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麗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6)

多麗絲·萊辛，一位極具獨創(chuàng)精神的作家。其作品題材廣泛，含義豐富，創(chuàng)作內(nèi)容幾乎涵蓋了20世紀所出現(xiàn)的諸多社會問題，而對于婦女命運及其精神世界的關(guān)照則是萊辛眾多作品之中一個永恒主題，《天黑前的夏天》正是其中一部。這部小說發(fā)表于20世紀的70年代，因其眼光獨特，深刻剖析中年女性精神危機而備受廣大讀者青睞?！都~約時報》更是將其譽為繼馬爾薩斯《百年孤獨》之后，文學(xué)界又一部最好的小說，贊譽之高，足見其文學(xué)價值。

《天黑前的夏天》講述了中年女性凱特在婚姻生活中，努力做一位好妻子、好母親。然而隨著孩子的長大，對凱特的依賴減少，直到不再需要。而丈夫更是由于工作的原因，經(jīng)常不在家，致使凱特孤獨、困惑、失落與痛苦。接下來本文就作品中的物理空間變換、凱特的家宅之情、海豹之夢及其隱喻手法的運用探討主人公的心理空間，及其自我精神救贖的全過程。

一、物理空間的變換，心理空間的映射

《天黑前的夏天》的整體輪廓由五個物理空間串聯(lián)而成，分別是家、國際食品組織、旅途、賓館及公寓。小說的第一部分是在凱特的家，這個家被凱特打理得井井有條，花園別致非凡。“家意味著居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在空間中具有方向感?！盵1]凱特生活的方向就是家中的溫馨，一家人能夠在花園里悠閑地品嘗咖啡、品味生活，得到精神的富足。然而正是在這樣一個夏天，由于孩子各奔東西，丈夫邁克爾要到國外工作，房子也被租了出去，凱特的精神隨之也進入漂游狀態(tài)，伴隨而來的精神之旅痛苦不堪。作者以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追憶了凱特10年前的往事，使讀者了解到女主人公曾處于困境的婚姻生活，以及她對丈夫婚外情的失望與惱怒，但凱特還是盡心盡力將家打造成溫馨安全的港灣，希望找到生活的方向感?！安萜荷祥L滿了雛菊,一路長到花園中的那顆大樹下，頗具風情”[2]5。凱特熱愛生活，熱愛家人，因為“愛是人類精神所在……愛的人類精神，實際就是人類的宇宙精神……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態(tài)精神”[3]39。

然而人非圣賢，由于現(xiàn)實境況，這種愛有時也會跑偏。凱特由于語言天賦，出任國際食品組織翻譯一職，工作得心應(yīng)手，如許多小說的美貌主人公一樣，走出家門的凱特也開啟了一段無果的婚外情。戀愛的對象杰弗里是一位生活沒有目標，四處游蕩，無所事事，一事無成，靠精神過活的理想青年。他們一同去西班牙旅行，旅途中的種種不愉快經(jīng)歷使得凱特不斷回憶自己也曾和家人在西班牙度過的美好時光。于是凱特毅然選擇離開杰弗里，終止這段沒有希望的戀情，回到了倫敦，住進了酒店，也徹底病倒了。病倒在酒店的那段日子，凱特的精神空間得到徹底洗禮，翹首盼望丈夫的來信，“想念丈夫，想念那份彼此知根知底的感覺，想念親密無間的時光”[2]138，并想要發(fā)電報給丈夫，叫丈夫回家，想與丈夫相互廝守，不離不棄。凱特反思自我，大徹大悟，原來自始至終都愛著這個家，愛家人，愛丈夫。

大病初愈后的凱特在莫琳的公寓里暫住，不修邊幅的她走在大街上，無人注意，無人夸贊，就連鄰居也沒能認出她，可見其前后的變化之大。當然這也讓凱特重新認識到女人精神面貌的重要性，同時也讓她深刻感受到無家可歸的飄零與痛苦。五個不同的物理空間印證著主人公凱特的心理空間，并在這一過程中其內(nèi)心世界得到徹底洗禮，并以嶄新的姿態(tài)擁抱新生活。

二、家宅之情，自我的認知基礎(chǔ)

