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惠

(聊城大學 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00)

一、《古文觀止》平民故事概述

滿清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統(tǒng)治，穩(wěn)定民心，對漢族文武大臣及平民采取恩威并施的治理策略：既發(fā)起文字獄，又大力推崇儒學，恢復科舉制度，以鉗制、拉攏漢族地主階級中的知識分子，維護滿清封建政權。尤其在康熙時期，皇帝親臨孔廟祭奠孔子，并詔諭禮部，提出“崇儒重道”的口號，制定以“文教為先”為核心的十六條治國綱領，使儒學得以大興。這一時期的滿清統(tǒng)治者亟需一部能夠教導本朝子民服從統(tǒng)治、立世修身的書籍，于是，《古文觀止》就這樣應運而生并得以長期流傳。

《古文觀止》的編選目的即吳興祚在《序》中所言的“以此正蒙養(yǎng)而裨后學”[1]237，“養(yǎng)正”即培養(yǎng)優(yōu)良品德，古文選本自覺地以儒家傳統(tǒng)文化為主題，以儒家政治倫理道德為衡文準則，這就要求選文的主旨要符合“儒家傳統(tǒng)的人倫道德道義精神以及天地萬物之規(guī)律……思想上力求雅正醇厚”[2]17。同時，《古文觀止》的文章選取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技巧性。首先，選文時間跨度大，囊括了秦代至明代的220篇散文。其次，選文的文體多樣，可分為論、辯、辨、說、原、解等論說文，序，奏議，詔令，書，傳，雜記，記敘文，銘，贊，祭和吊，碑志，《楚辭》，賦，駢體文等十五大類。再次，選文采用以時代為經，作家為緯的方式，清晰地展現(xiàn)了古代散文發(fā)展的脈絡，既有助于吳楚材、吳調侯叔侄二人梳理文章，又有助于讀者理解編寫邏輯。最后，選文篇幅適中，易于大眾記誦。

《古文觀止》選文內容豐富，文體、風格、主題包羅萬象，編選者并未故作深奧，而是以一種奇妙的編選方式使其深入受眾內心，達到教化效果。該書上可論五帝之賢，下可談賣柑者言，尤其是編選的一些關于平民形象的散文，以通俗的故事及平實的語言將深刻的哲理娓娓道來。通過這些平民之口，可以知歷史，可以知哲學，可以知文體變遷，可以知人情世故，可以知中國的人文精神，幾乎可以知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切。

《古文觀止》的編選者追求“雅正”，所選散文多為有關君王、文武大臣及賢才的言行之文，但以從事手工業(yè)的平民為題的散文仍有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梓人傳》和劉基的《賣柑者言》等五篇，其中有四篇出自唐宋八大家之手?？梢?，不僅大家喜以平民之口說出至上之言，編選者、讀者乃至統(tǒng)治者對這種借小人物之事以喻理的散文敘事方式也是持接納甚至是推崇的態(tài)度。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借棄官司業(yè)圬的王承福之口，表達“各政其能以相生”的政治思想，批判了那種“獨善其身”的消極自私的處世態(tài)度。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通過講述蔣氏捕蛇者及其他永州人民悲慘的生活，揭示了“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政治弊端，表達了對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的批判及對百姓的同情。《種樹郭橐駝傳》借農民郭橐駝之口，將種樹的經驗上升到為官治民的道理，生動類比，循序漸進，由小見大，說明封建統(tǒng)治階級治理百姓應當像種樹一樣順應其發(fā)展規(guī)律，順應民意，以民為本，不要過分干預百姓的生活?！惰魅藗鳌吠ㄟ^講述木匠“善度材”“善運眾工”的故事，巧妙地闡明了宰相選拔人才和治理國家的道理：管理者應“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能知體之要”，發(fā)揮個人特長，使其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劉基的《賣柑者言》借賣柑者之口，揭露了當朝眾多官員位高權重卻無文韜武略，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柑如出一轍。這種通俗化的以市井小民或手工業(yè)者的言行來影射政治的方式，以小喻大，托物喻事，借物寄情，寄理與情于故事之中，于無聲處聽驚雷，收獲了良好的諷喻及教化效果。

