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亭
(上海體育學院 傳媒與藝術學院,上海 200438)
當今世界,很少有人還在將足球定義在有限的身體教育序列內,因為這顯然低估了足球自身的價值,足球一直在自然至上的法系內徘徊,并借此遨游于世。足球的獨立性很強大,并開始形成一種獨立而感性的身體哲學。作為一種特殊的身體展示形態(tài),足球的主旨在于深度體驗。足球的極端性十分鮮明,它一直在制造公共話語,也一直在推出一種超世俗的供人膜拜的偶像。從宏大敘事的角度看,足球只是一種微小的社會現(xiàn)象,但是它可以播散出強大的精神沖力。足球的升華來自自身的蛻化,足球的蛻化儼如自然本身的蛻化,而足球的進化也一如自然本身的進化。足球總能以極小的代價換取極大的收益,當所有的競技現(xiàn)象開始衰退時,足球可能是最后沒落的品類。在萬物進化的偉大序列中,足球是一種值得考量的對象。
包括足球在內的競技體育都以感性見長,人們熱愛它并非因為其復雜,而是因為它浸潤著豐沛的感性因子,并含有豐富的值得深入其中的身體體驗價值。足球最先涉及的是體驗學,或者說它充滿了一種體驗的快感?!绑w驗是一種能生發(fā)與主體獨特的‘自我’密切相關的獨特領悟或意義的情感反應。體驗的結果是產生情感(有內心反應,內心有感動)且生成意義(產生聯(lián)想、領悟),兩者缺一不可。”[1]哲學范疇的體驗涉及諸多復雜概念。“體驗的出發(fā)點是情感,主體總是從自己的命運與遭遇,從內心的全部情感積累和先在感受出發(fā)去體驗和揭示生命的意蘊;而體驗的最后歸結點也是情感,體驗的結果常常是一種新的更深刻的把握了生命活動的情感的生成?!盵2]體驗性是一種超越了理性判斷的親和力,大而言之,它包括文化的親和力;小而言之,則泛指一切深度的理解、感悟、融合能力。質言之,任何一種文化,其終極的融合性能量都來自體驗,而非推理、演繹、歸納、總結。
感性文化中蘊含有多重價值,其中包括狂歡沖動。其實,狂歡是一種對庸常的反叛,它揭示出人類情感的某種高峰體驗或對類似情感的需求。人類的日常儀式更像是一種高度理性化的交際形態(tài),很難說所有體育項目都與狂歡有關,但是足球的非神性元素在日常社會里所展示出來的卻是一種人的狂歡行為。足球在這一點上與戲劇很相似。孫惠柱曾經(jīng)看到了西方戲劇和競技體育中相似的狂歡性?!肮糯诺鋭龅姆N種吸引力還是在當代的體育場里體顯得最全面:既是熱鬧好玩的游戲,又是緊張激烈的競賽——限時限刻跌宕起伏的沖突,表演者與成千上萬觀眾同呼吸共命運的幻覺。有的人叫喊哭笑,得到欲望的宣泄;有的人靈魂凈化,看到團體的偉大?!盵3]較諸傳統(tǒng)儀式與古典戲劇,以現(xiàn)代足球為代表的大型體育賽事的狂歡功能更為明確。美國體育社會學家科克利看到了足球的超凡影響力。“在蒂卡的頭腦中,參加劇烈的身體接觸型運動是他‘自然’的攻擊性能量的一種安全‘出口’,它可以使社會中的其他人免于受到這種攻擊性的潛在破壞。事實上,他可能表明,以他目前的教練角色,在他觀看足球比賽和設身處地地體驗到場上運動員的攻擊性行為時,他也釋放了自己的攻擊性能量?!盵4]足球的價值來自其強大的對抗性,而真實的足球競技所引導的宣泄意象還要遠超人們的想象。
站在現(xiàn)代體育的角度考量,足球是一種極富開放精神的體育門類,這也使得足球中的游離性特質得以彰顯,足球因此而成為一種最不像體育的競技項目。足球有其獨特的生命軌跡,還是一種相對獨立的文化載體。蘭伯特曾經(jīng)闡釋過足球的美?!斑@種美學只能夠解釋足球影響力的一部分。關于這項運動的美,還有另一重來源:它的簡潔性及其產生的情感深度。足球是運動的,因為它本身很容易動起來:掌握其技巧及形式非常困難,但去欣賞這些技巧和形式卻很容易??偟膩碚f,足球規(guī)則簡單,除越位外,其只有一種得分方式。且就比賽進行辯論、討論或社會評論都不是很復雜的事。”[5]199芭芭拉·艾倫瑞克分析了戲劇場域和體育場的差異。“體育活動和競賽可以當成集體歡騰的媒介,但就某一方面來看,至少比任何搖滾演唱會都有效。在戲院里舉辦的演唱會,每個人都面對著舞臺,看不到其他人的臉,只看得見他們的后腦勺。但是,運動場是圓的,‘觀眾看到彼此的臉,便能互相感染情緒’。