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欣
(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后殖民主義是20世紀70年代興起于西方學術界的一種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文化批判色彩的學術思潮。它主要是一種著眼于宗主國和前殖民地之間關系的話語。后殖民主義理論對歐洲自以為是的歐洲中心論持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否認歐洲為主導敘述,認為世界文明是擴散式的,而非單一線型的,不是某一種文明所主導的。他們的著眼角度不是“自我”處于俯視,而“他者”處于被動的弱小態(tài)勢,而是認為“他者”與歐美的“自我”是相互依存的關系。這些觀點在庫切的小說如《等待野蠻人》、《恥》和專門解構殖民小說《魯濱遜漂流記》的小說《?!返茸髌分卸伎梢郧逦乜吹???梢哉f,后殖民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進行了否定,并對18世紀資本主義發(fā)展以來的殖民主義的野蠻的霸權(包括經(jīng)濟與文化上)進行了批評與解構。
庫切的小說內容豐富,涉獵廣泛,從上世紀70年代發(fā)表第一部小說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無論從美學或從情感塑造,還是從人道觀念甚至政治意義的角度來對庫切小說展開論述,最終都與庫切的后殖民主義書寫有著或深或淺的精神場域的重合。因此,梳理庫切的后殖民主義思想產(chǎn)生的背景,梳理在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后殖民主義的精神本源,包括他的作為知識分子自我的倫理責任與社會責任,可以更為清晰地窺探到庫切的后殖民主義思想貫穿至小說的始終,這也成為作品最具生命動力的部分[1]。
庫切是南非史上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在小說中始終反對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反對暴力、同情弱勢群體。但庫切早期在后殖民主義思想占主流的情況下,也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白種人的身份優(yōu)越感,他一方面大加鞭撻西方殖民的霸權主義,另一方面又不可抑制地在小說中顯示出他的歐洲中心論思想。如他非常同情南非黑人的悲慘遭遇,同時又時時顯露出一些對黑人的歧視心態(tài)。庫切的這些矛盾思想與他的成長經(jīng)歷密切相關。他是南非布爾人的后代,布爾人是來自于荷蘭語“Boer”的發(fā)音,是對居住于南非的荷蘭、法國和德國白人形成的混合民族的統(tǒng)稱。布爾人作為南非白人,非常厭惡黑人,南非本土黑人經(jīng)常與他們發(fā)生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依據(jù)心理學家榮格的觀點:人類的種族潛意識,是心理結構最底層的物質,是生物進化與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內心的積淀物。從榮格的理論來解釋庫切大腦中不自覺搖擺的小部分殖民思想,則完全可以表明身份背景對于庫切思想形成的重要作用。而南非長期的種族隔離運動對于南非的所有民族甚至每個人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庫切也不例外。這種搖擺的思想在庫切成長的后期隨著他目睹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殘酷后,開始了瓦解并有了新的認識[2]。
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非常殘酷,這是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白種人利用政權對占南非人口多數(shù)的黑人進行的殘酷壓迫的體制。它的主要內容是:南非黑人必須生活在白人指定的地方,不得進入白人生活的區(qū)域,除非獲得特別的許可。各種企業(yè)在錄取員工的過程中,通過種族進行篩選。非白人不得從事文員等輕松的工種,黑人只能從事繁重體力活、臟活。黑人工資不得超過一定額度,不得罷工、缺勤等,否則按刑事罪論處。黑人生活的一切都要與白人隔離開,包括用餐、乘車、就醫(yī)等。白人一旦在街上出現(xiàn),黑人要馬上消失,黑人出入城市,要有12種許可證。白人警察可以隨時隨機抽查黑人,如有任何微小問題都要受到各種懲罰。目睹了這些對于黑人的不平等待遇后,庫切內心開始進行深刻的反思,正如他在自傳體小說《男孩》里追憶自己的少年生活,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庫切的人道主義的價值觀。在這部小說中,庫切感受到了母親的愛,這種愛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發(fā)芽,形成了一種可貴的仁愛的價值觀。這是他早期后殖民主義思想的萌芽期。