在萊辛眾多作品中，家宅可謂是最為突出的空間意象，貫穿于作品始終，也是讀者進入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一把鑰匙，通過這把鑰匙了解人物的自我狀態(tài)及自我特點。在《天黑前的夏天》這部小說開篇，讀者就可以看到主人公凱特的家宅：寬敞的花園，高大的方形樓房，萊辛尤其著重墨于凱特“精心照料了二十多年的花園，一個旖旎美麗的英式花園，好像未經(jīng)人工修整，而自主選擇長成了草坪、百合玫瑰帶和藥草區(qū)。一年四季，鳥鳴婉轉(zhuǎn)，微風輕拂。沒有一方泥土凱特不熟悉，沒有一方泥土不是人工堆積而成……”[2]10，如此美麗的花園透露出凱特為之傾注的心血，也折射出主人公對生活的無比熱愛，恰如巴什拉所言居住者的品格會影響房子的性質(zhì)[4]。房子的主人凱特雖年過半百，但緊跟潮流，染發(fā)、減肥，打扮時尚，如文中所言：“一個女子，白裙白鞋，頸上系著條粉色圍巾……這個女子的外表就是選擇的結(jié)果，她渾身上下搭配精巧，這身打扮符合住在郊區(qū)豪宅里的中產(chǎn)階級的身份”[2]7可見，居住者的自我與家宅是相互塑造、相互影響的，主人公的自我品格和自我狀態(tài)賦予家宅相似的品質(zhì)，對于凱特而言，家宅仿佛自己的衣裳，體現(xiàn)自己的品味，沒有了家宅，她會“感覺怪怪的，好像身上溫暖的蔽體之衣被人剝光，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2]19。凱特對家宅如此看中，恰恰應(yīng)了巴什拉那句話，“在人的一生中，家宅總是排除偶然性，增加連續(xù)性。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wèi)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5]。換句話說，人類自出生開始就在家宅的庇護之下，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家宅也蘊含著主人的生活氣息和思想意識，家宅是一種選擇的空間存在，既裝載著人物的身體，又承載著人物的靈魂，是家庭這個微小社會關(guān)系的維系，是縮小的社會空間。主人公凱特從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爺爺一起學(xué)習語言，并在爺爺長滿百合花和鳳凰樹的花園中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不斷充實自我。美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與眾不同的凱特，她手腳麻利，辦事利索，以至于婚后憑借超凡的理家才能把家宅打造成溫馨的港灣，井井有條的花園配上自身素雅大方的穿著，折射出女主人公對精神生活的追求，而其空間的存在感則體現(xiàn)著凱特對自我的認知，也是凱特彰顯自我的方式。

綜上所述，家宅這個空間仿佛一個堡壘庇護著居住者，在凱特眼里，家庭是生命體，是有機物質(zhì)，家宅和居住者是互相依存，息息相連，而她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人溫暖的大本營，她的丈夫“是那么喜歡這個家，喜歡家里的一切……”[2]18。她隨時待命，準備為家人鞍前馬后，她希望家中濟濟一堂，能夠顯現(xiàn)自己理家的本領(lǐng)，由此可見，凱特成功打造了一個溫馨而舒適的完美港灣。凱特對家宅的熱愛表明家宅是其精神源泉，是展示自我的舞臺。家宅之于凱特猶如魚兒之于水，密不可分，家宅是一家人團聚的物理空間，在這個物理空間中，凱特的精神富足，自我認知得以提升，自我價值得以彰顯。萊辛通過外部物理空間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以空間建構(gòu)人物心靈，從而使文本的敘述容量得以有效擴張，不愧為心靈的建筑師。

三、海豹之夢，精神世界的救贖

在《天黑前的夏天》這部小說中，海豹之夢貫穿始終。精神分析學(xué)家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潛意識行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由于客觀境遇的存在和限制，人們會有意識壓抑自己的渴求和沖動，然而在無意識的夢境中，這種被壓抑的欲望和沖動就會被釋放出來[6]。萊辛在小說中插入夢境，從而使整部作品充滿象征色彩。女主人公凱特在不同的物理空間中都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即設(shè)法把海豹送回大海。海豹之夢反映了凱特內(nèi)心的變化，每一次對夢境的描述則是其精神世界的反映。夢境作為一種非語言性體驗，把主人公潛意識中壓抑的欲望在虛幻的世界中展現(xiàn)出來。凱特在現(xiàn)實社會中極度壓抑和孤獨，生活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她需要找到人生的方向救贖自己。文中的海豹受了傷，躺在亂石之中，無助地呻吟，奄奄一息。對于海豹來說，大海是其生命延續(xù)的地方，是它的整個世界，是它的家。此時的凱特如同海豹一樣離開大海，離開家，迷失方向。作為一位家庭主婦，家就是凱特的整個世界，是生活的核心，是其安全感之源。

縱觀小說的15個海豹之夢，使凱特發(fā)生重大思想轉(zhuǎn)折的是與杰弗里婚外戀的旅途中做的夢。其中之一便是凱特夢見自己與一個國王跳舞，凱特仿佛一位王后，非常幸福，然而國王需要在村民的注視下，與每一位姑娘共舞，這讓凱特異常生氣，因而棄國王而去，卻受到國王和村民的指責。這個夢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凱特的真實感受，夢中的國王宛若現(xiàn)實中的邁克爾，與年輕女同事關(guān)系曖昧。然而凱特并沒有選擇離婚，而是默默忍受這一切，可是內(nèi)心深處卻有道傷疤。經(jīng)歷了婚外情的凱特并沒有從中獲得愉悅，反而是痛苦。在倫敦的賓館和莫琳的公寓，病愈后的凱特仿佛脫胎換骨，思想上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她明白了自己的真正需要，以及婚姻的真實意義?！耙患胰嗽谝黄穑傆锌鞓窌r光(想到那些，凱特恨不得現(xiàn)在就回家)，就算孩子對父母有些敵對情緒——因為邁克爾也有他的麻煩……還有那些事兒給邁克爾帶來的煩惱。所有這一切歸結(jié)起來就是，經(jīng)營一個家有時很困難?！盵2]229文中的這段描述深刻反映了凱特思想上的變化：家是幸福的港灣，家是需要用心經(jīng)營，彼此付出的地方，在這個家里，當孩子慢慢長大時，父母要學(xué)會放手，夫妻之間更要溝通理解，精神的家園才能生機盎然。因為“婚姻嘛，就得有人付出，有人享受?！盵2]9凱特就是那個付出的人。

