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宏 鵬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是詩人餞別判官鄭正則赴徐州行營時所作，《全唐詩》卷二百四十九將該詩記為皇甫冉所作，《全唐詩》卷二百四十八又將此詩列在郎士元名下，題為《送鄭正則徐州行營》。在搜集相關(guān)史料基礎(chǔ)上，從版本流傳、知人論世和詩文內(nèi)容等角度進(jìn)行分析，判斷該詩為皇甫冉所作，并對緣由詳加說明。

一、版本流傳情況

皇甫冉與郎士元都是唐朝大歷時期的重要詩人，歷代收錄兩人詩集的版本眾多，流傳也十分廣泛。

《新唐書·藝文志》是最早記載皇甫冉和郎士元詩集的目錄文獻(xiàn)，著錄《皇甫冉詩集》3卷，《郎士元詩集》1卷。唐人編選的詩集中，《中興間氣集》存皇甫冉詩13首，郎士元詩12首；《極玄集》存皇甫冉詩8首，郎士元詩8首；《又玄集》存皇甫冉詩2首，郎士元1首；《御覽詩》存皇甫冉詩16首，未收郎士元詩作。然而，這些詩集均未收錄《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

及至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記《皇甫冉詩》2卷，《郎士元詩》1卷；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載《皇甫冉集》1卷，《郎士元集》1卷；《宋史·藝文志》記《皇甫冉詩》1卷，《郎士元詩》2卷，以上都為提要式目錄記載。現(xiàn)存可查最早記載《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的是《文苑英華》和《皇甫冉詩集》宋刻本。關(guān)于此詩，《文苑英華》卷二百七十二著錄為：

送鄭正則徐州行營
郎士元

從軍非隴頭，師在古徐州。
氣勁三河卒，功全萬戶侯。
元戎閫外略，才子握中籌。
莫聽關(guān)山曲，還生塞上愁[1]。

《文苑英華》于雍熙三年(986)書成，相關(guān)研究認(rèn)為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是在南宋時期刊刻而成。但僅以宋刻本《皇甫冉詩集》的刊刻時間晚于《文苑英華》成書時間而遽然斷定該詩為郎士元所作，缺乏可靠性?！段脑酚⑷A》是一部詩文總集，雖保存了許多唐代詩作，成為輯佚或校注唐詩時重要的參考書籍，“但是此書失誤也多”[2]，對宋之問、李頎、王昌齡和孟浩然等人的詩作均有誤收。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是皇甫冉詩作的別集，在收錄詩作時經(jīng)過了一定的校勘與比對，因而輯錄皇甫冉詩更加嚴(yán)謹(jǐn)與精準(zhǔn)，對皇甫冉詩作的?？币哺邊⒖純r值。例如，宋刻本《皇甫冉詩集》中《寄韋司直》題目下注有“郎士元亦有此詩，未詳誰作”。宋刻本《皇甫冉詩集》輯佚《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題下并無標(biāo)注。

送鄭判官赴徐州
皇甫冉

從軍非隴頭，師在古徐州。
氣勁三河卒，功多萬里侯。
元戎閫外令，才子幄中籌。
莫聽關(guān)山曲，還生塞上愁①。

至金元時期，未有詩集收錄《送鄭判官赴徐州》。直至明朝，才有詩集收錄此詩，但仍有皇甫冉《送鄭判官赴徐州》和郎士元《送鄭正則徐州行營》兩個版本。高棅《唐詩品匯》、劉成德《唐二皇甫詩集》卷三十五以及明刻本影印《四部叢刊三編本》等均收錄為皇甫冉《送鄭判官赴徐州》，詩作內(nèi)容都與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所載相同。明弘治和正德年間銅活字本《唐五十家詩集》第五冊《郎士元集》、明嘉靖三十三年黃氏浮玉山房刊黃貫曾輯《唐詩二十六家》第十六冊《郎士元集》以及明銅活字印本《郎士元集》下卷，都收錄為郎士元《送鄭正則徐州行營》，詩作內(nèi)容與《文苑英華》所載相同。

