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菁
(南京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南京 211816)
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史中,清代世家女性的文學成就超軼前代,值得矚目。文學世家女性大多幼承庭訓,自父輩、母輩處獲得教育文化資源,雅善詩文。于歸后,文學女性又通過母教垂范與詩文創(chuàng)作促進家風家教的培育傳承。上海才媛曹錫淑(1709-1743)可謂“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①,其《晚晴樓詩稿》展現(xiàn)了她的家庭文學教育環(huán)境及其秉持的母教,頗為典型地呈現(xiàn)了清代文學世家女性的家風家學與母教特質②。
曹錫淑,字采荇,又名延齡,上海人,善吟詠,有《晚晴樓詩稿》傳世。曹錫淑之父乃兵科給諫曹一士(1678-1736),其母為青浦才女陸鳳池(1680-1711),《四庫全書總目》謂錫淑“承其家學,具有軌范”[1]1680。曹錫淑詩作“性情深至”[1]1680,其文學成就與所受的啟蒙教育及家庭文學唱和環(huán)境密不可分。
首先,曹錫淑自父輩處承詩學之教,對曹一士的蒼古詩風多有繼承。曹一士(1678-1736),字諤廷,號濟寰,雍正八年庚戌(1730)進士,乃古學名家,詩文“溫潤雅潔”[2]567。他鐘愛次女錫淑,“課女猶兒”[3]482。在曹錫淑的文學啟蒙教育上,他“親授詩法”[3]415,“示以漢魏唐宋詩學源流”[3]478。曹錫淑習詩自此開始,她有“雅沐家風苦愛詩”[3]463之句,示其作詩志趣與承續(xù)家風之意識。曹一士、曹錫淑父女往來詩作中,“命題式”作品最能體現(xiàn)家族詩教面貌。秉持“誰言生女不如兒”[4]209教育觀的曹一士,常拈題示女,按照命題類型,可將相關詩作分為兩類。
第一類命題往往生發(fā)于私家宅園的情境中。有清一代,文人私家宅園極盛,“文士構筑宅園是耕讀傳家理想的一種體現(xiàn),‘擁山水之勝,課子弟讀書’是其中重要的內容”[5]49,極具山水之美的文人宅園為家族成員賦詩相和、濡染家學提供了雅致空間。半涇園乃曹氏家族園林,曹一士的讀書之處四焉齋便在半涇園中。曹一士常以游半涇園為主題命錫淑作詩。如,曹錫淑《大人命步半涇雜題韻賦呈二律·其二》中便有“慚非謝庭樹,虛負命題來”[3]425之句。
“同題共賦”,既有家族詩學的培育與賡續(xù),也有家族特定回憶的構建。半涇園內多植桂樹,清幽可人,曹一士、曹錫淑不少詩作便是圍繞半涇園桂花而唱和的,特別是半涇園同時開放的桂花與杏花被曹一士父女反復吟詠。雍正六年(1728)重九,半涇園桂杏并放,被視為祥瑞之兆,兩年后,曹一士得以登第。曹一士曾作《九日園中桂杏并放志異》一詩記之,詩中有“乍擬尋芳來杜曲,又邀踏月過蟾宮”[4]190之語。他又命錫珪、錫淑兒女相繼次韻,錫淑之作即《秋日半涇賞桂見杏花開放大人有詩志異命次大姊韻錄呈》一詩,中有“黃雪半侵蟾窟影,金英預占上林紅”[3]433之句。桂樹蟾宮自古便與士子及第之榮相關聯(lián),由二詩可隱隱見出吟詠者對科舉之途的期許。曹錫淑還曾作《半涇園賞桂即遵戊申秋大人杏桂并放原韻》[3]445,對“杏桂并放”之異象反復吟賞。曹一士引領的命題式“同題共賦”既是授子弟詩法,培育家學,亦是通過對具有象征意味的“桂杏同放”異象的吟賞與回憶來加強家庭成員的情感聯(lián)結,豐富家風意涵。
