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彪， 唐騁帆

(廣西科技師范學院 1.《廣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編輯部；2.文化與傳播學院，廣西 來賓 546199)

一、廣西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的口述敘事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之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此解釋，今謂之神話?！盵1]128K·巴烏斯托夫斯基指出：“想象是本性偉大的稟賦，它潛伏在人的天性之中。”[2]151伏羲、女媧被稱為中華民族的“始祖”。“伏羲兄妹”神話是中國各民族中廣泛流傳的神話故事?？v觀伏羲女媧神話的傳播與演變，伏羲女媧形象大體經(jīng)歷了由獨立形象走向二者黏合，融為一體，再衍生出形式多樣的伏羲女媧共生形象，并由此生成中國民間文學寶庫中的各種經(jīng)典母題類型，如，“伏羲女媧造人”母題、“伏羲兄妹”母題、“洪水滔天”母題等。伏羲女媧神話在各民族的流傳過程中歷經(jīng)從口頭到典籍，再從典籍到口頭的雙向多層次流變，承載著中華民族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集體記憶。伏羲女媧神話在西南少數(shù)民族流傳過程中，各民族結(jié)合自身的生存境遇和現(xiàn)實需求對伏羲女媧神話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廣西大瑤山瑤族流傳的“伏羲兄妹”神話就是“伏羲女媧”神話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流傳變異的重要文化表征之一。

王明珂先生指出：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就是該民族的“根基歷史”，而“‘歷史記憶’或‘根基歷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此‘歷史’的起始部分，也就是群體的共同‘起源歷史’。‘起源’的歷史記憶……以神話、傳說等形式流傳。”[3]廣西金秀大瑤山瑤族起源的蒙昧歷史記憶源于“伏羲兄妹”神話。在廣西大瑤山的茶山瑤、坳瑤、花藍瑤族群中，廣泛流傳著“伏羲兄妹造瑤人”的傳奇神話故事，他們自稱是伏羲女媧的子孫后代，代代相傳“伏羲兄妹”神話故事：

相傳，雷王是天上“神仙”，專門管雨；大圣是人間的“圣人”，靠種莊稼為生。大圣種植莊稼需要雷王幫助風調(diào)雨順，雷王則要收租，要求大圣種植莊稼的一半作為回報。于是，雷王與大圣開始斗智斗法。第一年耕種時，大圣問雷王：“收獲時你要上面還是要下面?” 雷王答：“我要下半截?！庇谑牵谝荒甏笫ゾ头N穇子，秋收時，大圣把穇子收得干干凈凈，將下半截穇子稈留給雷王。第二年，大圣又問雷王：“你要上面還是要下面?”雷王吸取第一年的教訓，便說：“我要上面的。”于是，大圣種芋頭，收獲時大圣把芋頭收回去，把剩下的芋苗葉送給雷王。第三年，大圣又問雷王：“今年你要上面還是要下面？”雷王心想：這一回再也不能上當了，說：”上下我都要。 這一年，大圣種苞谷，到了深秋時節(jié)，大圣把苞谷全收了。他把苞谷稈和葉子全部留給雷王。雷王像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無理反駁，但心里有了疙瘩，對大圣懷恨在心，想施法把大圣害死。大圣對雷王早有戒備，與雷王施法打斗。雷王施法將一包芝麻變成一大群地龍蜂，撲向大圣。大圣眼明手快，從口袋里取出一把豆子向空中一撒，霎時變成一群烏鴉去追捉地龍蜂，把地龍蜂吃得干干凈凈。雷王又施展法術(shù)，把白手巾向空中拋去，瞬間變成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天寒地凍，烏鴉全部被凍死，大圣吃了敗仗。大圣不甘心失敗，躲在屋里練法，準備再戰(zhàn)。雷王則每天在大圣屋頂上挑戰(zhàn)，雷聲震耳欲聾，電光閃閃，使大圣一刻也不得安寧。大圣設(shè)計用青苔鋪在房屋頂上，將雷王抓住關(guān)在壇子里，準備將他的肉腌鲊。雷王乘大圣外出購買鹽時設(shè)計騙過大圣的兒女伏羲兄妹，成功逃脫。為了感謝伏羲兄妹的救命之恩，雷王臨走時拔下一顆牙齒送給他們，并矚咐他倆說：“到了有難之時，你們就把它點種在地里，會長個大瓜來救你們?！崩淄趸氐教焐虾?，為了報復(fù)大圣，施法下起瓢潑大雨，眼看洪水就要淹沒大地，伏羲兄妹見勢不妙，趕緊把雷王送給他們的牙齒栽到地里。轉(zhuǎn)眼間，從土里長出瓜秧，牽藤、開花、結(jié)果，長出個象禾倉船的葫蘆來。伏羲兄妹躲進葫蘆中躲過了洪水的災(zāi)難。洪水消退后，人類只剩下伏羲兄妹二人。隨后，烏龜、烏鴉、翠竹等勸說伏羲兄妹成婚延續(xù)人類,在太白仙人的幫助下，他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結(jié)為夫妻?；楹?，他們生下一個像冬瓜般的肉團，夫妻二人覺得太難看，便把肉團砍碎，放在曬棚上暴曬，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暴曬，變成芝麻和青菜籽。夫妻倆拿著這些“芝麻”“青菜籽”到山上去撒?！爸ヂ椤薄扒嗖俗选倍鄶?shù)落下平地，平地火煙升騰，成了百家姓，變?yōu)闈h人；少數(shù)撒落在山上，落在河邊茶林里的，成了茶山瑤；落在山坳的變成了坳瑤，落在麥穇地的，變成了山子瑤；落在花竹籃的，變成了花藍瑤；盤子里還剩下的，夫妻又拿到山里亂撒，變成了盤瑤。從此，大瑤山就有了五種瑤族支系。他們住在深山老林里，開荒種地，過著艱苦儉樸的生活[4]19-24。