康熙四十七年(1708)，席啟寓編席氏琴山書屋《唐人百家詩》刻本第三十冊《皇甫補(bǔ)闕詩集》與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均錄為皇甫冉作《送鄭判官赴徐州》，內(nèi)容與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所載相同。

通過梳理《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版本的流傳情況，發(fā)現(xiàn)此詩自宋代開始一直以兩個版本流傳：或為皇甫冉《送鄭判官赴徐州》，內(nèi)容與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所載相同；或為郎士元《送鄭正則徐州行營》，內(nèi)容與《文苑英華》所載相同。明清兩代雖同以兩個版本流傳，但較多詩集錄為皇甫冉作《送鄭判官赴徐州》。宋刻本《皇甫冉詩集》是《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現(xiàn)存最早別集，這本別集還對與郎士元有爭議的詩作《寄韋司直》進(jìn)行標(biāo)注，對《送鄭判官赴徐州》題下并無存疑，由此推斷皇甫冉作《送鄭判官赴徐州》更合理。

二、鄭正則生平事跡與交游活動

在梳理《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版本流傳情況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考察餞別對象鄭正則生平事跡與交游活動。

(一)生平事跡

鄭正則，《舊唐書》和《新唐書》均不見有傳。《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卷七十五載，鄭正則為南祖房世系。由《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審則，明州刺史”[3]3339知，鄭正則有兄(弟)名為鄭審則。貞元二十一年(805)，鄭審則任明州刺史。期間，日本高僧最澄歸國，由鄭審則為其撰寫的公據(jù)印記落款“朝議郎、使持節(jié)明州諸軍事守、明州刺史、上柱國滎陽鄭審則書”[4]可知，鄭審則位重勛高。由《唐故桂州員外司護(hù)滎陽鄭府君(當(dāng))墓志銘》“四代祖皇朝吏部郎中諱元敬”[5]154推斷，墓志銘的主人與鄭正則當(dāng)為同一房系。再由“曾王父皇任宋州宋城尉諱慎微，王父皇任洺州肥鄉(xiāng)令諱晙，顯考試大理評事諱惟則”[5]154可知，鄭正則還有兄(弟)，名為鄭惟則，與鄭正則和鄭審則同輩。鄭惟則未見于《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應(yīng)為遺漏。由“貞元歲，既失□怙”[5]154看，鄭惟則卒于貞元年間。總之，鄭正則出身名門，且家族為官者眾多，地位顯赫。鄭正則、鄭惟則和鄭審則3人以“則”取名，未避武則天諱，應(yīng)生于武周后。根據(jù)鄭正則所處世系為入唐后第五代時期，推斷其生年不早于開元年間。《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卷七十五載“正則，郢州刺史”[3]3339，《全唐文》中《尚書比部郎中蕭府君(存)墓志銘》載：“鄭郢州正則……期于莫逆?！盵6]因墓志銘記蕭存卒于貞元十六年(800)，可知貞元十六年(800)鄭正則任郢州刺史。根據(jù)唐朝官職升遷變化判斷，鄭正則赴徐州行營任判官一職應(yīng)在赴郢州之前。行營在初唐史書上的記載較少，也無特殊意義，多指軍營。“真正的行營，起始于安史之亂后受命入關(guān)平叛的安西、北庭行營。”[7]安史之亂后，行營制度廣泛施行，也多被記載于《新唐書》和《舊唐書》中。徐州行營的具體建制時間并無明確記載，當(dāng)為安史之亂平叛過程中或之后，即天寶十四載(755)后。同時，徐州地名按《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徐州治所彭城，武德四年(621)置，天寶元年(742)改為彭城郡，乾元元年(758)又改為徐州?？梢?，鄭正則赴徐州行營及《送鄭判官赴徐州》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為乾元元年(758)之后。