另一類命題式詩歌則與翰林館文學活動相關。詩歌是翰林館課的重要內容,曹一士常以翰林館課題示其女。曹一士雍正八年(1730)得中進士,五月改庶吉士。庶吉士須入翰林院接受三年教習以及定期考試,教習與考試內容包括詩與文③。覽曹一士、曹錫淑詩集,曹一士有《賦得漏聲遙在百花中》一詩[4]191,曹錫淑則有《漏聲遙在百花中翰林館課題也遵大人來諭賦呈二律》之詩[3]443。曹一士有《賦得花枝照眼句還成》一詩[4]191,曹錫淑則遵題作《賦得花枝照眼句還成》[3]450《花枝照眼句還成三月中翰林館課題也大人寄語命遵韻再賦》[3]441二詩。曹一士令錫淑共賦翰林館課題,既是對女兒詩教的延續(xù),亦提高了曹錫淑在清代詩壇的參與度,可見他對錫淑詩才的稱賞。
其次,曹錫淑的閱讀志趣還體現(xiàn)了母親陸鳳池的文采遺風。曹錫淑的生母陸鳳池(1680-1711),字元霄,號秀林山人,長于青浦文學世家,后為曹一士繼室,有《梯仙閣馀課》傳世。陸鳳池在出嫁的第六年病卒,當時曹錫淑僅三歲。陸秉笏在為其妻所撰《行略》中曾談及曹錫淑的閱讀趣味與創(chuàng)作志趣:“生平喜讀楚詞、徐孝穆、李義山文集,旁及佛典、星卜諸書,悉為研究”[3]481。曹錫淑好讀楚辭,應該是源自其母陸鳳池。陸鳳池曾從其兄錫山學《離騷》,曹一士在《梯仙閣馀課引》言陸鳳池“迨長,熟《離騷》,歸余十日,從案上取誦之,朗朗不誤一字”,他遂贈其妻“幽意閑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詞”之句[6]1134,足見陸鳳池對楚辭的喜愛。未能長于生母膝下,曹錫淑反而更加追憶亡母,在《晚晴樓詩稿》中有多篇感懷亡母之作④。她還經常翻閱陸鳳池的舊作,在《秋夜思亡母》一詩中有“麗卷親題香未滅”之語[3]449,可見母親的文學趣味對曹錫淑或有熏染。
除自長輩處接受詩教外,曹錫淑與兄弟姊妹常相唱和,家族文學氛圍濃郁。曹錫淑與其同胞母姊曹錫珪關系親密,詩詞往來頻繁。曹錫珪(1708-1788),曹一士與陸鳳池長女,原名榛齡,字采蘩,有《拂珠樓偶抄》傳世。錫珪與錫淑年齡相近,因陸鳳池早逝,曹一士的其他子女又較姊妹二人年齡小得多,曹錫淑十八歲時,弟弟錫端方出世,故閨中詩文唱和在姊妹二人的文學啟蒙階段占據(jù)較大比重。各自成家后,曹錫淑亦常有寄懷之作,《如皋歸里喜與大姊敘闊遽又別去悵然寄懷》一詩中,今時之“酌酒挑燈重敘詞”[3]422勾起了曹錫淑對昔日閨中詩情的深深追憶:“回首蘭閨共寂寥,漫拈新句神為凄”[3]423。
曹錫淑還代承父母教育之責。其弟曹錫端在《晚晴樓詩稿跋》中回憶道:“余甫襁褓,先大夫從仕于外,逾十齡失怙,不省庭訓,賴姊氏提撕。自五歲就外傅,退舍,授讀歷朝詩,示以宗派,遵先大夫所誨,作夜分馀課,比效諸體,輒從厘正,數(shù)年來友愛如一日”[3]482。曹一士曾言曹錫淑“夜深教弟誦《毛詩》”[4]209。可見,曹錫淑自父輩承詩教,又將詩教施于幼弟,并督促課業(yè),推動了家學的承遞與發(fā)展。
在家族女性的文學活動中,曹錫淑亦受到雅致家風的熏染。曹家的私家園林半涇園、五畝園是家族文學集會的中心場域,女性長輩嘗于此專設文會,促進族中才媛文學交流。如,從叔母劉孺人常招曹錫淑至五畝園參加文會,“分題鬮韻,流連匝月”[3]481。曹錫淑與表妹趙婉揚(字茀蕓)以文會友便是在五畝園的文學集會中。曹錫淑十分稱賞其表妹趙茀蕓的詩才,常與唱酬,其夫陸秉笏在《行略》中便言:“婦愛才甚,有表妹趙茀蕓,酬倡無虛日,年十九卒,詩以哭之”[3]481。在《挽趙茀蕓表妹十首》小序中,曹錫淑寫道:“追憶表妹幼時才名已藉藉余邑……每一唱酬,敏絕過人。家大人每閱其詩,輒奇之。余時私慕不已,投以詩云:‘何日花前期握手,唱酬得似謝家風?!~聞于叔母,乃設一文會,召余及表妹,曰:‘使汝輩握手談文也’”[3]461。在戊申仲春月的文會中,曹錫淑與趙茀蕓“名園攜手,片時遂訂同心;即席分題,瞬刻譜成佳話”[3]461。除了表妹趙茀蕓,曹錫淑與表姐朱影蓮亦詩情甚契,閨中結誼,“憑欄笑語共題詩”[3]434。在朱影蓮、趙茀蕓逝去后,無論是“臨風斗句”“坐月?lián)崆佟盵3]434的清雅唱和,還是“楊柳依依桃杏芳,惠然顧我讀書堂”[3]462的悠然來訪都令曹錫淑惋結難消,深切追憶。