二、廣西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的記憶表征

神話故事是人類對世界認知的藝術(shù)化表達方式，是人類原始蒙昧意識對現(xiàn)實的反映。德國哲學學家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說：“沒有神話，則任何一種文化都會失掉它的健康的、天然的創(chuàng)造力，正是神話的視野，約束著全部文化運動，使之成為一個體系。正是依賴神話的救濟，一切想象力，一切夢境的幻想，才免于漫無目的的彷徨。”[5]100從神話發(fā)生學的角度分析，神話的產(chǎn)生與當時的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狀況有著密切聯(lián)系，同時，神話的生成與人類的生存狀況、地域境遇、文化背景緊密相連。從神話歷史的演進來看，不同類型的神話產(chǎn)生于不同的歷史時段。從一般意義上說，人類社會的神話經(jīng)歷了由“單一主題”向“多主題疊加雜糅”的發(fā)展歷程。單一主題的自然神話、圖騰神話產(chǎn)生時間相對較早，而承載復(fù)雜社會內(nèi)容與問題的“多主題雜糅神話”則產(chǎn)生相對較晚。大瑤山瑤族口傳敘事“伏羲兄妹”神話是一個“多主題疊加雜糅”、想象力豐富的神話，凝聚了“伏羲女媧神話”“洪水神話”“葫蘆避水神話”“兄妹造人神話”等多個人類創(chuàng)世神話，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承載和積淀著大瑤山瑤族深遠的歷史記憶。

(一)對中華民族始祖“伏羲”“女媧”記憶的表征

在中國古代有“華胥履巨人跡而生伏羲”的感生神話傳說。據(jù)中國古典文獻記載，伏羲有“宓犧”“包犧”“庖犧”“伏戲”“太昊”等多種稱謂，是中國古代的三皇之首、上古帝王，也是神話中五方天帝中的“東方天帝”。關(guān)于伏羲的身世，《太平御覽》有“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犧”的記載。據(jù)說在上古時期，華胥國有一個名曰“華胥氏”的美麗姑娘去美麗的“雷澤”游玩，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腳印。她好奇地用自己的腳試著踩了踩這個大腳印，結(jié)果竟然懷孕，后生下了“人頭蛇身”的伏羲。原來“巨人跡”是人頭龍身“雷澤神”留下的腳印。相傳伏羲具有非凡的神力，是第一個創(chuàng)造人類文化的偉大英雄。在《易·系辭下》中曾經(jīng)記載伏羲“經(jīng)天緯地”“神通萬物”的神話(1)據(jù)《易·系辭下》記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薄Ｍ瑫r，伏羲還發(fā)明了狩獵技術(shù)、捕撈技術(shù)、制陶技術(shù)、婚俗禮儀等，是人類從蒙昧走向文明的奠基人。