凱特最終成功將海豹送回大海，“她知道此刻的它生機勃勃，跟她一樣，充滿希望……她發(fā)現(xiàn)腳下的冰雪不見了：自己走在一片春草地上，綠意蔥蔥，看得見草下又黑又濕的泥土。草地上春花爛漫?！е１?，俯瞰著大海。晴朗的天空映在海里，原本蔚藍的海水越發(fā)藍了。一群海豹躺在礁石上曬太陽?！盵2]239這段夢境象征著凱特重拾生活，找回了自己精神的目標，進而實現(xiàn)內(nèi)心的圓滿。這恰恰體現(xiàn)了生態(tài)樂生性原則，“生態(tài)樂生性原則的本意是快樂的生存，這需要消遁精神困頓與疲憊，消解生存活動中的矛盾與危機?！盵3]86凱特經(jīng)歷了這場精神之旅后，內(nèi)心的困頓及疲憊已得到消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熱情，實現(xiàn)了精神救贖。

四、隱喻的運用，自我的回歸

讀萊辛的作品，總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受，恰恰是因為作者比較多地使用了隱喻，《天黑前的夏天》便能讓讀者領(lǐng)略作者嫻熟的寫作技巧。故事開始于夏天，夏天原就天氣炎熱，容易使人情緒焦躁不安，抑或苦悶孤獨，而這便是凱特當時的整個精神狀態(tài)，小說的標題充滿了隱喻色彩。同時“天黑前”即黃昏時刻，隱喻著凱特美麗容顏的老去，此外天黑也給人一種黑暗的意象，象征著主人公陰郁的生活現(xiàn)實和內(nèi)心感受。另外，就作品本身而言，天黑前也象征著陰冷的冬季到來之前的秋季，而主人公的自我找尋之旅完成于冬季之前的秋季，這恰恰暗合故事發(fā)展以及對作品標題的呼應(yīng)?？梢哉f萊辛匠心獨具，通過小說的標題向讀者傳達著主人公凱特自我精神救贖的全過程。

作者除了通過標題向讀者傳達大量信息之外，貫穿全文的海豹之夢更是極具隱喻色彩。擱淺的海豹，傷痕累累，象征著主人公凱特內(nèi)心的傷痛，海豹成為凱特夢境中的化身。小說中15次夢境的描述分別隱喻著主人公凱特彼時彼刻的心理狀態(tài)，甚至夢境中出現(xiàn)的海龜也充滿著對杰弗里的隱喻。小說最后一次描寫海豹之夢時，凱特成功把海豹送回大海，大海蔚藍，是生命的發(fā)源地，是希望之源，夢境中她看到許多海豹在曬太陽，整個夢境一片明朗，不再是之前陰郁凄冷的色彩，而是陽光普照，春回大地，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最后一次海豹之夢作者對于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即對凱特現(xiàn)實心理空間的隱喻，暗示著主人公完成了一次自我找尋的精神之旅，是其內(nèi)心空間的洗禮。仿佛經(jīng)歷了蛻變的凱特，已經(jīng)意識到了人生的真諦，此時精神飽滿，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并準備擁抱新生活。因此，貫穿整部小說的海豹之夢猶如一條紅線指引著讀者讀懂凱特的心理變化軌跡，使得凱特的精神空間躍然醒目于讀者眼前。

五、結(jié)語

時代在變遷，女性的心理空間會隨著婚姻、事業(yè)和家庭的變化而變化，而這種變化往往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天黑前的夏天》的女主人公凱特正是因為這種變化而痛苦憂郁，所幸的是凱特能夠及時反思，自我救助，從而實現(xiàn)精神再生，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回歸家庭。萊辛通過凱特這一形象向廣大讀者傳達她的思想：女性要尊重自己，善于經(jīng)營生活，不能在激烈的爆發(fā)中反抗、爭奪，借以解決自己的精神危機。平靜超脫，坦然面對現(xiàn)實，面對自我則更顯女性之高尚。同時以一種生態(tài)親和的包容性包容他人、包容世界，因為“親和力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和諧的、親情的交往互動，而不是以占有性、侵犯性為目的的欲望性交往?！盵3]8而這便是萊辛賦予凱特的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