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庫切的個人興趣點逐漸由個人領域轉向公共領域,他的思想體系也由單純的仁愛價值觀變?yōu)楦恿Ⅲw與豐富的后殖民批評主義思想。因為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使得每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都不能視而不見,在庫切看來,必須通過個體的寫作,來對壓迫性的體制和政權進行解構和消解。
轉入美國州立大學巴法羅分校教授文學后,庫切通過對埃茲拉·龐德的作品的研究,開始對中國詩作感興趣。龐德的《詩章》117章,中國文化占據(jù)了整部詩集的全部主體,儒家文化涵蓋了龐德《詩章》的全部篇章。僅在《比薩詩章》中,龐德引用了《大學》、《中庸》、《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庫切對龐德重要作品《詩章》的深度研究,不可能不接觸到儒家的經(jīng)典文化,他甚至一度想到中國來擔任駐華的教師或者其他可以接觸到中國文化的機會。由此可知,儒家文化中的“仁愛”思想、大同思想及其刑法觀等對于庫切的后殖民批評主義思想的形成也起了一定的作用[3]。
總之,庫切出身的地域背景、白人血緣背景、知識文化背景、以及受東方儒家文化思潮的影響等,都是庫切后殖民批評主義思想形成的基礎。
西方中心主義認為發(fā)達的歐美國家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是積極的光明的文明的,而其他的地區(qū)則是愚昧的黑暗的未開化的,甚至是野蠻的。東方學家與社會學家薩義德曾對此評論:“在西方的眼中,東方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同的’;因為西方是理性的、道德的、成熟的、‘正常的’”[4],西方從這種慣性思維出發(fā)來審視非西方的他者,似乎站在了文明一方。后殖民主義批評理論認為,被征服者在與殖民者長期的并存中,二元對立被打破,產(chǎn)生了第三種文明,有了其共同的生存空間,可以對抗西方為中心的文化霸權。并且后殖民主義對西方在工業(yè)革命后的殖民擴展的野蠻與血腥毫不回避,這在庫切的小說《等待野蠻人》中有生動的例證。后殖民主義文學在對殖民主義批評時,往往采取后現(xiàn)代的敘事手法來解構和戲謔殖民話語,使大眾認識到西方殖民經(jīng)典作品的做作與虛假。在對殖民主義的經(jīng)典文本去魅的同時,后殖民主義文學也有其詩化的一面,這在庫切的經(jīng)典小說《?!分锌梢钥吹?。《?!肥菍υ缙诘慕?jīng)典殖民小說《魯濱遜漂流記》的反諷之作,庫切希望通過這部個人化的作品,能夠有效消解西方經(jīng)典作品中的文化霸權,割裂西方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相構建的權力話語[5]。
《恥》是庫切1999年出版的一本長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白人教授因與一名女學生的私情而被開除教職,不得不委身于女兒的農(nóng)場與他從前不屑的人打交道,最終農(nóng)場還被黑人搶劫,女兒淪為了黑人雇工的小老婆。故事情節(jié)的矛盾與跌宕起伏,使得整部小說充滿了寓意和張力??梢哉f這種充滿緊張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南非社會種族關系的一個縮影。
小說的后殖民主義特征體現(xiàn)在整部小說的布局謀篇上,如主人公戴維·盧里對大二女生的勾引并同她發(fā)生了性關系,這是強者與弱者的不對稱關系;三個南非黑人青年對女兒的強奸,也是一種不對稱關系,更是一種僭越的象征。在露茜被強奸后,盧里試圖敲開門查看女兒的狀況,但是露茜并不開門。后來在盧里試圖向警察告發(fā)此事時,遭到了露茜的拒絕。露茜的一番言論是對當時種族主義裂痕下南非社會的生動再現(xiàn),雖然此時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已經(jīng)過去多年,但是經(jīng)歷過那場長時間風暴的人們應該都不會忘記。露茜說:“我為什么不向警察告發(fā)我被強奸的事情?我想讓你知道的是,你永遠不準再提它,也許,換個時代換一個地方,這件事情就是與公眾有關的大事,但是現(xiàn)在在這里,完全是,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的事情,屬于我的隱私,這里是南非”,露茜對盧西說的這段話,清晰表明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所造成的種族之間的對抗,那種由歷史文化所帶來的種族主義情緒,那種對抗性質的文化[6]。這種文化將正義模糊了,這種文化背景下一個白人女孩被強奸的事情將得不到公正的裁決。這一事件對曾為殖民者的白人發(fā)出拷問:如何在后殖民時代撫平曾作為被殖民者的黑人的內心傷痕,如何與曾經(jīng)的被殖民者和平共處,如何裁決曾經(jīng)的被殖民者的后代犯下的罪行?
