風的性格依舊倔強。
幸好我還有后手。我搬著小矮凳往旁邊移了移,露出身后擺在桌上的兩樣東西給安如風看,笑得賊開心道:“所以我給安畫師兩個選擇——左邊是你常帶在身邊的用具,右邊是兩件喜服。你選左邊呢,就是答應了我的要求;選這右邊嘛,就要跟我拜堂成親,我不嫌棄你,你也反抗不了,咱們今晚就入洞房?!?/p>
這段話說得賊不要臉,可我戴著面紗,臉皮厚呀。反觀安如風就沒我想得開,皺起眉頭,臉色難看得像吃錯了藥。
“我選擇去死!”這幾個字約莫是咬著后槽牙說出來的。
我嘆了一口氣,那就沒辦法了。我當著他的面脫下外衣,又脫下裙子:“咱們現(xiàn)在入洞房吧,反正我太丑,嫁不出去,嫁給你也不虧?!?/p>
“你等一下。”安如風轉過臉去。
“我等不了?!蔽冶ё∷难筒蝗鍪?,安如風氣急敗壞地把我往床下推。我和他拉扯的時候面紗被扯掉了,我從他明亮的眼中看到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以及一閃而逝的驚嚇。我正要撿起面紗,頭頂?shù)哪腥恕巴邸钡囊宦曂铝恕?/p>
第二章:庸俗本俗
早知道這張狗都嫌的臉能“說服”安如風,我還脫衣服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把沾有穢物的衣裳換掉,重新戴上面紗,美滋滋地坐在小矮凳上,雙手托腮聽安如風吩咐。
他看上去挺不高興的,剛嘔吐完,臉上還帶著紅暈,挺直地坐在床沿邊,雙手隨意地放在大腿外側,微微喘息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在思考什么。
看了一會兒,他嚴肅地對我說:“我答應給你改容換面,但你要遵從我的規(guī)矩,做一千件好事,你死后,你的臉皮要送還到長青山。”
“好,我答應?!蔽覜]有半點兒猶豫。
安如風臉色稍緩,眼中透出一絲疲憊,問我:“你想要換成什么樣的容貌?”
我說:“我不貪心,給我換成和第一舞姬秦曉曉差不多的臉就行。”
“你妄想?!甭牭角貢詴缘拿?,安如風的眼神都不一樣了,眼底被悲傷裝滿,一瞬間,又結成了冰,“你的臉不配?!?/p>
我,我氣惱!你可以喜歡別人,但別侮辱我行嗎!
我機智地沒有問為什么不配,而是好奇地問:“你為什么喜歡秦曉曉呀?她除了會跳舞一無是處……”
我只說了一句,安如風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樣掃過來,嚇得我趕緊噤聲。
他警告我不許詆毀秦曉曉,我立即應道:“秦曉曉最好,秦曉曉最棒!”
安如風白了我一眼,想罵都罵不出來。
其實關于秦曉曉的故事,我聽了太多:十六歲時一跳成名,名冠江湖,成為攬月樓最風光的舞姬,兩年后,被冠以“江湖第一”的名號,追求者甚多。三年前,和謝侯一見鐘情,高嫁侯府,十里紅妝震驚整個江湖,成為一段佳話。
“喂!”安如風的聲音打散了我的思緒。
“剛才說到哪里啦?”我雙手抱頭,“秦曉曉的臉不行,那第一美人的臉可以嗎?或者弄玉眉?蒼羽羽?”
我每說出一個名字,安如風的臉色就更難堪。
難道是難度太大,換不了?我懷疑地看著他:“你到底行不行?”
