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七
新的濕地公園建成規(guī)模了,具體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總之我是秋天知道的。傳說這里是黃河故道,公園、文化館也都是帶著類似的名字啊。然而,黃河漲落幾千年,如果說曾經有一處分支在這里流過,即便已經失落,那也是很讓人感動的。除了劉邦以外,再向外鄉(xiāng)人提這里,所說最多的,也就是沙河吧。
我行走在路邊,看見隔幾步遠就立有一棵法桐樹。在城市里,恐怕法桐是最為標準的裝飾性綠木吧;這些年的鄉(xiāng)鎮(zhèn),法桐變得很多了。似乎是由于它的葉片寬大的緣故,法桐樹的樹冠既豐滿又寬松。腳邊的雜草卻很單調。像這樣長在光禿的土里的法桐,讓人感覺它立刻也會枯萎似的,有一種違和感。街鋪上有住戶,這外面的法桐樹下就能看見圍著小桌坐的人。中年男子們還是裸露出狀似油漆刷過的棕色脊背來。
“雖然已經是秋天,但還是有蟬在鳴叫?。 ?/p>
日頭依然盛。這時候,我聽見倏然浮過來的“嘰喲”的蟬鳴,于是愣住了。從六月份時候起,蟬的幼蟲會在傍晚破土而出。這地方的鄉(xiāng)人們會在傍晚把露頭的蟲子捏起,裝進廉價的塑料袋里。有自己煎了吃的,更多是拿到縣城里賣?,F(xiàn)在,所謂的金蟬養(yǎng)殖已經成了新式的產業(yè)了。九月份還能聽見蟬鳴,實在是稀罕。
在繁葉遮住天空的樹林中,群蟬的鳴叫不絕于耳,應當會十分喧鬧地回蕩其中。我所聽聞的蟬聲清楚、嘹亮。這是孤樹上的孤蟬。這叫聲本身透露著生的執(zhí)著與孤獨。
我的朋友說:“即便在鄉(xiāng)下,能聽到的蟬聲也很少了。還是知了猴的時候就多被抓走。這叫作寒蟬吧。雖然還不至于深秋,但是……”他的語言里含有著惆悵。
河岸上的田野植滿了蘋果樹。據說七月末下了暴雨。雖然這里的氣候向來把降水都攢在夏天,但今年也算得上過分了。收成恐怕要差一些——可農人們好像不太在意一樣。“可能收的要少一點,但是賣價也因此提高。就算賣價高一些,也并不怕賣不出去?!痹捳f回來,這里的農業(yè)發(fā)達,蘋果、梨子尤其為人稱道,農人的這番話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自負。那人還說河岸臨水,反而因此貧瘠,土質是很差勁的沙質土,種其它莊稼不利,果樹卻又因禍得福而非常旺盛了。蘋果大概十月下旬收獲。九月份,果子罩在紙沙袋里依然在生長。農人仍然很忙。
野間的草也茂盛。我認得出一種叫蟋蟀草。它的韌性很大,根看上去只有一撮,但其實非常壯實,稍微清理不干凈,就能夠再生。這種草在莖的前端有所分叉,葉的上面長著小小的鋸齒。它讓人徒然地生出一種相識的感覺,因為非常常見。城市的綠化帶、公寓樓的底下都有蟋蟀草,石磚的夾縫里有時候也能竄出來兩根。只是在沙河岸邊,蟋蟀草似乎長得更旺盛了——或許果林的繁茂使草顯得更加旺盛?再過一個月,蟋蟀草也會枯萎了。但是也就只有時間的流變能夠使它凋零了。連人都放棄了想要除盡它的念頭似的。這是一種十分頑強的草。
沙河的兩岸都栽培果樹。從此岸遙望對岸的果林,零星的躬著腰的婦女或男子的人影在緩慢地流動。這種景象映在沙河里,又蒙上了一層金色的暉。沙河非常浩蕩。
對岸的河水邊緣,有孩子在嬉鬧。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河灘上附了一層軟膜,下面就是水。要是赤腳踩到上面去,立刻就出現(xiàn)許多褶子,如同灌滿水的氣球,內里還浮出了氣泡。這是小孩子的趣味。我只能夠用腳底輕微地在泥色的水膜上摩擦,體會到一種非常柔軟的觸感。接著,就轉身爬上高處去。朋友招呼我下去,我卻怎樣都邁不動腳來。只是站在坡上,聽清楚河水漫上灘涂時的聲響?!皣W——”,拖著極長的尾音。偶爾也有橋上的汽笛,除此,四周非常靜謐。