關(guān)于“女媧”的神話故事，以“女媧造人”“女媧補天”最具代表性。據(jù)現(xiàn)有文獻記載，“女媧”之名最早來源于《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在《楚辭·天問注》中有“女媧人頭蛇身”形象描述。此外，在《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風俗通義》《淮南子·覽冥訓》等文獻中也有相關(guān)女媧神話的記載(2)我國古代對“女媧造人”的記載，如《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惫弊ⅲ骸芭畫z，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边@是女媧神話的最初表征形態(tài)。漢代應(yīng)劭《風俗通義》記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絙于泥中，舉以為人?！标P(guān)于“女媧補天”的神話，如《淮南子·覽冥訓》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復(fù)，地不周載?；馂E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禽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固，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薄？v觀“伏羲”“女媧”形象的演變，最初都是獨立的神像，而不是一開始就融為一體的“雙性同體”神像。關(guān)于伏羲、女媧形象的演變，聞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他指出在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記載中就有伏羲、女媧各自獨立形象的記載。到了漢代以后，伏羲、女媧形象開始出現(xiàn)并稱的記載，如“女媧本是伏羲婦”的“伏羲夫婦”說，“女媧，伏羲之妹”的“伏羲兄妹”說[6]2-3。此外，“河南南陽漢畫像磚、山東安丘漢墓畫像石、四川合江漢代畫棺，都有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交尾圖，這說明伏羲女媧為夫妻的神話漢代已經(jīng)基本定型?！盵7]由此可見，在中國古典神話傳說中，伏羲和女媧都是被譽為人類的始祖，其身世具有神靈感應(yīng)的神秘性，形象都具有“人首蛇身”的神人共通性。

聞一多先生指出，我國古代的造人神話不僅具有加強民族團結(jié)意識的社會功能，而且也具有血緣紐帶的人類學意義。“伏羲兄妹造人”是中華各民族“證實血族紐帶”的神話故事之一。不同的民族結(jié)合自身的發(fā)展歷程和生活遭遇，演繹著“伏羲兄妹造人”神話的多彩畫卷。從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的口傳敘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大瑤山瑤族對人類始祖“伏羲”“女媧”神話的想象與記憶呈現(xiàn)出如下三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是對“伏羲”“女媧”先祖的詩意想象性記憶。在中國古典文獻記載中，伏羲為華胥氏履“雷澤”足跡，神靈感應(yīng)而懷孕所生，也就是說伏羲的母親為華胥氏，父親為“雷澤”神。女媧有“媧皇”“靈媧”“帝媧”“風皇”“女陰”“女皇”“女帝”“女希氏”“神女”“陰皇”“陰帝”“帝女”等多種稱謂。女媧氏為“風”(或為鳳、女)姓，是古代傳說中的大地之母。而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伏羲女媧的先祖并不是掌管雷電的“雷澤”神，也不是“風”神，而是“大圣”?！按笫ァ笔且粋€充滿智慧的“神人”，他不僅智斗“雷王”神，而且設(shè)計將其擒住。后來，不幸被“雷王”用洪水淹死。死后，“大圣”化為一條七星魚，鉆進海底，把海底鉆了一個大窟窿，洪水從窟窿漏去，挽救了伏羲兄妹?？梢姡按笫ァ辈粌H具有“神”的品性而且具有“人”的品格。大瑤山“伏羲兄妹”神話對“伏羲”“女媧”先祖的形象建構(gòu)和詩意想象性記憶，表征著人類對“伏羲女媧”神話故事的傳承，不僅僅局限于對神話原型的復(fù)制和記憶，而是在傳承神話過程中日益凸顯其自身的主觀能動性。隨著人類在改造自然過程中主體性的逐步加強，人類在理解、傳承神話的過程中，神話“神性”品格日趨式微，而人類主體性日益上升。

其二是對“伏羲”“女媧”形象的記憶與改造。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女媧”的形象是以“伏羲之妹”的角色出現(xiàn)，伏羲、女媧的形象不再是“人首蛇身”的神話之人，而是富有世俗人間情感的現(xiàn)實之人。在傳統(tǒng)的“伏羲女媧”神話中，伏羲、女媧有著各自不同的祖先和傳奇的身世，傳說世間之人為女媧“摶黃土作人”而成，世間的天文地理、人倫道德以及人類生存技能的發(fā)明均由伏羲所開創(chuàng)?？梢哉f，伏羲、女媧是“無所不能”的大神。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對伏羲、女媧的形象記憶建構(gòu)由神圣性走向世俗性，伏羲女媧不再是獨立的神像，而是富有生活化、情趣化的“同胞兄妹”；伏羲、女媧形象也不再是能夠主導(dǎo)人間萬物、“交通神靈”、戰(zhàn)勝自然災(zāi)害的“大神”，而是受制于各種“天災(zāi)人禍”的“世俗之人”，面對“洪水”他們只能躲進葫蘆里逃生，面對“創(chuàng)世造人”他們承受著人倫道德的糾結(jié)。