安如風瞪了我一眼:“你閉嘴吧?!?/p>
他說完,走到桌子前,從隨身帶的用具里,取筆研磨,鋪紙,動作行云流水。我站起來往桌子上瞄,一眼瞥到了墊在宣紙下的一封信,信角寫著“下落不明”四個字,想細看時,信已經(jīng)被安如風收起來了,他皺眉道:“坐回去?!?/p>
“哦?!蔽夜怨曰厝プ?,看安如風一邊繪像,一邊不時地瞧一瞧我,那一皺眉,一抬頭,端的是文人的風骨,畫皮師的沉穩(wěn),那專注的眼神,看得我的心跳都快了一些。
我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他抬頭對上我的眼神,眼底閃過一絲波動,下意識開口道:“你的眼睛……”
“怎么啦?”我歪著頭沖他拋媚眼。
他沉下臉來:“沒事?!?/p>
“畫好了嗎?”我催促他。因為我知道每位畫皮師為人改容換貌前,都要采面、繪皮、制藥、動刀。
我很好奇安如風想把我的臉換成什么樣子,我等了一會兒,又湊了上去。只看一眼,我就不高興了:“我堅決不要這張臉?!边@是什么?臉寬,鼻塌,嘴大,江湖第一丑女嗎?除了眼睛美麗外,其他都不美麗。
“我要的是漂亮、好看的臉!”我再次強調。
安如風單手握拳,擋住嘴角的笑意,裝得波瀾不驚道:“為什么想要漂亮的臉?你現(xiàn)在這張臉……確實需要換一換,換一張正常臉即可?!?/p>
我神情古怪地看著他:“我花這么大力氣,就換一張正常臉?我很閑嗎?要換當然換最漂亮的臉了!這樣我才能嫁得金龜婿,一輩子不愁吃穿呀。”
“你眼里的金龜婿是哪種人?”
“有錢,有權,有顏,就像謝侯那樣的男人?!?/p>
“俗。”安如風唰唰兩筆在紙上畫了個叉,道,“俗不可耐!”
第三章:我的地盤我做主
安如風給我畫了一張中上等美人的臉,這張臉雖及不上第一舞姬秦曉曉,也及不上第一美人閆如玉,但細看之下頗有點兒清風明月,靈活好動的妖嬈相,我很滿意。
他繪皮、制藥準備了半月,動刀的這天告訴我,會給我服用一種讓人短暫失去意識的草藥,睡一覺起來,就結束了。
我對這種藥本能地抗拒:“你不會乘人之危要我命吧?”他這種君子當然不會做這種事,我就是打趣一下。
誰知,安如風立即反唇相譏:“你以為誰都像你?”
哼!
喝下安如風給的藥不久,我的眼皮漸漸沉重得睜不開,意識越來越模糊,混混沌沌。前方一片黑暗,不知何處是光明,我感覺很疲憊,想要一直睡下去。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腦中畫面一晃,我站在五層高的圓臺,一腳踩空,跌落下來。
我猛地睜開眼睛,一絲光線投射進來,我的眼前是一個模糊的白影。我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袖子,等視線清晰了一點兒,我才看清眼前白衣如雪的男人。他挺直地站在我身側,眼中帶著高高在上的陌生與疏離。
即便這樣,我只是抓著他,就沒由來地覺得很踏實。我動了動嘴,發(fā)出很小的聲音:“我是不是變漂亮了?”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大抵沒見過這么心急的人。
我想要坐起來,全身卻軟綿綿的,只有眼睛、嘴巴和手指頭可以動。我問安如風:“安畫師,我喝的藥是不是藥效還沒過?怎么動不了。”
聽了我的話,安如風諱莫如深地看著我說:“沒有解藥,你自然動不了?!?/p>
我:“……安如風,你學壞了。”
“彼此彼此。”他嘴角勾起,笑道,“鑰匙拿來?!?/p>
我在心里嘆一口氣,暗道,我認識的安如風不是這樣的人呀!無奈,我說道:“在衣柜最里層的暗格里?!?/p>
安如風沒想到我這么痛快,狐疑地看著我:“你不怕我在換臉的過程中動手腳?”
“不怕,我信你?!蔽倚拍銈€鬼!要是你敢動手腳,我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扒皮抽筋。
安如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知信了沒,轉身拖著地上的鐵鏈走到衣柜前,從柜子里翻找出一串銅制鑰匙和一件紅色的繡花舞衣。
“你會跳舞?”他問我,眼神卻盯著舞衣看。
“不會。但我可以學呀,不僅跳舞,還有詩詞書畫。我很用功的。你以為嫁金龜婿很簡單呀!”
“呵?!卑踩顼L把舞衣扔回衣柜,說道,“就憑你還想東施效顰秦曉曉?你以為在舞衣上繡朵芙蓉,你就是秦曉曉嗎?你可知那芙蓉花……”說到這里,他突然頓住,好像想到什么重要的事,眼神都不一樣了。
“芙蓉花怎么了?”我問他。
他看著我,半響才開口道:“沒什么,只是你舞得再好,未必能勝過秦曉曉,詩詞再佳,也比不過蒼羽羽。”
這話說得不中聽,我不高興地問:“那你說我有什么能勝過她們?”