(二)交游活動

查尋《全唐詩》中與鄭正則有關(guān)的交往唱和的詩篇后發(fā)現(xiàn)，除《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外，只有李嘉祐一首題為《送鄭正則漢陽迎婦》的詩作。該詩是李嘉祐在江東時送別鄭正則到漢陽迎娶新婦時所作，表達(dá)了其對友人婚姻美滿的祝愿。李嘉祐當(dāng)時與皇甫冉也有唱和的詩歌，如《送皇甫冉往安宜》《同皇甫冉赴官留別靈一上人》和《同皇甫冉登重玄閣》等，后與皇甫冉之弟皇甫曾亦有交往，有《同皇甫侍御題薦福寺一公房》與《酬皇甫十六侍御曾見寄》兩詩為證?？梢?，李嘉祐與皇甫冉兩兄弟交情深厚。據(jù)史料記載，“李嘉祐至德初居潤州，皇甫冉即為潤州人”[8]，“當(dāng)是鄭正則居潤州，故李嘉祐、皇甫冉均得與之交往”[8]。而李嘉祐詩作中并沒有與郎士元交游唱和之作。后郎士元于興元元年(784)任郢州刺史，鄭正則貞元十六年(800)任郢州刺史，兩人更不可能有所交往。由此，可推斷鄭正則與皇甫冉和李嘉祐有交集，進(jìn)而推斷《送鄭判官赴徐州》更可能為皇甫冉所作。

三、詩作異文與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判定《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的作者，還應(yīng)結(jié)合《送鄭判官赴徐州》與《送鄭正則徐州行營》的異文以及皇甫冉和郎士元兩位詩人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的兩個版本除題目外還存在3處異文：1.“功多萬里侯”與“功全萬戶侯”。“萬戶侯”早在《戰(zhàn)國策》中已有記載，至漢代《史記·李將軍列傳》：“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9]2867，以此代指地位尊崇和高官顯爵。這一內(nèi)涵被延續(xù)到唐代詩文中，如高適《古大梁行》“白璧黃金萬戶侯，寶刀駿馬填山丘”[10]，李白《與韓荊州書》“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11]?！叭f里侯”則出自《后漢書·班超傳》，“當(dāng)封侯萬里之外”，“生燕頜虎勁，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12]，指班超棄筆從戎，封定遠(yuǎn)侯，立功邊塞。張說《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知君萬里侯，立功在異域”[13]927，張宣明《使至三姓咽面》“卒使功名建，長封萬里侯”[13]1151均借用漢代班超典故歌頌大丈夫立功邊疆與萬里封侯的壯舉。由“氣勁三河卒”與“還生出塞情”兩句可知，詩人作詩送友人鄭正則赴任徐州行營要職，用“萬里侯”更為貼切。此外，皇甫冉《送王相公之幽州》一詩有“不選三河卒，還令萬里通”兩句，都是通過班超棄筆從戎與建功立業(yè)的典故勉勵友人立功軍幕，這與鄭正則即將奔赴軍營任職幕府的處境相吻合。2.“元戎閫外令”與“元戎閫外略”?！霸帧敝钢鲙浕?qū)洠钤绯霈F(xiàn)在《詩經(jīng)·小雅·六月》“元戎十乘”；“閫外”指朝廷或朝中以外的地域，亦指外任的將領(lǐng)，如《史記·馮唐列傳》：“閫以內(nèi)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盵9]2758依據(jù)《全唐詩》，“閫外”和“元戎”多與“略”相關(guān)，表示謀略，如張嘉貞《奉和圣制送張說巡邊》“閫外傳三略”[13]1138和徐知仁《奉和圣制送張說巡邊》“元戎廟略宣”[13]1142，以將帥外出宣揚(yáng)朝廷謀略來代指將帥在外統(tǒng)兵。此句用“令”亦可，結(jié)合下一句“才子幄中籌”，指將帥發(fā)號施令與才子運(yùn)籌帷幄加以輔助，借以表達(dá)對鄭正則才智的贊揚(yáng)?！霸珠€外略”與“元戎閫外令”在詩中都可說通，所以難斷此句原貌。但皇甫冉詩中經(jīng)常以“元戎”指稱幕府將帥，如《奉和王相公早春登徐州城》“元戎資上策”、《送鄭二員外》“元戎辟才彥”以及《春思》“為問元戎竇車騎”等。3.“握中籌”和“幄中籌”?！搬ⅰ保杠娭袔つ?，引申為運(yùn)籌帷幄，與徐夤《開元即事》“堂上有兵天不用，幄中無策印空多”[13]8170中“幄”的含義相同。作“握”應(yīng)是傳抄或刊刻過程中的誤寫。通過比對3處異文，判定《送鄭判官赴徐州》為皇甫冉所作更為妥帖。