后殖民主義思想的要義之一是殖民者要為他們曾犯下的罪行負責。小說《恥》的書名暗合了至少兩層意思:第一是南非的“國家之恥”種族隔離制度;第二是貫穿于整個小說中的嚴酷故事。比如在小說中三個黑人強奸露茜并不是為了生理滿足,而是要對白人發(fā)泄他們的仇恨,發(fā)泄他們父輩所遭受的不平等的待遇。他們強奸露茜是對白人的報復,甚至三個黑人中有一個是小孩。通過對白人的強奸,并且有一個未成年人,實質上等同于是對一種仇恨的傳承。正如露茜在事后的回憶,讓她感到害怕的是,三個黑人仿佛不是在釋放情欲,而是在宣泄一種可怕的仇恨。在某種意義上,露茜成了白人殖民主義者的替罪羊,黑人要報復的是具有白人特征的殖民者,長期受到壓制的南非黑人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卸掉自身恥辱的包袱。
小說的最終結局是黑人雇工佩特魯斯獲取了露茜的土地,他原本是露茜的雇工,但他依靠新政府的貸款,有了小塊土地。露茜在黑人社會地位提升的背景下,不得不把自己的農(nóng)場賣給佩特魯斯,為了自己的安全與生存,最后還委身嫁給佩特魯斯做了他的三老婆。這個情節(jié)的安排充分說明了殖民者的沒落。而曾經(jīng)的殖民者不得不依靠被殖民者來保護自己的安全。這非常符合后殖民主義思想中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關系是互相依存的論斷[7]。
后殖民主義的理論認為,殖民時代的結束對于殖民地有著雙重的結果,第一是給被殖民者帶來了新生,第二是對于殖民者也是新生的一種開始。如在小說的一開始,盧里的被開除教職,甚至可以說是象征著殖民的結束。他到了女兒鄉(xiāng)下的農(nóng)場,看到肥沃的紅色泥土與搖曳的綠色植物,看到女兒健壯的身體,內心發(fā)出贊嘆。年輕一代開始了自己的美好生活,命運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這說明歷史選擇了殖民時代的結束,那種美好的敘事正是對焦頭爛額的生活的一種反正。在書的結尾,庫切對小說有很美的自然景觀描寫:“風停了,那是完全的岑靜,這種美好的寂靜在陽光的午后,蜜蜂正在花中穿行,年輕的女子在畫中,戴著草帽”,這種美好的靜謐的生活畫面,正是矛盾與對立后的時代,正是南非種族妥協(xié)的現(xiàn)狀,也是后殖民主義所要描繪的理想國[8]。
西方的傳統(tǒng)史觀認為,歷史是一個不斷進化的過程,是由文明取代落后的模式進行的。在西方的話語里,作為“歐洲文學之父”笛福的作品《魯濱遜漂流記》,是西方文學中的第一個新興資產(chǎn)階級形象,是對外殖民擴張的殖民形象?!棒敒I遜”這一人物是帝國主義的象征,是統(tǒng)治與征服能力的化身。而《?!纷鳛橐徊亢笾趁裰髁x批評小說,完全是對《魯濱遜漂流記》的解構和顛覆,對傳統(tǒng)中心論提出了質疑。
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作為典型的殖民小說,講述的是白人男性魯濱遜漂流到一個島上,并在這個荒島上住了長達二十七年之久。他從沉船上拿來工具,修建房屋和堡壘,馴養(yǎng)野生動物,將一個荒島治理得井井有條,原住民“星期五”則是魯濱遜的奴仆,他是一個黑人,象征著被殖民的對象,最終這個微型的殖民體系被建立了起來。小說中的魯濱遜雖然遠離了工業(yè)化的大都市,生活在一個荒島上,但是他恪守著文明世界的一切準則,信奉著西方社會的價值觀,最終這個西方人成了這個海外的未開化荒島的主人,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主宰,成為黑人“星期五”的主人。這部小說充滿了濃厚的殖民意識。正如著名的文學理論家與東方學家愛德華·沃第爾·薩義德對《魯濱遜漂流記》評價:“這非一個單一的冒險故事,這是一個歐洲的冒險者在新世界創(chuàng)建的自己的海外殖民地,他是基督教和白人,這是工業(yè)革命后的海外擴張意識在小說中的體現(xiàn),這是歐洲殖民者海外掠奪的先聲之作。”[9]