安如風細細打量我的臉:“你臉皮夠厚?!?/p>
呵呵,要不是我動不了,小心我咬你哦。
第四章:誰還沒動過刀
安如風離開前,喂我喝了一碗綠色的湯藥,然后他就帶著他的用具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真是好慘一孩子,剛換完臉,就要自生自滅了。
我躺了半個時辰,身體逐漸恢復過來。
我下床走到銅鏡前,看到纏滿白布的臉,忍不住摸了摸,心情惆悵不已:拆下白布后,鏡子里的臉還是我嗎?
也許是另一個美麗……
“誰準許你下床了?”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我轉身,看到安如風站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
他快步走進來,把我抱回床上,臉上帶著一種類似關懷的神色。
我是見鬼了嗎?
“你是安如風?”我問道。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你是換臉還是換腦子了?”
我……我沒想到安如風一個翩翩公子,嘴巴毒起來挺讓人吃不消的。
“你不是走了嗎?”
“是。”他理直氣壯道,“但是我迷路了?!?/p>
“迷路了?”什么叫驚掉下巴?如果我臉上的肌肉允許的話,我現(xiàn)在就是。
就這么一個小破村莊,一條大路走到底,他告訴我,他迷路了?我是該信還是該信呢?
沒想到安如風是這么傲嬌一男子,不想走就不想走唄,還說謊迷路了。我忍俊不禁,強忍笑意:“好,這條路確實不好走,等我的臉痊愈了,我親自送你出去。”
“嗯。”他隨口應了一聲,用很低的聲音說,“那件舞衣上的芙蓉花是你繡的吧?”
我聽得不是很真切,顰眉問他:“什么花?”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過了一會兒,有些氣餒地移開視線,嘀咕了一句:“沒什么。”然后低頭注視著腳尖。
簡直……莫名其妙。
左右有安如風的“照顧”,我能恢復得更踏實些。
拆開白布的這天,我坐在銅鏡前,一點點兒地揭開新的面目,原本滿懷期待的心,這會兒里卻是平靜如水。眼前這張新的面孔,芙蓉如面,柳如眉,嬌俏靈動,透著一股妖嬈勁兒。只是,這眉梢眼底,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忍住皺眉的沖動,瞥向身邊出神的安如風。他正直直地看著我的臉,眼底流露出濃濃的憂傷,雙拳緊握,戾氣浮現(xiàn)眉宇間。我舉高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呢?該不是看上我了吧?”
他好像沒聽到我的話,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迷茫。
我笑嘻嘻地指著自己的臉:“這張臉,怎么有秦曉曉的神韻呢?”
這句話安如風聽到了,他先是一怔,然后半瞇著眼睛笑道:“你想得美。”
哎呀呀,安如風,你笑起來可真好看呢。
我來了興致:“你說,是我好看,還是秦曉曉好看?”
聽我提到秦曉曉,安如風臉上的笑意瞬間就散了去,用一種平淡認真的語氣告訴我:“秦曉曉在我心中是最好的女人。”
呃,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行吧,行吧,我馬上要去青城了,你要不要與我一起做伴?說不定能遇到秦曉曉哦?!?/p>
聽了我的話,他立刻警惕道:“你去青城干什么?”
“當然去參加海選呀!官府為謝侯壽宴挑選舞姬,時間剛剛好,嘿嘿?!?/p>
安如風黑了臉:“你就如此喜歡謝侯?”
“當然……”
“如果我告訴你?!卑踩顼L垂眸俯視我,眼神帶著一絲得意,“謝侯的臉是豬皮所繪,眼角動了刀,鼻子里加了鹿骨,還墊了下巴,你還喜歡他嗎?”
“……真的嗎?”我的眼珠子差點兒瞪出來。
安如風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壞笑。
這樣的他,真的很可愛呢。
我清楚他說這話的目的,但還是故意說道:“沒事,我能忍,反正我更喜歡他的錢?!?/p>
第五章:本是殘廢人
安如風莫名其妙就生氣了,我覺得事情的發(fā)展有些不可控,幾次想要攆他走,但他每次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離舞姬競選還有半個月,這半個月我所有時間都花在練舞上。安如風除了用各種動物的皮繪制美人臉,就站在窗前看我練舞,有一天他很疑惑地問我:“你跳舞不跳的嗎?”
我覺得他在諷刺我,當時臉就黑了:“手舞足蹈就不是跳舞嗎?”