曼素恩(Susan Mann)在研究清代女性文學時強調“士紳階層的青年文化”[7]158。曹錫淑既自長輩處得受詩教,形成自己的知識結構與閱讀旨趣,又在與家族成員的詩文往來中維系親緣情感紐帶,推動家學承遞,呈現(xiàn)雅致家風。
有清一代的文學世家中,父親仕宦常年在外時,世家女性為家學培育與承遞貢獻了重要力量。曹錫淑丈夫陸秉笏曾言:“余子職有缺,賴婦以匡,歷久如一日”[3]479。陸秉笏出身文獻舊門,文章高古。浦東陸氏自明中后期名臣陸深(1477-1544)起便具備了文學世家的基底,累世簪纓,文脈昌榮。陸秉笏之父陸瀛齡乃陸深從五世孫,精通經史,工詩及古文,與以古學著稱的曹一士交誼深厚。曹、陸二家之聯(lián)姻帶來了家風家學的轉移與融會,血脈的延續(xù)促進了文脈的交織與承遞。曹錫淑的母教特質既可自其所撰詩文自述中窺見,亦可自親友為其所撰的序、傳中勾勒。
曹錫淑之子陸錫熊(1734-1792),字健男,號耳山,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次年應召試,授內閣中書,官至左副都御史。陸錫熊曾與紀昀同司《四庫全書》總纂,二人并駕齊驅,清人王昶褒揚道:“兩君者,考字畫之訛誤、卷帙之脫落、與他本之互異、篇第之倒置,蘄其是否不謬于圣人;又博綜前代著錄、諸家議論之不同,以折衷于一是;總撰人之生平、撮全書之大概,凡十年書成,論者謂陸君之功為最多”[8]951,足見陸錫熊在《四庫全書》撰寫上的卓越貢獻。陸錫熊為人沖和純粹,雅善詩文,學識該博,有《寶奎堂集》《篁村集》等傳世。在陸錫熊的啟蒙教育中,曹錫淑起了重要作用,其詩教深度熏染了陸錫熊的詩學趣味。
曹錫淑之課子繼承了上海曹氏詩學傳家的風雅氣度,偏好漢魏蒼古詩風。曹一士曾以“漢魏唐宋詩學”作為曹錫淑的文學啟蒙重點,曹錫淑本人的五言古詩“沖淡和雅,直入古人堂奧”,她課子時亦以“漢魏古逸及唐人五七言詩”[3]415作為陸錫熊的詩學啟蒙讀物,尤其重視漢魏遺風對陸錫熊詩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風格的熏染。曹錫淑與陸錫熊的相關詩文中均有關于啟蒙詩教的內容:
漢魏遺風還近古,休教墮入野狐禪[3]468。
余初就塾時,先慈太夫人即口授漢魏古詩,多能成誦[9]225。
陸錫熊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創(chuàng)作體式深受少時熟讀記誦之漢魏古詩濡染,便是曹錫淑自己的識見與閱讀趣味融入課讀的結果。首先,陸錫熊少時喜作樂府古題,其早期詩集《陵陽前稿》《東歸稿》《陵陽后稿》中,樂府詩數(shù)量約占四分之一。其次,陸錫熊詩作常化用或引用兩漢魏晉古詩。如,“悠悠遠行邁”[9]244化自“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10]1347,“凜凜歲云暮,我行猶未休”[9]269更是直接引用《古詩十九首·凜凜歲云暮》原句。當然,漢魏古詩與魏晉風度對陸錫熊的影響不止于簡易化用,對漢魏晉人典故的運用貫穿于他不同時期的詩作,這些典故往往與其自身行跡、心境相應和。以陸錫熊對陶淵明詩文化用為例,他早年便在《旅舍對酒》一詩中化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樂酒當今夕,悲歌感昨非”[9]255之嘆。歷經宦海沉浮,陸錫熊對陶淵明的隱逸之趣更是心向往之,?;脺Y明詩文表達歸隱之愿。如《賀新郎·別兩松中丞》一詞中,陸錫熊化用陶淵明《飲酒·其五》,言道:“中歲關情緣兒女,何日結廬相傍?想松菊、家園無恙”[9]348,足見他對仕宦生涯的疲倦與對退隱生活的向往??傊戝a熊對漢魏時人風度的推崇貫穿其創(chuàng)作生涯,阮籍、嵇康、陶淵明等魏晉名士之風骨文心沾溉其文學創(chuàng)作,由此可見母親對其詩歌藝術風貌形成的引領之功及對其創(chuàng)作意趣的深遠熏染。陸錫熊六歲就傅,曹錫淑不輟家庭詩教,每日陸錫熊退塾后,她“輒授一詩,為講解甚具”,故梁國治在《晚晴樓詩稿序》中言陸錫熊“童蒙之訓,得之母氏者為多”[3]415。陸秉笏曾詳述曹錫淑之課子路徑,揄揚其母教:
