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旭
我在烏魯木齊出生,長到一歲。母親懷了弟弟,連夜送我回璧城。后來弟弟變妹妹,家里養(yǎng)不起第二個,父親說:“送一個走?!?/p>
妹妹送給小姨,養(yǎng)在銅城舊縣。
我五歲的時候,母親把妹妹抱了回來。妹妹哭,晚上不睡覺,一直叫著要“媽媽”,母親哄她:“妹妹乖呀,媽媽在。”妹妹大聲哭叫:“你不是媽媽!我要那個媽媽!”記憶里,那是母親第一次哭。過完年,母親回烏魯木齊。
我們渾渾噩噩長到七歲。戶口本上,我和妹妹是雙胞胎,同年上小學(xué)。
璧南河是一條不大的河,十米寬,貫穿整座璧城。我們住在河上頭的服裝制造廠,學(xué)校在河下頭,大概走一個小時。
河上頭有一個北門部隊,家里沒鬧鐘,奶奶眼睛不好,又不識字,我們跟著部隊的號角起來,拉開卷簾門,外面的霧氣像煙一樣涌進來,冷而潮。到了冬天,更是糟糕。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希望有一雙不會進水的鞋。
璧南河的水,冷而清。夏天會有人游泳,我不會,清清的河水是別人的。
小學(xué)三年級,大姨家好過了一些,寒暑假接我們?nèi)ネ鎯?。大姨家在璧南河中段,小東門旁邊,橋?qū)γ媸切氯A書店。我們天天看電視,怎么都看不夠。
小東門和大東門之間有家照相館,靠著河,種著一棵巨大的萬年青。我們在照相館照相,老板娘給我和妹妹點美人痣,猩紅一點,像墻上日歷里美人的嘴唇一樣紅。我們每年都照相,一年一張,寄去烏魯木齊。
有一年夏天,母親回來,我們又去照相。
萬年青種在花壇里,旁邊是河。大姨、母親、小姨站在萬年青前面,我和妹妹站在她們前面,照相的時候,老板娘叫我們看鏡頭,不許眨眼,白光刺得眼疼。
照片洗出來,我直直看著鏡頭,妹妹看著河。小姨笑她:“游泳這么好看?”妹妹不說話?;ɑňG綠的游泳圈,當然好看。
六年級那年,父親四十歲,家里又買了房子,一起辦酒,在照相館旁邊的德莊吃火鍋。照相館已經(jīng)拆掉,變成了兒童游樂場。
當天下雨,從半夜下到中午,雨太大,我們在大廳里等雨停。漸漸水漲起來,下午兩點左右,水漫了上來。等我睡一覺起來,河對面的一樓已經(jīng)淹沒,樹長在水里,漸漸有東西飄出來——網(wǎng)吧的游戲機、大東門商場的衣服、不知哪兒的樹、各種渣滓。
父親挽好袖子,笑瞇瞇叫我:“走,我們勾游戲機去。”
河水黃黃的,很臟;水很急,已經(jīng)淹到門廳。我下去看了一眼,有些怕,跑回二樓,在窗子旁邊看他。
父親居然真的勾回一個游戲機。
旁邊人起哄:“不得了!不得了!起碼值四五千呢!”
六點半水退了,一行人摸黑回家。有些路段積厚水,過不了;有些路段大人能過,小孩過不了。過橋的時候父親背我,母親背妹妹。天色昏昏,還飄著雨。
我們家新房子買在一樓。
我問:“我們家房子會被淹嗎?”父親嗤一聲:“怎么可能!淹到德莊三樓都淹不到我們那兒去!”