人們說要去球場看克利夫蘭布朗隊、奧克蘭運動家隊、曼徹斯特聯(lián)隊比賽,但事實上也是去看其他觀眾,跟大家一起喊加油,一起感受在運動場上互相傳遞、不斷累積的興奮感?!盵6]219現(xiàn)代性文化有普泛的連類慣力,足球和搖滾樂由此成為二戰(zhàn)后的兩種絕世選項,僅從一般的角度也可以感知,足球和古典音樂距離遙遠,卻與搖滾樂的關系如此接近。芭芭拉·艾倫瑞克曾經(jīng)關注過美國搖滾音樂和運動的緊密關系。她將目光對準了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文化革命,并將體育與搖滾樂的融合看作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本體?!暗搅?0世紀70年代,也許是為了呼應校園反戰(zhàn)的氣氛,在中場休息時間表演的大專樂隊拋棄了軍樂,開始演奏搖滾樂曲。70年代末期,職業(yè)比賽現(xiàn)場開始播放搖滾音樂,《時代周刊》把這樣的轉變歸因于美國企業(yè)的CEO們開始對搖滾樂產生興趣,他們可是球團的贊助人:‘美國企業(yè)丟掉呆板的形象,開始在廣告中加入反主流的元素。’既然如此,讓搖滾樂融入運動賽事便是彈指之間的事了?!盵6]233-234從大眾節(jié)日的角度上考量,搖滾樂和足球屬于同類型的新興演藝形態(tài)?!霸絹碓蕉嗲蛎猿蔀閾u滾樂迷,演唱會的舉辦地點又往往是體育場。所以他們對于乖乖當個觀眾、好好坐著看球,會感到有點不耐煩。如果搖滾樂可以出現(xiàn)在廣告、電梯音樂、婚禮中,為什么不能在大型比賽上播放?”[6]234工業(yè)革命的產業(yè)化動能促使搖滾樂與大眾性競技活動融合,并借勢而產生了一種新文化。“盡管搖滾樂和美國體育的起源大不同,這兩者很快就像棒球和啤酒一樣不可分割了。1994年,評論員甚至聊起運動和搖滾樂的結合:‘這兩種產業(yè)的區(qū)隔漸漸模糊了,感覺只是大型娛樂產業(yè)的一體兩面。’運動場經(jīng)理現(xiàn)在會聘請十來個音樂專家,由他們挑選比賽進行時的曲目,唱片公司也把職業(yè)運動場當成電臺一樣的音樂大賣場。”[6]234由此不難看出,隨著商業(yè)文化的高度發(fā)展,市場法則深度介入足球領域,作為文化消費品的足球開始與包括搖滾樂在內的其他文化品類聯(lián)合、融通、重組,并進而構建出一種新的合作模式。
媒體經(jīng)常使用音樂語匯來形容高水準的足球賽事。2011年2月10日在瑞士日內瓦球場曾有一場國際熱身賽,交戰(zhàn)雙方是阿根廷隊和葡萄牙隊,這場比賽阿根廷2∶1戰(zhàn)勝葡萄牙。媒體使用了音樂和舞蹈詞匯來對這場由巨星組成球隊的比賽作出了評述:“他們是不說話的對手,卻為球迷們奏著同樣的樂曲,甚至有著令人驚奇的相同步調。”[7]不僅如此,文章還使用了中國戲曲術語。“你方唱罷我登場。當梅西一次搶球時滑倒,全場響起一片嘆息,而當C羅用腳后跟磕球羞辱馬斯切拉諾時,人們又為一次精彩的個人反擊被犯規(guī)終止而惋惜?!盵7]文章關注到了足球賽事的表演性,也便觸及足球之本質。不難看出,足球是一種充滿現(xiàn)代感的身體展示形態(tài),它涉及人類表演學的諸多定義,其中包括人類表演學以及其他原始表演藝術的現(xiàn)代性轉化形態(tài)。人類表演學和戲劇學有重疊性,兩者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重合、分化、再重合的過程。通常而言,以話劇為代表的戲劇是近代歐洲的產物,因此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戲劇學的近代化意味更強烈,而人類表演學的古代感和現(xiàn)代感更為明確。受到傳統(tǒng)的戲劇至上主義思想影響,很多人談及人類的表演形態(tài)時都很自然地和戲劇學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戲劇并非一種絕然的觀賞藝術,它還是一種史前權力,然而,戲劇的衰落也在于其史前權力的衰落,其史前權力的繼承者則是足球之類的近代頂級體育賽事。