其三是對“伏羲兄妹造瑤人”的民族記憶。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詳細敘述了伏羲兄妹造瑤人的詳細過程。伏羲兄妹在無意中救了“雷王”，并在“雷王”幫助下躲避了“洪水”災(zāi)難，后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結(jié)為夫妻。婚后他們生下一個肉團，他們一氣之下將肉團砍成肉泥暴曬成了芝麻和青菜籽。隨后，伏羲夫妻倆將芝麻和青菜籽撒向平地、山頂、山腰、山坳、茶林等地，這些芝麻和青菜籽變成大瑤山地區(qū)的漢人、山子瑤、茶山瑤、坳瑤、花藍瑤、盤瑤。這樣就生成了大瑤山瑤族的五大支系，伏羲兄妹也就成為了大瑤山瑤族的“始祖”。為了紀念伏羲兄妹，直到今日，在大瑤山茶山瑤、坳瑤、花藍瑤等支系中，每逢重大節(jié)慶活動，如石牌料話、社稷祭祀料話以及婚禮料話和小孩滿月料話等儀式中，都會唱“伏羲兄妹造瑤人”的歌謠[8]。此外，在大瑤山瑤族收藏的手抄文本《平王券牒》中也有“伏羲兄妹造瑤人”的記載[9]23。這些日常生活習俗、民間歌謠、民間典籍等都記載著“伏羲兄妹造瑤人”神話記憶，凸顯出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在口傳敘事、民俗儀式、民間典籍中，形成了“互文性”記憶印證，共同建構(gòu)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生成的多位空間和表征大瑤山瑤族起源的蒙昧歷史記憶。

(二)大瑤山瑤族歷史記憶的“詩性思維”表征

從人類認識世界的思維演進歷程來看，早期人類社會對自然的認識具有一種詩性智慧與詩性思維邏輯。意大利哲學家維柯將早期的人類稱為“詩性民族”，在他看來，“世界在它的幼年時代是由一些詩性的或能詩的民族所組成。”[10]122原始的“詩性民族”具有旺盛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以其獨特的詩性智慧和詩性思維去認識和把握世界。詩性思維是一種以“以己度物”和“想象性的類概念”為主要特征的思維，人類在這種思維的支配下對世界萬物的認知處于一種神、人、物雜糅于一體的混沌狀態(tài)，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與人類自身的經(jīng)驗相互滲透，難分難解，只能通過想象、轉(zhuǎn)喻、變型等詩性思維方式達到認知世界的目的。

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集中體現(xiàn)了早期人類社會認知世界的詩性智慧和詩性思維，是大瑤山瑤族詩性思維與民族記憶的文化表征。

首先，從神話故事的結(jié)構(gòu)上看，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主要分為“雷王與大圣斗法”“大圣設(shè)計擒雷王”“伏羲兄妹救雷王”“雷王引洪水淹沒世界”“伏羲兄妹躲葫蘆避難”“伏羲兄妹婚配”“伏羲兄妹造瑤族”等組成部分，這其中隱喻著早期人類對世界生成認知的詩意想象，即世界是由“神-神的世界”“神—人世界”“神-物世界”“人—物世界”“人—人世界”等多重“世界”構(gòu)成。雷王與大圣的爭斗是“神-神的世界”的表征，伏羲兄妹與雷王的關(guān)系是“神—人世界”的表征，雷王與洪水表征“神-物世界”，體現(xiàn)了神對自然界事物的駕馭。而伏羲兄妹的葫蘆避難及烏龜、烏鴉、翠竹勸伏羲兄妹成婚延續(xù)人類，則是“人—物世界”中人類與自然界事物“心靈溝通”的體現(xiàn)?！胺诵置没榕洹薄胺诵置迷飕幾濉眲t 是“人—人世界”的表征?？梢哉f，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從整體上反映了瑤族在早期人類社會中“神”“物”“人”認知的混沌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大瑤山瑤族詩性記憶思維的想象性、流動性和互滲性。