二、《古文觀止》平民故事的藝術特色

(一)故事完整，語言簡潔

《古文觀止》中的平民故事都有完整的敘事過程，并且情節(jié)曲折，跌宕起伏，耐人尋味?！豆盼挠^止》編選者編選散文時力求選擇語言精簡凝練的文章。這些文章以最精當的話語表達最準確的事情和觀點，無一字多余，卻能將中心思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這也是這些名篇得以長期流傳，為無數后人反復探究其中韻味的重要原因。例如，《捕蛇者說》僅568字，不僅敘述了捕蛇者蔣氏三代的悲劇，還將他與鄉(xiāng)鄰進行了對比，他們非死即徙，他已“滿足”于現(xiàn)狀，表現(xiàn)了人民在苛捐雜稅下悲慘卻又無可奈何的生活狀態(tài)。柳宗元在結尾處還表達了他對百姓的同情和對賦稅政策的強烈批判。五百余字的文章不僅完整地將血淋淋的遭遇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還運用了多種修辭方式，有引用孔子之語“苛政猛于虎”，有對比苛政與蛇毒之語“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有諷刺統(tǒng)治者的苛政之語“今雖死乎此，比吾鄉(xiāng)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焉”等等。再如《賣柑者言》，以短短375字完整講述了“我”買柑的經歷，文字簡潔，不多贅述。賣柑者所賣之柑即使果瓤腐壞，卻“賈十倍，人爭鬻之”，奇怪的是買家“未嘗有言”。犀利地諷刺了元朝末年封建官場的虛偽與墮落，窮形盡相地揭露了整個社會的病態(tài)。這些平民故事，均抓住文章要領，與主旨無關之環(huán)境、外貌、肢體等描寫一概不見蹤影，力求達到以最少的語言表達最完整的故事，闡釋最準確、深刻主旨的效果。

(二)看似無意，實則有心

這些平民都以作者漫不經心地描寫的“所見所聞”為出場方式，無刻意渲染，無華麗鋪墊，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人物形象描寫及對話內容。而這個看似隨意出場的小人物就是頗有見地的“大人物”。作者刻意把他們以平民身份所說出的通俗易懂的道理上升到治國規(guī)律及人生處世哲理層面，讓人物思想與人物身份形成鮮明對比，使世人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共鳴，自發(fā)地進行批判與反思。王承福、捕蛇者、郭橐駝、梓人及賣柑者雖為平民百姓，但他們都是經過作家精心塑造與打磨的，身上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且為闡釋一定的義理服務，無冗余的形象及語言描寫，人物及情節(jié)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代表性。《圬者王承福傳》的開篇僅以24字簡要介紹了王承福的職業(yè)及神態(tài)，接著便直接闡明其“獨善其身”的原則、“擇其易為而無愧者”的辦事準則，勸誡人人均能認識到“任有大小，惟其所能”的道理。

又如，柳宗元筆下的郭橐駝“不知始何名”，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氏，但這實則是柳宗元運用欲揚先抑的方法塑造其人物形象。他面對譏笑能做到許多人不能做到的“寵辱不驚”，只道“甚善，名我固當”，具有廣闊的胸襟，不拘泥于瑣事。他認為種樹應順應其本性，不多加妨礙，移之官理亦同。柳宗元借郭橐駝之口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即以民為本，順應民心方能國運昌盛，長治久安。往往，于平淡處方能發(fā)出振聾發(fā)聵之音。若教化者一味立足高遠，高談闊論，遠離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缺少生活氣息，反而不能讓作品走進民眾心里，教化效果也是不甚理想，正所謂煙火氣才最撫凡人心。

(三)運用類比，由小見大

在中國文學史上，類比作為一種修辭手法源遠流長。中華民族長于使用類比來闡明義理，這與人們長久以來形成的思維方式、民族文化密切相關。從修辭學的角度看，所謂類比，就是把相同、相似或者在某一點上義理相通的事物并在一起，使其互相參照，來闡明一種事理，或表現(xiàn)一種情景。類比的比體，可以是具體事物、抽象理論、生活事件、神話、傳說、俗語民謠、寓言故事等[3]9?！豆盼挠^止》里的平民故事以小人物的故事觀照廟堂之事，既能拉近讀者與朝廷的距離，使之擔負起匹夫之責，亦能對統(tǒng)治者及社會產生批判作用，警醒統(tǒng)治者遵循從政之道，順應符合儒家的從政理念和道德規(guī)范的“王道”。這種自下而上進行教化的做法，可以達到治國安民的目的。