這樣遠遠地觀望朋友沿著河岸線移動,身影逐漸宛如星點。我想到,即便僅隔著河岸,仿佛也與我有相當遙遠的距離。朋友在河岸上生長,因此才與沙河這樣地親近。
“在白衣河里,好像有一個女孩子死去了。聽說是家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的,比我們低兩個年級。因為學業(yè)的事情和家里發(fā)生了爭吵,再加上已經有一個姐姐,母親生她時本來是想要一個兒子的……是自己執(zhí)意離去的啊,還是意外的事故呢?總之,說是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看不出來本來的樣子了。”
“以前的時候,橋下的這個地方常常住人。瘸腿的乞丐、叫花子。要是冬天下大雪的話,等雪化一點,大清早的從雪里露出來半個身子,很嚇人的。聽起來有點夸張?可是是事實——甚至讓人有點習以為常了。現(xiàn)在沒這樣的事情了,但是也偶爾聽說有人在這歇腳的時候被蛇咬的,或者莫名其妙被水淹掉的……”
我和朋友坐到橋墩子下,一面拾掇石子盡力朝遠水投去,一面說這樣悲哀的事情。由于距離很遠,河面上漾起的漪紋幾乎立刻就消散了,非常讓人失望。凝視著石頭落進河底,我們才想到落水的女孩子的。
在秋日的六點鐘,落日眷戀著河道在遠方收略的一點,岸上的林子黑黢黢一片。在清晨,旭日的光從另一邊的河岸線上滲透出來,是另一種洋溢著生機的模樣。在這種離水近處,隱約有腥氣的味道——夾雜著微潤的泥土味道和新生的草苗味道——全然沒有死去的人們所留下的痕跡。不管是在早晨還是傍晚,我都看見河水在微微地搖動。這樣悸動的姿態(tài),使人疑心河流本身就是生靈。那么,大概也就只有這一個生靈不曾死滅。如果有人問我,我可能就要說:“或許河水始終在注視著自然與人類吧!”
說到河流本身,現(xiàn)在沙河已經不走船了。朋友說,他所知的上一次走船,還是上初中以前呢??绾觾砂兜拇髽蚴鞘裁磿r候建的呢——沙河作為運河的責任已盡,這座大橋卻像是把今天與過去分割開似的。凝望這座大橋,船舶在清晨從沙河上駛過的圖景驀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了。
鄉(xiāng)鎮(zhèn)也有所變化吧,我想。到了晚上,小鎮(zhèn)的中心地方非常熱鬧,雖然樓房很低矮,但是從窗間閃出了各種色彩。飯館有熱氣蒸騰著,能夠看見很多裸著上身的醉態(tài)男子。一進到店鋪里面,我就聞到了各式各樣的氣味。酒氣像是帶點酸,豬肉與羊肉有淳樸的腥味,還有徐州人所偏愛的小貢煙香。年輕的女服務生過來的時候,我覺得她沒有著妝的油油的鼻尖很好看。
走到村莊那兒,仿佛才進了夜晚。我佇立在一旁,小心地看著兩個男孩子蹲在一個院門口甩著手持煙花。大孩子咋咋呼呼的。
路過有的院落時傳來了狗叫,聲音一直要蕩到田地另一邊似的。
都快到中秋節(jié)了,小孩子大概是把過年沒用的煙花翻騰了出來。那個大孩子看上去已經五歲多的樣子,可是,他依然還穿著露襠的褲子呢。
鄉(xiāng)野也并不是完全沒有變化。新路建成了,客車在田地之間可以單向順暢地行駛,應該不會再像之前一樣,隨便下一點雨,整個輪胎就陷進泥濘里吧。很多二層小樓的灰色外墻上所掛的空調外機,也正在勞累地運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