大而言之,足球并非一種典型性史前權力,足球要想擔當史前權力的功能,尚需經(jīng)過高度儀式化形式的過濾,而這種儀式化程序則是藝術品位的再建,其實,經(jīng)過過濾的現(xiàn)代足球已然蛻變?yōu)橐环N藝術、思想、理念啟蒙的力量。足球由此從游戲進化到藝術的領域。席勒曾對感性之美作過解讀?!坝螒驔_動的對象,用一種普通的說法來表示,可以叫作活的形象,這個概念用以表示現(xiàn)象的一切審美特性,一言以蔽之,用以表示最廣義的美?!盵8]足球在古代是游戲,在近代則是體育,在當代則是一種藝術,足球對現(xiàn)代人的啟蒙性功用宛如歌劇、交響樂、芭蕾舞,具有動感十足、畫面優(yōu)美、感性元素充沛、精神沖擊力強大之優(yōu)勢。質言之,足球是感性色彩強烈的競技項目,其藝術啟蒙的力量從來不以理性見長,而以人的感性元素為主導性文化內質。當所有的戲劇消隱、淡出、隱匿在時代的洪流中,足球如期而至,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全新的觀摩、體驗以及議論的對象。
現(xiàn)代藝術的特質之一是狂歡,足球由此而凸顯了大眾藝術之本性。換言之,足球的大眾性本質從未變易,這使得足球成為人類社會的共同語言,并賦予足球一種相對獨立的身份。很多人在觀摩足球的時候很容易產生看戲的感覺,認為足球的場域也是一種舞臺?!八囆g和實戰(zhàn)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如果我們用舞臺和擂臺來說明的話,那么舞臺是武生的擂臺,而擂臺則是武士的舞臺。武生手中的刀槍令人眼花繚亂,這是藝術;武士手里的刀槍卻格外凝重沉穩(wěn),這是實戰(zhàn)。不能說藝術中沒有實戰(zhàn),也不能說實戰(zhàn)中沒有藝術?!盵9]在舞臺預設的基礎上,足球變成了一種觀賞性藝術。足球有高度的競技、暴力、尚武傾向,也便具備了擂臺賽的性質。“踢足球猶如打擂臺,它要求所有的整體戰(zhàn)術、個人技術都必須在實戰(zhàn)中實用,然后才是實用基礎上的藝術的美?!盵9]混搭型的藝術風尚是一種時代的選擇,亦為一種身體自我拯救的新型范式?,F(xiàn)代足球的表演性屬于非古典表演的語境,足球的真實定義也在此顯示。
芭芭拉借助羅馬人的酒神祭祀來闡釋藝術的影響力?!傲_馬人就害怕酒神祭典會影響到年輕人。在童話故事里,魔笛手用他的風笛引誘德國小鎮(zhèn)的孩子,把他們帶到外地去。20世紀50年代的搖滾樂若只在黑人圈子中流傳,不對外滲透到白人青年的生活圈,想必白人家長們應該就沒那么反感。”[6]245球場空間本身可以制造狂歡效果,而球場鏡像的擴張力則更為強大,它可以制造出超越球場本身N倍的更為巨大的歡愉場景。“球場是和任何一場大賽沒有區(qū)別的,紅色的海洋,翻滾的人浪,奇異裝飾的球迷,不絕于耳的吶喊,足球將巨大的人群裹挾在狂歡之中。足球天才用一粒足球和一幫兄弟,讓‘公眾’感受生生死死的紛爭纏斗。雅斯貝爾斯說,這里的‘公眾’是一種幻象,是假定在大量并無實際聯(lián)系的人群中存在著共同意見的幻象。”[10]正是這樣一種藝術化的場域,促進了場內所有人的身體交流,這也引起了文藝理論家南帆的關注?!肮陪~色的強壯肌肉、速度和力量、有力的心臟搏動與急劇的血液循環(huán),一種古老的欲望奔涌而出?!藗儗τ谏眢w主題的投入程度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盵11]南帆顯然關注到了人類生活中的原始性、極端性、非常性鏡像,這種鏡像充滿了危機,顯示出生存進化過程中被儒家文明遮蔽的層面。在足球競技的場域內,一切史前性態(tài)度都在大眾面前展示了出來?!吧眢w承擔的是一種原始抒情的符號。涌動于無意識之中的某些激情和能量轉移到這些身體之上,運動的身體表述著一種不可遏止的激動。他們的力量與速度在觀眾的身體之中產生了巨大的回響?!盵11]人類肢體語言的無限度的美感在此得到了再度認可,足球的感性化文化品質也由此再度彰顯。