柳宗元一生仕途坎坷，壯志難酬，在宦海浮沉中體悟出了許多為官之道。在《種樹郭橐駝傳》中，柳宗元靈活運用了類比，郭橐駝被問“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他的回答十分巧妙，“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yè)也。然吾居鄉(xiāng)……則與吾業(yè)者亦有類乎”，直截了當地將種樹之法與為官之道進行類比。他的回答符合他農民的身份特征、知識水平及語言風格，增強了義理的說服力，易獲得讀者的認同。農民們只關心腳下那一畝三分田，統(tǒng)治者的政策對他們的影響在關乎民生的小事中才得以體現(xiàn)，類比方法的運用達到了以小見大的效果，十分具體生動地展現(xiàn)了為官者所施行的政策的不合理之處，不順應人民的需求必然不能使人民安居樂業(yè)?！惰魅藗鳌犯沁\用類比闡述義理的典型。文中塑造了一個善于度材，通過統(tǒng)籌規(guī)劃使匠人能夠各司其職的梓人形象?！拌魅酥李愑谙唷?，以梓人善運眾工及審曲面勢，類比宰相及其他管理者應知人善任，以超強的辨別力和統(tǒng)籌能力使下屬各安其位，各盡其才，形成一個和諧有序、高效率的管理系統(tǒng)?！傲谠鳛榉饨ㄉ鐣乃枷爰?，雖不可能完整認識到管理的科學性，但他總結、闡明的管理實踐經驗是完全值得我們借鑒的”[4]79。作為一名管理者，首先應當使“能者進而由之”，“不能者退而休之”，舉賢任能。其次應當“不親小勞，不侵眾官”，不越過各自的權力界限，各司其職，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再次，應像梓人一樣，“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保持初心，不自矜功伐，且懷有一顆謙卑之心與有才能之人“討論大經”，而后方能“理萬國”。

(四)使用議論，層層深入

以議論或抒情的方式結尾是古今中外眾多作家常用的寫作方式，也是使文章結構完整，直接表達作品主旨以及闡發(fā)作者觀點的絕佳方式。雖有學者反對以議論性話語來展開敘述，如果戈里就說“我的職責是用生動的形象，而不是用議論來說明事物”[5]515，但筆者認為，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以何種方式展開不是主要的，達到何種目的才是重要的。因為“文學到底是為認識生活這個事業(yè)服務的，它是時代的生活和情緒的歷史”。[6]15

這些平民故事多以生動活潑的對話推動故事發(fā)展，娓娓道來，層層深入，跌宕起伏，兼之文章常用第一人稱的寫法，使讀者有較強的代入感，仿佛在講述一件親身經歷之事，達到了吸引讀者興趣、調動讀者情緒及增強文章說服力的目的。

《賣柑者言》就是以“我”和賣柑者的對話展開，作者巧設設問、反問、排比等句子，使文章內容簡練生動，感情充沛?！拔摇敝豢吹搅速u柑者是一個欺騙消費者的“奸商”，對賣柑者進行詰問，而這個“奸商”的一番論述讓他無言以對并進行深刻反思。賣柑者以六個反問句痛快淋漓地揭露了元末統(tǒng)治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腐敗統(tǒng)治，“對腐朽昏庸、狗茍蠅營的封建官僚作了辛辣的諷刺?！盵7]73該文語言犀利精練，一針見血，直抒胸臆，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腐敗的批判和諷刺?！恫渡哒哒f》也是以第一視角展開敘述，在“我”與捕蛇者的問答中展現(xiàn)底層人民因苛政而承受的悲慘生活。整篇文章低沉憂郁，表達了柳宗元對人民的同情和對惡吏以苛捐雜稅荼毒百姓的行為的憎惡?！惰魅藗鳌分械摹拔摇眲t是充當一個“記者”，因梓人“其床闕足而不能自理”而對他的技藝提出質疑，引出梓人異乎常人的裁度及統(tǒng)籌能力，欲揚先抑，贊揚他“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的品質。身為一個梓人，他卻深諳抓住主要矛盾才能決定事物發(fā)展的道理，十分叫人敬佩?！钝卣咄醭懈鳌芳啊斗N樹郭橐駝傳》則是以“聽說”的方式展開敘述，夾敘夾議，節(jié)奏舒緩，娓娓道來，以故事主人公及“路人”的對話深化故事中的道理，層層深入，循序漸進，以樸素的語言和直白的方式將高深的道理闡釋得通俗易懂，達到了自鑒與官戒的教化目的。