《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為餞別鄭正則判官赴徐州行營所作。鄭正則此行的目的地徐州雖不算邊塞，但徐州行營顯然兼有防戍任務(wù)，所以詩人才會在相送時聯(lián)想到行營生活并生發(fā)出“邊塞情”?；矢θ脚c郎士元同為中唐詩人，都創(chuàng)作了大量酬唱送別詩，但邊塞詩卻極少。郎士元有邊塞意味的詩作頗具剛健明朗的盛唐余韻，完全異于中唐詩歌表現(xiàn)出來的追求個人寧靜閑適與安逸孤寂的情調(diào)，如《出塞》“蕭條夜靜邊風(fēng)吹，獨倚營門望秋月”，遼闊雋永，整首詩兼具氣韻風(fēng)骨；《送楊中丞和藩》“河源飛鳥外，雪嶺大荒西”寫出邊塞的遼遠(yuǎn)壯闊，尾聯(lián)“漢壘今猶在，遙知路不迷”表達(dá)了詩人昂揚(yáng)樂觀的心態(tài)；《送李將軍赴定州》氣勢磅礴且雄健壯闊，尾聯(lián)“莫斷陰山路，天驕已請和”反映出詩人自信樂觀的精神面貌；《送李騎曹之靈武寧侍》境界開闊且洗練有神，尾聯(lián)“新鴻引寒色，回日滿京城”深沉雋永。這些詩作都寫出了邊塞的壯闊雄渾，且結(jié)尾毫無感傷，反而充滿自信和樂觀，頗具盛唐剛健明朗的余韻?；矢θ酱祟愒娮鲄s不同，詩中已少見盛唐風(fēng)貌，雖也有《送常大夫加散騎常侍赴朔方》“人知竇車騎，計日勒銘還”的壯語，但更多地是摻雜了詩人的思鄉(xiāng)隱逸之情與飄泊孤寂之感。例如：《雨雪》“徒念天涯隔，中人芳草期”寫將士在邊境苦寒的條件下久戍勞累，悲嘆距離之隔，苦苦思念佳人，帶有思鄉(xiāng)意味；《送客》有“關(guān)山客路賒”之嘆，“待封甘度隴，回首不思家”在鼓勵友人建功封侯的同時也飽含了對友人思鄉(xiāng)的關(guān)切；《奉和王相公早春登徐州城》“壁壘依寒草，旌旗動夕陽”不乏蕭瑟之感，尾聯(lián)“元戎資上策，南畝起耕桑”充滿濃郁的隱逸之情；《送劉兵曹還隴山居》寫送人還家居隴，路途艱辛且邊塞氣候寒冷，同《送鄭判官赴徐州》一樣用樂府曲作結(jié)，“唯有聞羌笛，梅花曲里春”表達(dá)了對劉兵曹歸鄉(xiāng)還隴的關(guān)切。依據(jù)所考詩風(fēng)，《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與皇甫冉此類帶有思鄉(xiāng)之情和漂泊之感的詩作極為相似，而缺乏郎士元同類詩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開闊境界。

綜上所述，通過厘清《送鄭判官赴徐州》歷代版本流傳情況、詳考鄭正則生平事跡與交游活動以及對比分析詩作出現(xiàn)的異文和皇甫冉與郎士元詩作風(fēng)格，推斷《送鄭判官赴徐州》一詩當(dāng)為皇甫冉所作。至于為何被編至郎士元詩集中，或是因郎士元與鄭正則都曾為郢州刺史，亦或是因皇甫冉和郎士元詩作都存在一定的程式化寫作方式，在流傳過程中誤編入集。

注 釋：

① 依據(jù)國家圖書館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