現(xiàn)代藝術的特質之一是體驗。在體驗統(tǒng)攝一切的語境中,身體的意義一度被壓制到很低的地位,但是,身體不僅是原始主義的誕生之門,還是原始主義延展的終點,在人類社會中,無人可忽略身體的絕對第一性的地位。在足球的天地里,身體的精神價值得到了高強度、大面積、超范疇的釋放。
艾爾庫姆高度認可了足球的原始主義價值。“足球,是一項相對容易掌握與理解的運動,因此空前地在全世界受歡迎。足球運動對高科技裝備方面的需求極少,在大多數(shù)國家或地區(qū),足球不是最流行的運動就是最流行的運動之一。在全球范圍內,只有奧運會這樣的大型綜合性賽事才能接近高水平的足球比賽——尤其是世界杯、歐洲杯、歐冠聯(lián)賽以及歐洲和拉美的主要聯(lián)賽——所帶來的樂趣?!盵5]144很多中國人贊同文體不分家的觀點,也正是源于它們所共同具有的審美功能?!八囆g、體育、游戲的本質是什么?如果是對人類精神自由放飛的一種文化活動,無疑它們是共通的?!盵12]足球的超世俗能力很強,但仍然不可為所欲為,足球自身的局限依然十分明顯。弗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對斯托伊奇科夫的評價就充滿了批判的強度。“我以為世界各地的足球已經(jīng)變得趨同一致了。漫步于狂熱的球迷、俱樂部的黑社會管理者以及瘋狂的保加利亞前鋒中,我不斷地發(fā)現(xiàn),全球化未能削弱當?shù)氐淖闱蛭幕矝]有緩和那些血腥世仇,甚至無法削弱當?shù)氐母瘮?。事實上,我開始認為全球化反而增強了它們的力量——并且不總是以一種良好的方式。”[13]丑聞只是一種相對美譽而言的社會存在物,不同的文化語境中丑聞不僅不同,還可能呈現(xiàn)相反的態(tài)勢。試以馬拉多納為例。他被新媒體評球人認為是“足球史上最優(yōu)秀亦是最具爭議的球員”[14]。這樣有爭議的球王級人物,在中國是無法想象成為大眾偶像的。但是,在性惡論的國家,人們習慣于依照原罪之民來衡量每一個普通人,因此,馬拉多納逃過了中國這樣的性善論國度的道德審判和惡人歧視的嚴酷懲罰。時至今日,馬拉多納仍是一種現(xiàn)象級人物,換言之,馬拉多納仍是阿根廷足球文化的一個縮影。
西方文化中一直有一種追求個性的動能,這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其足球活動中。關注南美足球的評球人曾對阿根廷足球作出過詳盡的解讀:“他們對足球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時至今日,我們可以看到,在任何一屆世界杯上,阿根廷隊都是犯規(guī)與被犯規(guī)最多的球隊,他們的高智商的犯規(guī)與反犯規(guī),幾乎達到了一種本真的境界。”[15]阿根廷人秉持了拉丁人的熱情似火的性格,在足球的領域展示出其既有的天賦?!鞍⒏⑷嗣疤煜轮蟛豁t,以本真的個性弘揚了足球的原生精神,這也是阿根廷足球的可愛之處?!盵15]足球中的民族性源于本土文化,并為足球世界帶來了多姿多彩的風貌。
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足球理念,足球的現(xiàn)代性解讀的宏大維度也給解讀者帶來了思考的難度。這里有必要解讀一下職業(yè)足球與業(yè)余足球的差異。以奧運會體系為代表的業(yè)余足球帶有嬉戲性、游玩性、聚合性,其價值指向于團結、進步、友誼之類的和諧性符號,它接近喜劇。以世界杯體系為代表的職業(yè)足球帶有極端性、對抗性和裂變性,其價值導向于競斗、糾纏、對抗之類的競爭性指標,它近乎悲劇。任何一種文化都無法脫離其獨特的生長土壤,足球也是如此,亞洲國家的球員除非能在歐洲或拉美那樣艱苦而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得到磨煉,否則其足球水平只能裹足不前。其實,歐洲足球也有過一段業(yè)余化的經(jīng)歷,但很快就超越了業(yè)余化階段,步入一種迅猛成長的職業(yè)足球境地。再以非洲球員的成長模式為例。非洲與其他大洲的文化不同,這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未獲得經(jīng)濟上的繁榮和政局上的穩(wěn)定條件,許多非洲國家至今仍舊無法把優(yōu)秀的球員留在國內,大批優(yōu)秀的非洲球員紛紛涌向歐洲,使得歐洲最好的聯(lián)賽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非洲籍球星。當他們回國為國家隊踢球時,其在歐洲練就的一身本領就會大大提升非洲國家的足球水平。