那年各處都發(fā)洪水,璧城和銅城重災(zāi),我們沒事,小姨也沒事。
新房子買在璧城中學(xué)上頭。璧中是母親希望我和妹妹考進的學(xué)校。我們都沒考上。我更是糟糕,總分一百三十二,考不上學(xué)校。母親在電話里怪我:“平時好好的,怎么突然考成這個樣子?”我沒話說。
花了一萬二,我和妹妹進了文峰中學(xué),分在兩個班。
文峰中學(xué)在文峰橋邊,校門口正對文峰橋,在操場上能看見璧南河,對面是美食一條街,多做串串、燒烤和夜啤酒,還有大江龍江湖菜館。我很想吃。
璧南河的水已經(jīng)不能游泳,一下雨就發(fā)臭。教室窗戶不打開,全是班上男生的汗臭味腳臭味;教室的窗戶一打開,就是璧南河的腥臭味。沒法兒說哪個更難聞。
中考前,我和妹妹被璧中提前錄取。政府開始大力整治璧南河。父親決定盤掉烏魯木齊的店。
去大姨家吃飯,妹妹去車站接小姨。我?guī)椭鴦冇衩住?/p>
大姨說:“你媽這輩子,盼頭就剩你和你妹妹。在烏魯木齊,幾個月都舍不得沾葷,有一天早上昏倒在了樓上,你爸去上廁所才發(fā)現(xiàn)?,F(xiàn)在日子好過一點,你倆又爭氣,算是熬過來了吧?!毕从衩椎臅r候又說:“烏魯木齊的生意那么好,你媽回來,不就是因為你倆上高中嗎?”大姨的頭發(fā)白了。
小姨背了一背簍的東西,母親手上提著兩口袋李子。大姨端菜出來,小姨擱下背簍,不待大姨講話,忙說:“家里沒人吃!摘下的都快放壞了!味道甜,沒農(nóng)藥,老二(我母親)這么多年沒回來,肯定是想的!”又手腳麻利地把絲瓜、藤菜、茄子、四季豆拿出來,撕開芭蕉葉,底下碼著烏綠綠的李子,很新鮮,仿佛還帶著舊縣凌晨五點的霧氣。
吃飯的時候,大姨一直給母親夾菜。
“這是唐兔,在南街開了十多年了,味道好,你多嘗嘗?!?/p>
“華哥(大姨的兒子)釣的魚,前兩天煮了半個,放了半個在冰箱里,就等著你回來吃?!?/p>
“今天早餐去菜市場,遇到賣鹵牛肉那個老頭,不知道他做的味道和以前一樣不一樣,你多吃一點?!?/p>
吃完飯回家,要沿璧南河走一段。河水已經(jīng)抽干,撒著生石灰,河床黑白相間,又丑又臭。
第二年文理分科,妹妹選理科,我讀文科。
上高三后我脾氣越來越大,母親說什么都不聽。璧南河的水好了很多。政府試著放魚,還鼓勵市民釣魚。
父親成了狂熱的釣魚愛好者,每天都去釣。我心血來潮陪他去。偏偏那一下午,他什么都沒釣到。我問他:“怎么我一來你就釣不到?”父親笑瞇瞇的,把小電動騎出來:“你在一邊唧唧唧的,怎么釣得到?”
傍晚,他問:“去過南河下邊兒沒有?”
“沒有?!?/p>
方向盤一轉(zhuǎn),父親說:“我們?nèi)タ纯窗?。?/p>
小電動一直跑,跑過北門部隊,跑過大東門,跑過小東門,跑過文峰橋,不知跑了多久,璧南河的下邊兒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父親握方向盤的手,皺紋很深。
后來,我和妹妹上的大學(xué),一個在西安,一個在昆明。
母親和人合資開了一家早餐店,在緊挨著北門部隊的北街菜市場。她每天四點起床,晚上八點關(guān)門。店里生意好,小姨跑過來給母親幫忙。
大姨六十大壽,請在祥瑞大酒店吃飯。母親打電話問我送什么好,又說前幾天大姨來店里幫忙,講親家的朋友送親家一條金項鏈,好看是好看,太招搖。
我說:“金項鏈、玉鐲子都行,什么招搖就送什么吧?!?/p>
母親說:“玉東西這么金貴,一磕就碎,多劃不來。”后來母親送了一套金鑲玉首飾。
父親和我說:“還不如送錢!你大姨和你媽一個樣兒,買的首飾從來不用,買來干什么?”我說:“哎呀,你管她們呢!用不用和有沒有是兩個意思。”母親就在一旁,白了我們一眼。
小姨有個孫子,養(yǎng)在舊縣,逢年過節(jié)會來璧城玩兒。母親塞錢給我:“下午帶楊楊去買衣服?!蔽液兔妹糜痔砹艘恍╁X,給他買全了一身。
晚上帶著楊楊在電視塔公園玩兒,一群陌生的小孩不一會兒就玩到一起。
我和妹妹只在邊上走了走。
電視塔公園前面是文峰中學(xué),后面是璧城中學(xué)。文峰中學(xué)前兩年翻新了一遍,教學(xué)樓重新刷了漆,統(tǒng)一的咖啡色;操場也填了塑膠,換了新的籃球框。在黑黢黢的光里,整個學(xué)校綠幽幽的。
臨近過年,璧南河兩邊樹上掛滿燈,配著河兩岸的高樓大廈,整座城流光溢彩,很好看。
璧城開發(fā)了綠城新區(qū),經(jīng)濟中心往河下方轉(zhuǎn)移,新璧中也已經(jīng)建好,來年就要搬過去。新公園建了兩座,一座靠著河,新修了一座狀元橋,引水做了兩三個小瀑布;一座靠著湖,仿古樣式,亭臺樓閣樣樣都有,離我家近,母親去過幾次,贊不絕口。她還打聽到照相館老板娘在那邊買了一個店鋪,準備開一個婚紗藝術(shù)館。
楊楊睡著后,母親將新衣服包好,對我和妹妹說:“你們以后要走的路,只能靠自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