其次，詩性思維的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以己度物”，這種思維方式從兩個維度展開。其一是以自己熟悉的事物為參照，其二是憑借自己的感覺經(jīng)驗把熟悉的具體事物代替其他同類事物。正如維柯所言：“由于人類心靈的不確定性，每逢墮在無知的場合，人就把他自己當作權(quán)衡一切事物的標準。”[10]98而“人類心靈還另有一個特點：人對遼遠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據(jù)已熟悉的近在手邊的事物去進行判斷。”[10]99在“伏羲兄妹”神話中，大瑤山瑤族將自然界的閃電、雷鳴、洪水爆發(fā)等現(xiàn)象想象為由“雷王”掌握，將洪水淹沒世界、伏羲兄妹躲避水災(zāi)以及伏羲兄妹結(jié)為夫妻均歸結(jié)為“神”的安排，這是對早期人類社會匍匐于大自然腳下的生存體驗的記憶。

在自然界中，烏龜、烏鴉、翠竹等生物都具有自身獨特的外貌特征，這些特征都是客觀存在的現(xiàn)象。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對烏龜、烏鴉、翠竹等外貌特征的生成賦予了詩意的想象。烏龜背上的“裂甲”、烏鴉脖子上的“白毛圈”以及翠竹身上的“節(jié)痕”都是由于勸伏羲兄妹結(jié)婚而留下的“傷痕”?！胺诵置谩鄙裨捴械睦淄?、大圣、烏龜、烏鴉、翠竹等都具有“神性”和“人性”的特征。雷王既是能夠駕馭雷電風雨的天神，又是具有“知恩圖報”的人間情感；大圣既具有與雷王“斗法”的神力，又具有勤勞耕作的人類品格；而烏龜、烏鴉、翠竹更是既具有關(guān)愛人類的品性，又具有“死而復(fù)生”的神性。

總之，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遺存了早期人類對自身起源的詩性智慧和詩性思維，集中體現(xiàn)了大瑤山瑤族人們內(nèi)在深層的“神話意識”，是大瑤山瑤族對自身起源的詩意想象。

(三)大瑤山瑤族社會“詩性倫理”的記憶表征

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表現(xiàn)出強烈的敬畏自然的生存意識和遵從倫理的生命意識。最初的人類可能并不懼怕天地萬物，“在他們的野蠻狀態(tài)和毫無約束的野獸般的自由中，沒有什么辦法可以馴服他們的野蠻或約束他們的自由，只有對某種神的畏懼才是惟一的強有力的辦法，使失去控制的自由歸順于職責?！盵12]158在早期人類社會中，自然界風、雨、雷、電的巨大威力和對人類生存的巨大破壞性，不僅降服了他們的肉體，而且也征服了他們的心靈，使人類對大自然的懼怕轉(zhuǎn)為敬畏。他們將大自然的災(zāi)難看作是對人類褻瀆神靈的懲罰，認為只有敬畏神靈才能得到神靈的庇護。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伏羲兄妹的父親“大圣”與“雷王”斗法，最后設(shè)計將雷王擒住，并計劃將其用鹽腌死，雷王設(shè)法逃脫后引來洪水淹沒世界。從表面上看，這是“大圣”與“雷王”之間的恩怨爭斗，其實是隱喻早期人類敬畏自然的詩意想象，告誡后人如果褻瀆天神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伏羲兄妹之所以能夠逃避災(zāi)難，從表面上看是由于他們解救了“雷王”而獲得的“回報”，而實際上是表征人類唯有敬畏自然萬物才能獲得它們的庇護。

人與動物之間的區(qū)別之一，就是人類具有強烈的生命倫理意識。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狈诵置米畛醪辉敢饨Y(jié)為夫妻正是人類倫理道德沖突的結(jié)果，他們?yōu)榱松婧头毖苋祟悾瑢け樘煜露紱]有發(fā)現(xiàn)人類的存在，而烏龜、烏鴉、翠竹、太白仙人勸說他們成婚，并由此出現(xiàn)的各種神奇現(xiàn)象，表面上看是在撮合他們成婚，而實際上是表征人類的再生需求。在這里看似荒誕的兄妹成婚，隱喻著早期人類社會面對生存的困境，其生命的倫理往往可能讓位于生存的需求。這種生命倫理看起來有點荒誕，但卻充滿了生命哲學的意味，荒誕中又蘊涵著合理性。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伏羲兄妹的結(jié)合“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倫理道德相違背，但從根本上卻符合人類對生存的合理需要。只要是符合人的這種生存的合理需要，在他們看來也就是符合人類道德的普遍原則。這正是原始人類的一種獨特的生命倫理觀?！盵11]