許多時候人們必須回歸到功利主義的范疇,否則足球就會再度成為原始游戲,幾乎沒有討論的必要?!皩嵱弥髁x彌漫世界也彌漫球場。且看這幾天比賽,有著幾部老坦克的德國隊將玻利維亞的技巧輾得粉碎,愛爾蘭人全場貼身緊逼使巴喬沒有絲毫表演的機會,英格蘭大火毫不客氣,燒焦了比薩餅,瑞士和美國強盜遭遇強權,腳碰腳地沖撞,乍一看活像在玩橄欖球。——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今天早晨正宗北歐海盜挪威又使墨西哥成了階下囚刀下鬼,盡管墨西哥下半場一直保持著瑪雅文化后裔優(yōu)雅的風度和漂亮的進攻。”[16]貝斯特一直很關注體育的審美性,同時也未曾忽略體育的功利性以及二者的差異。“藝術的最后結果都是虛擬的藝術性,而體育創(chuàng)造的是實際成績,不管從手段亦或是結果,體育與藝術都存在巨大差異?!盵17]9-10關注足球的人有兩類,一類以為足球必須以世界性的榮譽為旨歸,另一類則認為足球僅僅是自然游戲,功利性會導致足球的意義降解,還影響到其戰(zhàn)術體系的裂變。且以吉米·霍根為例,吉米·霍根是歐洲技術流的創(chuàng)始人?!霸诰S也納,邁斯爾延續(xù)了霍根的那一套,不過戰(zhàn)后不久,奧地利0∶5負于南德,令他的信念產生動搖。在紐倫堡天寒地凍、坑坑洼洼的球場上,奧地利的細膩短傳毫無用武之地,沮喪的邁斯爾在回程路上與球員們討論:是否應該放棄這一體系,采用更加直接、硬朗的打法?球員們的回答是絕對不能。就這樣,不可動搖的原則確立了,并由此孕育了1930年代初的那支‘神奇之隊’,即第一支壯志未酬的偉大國家隊?!盵18]41執(zhí)迷于功利論的足球人經(jīng)常以戰(zhàn)爭、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角度討論足球,由此造就了人數(shù)眾多的評球人隊伍,這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奇觀,它也經(jīng)常會構建出人們對足球理解的新維度。
遭遇到表演學的過濾后,人類的惡性很可能會變成一種積極的文化能量,并成為一種恒久不滅的藝術形式。德國哲學家齊美爾高度認可人類社會競爭的合理性,因為高度對抗性的競爭中也蘊含著特殊的道德律。“除了放棄的道德外,還有自我肯定的德行,它們兩個共同的敵人就是:我們同他人的關系,不受自我的限制,而是移交給了外在的社會力量。最后,如同在純粹的競爭中一樣,在這個自我起決定性作用的地方,一種得到滿足的正義感補償我們對競爭殘忍的道德直覺,這不僅適用于勝利者,而且有時也適用于失敗者?!盵19]無可否認,促進競爭性道德增長的重大力量則是嚴格的法系,同時也應該是其隱藏在背后的更大的信仰性能量。莫爾特曼認為:“在《舊約》傳統(tǒng)中,游戲也被用來作為世界的象征?!盵20]在足球的世界里,規(guī)則象征著法系,而失去了對規(guī)則的尊崇意識后,足球的本質也會喪失。徐能在闡釋了足球對平庸的超越功能之后認為:“這里有異議。還有其他事情是顯然丟失了其內在價值,但卻讓我們十分重視的,如轉讓上面印有一些東西的紙片(如美元)或將一個人的簽名簽在某些文字(如合同)的下面。同樣地,這些行動本身和包含的材料都是極為普通的。然而,這些行為代表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從廣義上來講,轉讓的是產權,合同是對行為的約束。相比之下,在足球場上的得分不代表任何其他事情,它僅僅就是一個得分,它唯一的意義是對于最終比賽結果的貢獻。比賽結果的重要性又是對一些更大規(guī)模但相同性質事情的貢獻——各個聯(lián)盟都會考慮各位置合適的人選。在一個特定的聯(lián)盟中位置的重要性又是什么?這些位置決定,在下個賽季,你是否可以出現(xiàn)在同一個聯(lián)賽或者更好或者更差的聯(lián)賽。”[5]12這里并未展示出事態(tài)本身的荒誕性,其所詮釋的恰是足球的象征性意蘊。