教汝初攻四子書,七歲入塾提攜切。教汝親師肄六經,戒以工夫毋滅裂。教汝漢魏三唐詩,指點源流與派別。教汝夜讀升庵詞,二十一史若眉列[3]419。
熊兒晨入館,稽查甚嚴,常密令乳媼從門外偵其心之專否,晚則責閱《通鑒》,親授以古今各體詩[3]415。
曹錫淑之課子彰顯出她的才干識見與家族文化底蘊,同時還與浦東陸氏世傳的家風家學特質相資相印,融會貫通。曹錫淑課子器重古學,強調經史熏陶。陸錫熊父親陸秉笏出身“世以文章著見”[8]953的浦東陸氏,亦頗重古學。錢大昕在為陸秉笏所作墓志銘中便言:“公博涉經史,不名一家,尤惡俗學專己守殘之陋,故大理承公緒論,益自殖學以大其門”[11]705。陸錫熊祖父陸瀛齡本以古學名世,陸瀛齡任石埭教諭時,十歲的陸錫熊從之。在《陵陽前稿序》中,陸錫熊言祖父“于課經余暇,令誦唐宋諸家詩”,為其吟詠啟蒙,對于他作于石埭時期的諸篇詩文,祖父“以丹黃批抹”[9]225,悉心教導。
“文學女性出嫁,帶出父母家的家教;此種家教與夫君家的家教融合,或互補或強化,形成家學傳承的新推動力量”[12]61。陸錫熊所接受的啟蒙教育較為立體地呈現(xiàn)了文學家族聯(lián)姻后,母教中所呈現(xiàn)的家學轉移、相印與融會的面貌,彰顯了文學女性在家學傳承與家風建設中的卓越貢獻。
傳統(tǒng)女性面臨“婦德”與“婦才”之矛盾使得她們以“教女”為題材的詩作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心境。研讀曹錫淑的相關詩作,將之與清代其他閨秀詩文比較,可在更廣闊的視野下觀照有清一代文學女性的課女心境。
曹錫淑亦頗重視長女惠涵的詩教,其夫陸秉笏《行略》言:“長女惠涵方六歲,送之就傅,燈前月下,教以誦詩”[3]480。但作為女性的曹錫淑不得不考慮到女子在德、才拉扯中所受到的壓力,有意淡化乃至隱去對女兒的文學教育。當課子訓女被共同提及時,其筆法的不同側重頗為顯豁。如,在寄給父親曹一士的詩中,她言:“惠女癡無恙,熊孫勇讀詩”[3]430。在寄給丈夫陸秉笏的詩作中,她言:“少女嬌癡棗栗分,喁喁軟語問嚴君。熊兒也解書中味,翠幕青燈夜讀文”[3]468。覽其夫陸秉笏所撰《行略》,一方面,曹錫淑尤好讀書作詩,“聞有鬻書者,不計值購之,反復披閱,非深得其意不釋手”[3]480,“偶拈題構思,達旦不寐”[3]481,又重視對女兒惠涵文學功底的涵養(yǎng),訓女讀詩,送之就傅。另一方面,她又強調文學之事“非閨閣事”[3]480,在示人的詩文中,不彰顯對女兒的詩教。正如鍾慧玲所言,相較于課子詩,清代女性的課女詩往往“多了對婦德的呼應,以及對婦才的猶疑憂慮”[13]187。曹錫淑的詩作及其對自身閱讀創(chuàng)作的陳述頗為典型地呈現(xiàn)了這一憂慮。
如果說以曹錫淑為代表的淡化婦才之表述體現(xiàn)了“才德相妨”觀念對女性閱讀創(chuàng)作空間的擠壓,那么,綜覽清代文學女性課女詩及相應才德觀,還有一類女性則更強調“婦才”對女子性情的涵養(yǎng)及其對家風的提振。如,明末清初錢塘女詩人顧若璞(1592-1681)同樣出身“言詩者數(shù)世”[14]99的文學世家,對于女子作文,較之曹錫淑“此非閨閣事”的自謙表述,顧若璞選擇前溯女性創(chuàng)作譜系,強調女性賦詩并非分外之事:“然物有不平則鳴,自古在昔,如班、左諸淑媛,頗著文章自娛,則彤管與箴管并陳,或亦非分外事也”[14]100。