他皺起眉,盯著我下半身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雙腳受過傷?”
“是呀?!蔽覍λ藗€白眼,“小時候從房頂?shù)粝聛?,就把腳摔了?!?/p>
“那你還敢跳舞?”
“你不懂,我除了跳舞啥也不會?!?/p>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也許是他的眼神太沉重,我別開視線,默默退后幾步,繼續(xù)我的手舞足蹈。我的雙腳的確跳不起來,但舞蹈的動作、舞步我都記在腦袋里,跳完一支舞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站得久了,就會很累。
但我沒有其他選擇了。
這次我為海選準備的舞蹈是當年秦曉曉一舞震天下的《傾城舞》,我跟會館里的舞姬姐姐學了好久才學出點兒模樣來。
這支舞蹈最精彩的地方在于舞姿輕盈,舞者翩翩起舞時,像墜落下凡的仙子。我敢選這支舞是因為我自小身子柔軟,我娘說我是天生的舞者。
“怎么樣?”跳得像樣后,我問安如風我跳得如何。
他起初看得還很入神,聽到我的話后,立即板起臉來:“秦曉曉若是知道你跳成這樣,得從攬月樓五層跳下來?!?/p>
我一怔,氣憤地說道:“你什么意思!”
我擼起袖子就要教訓他,剛邁出一步,就感覺兩腳無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安靜地看著這雙殘廢的腳,就要不爭氣地掉下眼淚來,但又怕被安如風嘲笑,便強忍淚意開玩笑道:“你等我休息一會兒,我再跟你算賬?!?/p>
“我隨時等你找我算賬?!卑踩顼L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抬頭看他,差點兒晃到眼睛。一定是陽光太刺眼,不然我為什么想要哭?
我明明不怕痛的。
安如風一把將我撈起來,讓我的胳膊攬住他的脖子,用公主抱的姿勢將我抱起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不用這樣……我能自己站起來。”我這人素來吃軟不吃硬,你要是對我吼,對我兇,我覺得沒什么,我會對你吼得更大聲,更兇,但你要對我來軟的,我就沒招了。
“腳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還逞什么強?”他兇我,把我重重地放在床上,震得我屁股疼。果然,剛才的憐香惜玉都是錯覺啊錯覺。
“讓我看看你的腳?!彼鲃菀o我脫襪子。
“這……怎么能行呢?”我急得拍下他的手,捂住兩只腳丫子,“男女授受不親,腳太私密,不可給外人看?!?/p>
“呵?!卑踩顼L氣笑了,匪夷所思道,“你還在乎男女這點兒事?你該脫的、不該脫的不都脫了嗎?”
我語塞,強詞奪理道:“那我現(xiàn)在不想脫了還不行嗎?”
“你說行就行。”
這話說得,太恭順了吧?我偷偷地看他了一眼,這不是我認識的安如風呀。
心里卻覺得很開心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拆臺
鑒于安如風的舉止有點兒反常,第二天我就連夜收拾包袱跑了,并貼心地給他畫了一張地圖,附上四個字——再也不見。
之后,我花了三天時間趕到青州城,一路順風順水地通過層層選拔,就連負責籌辦賽事的總管,都說我是今年這批人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說不定可以留下伺候侯爺。我聽了開心得不得了,正幻想著和侯爺恩恩愛愛,腦袋里就冒出“他的臉是豬皮所繪,眼角開了刀,鼻子里加了鹿骨,還墊了下巴……”這句掃興的話。
總管帶我們?nèi)ズ罡啪毜倪@天,天氣極好。我們一共八名舞姬,從侯府的后門進入。身后有姐妹在小聲地議論:“都是舞姬出身,秦曉曉卻被以正室的婚禮規(guī)格從正門迎進侯府,真是無上的光榮??!可見侯爺迷她到了何種程度?!?/p>
另一個小姐妹不以為然道:“侯爺再怎么喜歡她,不也還是會挑新舞姬進府?男人都一個樣,只圖一時的新鮮?!?/p>
我聽了,深深地覺得這小姐妹說得有道理。咱也不圖專寵,就有吃有喝有錢花,樂呵呵就行了。我所求不多,但沒想到有人連這點要求都不讓我滿足。
遠遠地,一群錦衣華服的人往我們這邊走來。我站在第一排,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方的安如風和貴婦打扮的秦曉曉。
俊男靚女,一個癡情男,一個錯嫁女,愛恨交織的感情戲在我腦海里上演,我呸,才不是,安如風怎么會在這里?