探討足球本質的人士很容易見到足球的超越現(xiàn)世的價值。蘭伯特曾說:“當在壓力和現(xiàn)代社會生活需求的框架來審視足球時,足球的價值才顯露出來,對足球的批評我們也能很好地回應。球迷們在他們的使命感中得以安心。”[5]206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類的表演便成為一種有關自身生命的展示方式,它很好地再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本體關系。即便在人本位的范疇,人們也可以看到競技現(xiàn)象自身的超越性價值?!皬纳眢w呈現(xiàn)的對象看,各類表演活動都指向觀眾,形成了欣賞與被欣賞的基本關系。表演是人的身體投射,需要信息的接收者,否則,表演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人們對于戲劇表演和舞蹈表演中觀眾的存在與認可是形成了比較一致的認識的,可是競技運動的身體呈現(xiàn)指向經(jīng)歷了從自我、裁判到觀眾的認識過程。在競技運動發(fā)展的最初,人類的競技活動與生產實踐相結合,所表現(xiàn)出的競技能力是為了生存,在大自然的舞臺中自我表演,自我欣賞;當競技運動進入劇場舞臺,成為為了勝利而表演的活動時,競技表演中出現(xiàn)了觀眾和裁判員,有些運動員在利益的誘惑中,把表演指向裁判員,所謂的身體表演成為了純粹爭勝的活動,實際上也喪失了表演的本質。隨著競技運動的發(fā)展,其觀眾指向越來越得到認可,強化競技者與觀眾的關系,肯定觀眾是競技表演唯一的身體呈現(xiàn)指向,是競技運動的社會存在的堅實基礎。”[21]57-58質言之,人類是善于表演的物種,更是一種喜愛觀看表演的族類,這些都能夠在體育賽事中具體展現(xiàn)出來。
球迷為足球鏡像所培育,由此不難看出,鏡像足球更適宜于培養(yǎng)觀看型的球迷而非參與型的球員,因此,具有現(xiàn)代觀念的足球論者已注意到足球世界中的球迷人數(shù)眾多且獨具狂熱性之特質,足球的傳輸效應很難形成絕然之對稱性,球迷部落的出現(xiàn)展示出足球的超體育精神。部分足球明星影響力逐漸超越了娛樂明星,這種現(xiàn)象也只是在最近若干年才出現(xiàn)。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大時代也必然會造就出文化一體化的格局。
在西方語境中,人們開始探求競技世界更為重大的問題?!罢鎸嵤侨税采砹⒚?,因而它有超越一切‘手段’的性質,是絕對的、無條件的、自身緣起的而為人追求的‘目的’,因此也應該成為我們解讀身體表演的一個重要維度?!盵21]52類似的探究很難避免向足球界延伸。且以中國足球為例。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中國足球中有一些不務實精神,人們稱其為“面子工程”。已有論者關注到中國足球的形象與其競賽成績的直接關系。劉廣迎認為:“應該說,中國足球運動的絕對水平是不斷提高的,但相對水平并沒有根本的變化。中國足球隊一直在亞洲準強隊和強隊之間徘徊。自‘5·19’以來,國家隊每一次出線失利,都留下了一些遺撼,同時也留下了一條希望的‘尾巴’。這條‘尾巴’屢屢讓鐵桿球迷們失望之后又重新燃起期望的火炬,也讓足球界始終不能放下包袱,輕裝上陣,阻礙著中國足球清醒地走上正確的發(fā)展道路?!盵22]其實,這里隱藏著人們對足球本體的認知差異問題。質言之,如果將足球理解為娛樂,足球就會是一種拉動經(jīng)濟的手段;如果將足球理解為國家形象,足球就會變成一種“面子工程”;如果將足球理解為體育,其又是一種健身工具。其實,娛樂化的足球包容了球場暴力行為,而國家形象化的足球包含更多的教育元素,而健身性的足球就是一種身體表演行為而已。