當顧若璞延師訓女遭受“婦道無成”“若將求名”[14]116等道德維度的質疑時,她特意作《延師訓女或有諷者故作解嘲》一詩回應,言道:“哀今之人,修容飾襟,弗端蒙養(yǎng),有愧家聲”[14]116,強調誦讀詩書、“問辯研精”[14]116方能涵養(yǎng)性情,不墜家風。詩書才情與婦德婦職并舉,可謂女性為自身創(chuàng)作辯護的重要方式,顧若璞這一筆法體現(xiàn)了文學女性群體在寫作上面對的壓力與焦慮。再如,清代女詩人駱綺蘭(1756-?)慨嘆:“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于才士”[15]695。在以“課子”為主的清人課讀圖風尚中,她親繪《秋燈課女圖》并在題詩中言:“老屋半間燈一盞,夜深親課女兒書”[16]596。駱綺蘭《秋燈課女圖》及其題詩可謂對“才德相妨”觀念的反駁,吸引了眾多秉持“才德相稱”“以才補德”觀念的士人閨秀題詠應和,其中,女性題詠者如江珠、鮑之蘭等皆幼承庭訓,在課子教女方面頗享令名。
曹錫淑、顧若璞、駱綺蘭等清代才媛之教女展現(xiàn)了“才德相妨”與“才德相成”兩種才德觀的競逐消長,一定程度上亦是“留吾情性于天壤間”[17]394與傳統(tǒng)“內言不出于閫”[18]1240觀念的細膩對話。
曹錫淑雅沐家風,其詩承家學軌范,性情深至。課子訓女過程中,家學家風的承繼、轉移與融會呈現(xiàn)其間。其母教垂范主要體現(xiàn)在對陸錫熊文學觀念的熏染及作詩門徑的引領,課女心境則適合置于清代文學女性才德觀與課女理念中觀照,她對長女詩教的重視與淡化婦才的表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婦德與婦才的張力關系。觀微知著,清代文學世家女性之家學濡染與母教垂范在曹錫淑的閱讀、創(chuàng)作與家庭教育中得到了頗為典型的呈現(xiàn)。
注釋:
① 冼玉清(1894-1965)在其《廣東女子藝文考》后序中總結了女性文學得以滋養(yǎng)與傳播的三要素:“其一名父之女,少稟庭訓,有父兄為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為之點綴,則聲氣易通。其三令子之母,儕輩所尊,有后嗣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長沙:商務印書館, 1941年,第1頁。)
② 目前關于曹錫淑的專門研究尚缺,僅黃慧《清代上??h曹氏女性詩詞研究》(浙江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探討了曹錫淑的生平及其詩歌藝術特征。因此,從家風熏陶、家學傳承與母教垂范視角出發(fā)來探討曹錫淑其人其詩具有較大的研究空間與研究意義。
③ 國家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清順治時期《庶吉士進學規(guī)條》言:“漢書諸士每月作課四篇,文二、詩二”,“每月赴內院考試……漢文諸士考文一篇、詩一首”。引自邸永君《清代翰林院制度》(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05頁)。
④ 如,《有感》言:“念彼銜泥燕,度棟復穿帷。須臾哺小雛,戀戀一何慈。凡物有至性,寧獨無苦思?回身對萱草,掩泣不勝垂?!薄逗橙崭袘淹瞿浮费裕骸凹堝X空化蝶,萱草不生春。”《月夜憶母》言:“思親親不見,明月照天涯?!?曹錫淑:《晚晴樓詩稿》,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五編》,合肥:黃山書社,2019年,第420、427、4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