我身后的小姐妹們頓時八卦起來——
“快看,那就是秦曉曉吧?好有氣質!站在她旁邊的俊秀公子是誰呀?”
“她旁邊的人好像是江湖第一畫皮師安如風,我之前在攬月樓見過他,聽說特意去捧秦曉曉,說來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p>
“哎喲喲,有意思了!不過安如風現(xiàn)在來此干什么?秦曉曉的臉不會就是換的吧?”
“哈哈哈。”
……
“都閉嘴。”總管見前面的人走近了,趕緊大喝一聲,怒瞪我們,“這里不是江湖場所,切記要守規(guī)矩?!?/p>
“是。”眾人應道。
話剛說完,從另一邊,大門的方向,匆匆走過來三個人,一個男子頭戴高冠,身著蟒袍,穩(wěn)穩(wěn)地走在最前面。
三方見面,各種見禮。
謝侯攙扶起他的愛妾:“你怎么把貴客領到這邊來了?”
安如風在江湖中名氣頗高,可以稱得上是貴客。
這位貴客一點兒不待見謝侯,眼神疏離,冷冰冰地回道:“是我想來觀賞舞姬們的排練?!?/p>
“這樣啊?!敝x侯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微笑著掃過我們幾人,說道,“這些舞姬確實比上一批順眼多了?!?/p>
這話說得沒人愿意接。
謝侯的眼神定格在我身上,指著我對秦曉曉說:“這丫頭的眉眼倒生得和你有些像,有你早些年的韻味?!?/p>
秦曉曉笑了,那是一種恭敬諂媚的笑容,回道:“侯爺眼光真好。”
說完打量了我一眼,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微笑不語。
“我看不是?!卑踩顼L突然插嘴,與我四目相對。我的心怦怦直跳,心頭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感。
果然,他對小侯爺說:“這位姑娘的臉換過,侯爺要是喜歡,恩愛的時候要小心,別傷了她的臉。”
這話一出口,全體僵住。
我尷尬得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安如風,你夠狠!
第七章:似是故人
我覺得我完了,我美好的心愿落空了,從大家異樣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來。甚至還有人跟我探討,我是做了哪一千件好事,才讓安畫師給我換臉的。
說多了都是眼淚。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安如風。
我排舞時滿腦子都在想怎么報復他,一直到排練結束,我回到睡覺的房間,腦袋里已經(jīng)把他凌遲一千遍了!
“王八蛋!”
“是在叫我嗎?”一道聲音突然從柱子后面?zhèn)鱽?,明亮的燭光映襯出安如風堅毅俊秀的臉來。
我嚇得摔掉了梳子,手指著他,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你怎么在這里?”
“自然是來找你。”安如風走出來,眼睛里閃爍著憤怒的光。
我想到自己不告而別,心有點兒虛,當即先發(fā)制人道:“今天在謝侯面前,你為什么要拆穿我,壞了我的好事你很開心?”
“你什么好事?”安如風緊抿著嘴唇,用負心漢的眼神看著我,“想二嫁謝侯的好事嗎?”尾音揚起,抑壓著強烈的憤怒。
二嫁?我怔怔地看著他,一瞬間仿佛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鼻子有點兒發(fā)酸,卻還是忍住,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你知道。”他倔強地雙手握拳,說出三個字來,“秦曉曉?!?/p>
此時此刻聽他說出這個名字,我覺得是莫大的諷刺。我的腦袋像被重物擊中了,暈乎乎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調整呼吸,嘲諷地看著他:“怎么?想秦曉曉入魔了?來我這里找影子呢?”
“你知道我不是?!彼麍远ǖ卣f道,“在蓮花村,看到那件紅舞衣時,我就猜到是你。那裙擺上的芙蓉花,繡的是殘瓣,你說過,你不喜歡完美的芙蓉花?!?/p>
他一句話就擊垮了我的防線,這世上只有安如風會把我說的每個字都記在心里,我難過地別過臉,嘴硬道:“紅舞衣是我撿來的。”
“那《傾城舞》呢?完整的《傾城舞》你只在我面前跳過,你還要狡辯嗎?”他字字句句帶著隱忍不住的憤怒。
我看著他的臉,強忍委屈地嘲諷道:“我是秦曉曉又如何呢?你要去拆穿我?”