庫切的《?!烦霭嬗?986年,書中基本人物都取自于《魯濱遜漂流記》,他將《魯濱遜漂流記》進行了反寫。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對于小說故事發(fā)生時英國社會的發(fā)展階段與思潮都做了詳細的鋪陳,對于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社會上下的對外探險的雄心勃勃都有著描述。而庫切的《福》對于社會與時間都語焉不詳,直接從女主人公蘇珊·巴頓流落荒島開始,不講社會與時間,是庫切基于話語霸權的抵觸而有意為之。在后殖民主義的語境中,話語的霸權正是通過殖民者虛假的陳述而成為一種歷史。在人物設定上,庫切將《魯濱遜漂流記》中的女性蘇珊·巴頓塑造成了《?!分锌梢院汪敒I遜平起平坐的人物,在原小說中邊緣化的女性角色可以挑戰(zhàn)男性的權威,這也是《福》對于男權的一種挑戰(zhàn)?!遏敒I遜漂流記》中魯濱遜在島上生活了二十七年后,乘坐輪船回到英國,受到了英國各階層人士的熱烈歡迎。而在《?!分恤敒I遜孤獨地死在商船上。兩部小說對于主人公的情節(jié)設定反映了小說家的心態(tài),笛福對于殖民者是大加褒揚的姿態(tài),因此魯濱遜必然要錦衣而歸;庫切對于殖民者的心態(tài)是抵觸的,因而魯濱遜死在商船也是一種體面的結束。在笛福的小說中魯濱遜信奉基督教,每日念《圣經(jīng)》,當他被雨淋后生病都不忘拿出《圣經(jīng)》來讀;而在庫切的《?!分?,魯濱遜不是基督教徒,從來不讀《圣經(jīng)》,而且還常常褻瀆上帝,他甚至說上帝是一個有時候睡著有時候醒著的低能兒。在笛福的小說中魯濱遜改造了他的被殖民者黑人“星期五”,星期五會說英語完全融入了西方世界;而在庫切的《?!分?,星期五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他到了英國之后,無法融入英國社會,在英國人眼中星期五始終是個未開化的野蠻人。
黑人奴仆星期五在《?!分斜辉O定為一個沉默的啞巴,是庫切從后殖民角度用沉默來作為一種對于殖民者的抗議。他拒絕用殖民者的語言來表達自身的訴求。在小說的結尾,庫切用敘述主體之外的“我”來結束了小說,“我”進入了小說中幾個主人公的世界,所有的西方文化中的敘述主體都被打亂,象征著舊有社會體系的解體。
在南非各種文化的碰撞中,庫切的思想經(jīng)歷了迂回曲折的上升路徑。他在目睹了南非殖民傷害后,將西方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品進行解構,在苦難殘酷的種族隔離制度中吸收養(yǎng)分和力量,挑戰(zhàn)依靠暴力建立起來的體系,譴責了殖民者的野蠻與暴力。無論是《恥》還是《?!?,還是本文未涉及的其他著名小說如《等待野蠻人》等,庫切的小說基本上都反應了后殖民時代大眾內心的紊亂與改變。庫切在他的很多小說里,也指明了在種族隔離制度傷害最嚴重的南非,只有互相尊重文化,理性地對待曾經(jīng)的種族隔離制度,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和解。
結語:后殖民主義批評家弗朗茨·法農(nóng)曾批判性地分析了殖民主義意識對殖民者所造成的文化與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殖民主義具有一種對落后民族和國家進行滲透的策略,具有文化霸權的特征,有其虛偽性的一面。但在庫切的小說中,后殖民主義思想的批評性特征是更加充分的,他關注了南非被殖民的文化特征與大眾心理,并對帝國主義的文化優(yōu)越感進行了剖析。對南非的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相處困境、倫理責任、社會價值觀的撕裂進行了闡釋,小說人物之中被撕裂的族群和諧,主人公被賦予的艱難的文化意義,都有著極重要的價值,值得我們站在自身的位置進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