馬克思指出：“在原始時代，姊妹曾經(jīng)是妻子，而這是合乎道德的?！盵12]32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保存了人類社會血緣婚俗的民族記憶。在早期人類社會中，各氏族部落之間經(jīng)歷了兄妹開親的血緣婚姻階段，思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描述到：“血緣家庭—這是家庭的第一階段。在這里，婚姻集團是按照輩數(shù)來劃分的……同胞兄弟姐妹、從(表)兄弟姐妹……都互為兄弟姐妹，正因為如此，也一概互為夫妻?！盵13]47-48當人類發(fā)展到族外婚姻制后，隨著人類倫理觀念的增強，原來的兄妹結(jié)婚的血緣婚姻制度逐步被廢棄和禁止。此時，兄妹開親的血緣婚姻有可能被視為一種違背天理人倫的不恥行為。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構(gòu)建了一個血緣婚親的二難選擇問題。一方面，洪水過后，人類面臨滅絕的危險，人類的延續(xù)繁衍成為了伏羲兄妹責無旁貸的神圣使命；另一方面，兄妹開親行為又是違背天理人倫。在這兩難境地中，“神靈意旨”成為了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于是出現(xiàn)了神龜、神鴉、神竹和太白仙人等神靈相勸的情節(jié)和石磨重合、秀發(fā)相交的神奇之事。拉法格說：“神話既不是騙子的謊話，也不是無所謂的想象的產(chǎn)物，它們不如說是人類思想的樸素的和自發(fā)的形式之一。只有當我們猜中這些對于原始人和他們在許多世紀以來喪失掉了的那種意義的時候，我們才能理解人類的童年”[14]2。“伏羲兄妹”神話中的這些神話現(xiàn)象，既反映了早期人類社會在面對血緣婚俗時的復(fù)雜心態(tài)和矛盾心理，也是大瑤山瑤族對人類原始血緣婚俗歷史的記憶。

(四)大瑤山瑤族“生殖崇拜”的記憶表征

生殖崇拜是早期人類社會的基本崇拜內(nèi)容之一，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所蘊含的生殖崇拜信仰，主要表現(xiàn)在神話中的“葫蘆生殖意象”和“肉團生成五大瑤族支系的意象”。

1.葫蘆生殖意象

聞一多先生在分析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流傳的“伏羲女媧”神話時指出，伏羲兄妹神話最基本的主題就是“造人”，“洪水”只是造人事件的特殊環(huán)境，而“葫蘆”又是造人故事的核心，在神話中葫蘆意象是南方少數(shù)民族對生殖崇拜最直接的體現(xiàn)[8]55-56。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葫蘆”具有三重隱喻意義，其一，葫蘆是伏羲兄妹躲避洪水災(zāi)難的避難所；其二，葫蘆又是孕育瑤族祖先的發(fā)源地；其三，葫蘆隱喻瑤族對母性的生殖崇拜意識。在“伏羲女媧”神話中，伏羲兄妹借助葫蘆避水工具才躲避了洪水災(zāi)難，人類也因此得以保存延續(xù)的“種子”。洪水過后，伏羲兄妹從葫蘆中走出，來到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動物植物等，而人類除了伏羲兄妹別無他人，隱喻著人類從“神的世界”向“人的世界”過渡，標志著人類自我生存繁衍的開始，而伏羲兄妹強烈的人倫意識正是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標志(3)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存在著大量神造人的神話故事，認為人類最初都是由神創(chuàng)造出來。。在這里葫蘆成了伏羲兄妹從“神界”走向“人間”的橋梁，是孕育人類的發(fā)源地，標志著人類邁向了由“神造”到自我繁衍的新征程。