不等他回答,我繼續(xù)說:“你說得對,我是,我就是想嫁給謝侯,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你滿意了?”
“你!”安如風臉色煞白。
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再次因我受傷,于是放軟聲音安撫他:“安如風,我很感謝你幫我獲得新面孔,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你知道,我當年選擇了謝侯,現(xiàn)在依舊是選擇他,你祝福我吧?!?/p>
“我不信。如果你愛他,他也愛你,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你是誰?為什么不拆穿替代你的人?”
我無奈地看著他:“就算我告訴所有人我是秦曉曉,除了你,誰又肯信呢?”
“所以曉曉,跟我走吧。你被人替代后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卻一直下落不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不要說了?!蔽遗挛視凰f服,立馬下逐客令道,“我的事不用你摻和,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好走不送!”
第八章:紅顏薄命
謝侯生辰這天,很多朝廷官員到場,還有眾多江湖人也來了,流水宴一直從早排到晚。晚宴過后,壓軸戲才開始上演。
我換上繡有芙蓉花的紅舞衣,坐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姐妹中,呆呆地看著門外的天空從干凈清澈的湛藍,慢慢變成壓抑靜謐的黑色。
我腦中想起了很多過往,記憶里出現(xiàn)得最多的男人是安如風。我和他算不得青梅竹馬,但也相識十數(shù)載。以往我只把他當作沉默寡言的兄弟,只知道他經(jīng)常跟在他師父旁邊偷偷看我練舞。后來他鼓足勇氣向我表白的樣子,我想起來還有些想笑。可惜我那時年少無知,心比天高……到底是錯過了,如果還有下輩子……
“小蓁,趕緊,要上臺了?!甭牭接腥藛疚?,我才回過神來。
樂聲起,一個個披著彩衣的貌美女子跳上圓臺,一支世人眼里的《傾城舞》緩緩開場。自秦曉曉嫁入侯府后,表演這支舞的人甚多,但極少有人能跳出她的神采。
我自圓臺向下看向座席,謝侯坐在正中間,左右兩邊是他的妻妾,秦曉曉坐在最末尾,她的位置既顯眼,又有距離。在她的左手邊,是安如風。有幾天沒見他了,他看上去憔悴不少,眼下有掩不住的烏青,好像幾天幾夜沒有休息一樣。像是察覺到我的注視,他抬起頭看我,那雙原本清冷的眼睛此刻渾濁且充血,我嚇了一跳,差點兒亂了拍子。
曲終舞畢,但我沒有下臺,我將《傾城舞》最后一部分緩緩地舞出,身體猶如隨風而動的柳枝,又如入海隨流的魚兒,拈花,笑顏,腰肢,展現(xiàn)少女隨心而動的美好。
臺下唏噓一片,我看到秦曉曉錯愕、害怕的眼神,聽到謝侯連連拍掌,興奮又激動的笑聲。
我知道我離成功又近了一步,可心底總有一種不安。這股不安來自安如風,他究竟怎么了?怎么像丟了魂一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種擔憂一直持續(xù)到舞曲結束。我受謝侯召見,路過秦曉曉座位時,聽到有人大叫一聲:“秦姨娘,你的臉怎么在往下滴血?”
秦曉曉透過酒盅里的清酒看清自己的模樣,嚇得尖叫起來,打翻了桌上的酒盅,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卻怎么遮也遮不住。她忽地沖到我面前,質問我:“你是誰?”
我驚訝了一瞬,繼而笑道:“我?姐姐,我叫蓁美麗呀?!?/p>
“不,你不叫蓁美麗。你為什么叫我姐姐?你是秦曉曉,你是秦曉曉對不對?”
她的話一出口,在場每個人都露出震驚的表情。
我沒想到過了幾年,秦曉曉承受能力變得這么差,只是一段舞、一張臉,就嚇得她語無倫次。這讓我沒有一點兒報仇的快感。
當年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呢?
我可是準備誅她的心呢。
搶走她所愛的人,奪走她所珍視的一切,讓她從哪里起來就從哪里跌倒。
可是現(xiàn)在,我漠視她。
“這是怎么回事?”謝侯走下來,看到絮絮叨叨,像在囈語的秦曉曉,眼里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拉起她的手,問道,“你剛才說誰是秦曉曉?”