足球很難成為純粹的視覺文化,很多人將其看作一種體驗性對象(雖然體驗的前提是觀賞)?!耙磺屑∪舛荚诒硎究鞓泛捅Вd奮和失望,靜穆和狂怒……伸著的兩臂,斜倚的軀干,是和眼睛與嘴唇同樣能溫柔地微笑。”[23]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所有的形體、肌肉、動作都無法凌駕于理念王國之上,繁復多變的行為藝術從無機會戰(zhàn)勝簡明單一的意識形態(tài),也根本不可能散發(fā)出更強勁的權威之光。對于真實性的渴望已然成為足球戰(zhàn)勝其他表演藝術的明顯優(yōu)勢。周珣就從真性情的角度對足球進行肯定:“世界杯劇情中這些不端著、不挺著、不裝B、愛誰誰的男主角,真令人耳目一新兼心懷大暢。”[24]足球就是這樣,悄然無聲地走進人們的內心深處,足球不僅僅是一種可視藝術,還是一種超越既有劇場規(guī)則的人類表演現(xiàn)象,足球中充滿了讓人享受的元素,但未必意味著人人都有當球員的意愿。如此情景再現(xiàn)了藝術傳播過程中的體驗性、互動性與反制性特質。就文化傳播的語境而言,足球已然在安靜地改變中國,但是中國卻很難真實地改變足球。這里揭示出一種現(xiàn)代性圖式,足球很好地超越了體育與傳播、獸性與人性、現(xiàn)代性與古典原則,將一種新奇的文化景象呈現(xiàn)出來,足球的史前藝術乃至史前權力的品格得以激活。在中國語境中談論足球不僅饒有趣味,還可以洞見文化傳輸過程中的變異現(xiàn)象。由于儒家文化強勁的潛移默化,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已然放棄了到競技場中踢球的生活習慣,或根本就未曾萌發(fā)過踢足球的沖動,而是沉浸在觀看他人踢足球的歡樂氛圍中,中國足球在國際乃至亞洲的成績一直不夠理想,部分原因也在于此,足球的空心化發(fā)展態(tài)勢值得中國人再度思量。
21世紀以來,中國的現(xiàn)代文化正在無限逼近歐美文化,但是,中國文化的本體卻無法與歐美完全接軌,中國的體育也同樣遭遇此類瓶頸,足球尤其如此?,F(xiàn)階段的中國足球發(fā)展不太均衡——中國的足球理論水平很高,而實踐水平很低,這便形成了理論的高端性與體驗的低端性對立,質言之,中國足球迫切需要與域外足球的深度體驗性融合。莫瑞曾說:“當中國主辦1990年第11屆亞洲運動會時,該國獎牌數(shù)一直遙遙領先,但在足球比賽中卻一塊獎牌也拿不到。中國足球隊在1/4決賽中就遭泰國隊淘汰。場外觀眾氣憤已極,揚言他們寧愿用100塊其他項目所得到的獎牌來換取一塊足球獎牌?!盵25]拋開足球的中國起源說,中國人對于源自歐洲的現(xiàn)代足球一度感到陌生,然而,足球憑借現(xiàn)代性的品格,已然強硬地進入中國人的思維世界。足球是一種相對獨立而復雜的儀式化表演,其在世界各國是一種演劇形態(tài),而在中國卻有可能是一種簡約而直白的國家儀式,這導致了其在中國的功能變異。足球就是這樣,在儀式功能與娛樂功能的夾縫中生存,它極大地強化了中國人的身體體驗感,并將一種體驗型哲學提升到執(zhí)行化的高度。
任何領域都存在保守主義、溫和主義和極端主義,人們對待足球的態(tài)度也一樣。足球領域中的極端主義者認為,足球必須是功利論者的關注對象,而足球只能是一場非贏不可的戰(zhàn)爭,不少中國球迷也持此類觀點。在勝負律的高壓下,足球人都會在比賽中將身體、意志以及心智能量發(fā)揮到極致?!爱敗幌б磺写鷥r獲取勝利’被著重強調時,比賽精彩程度則變成是次要的。這在比賽結果被綁架在錢和其他外部目的的時候尤為明顯?!盵17]9也正是在如此的境遇中,中國足球中一度存在假球黑哨案。它猶如一出戲劇的低潮,或者反派角色占據(jù)主導的時段。這里便涉及假球的表演性與真球的表演性的差異。假球的表演性是一種將真實之物倒置化處理的現(xiàn)象,因此,人們對假球難以容忍,而對真實球技的表演則充滿了感激?!皬膩頉]有人否認過足球的戲劇性,但面對這種場上巨變,再高明的導演也只有瞠目結舌的份。虛假的終究是虛假的,無論導演是如何自以為高明。面對這赤裸裸的虛假行為,當時就有人憤怒了,全場開始爆發(fā)出了‘假球’的怒吼。”[26]人們對其討論仿佛是討論國家的前途。那是一種獨特的語境。鑒于起點低、底子薄、踢球人少等客觀原因,中國足球成績下滑,觀眾尚可容忍,而如果加上假球黑哨,中國足球觀眾的忍耐力就會瀕臨極限。