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的“葫蘆意象”隱喻瑤族對母性的生殖崇拜意識。葫蘆是大瑤山瑤族地區(qū)普遍種植的瓜類植物，由于形似“女陰”特征，而被譽為女性旺盛生育能力的象征。在我國南方很多少數(shù)民族中，對女神、女陰的信仰崇拜非常普遍，他們對女陰崇拜的意象選擇也非常廣泛，如自然界的巖洞、石窟、水井、洼地等都被視為崇拜的對象。這些崇拜意象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都與女陰形狀存在某種相似之處，都是作為生殖與繁衍的象征。這也是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原始詩性思維”的直接表現(xiàn)，在這些“詩性民族”的意識中，人從女陰中生出，女陰即為母性，而葫蘆形似女陰，由此葫蘆成了他們生殖崇拜的對象。此外，由于葫蘆具有“多子”“枝繁葉茂”等生長特征，葫蘆也被早期人類社會視為生育能力旺盛、子孫繁多的意象表征。正如宋兆麟所言：“葫蘆生人是遠古生育觀念的反映。葫蘆所以被奉為女陰，不是偶然的，因為葫蘆呈圓形，內(nèi)部多子，既是女陰的相似形，又是多產(chǎn)多育的象征，因此被許多民族奉為女陰加以崇拜?！盵15]

2.肉團生成五大瑤族支系的意象

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詳細描繪了伏羲兄妹結(jié)婚后生“肉團”， 肉團生成五大瑤族支系的過程。有研究者認為，伏羲兄妹婚后生下奇怪的“肉團”是早期人類在蒙昧狀態(tài)下近親結(jié)婚所產(chǎn)生的“惡果”，這或許有一定的道理。據(jù)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發(fā)現(xiàn)，人類近親結(jié)婚產(chǎn)生“怪胎”嬰兒的幾率很高。但在筆者看來，在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中，伏羲夫婦產(chǎn)生的“肉團”并不是讓人恐怖“怪胎”而是一個孕育無限可能的“神胎”，是大瑤山瑤族對生殖魔力的無限崇拜和詩意想象。一方面，大瑤山瑤族居住在深山里，開荒種地，勞動工具簡單，生產(chǎn)力低下，生活艱辛，因此，他們對人口勞動力的需求成為了他們生存最迫切的愿望。另一方面，大瑤山瑤族支系繁多，五大瑤族支系都將伏羲兄妹視為自身共同的祖先，試想如果神話中伏羲夫婦生下的不是一個孕育五大瑤族支系“神胎”，而是按照“一胎一孩一支系”的生殖模式，那么伏羲夫婦至少要通過五次生育才能生成五大瑤族支系。神話中構(gòu)造的“一胎肉團生成五大瑤族支系”的意象，不僅集中反映了大瑤山瑤族強烈的“一胎多產(chǎn)”的生殖崇拜信仰和子孫繁盛的愿望，而且也契合大瑤山瑤族五大瑤族支系“同源共祖”的祖先崇拜意識。

三、結(jié) 語

民族記憶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表征形態(tài)，任何民族記憶都將通過凝聚、依托一定的文化形態(tài)得到保存和傳承，而任何民族文化都承載著一定的民族記憶。民族的歷史發(fā)展需要民族記憶的延續(xù)。民族記憶作為民族歷史經(jīng)驗的表達，是民族歷史延續(xù)發(fā)展的文化表征。

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進程中，民族口述史是承載民族“歷史記憶”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要研究民族的“歷史事實”就必須深入了解和分析民族“歷史記憶”背后的“社會情境”“歷史心性”及其內(nèi)在的敘事模式[3]136。神話是各民族口傳敘事的文化表征形態(tài)，也是民族歷史發(fā)展的朦朧記憶，伏羲女媧神話是中國各民族中廣泛流傳“始祖”神話，在不同歷史發(fā)展時期，伏羲女媧神話以其強大的包容性與滲透性不斷凝聚歷史記憶，積淀各民族文化傳統(tǒng)，承載著中華民族豐富的歷史記憶、集體記憶和社會記憶。廣西大瑤山瑤族的伏羲兄妹神話既根源于我國中原地區(qū)的伏羲女媧神話，又結(jié)合本民族的生存境遇和現(xiàn)實需求對伏羲女媧神話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是“伏羲女媧”神話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流變的重要文化表征。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延續(xù)了伏羲女媧神話的原始記憶，體現(xiàn)了當?shù)噩幾鍖Α胺恕薄芭畫z”先祖的詩意想象，是大瑤山瑤族對人類社會及自身起源的蒙昧歷史記憶，是大瑤山瑤族獨特“詩性思維”“詩性倫理”“生殖崇拜”記憶的文化表征和藝術(shù)審美的建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