我太了解謝侯的性格,但今天不論誰是秦曉曉,都走不出去。我把心一橫,剛要承認,就見安如風放下酒盅,起身道:“她們誰都不是秦曉曉?!?/p>
我驚訝地看向他,他的視線落在謝侯身上,臉色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親眼見過的事:“秦曉曉在三年前,嫁給侯爺?shù)那跋?,就被人害死了?!?/p>
至于害死她的人,顯而易見。
“今天這位秦姨娘,是攬月樓的蘭華,是秦曉曉的姐姐。三年前,她苦求我?guī)熓褰酁樗娜輷Q貌,回到攬月樓后……”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眉頭皺起,“她回到攬月后,親手毀了秦曉曉的臉,打斷了她的雙腿,將她從攬月樓五層扔到七子湖中,是我?guī)熓褰喟亚貢詴缘氖w撈起來,埋葬了她。這是證據(jù)?!彼贸瞿菞l繡有芙蓉花的舞衣,“這是秦曉曉獨愛的舞衣,和她的尸體一起漂到了岸邊?!彼空f一個字,拳頭就收縮一點兒,最后握得青筋都在跳動。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帶了一點兒心疼,一點兒愧疚。
我朝他笑了。沒想到他都知道了。都讓江青不要告訴他這些了,那個不靠譜的人啊。我瞥了一眼身上的舞衣,果然,不知什么時候被掉了包。還有蘭華的臉,我一直沒機會動手腳,她如今變成這樣,只可能是安如風做的。
我依稀記得畫皮師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任何一位畫皮師都不得以藥害人。他這是做了什么呀?
我心里有些難過,又有些溫暖,眼睛澀澀的。我溫順地看著安如風,看著他站在距我不遠處,整個人像在發(fā)光一樣,我的心瞬間像被暖暖的陽光包裹住了。
一時間,什么仇恨,什么怨念,都在現(xiàn)在消散了,心平靜下來了,仿佛安如風口中死去的秦曉曉不是我,只是一位相識許久的故人。
但我承受過她受的傷,感受過她曾經(jīng)的孤獨和絕望。
我曾經(jīng)一次次想要放棄,想要原諒,但我做不到。午夜的夢魘,走路時的疼痛,都讓我恨她入骨。憑什么害我的人能好好地生活,我卻要茍且地過著非人的生活?我想要報仇,也一定要報仇。
可現(xiàn)在,有人站出來擋在我面前,幫我卸掉滿身的重擔,我突然就想歇歇了。我對上安如風投來的眼神,那么干凈,美好,那么明亮,仿佛有光在流動。
真幸運,能再次遇見他。
他說:“惡人在此,侯爺能否替死去的秦曉曉報仇?”
謝侯皺起眉頭,懷疑的目光在安如風身上徘徊,他問道:“安畫師知道這么多,卻選擇在今晚告訴本侯,意欲何為?”
安如風正視他,鏗鏘有力道:“我只想讓死去的人,瞑目。”
謝侯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繼而說道:“好,從今日起,這個女人和侯府沒有任何關系,你想怎么報仇,隨你?!?/p>
安如風好像早知道是這樣的回答,他的話是對我說的:“她容貌已毀,瘋瘋癲癲,就讓她淪為乞丐,自生自滅吧?!?/p>
我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努力地微笑著。
我高興呀。
我已經(jīng)豁出一切,準備與害我的人,一同鎖在這深宅大院,慢慢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墒莿∏榈淖呦虺隽宋业脑O定,他一點點兒地揭開我的偽裝,幫我完成了復仇計劃。他讓我覺得,我被理解,值得同情,也有肩膀可靠。
這個人,他把我的話記在了腦袋里,將一心向善,刻在了心里。
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活得天真無憂,自以為善度任何人,教化安如風要一心向善,不以外貌看人?,F(xiàn)在我才知道,沒有經(jīng)歷過噩夢的人生,不足以談善惡,因為他的世界一直光明。
侯府壽宴結束后,我的臉上起了紅疹,被連夜轟出侯府。我搖頭苦笑,當年怎么就拒絕了安如風,選擇了這么膚淺的男人?也許這場劫難,只是一場人心的考驗。
走出侯府,抬眼就看到安如風站在不遠處的商鋪屋檐下,他白衣如雪,一如當年用真心來表達喜歡的男孩,只是長大不少,承擔不少,讓人動心了不少。
他咧開嘴笑,朝我張開雙臂:“曉曉,歡迎回來?!?/p>
我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