造成此現(xiàn)象的理由很簡單,人們不愿意在戲劇的世界里發(fā)現(xiàn)反戲劇的元素,同樣不喜歡在法規(guī)的世界里發(fā)現(xiàn)反法規(guī)的因子。為此,很多中國人開始陷入一種戲劇般的生活危機中。劉廣迎闡釋過中國人超強的焦慮:“特別是當被社會各界寄予了無限期望、廣大球迷投入了滿腔熱情的十年甲A‘丑聞’頻出時,球迷的期望與中國足球的發(fā)展不相適應的矛盾逐漸開始激化,不滿的情緒開始發(fā)酵。當曾被譽為‘超白金’一代的國奧隊再次沖奧失敗,這種不滿情緒得到迅速的膨脹,接近爆發(fā)的極限。”[22]其實,這種糾結感仍是一種表演思維所致,人們希望看到一種勝利儀式,但是,卻遺忘了儀式的虛擬性。當虛擬的儀式在記憶中膨脹以后,所有的戲劇情境就面臨解體的風險?!岸斨袊鴩谊牨鴶】仆?,球迷的心理底線則被徹底摧毀,中國足球危機從此爆發(fā)。據(jù)有關網(wǎng)站最新調查顯示,在被調查的球迷當中,回答不再關心中國足球的高達76%,信任中國足協(xié)的僅有2.3%。這對中國足球的發(fā)展將是一次致命的打擊?!盵22]正因如此,當中國的假球黑哨案件被揭開以后,中國足球關注者難掩其失望與憤怒之情。極端的情緒同樣來自體驗需求,足球的體驗性在此得到了再度伸張。
假球黑哨如果算得上一種表演的話,那也是一種失范后的表演,一種高度荒誕化的表演。假球黑哨的表演固然充滿了負面效應,然而,足球從來就不是一種極端純潔的事物。足球帶有很強的人倫自然性,充滿了感性元素。毋庸諱言,足球從來就不是一種具有太多抽象意義的表演。2013年6月15日,中國足球隊在合肥以1∶5的大比分敗給了以國奧隊為班底的泰國足球隊,釀成了所謂的“6·15”事件,不少中國人習慣上認為那是中國足球史上的又一次里程碑式的失利,坊間人士將其喻作“淝水之戰(zhàn)”。“傅博該為高家軍兵敗亞洲杯和卡家軍蒙羞‘淝水之戰(zhàn)’承擔多大責任,我們還是來看看這張由足協(xié)欽命、傅博操辦的23人名單吧?!辉u為中超半程最佳門將的王大雷之落選,據(jù)說是因為在‘6·15’后的總結會上講怪話而被領導叱責,屬于政治不過關,剩下的就是淝水之戰(zhàn)的‘罪人’?!铍x奇的則是,淝水之戰(zhàn)中飽受摧殘的耿曉峰,耿大美人還在序列中。”[27]坊間人士在一篇博文中三次使用強軍敗于弱旅的“淝水之戰(zhàn)”,對卡馬喬帶領的國足進行諷喻。以歷史喻體來評述足球賽事,本身便是一種道德評判,同時也拉長了足球的文化維度,而人們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有文字的成分,也有戲劇表演的元素。在人類自然記憶的視野上考量,兩者很容易構成一種融合狀態(tài),并一同展示出足球與歷史事件的契合情貌。
足球還在延伸,其精微的須角探索到一種看似無法預測的極致之境。沒有一種力量可以阻擋足球自身的進化程序。足球由此成為一種自然界中獨一無二的鏡像。當娛樂的天平倒向非世俗的境地時,足球就成為一種新型的娛樂形態(tài)。作為一種最能夠體現(xiàn)大自然本來風貌的符號,足球一直有一種矯正人類行為的潛在動能。足球并非自然法系的絕對主宰,卻是一種足以體現(xiàn)自然法系合理性的符號。足球中有欺詐、風險甚至死亡寓體,也有崇高、團隊以及積極的奉獻精神。足球的純度很高,它在自然中尋找和諧,又在真實中尋求偽裝。足球的本來意義就在于再現(xiàn),而非創(chuàng)造。足球的創(chuàng)造性來自極為原始的身體極限閾值。在客觀主義者看來,足球是一種主觀性的抉擇;而在主觀主義者眼中,足球僅僅是一種無法撼動的自然大戲。足球從未獲得一種跳出牢籠的能量,在身體體驗的高度考量,則可以看到足球對中國人的儀式感的鍛造實績,足球中自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普世價值觀,其絕然而真實的體驗性只能建立在一種更加高遠的信仰體系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