三、《古文觀止》平民故事對后世的影響

文學作品是時代的產物，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是文學喚醒我們注意人類生活的準則。它平息大火，抑制邪惡。它用有教養(yǎng)的莊重榜樣來激發(fā)我們的美德。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社會黑暗，政治打壓，思想禁錮，文人或許不能直接表達對當朝統(tǒng)治者的不滿，便多借用虛擬的人、物、事來抒寫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及政治理想。在先秦諸子散文中隨處可見這種托物言情的寫作方式，如“揠苗助長”“守株待兔”“買櫝還珠”“愚公移山”“刻舟求劍”“削足適履”等，文中的主人公均是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演員”，對文學及政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豆盼挠^止》所選的平民故事散文是先秦寓言故事的發(fā)展，主題思想由哲理思考說理轉變?yōu)橹S刺揭批政治黑暗、闡述為官之道及為人處世之道等內容?！跋惹卦⒀浴笔强v橫之士、游說之徒為適應春秋戰(zhàn)國急劇變革的社會，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作為立論根據而出現(xiàn)的。寓言作品絕大多數極富哲理性，說理為第一作用，諷刺的效果較少展現(xiàn)。《古文觀止》所編選的韓愈、柳宗元的故事散文產生于中唐社會，是中唐社會的真實寫照，它將先秦寓言的政治哲理主題轉變?yōu)樯鐣S刺主題。故事反映了生活和社會的弊端，把諷刺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當時積弱積貧、腐朽病態(tài)的社會。柳宗元的敘事散文及寓言對元末明初的劉基產生了深刻影響，《賣柑者言》與《鞭賈》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見，韓柳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小見大、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創(chuàng)作理念被后世所推崇并學習。

《古文觀止》在問世后的三百多年里，一直是刊印量最大、最有影響的雅俗共賞的蒙學古文選本，注重人文綜合素質教育，涉及歷史、道德、政治、語言、哲學等多方面的內容，常作為私塾及學堂的讀本或考試教材，影響了無數后世學子。古今中外許多文學大家在童年時期讀過《古文觀止》，如巴金曾言讀過《古文觀止》，對他后來的寫作產生了很大影響。他的《小人小事》以冰冷的筆觸描寫了社會的凄涼、人情的冷漠，表現(xiàn)了巴金對舊社會的不滿。巴金與韓、柳等人一樣，探索社會對小人物的影響，借小人物之口抒發(fā)對整個社會的批判，以管中窺豹的方式觀察世界。又如魯迅，他筆下的平民百姓是永遠的主角，上演著人間悲劇。以小人物的肩膀為支點支起發(fā)現(xiàn)社會黑暗的放大鏡，這是魯迅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征。小人物阿Q就是懦弱且沒有覺悟的國民的縮影，他甚至沒有姓名，但他又可以是每一個卑躬屈膝的國人。他的“精神勝利法”讓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塑造這個人物旨在“寫出一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7]84。

總之，小人物體內蘊藏的大力量在《古文觀止》中得以體現(xiàn)。這個力量傳遞到無數文人的筆下，鼓舞著他們將這份力量世世代代傳遞下去。只有在社會底層才能既看見陰暗的角落，又看見刺眼的虛假的光明?！豆盼挠^止》中的平民們以卑微的社會身份發(fā)出的時代絕響，振聾發(fā)聵，久久回蕩在人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