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倩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研究表明,現(xiàn)代漢語中“談不上X”除了“談不上一小會/談不上兩句話”這種用法之外,還具有表評價的用法。如:
(1)吳建新對他如果算不上欺侮也是有點成心禍害,而我盡管待之以禮也絕談不上知己。(王朔《許爺》)
(2)她笑的時候,談不上漂亮,也談不上丑陋。(閻連科《鳥孩誕生》)
(3)老秀才喘氣都困難,渾身傷痛,哪里站得穩(wěn),更談不上喊叫了。(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
(4)這宗事已無任何影響,曉英從來也沒有追問過我,更談不上吃醋鬧矛盾了。(陳忠實《打字機嗒嗒響》)
上例“談不上X”中的“X”分別是名詞、形容詞、動詞和動詞短語等,但這里的“談”均非“交談”之義,“談不上X”均不是就具體的話語行為展開論述,而是針對是否具有“X”的屬性特征進行評價。
學界迄今鮮有對這種用法的“談不上X”進行專門論述,而對與之相近的“說不上X”有過一定的考察。如呂叔湘[1]指出“說不上”除了表示“根據(jù)熟悉程度而不能說”,還可以表示“夠不上程度”;劉月華[2]將表評價的“談得/不上”歸入熟語,并主張其“表示‘可以稱作’‘可以算作’‘可以說是’的意思”;楊又勉[3]、周舵[4]較為細致地考察了包括“說不上話”在內的整個“說不上X”格式的句法語義及語用問題;馮志英[5]、柴永華[6]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說不上X”進行了討論。上述研究均有不少創(chuàng)獲,給我們諸多啟發(fā)。在前人和時賢的研究基礎上,首先,我們認為上例中“談不上X”這種整體表評價的意義顯然并不能從其組成成分的意義簡單相加獲得,根據(jù)Goldberg[7],“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和意義的匹配體
根據(jù)其組成成分是否可替代,構式可分為實體構式(substantive constructions)和圖式構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s),前者由固定的詞項填充(lexically filled),具有有限的可替換性和能產性,包括語素、詞以及全固定習語等;后者則是開放性的(lexically open),具有較強的可替換性和能產性,包括半固定的習語及句型等[9]。構式“談不上X”顯然屬于半固定的圖式構式,其中“談不上”是不變項,X是可變項。我們接下來嘗試解析其構件特征及整體構式義。
首先,研究表明,并非所有的詞項均可進入構式“談不上X”,具體說來,X可以由VP、NP和AP充當。我們隨機選取了200個構式進行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VP最多,共110個,占55%,NP共49個,占比24.5%,AP最少,41個,占比20.5%。進一步考察發(fā)現(xiàn),X表面上看可以由VP、NP和AP充當,似乎并無共同之處,但作為構式,“談不上X”實際上對其變項X有一定的語義允準條件,即X須具有“可評估”的語義特征。這具體表現(xiàn)在,VP里面往往優(yōu)選表心理狀態(tài)的動詞或動詞短語,NP里面優(yōu)選表抽象義的名詞或名詞短語,AP里面則往往是性質形容詞或形容詞短語。請看:
(5)但是在有些方面,他脾氣大得出奇,對女性可以說是毫不尊重,更談不上疼愛了。(周思源《亦石亦玉話寶玉》)
(6)沈偉雖談不上高大威猛,但也十分斯文、俊朗,加上嚴謹?shù)乃季S和沉著的談吐,早早地就有了一種成熟美。(張欣《愛又如何》)
(7)她是那么的普通,談不上姿色,清湯掛面的頭發(fā),不施粉脂,可不知道是哪里,哪一種神態(tài),竟能打動思明的心。(六六《蝸居》)
相應地,一般動作義的動詞或動詞短語、具體義的名詞或者名詞短語、表狀態(tài)的形容詞或形容詞短語則比較少見,比如,一般未見“談不上養(yǎng)花/種草/戴口罩”“談不上桌子/橡皮筋/蓋碗茶”“談不上雪白/黑乎乎/綠油油”之類的結構。這是因為,這些成分的“可評估”特征比較弱。相反,在VP里面,心理動詞比較特殊,其語法特點更接近形容詞,表現(xiàn)在多數(shù)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NP里面,不像具體名詞,抽象名詞反映了人們對抽象事物而非有形實體的認識,因此“有些抽象名詞帶有明顯的性質意義”[10];AP里面,根據(jù)張國憲的研究[11],在量性特征上,狀態(tài)形容詞主要表現(xiàn)為固化量,而性質形容詞則主要表現(xiàn)為彌散量,具有可延伸性。
“談不上X”原本只是一個表示言說結果義的動賓結構,結構相對較為松散,如:
(8)這里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熟,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張愛玲《連環(huán)套》)
(9)在那家客棧里圍著那些討厭鬼,有的來張望,有的來招呼,有的來胡扯,我們根本就談不上五分鐘。(大仲馬《三個火槍手》)
(10)我時常想和她談話,但總談不上兩句話來,她也羞怯,我也羞怯。(郭沫若《喀爾美蘿姑娘》)
有時“談不上”的賓語是包含疑問信息的小句賓語,比如:
(11)關于網絡電話是不是專營的問題,徐木土說,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開辦這項業(yè)務,所以談不上網絡電話是專營還是放開的,我們也從來沒有說過網絡電話由哪一家來專營。(《人民日報》1999年01月31日)
(12)比特幣本來不是央行啟動的,也不是央行批準的一個幣,我們談不上什么取締。(《人民日報》2014年04月11日)
(13)繩子是用來套牛的,我們聽到高談闊論的圣人,還有哲學家和神學家,他們決不是用來約束自己。雖然我談不上是哪一種人,我也不需要繩子。(蒙田《蒙田隨筆》)
上面例子基本可以改寫為:
(14)我們談不上網絡電話是專營還是放開的。
(15)我們談不上比特幣什么取締。
(16)我談不上自己是哪一種人。
由于語用的需要,例中的小句主語“網絡電話/比特幣/我”可能成為交際雙方關注的話題,于是“網絡電話/比特幣/我”由小句主語提升為全句話題:
(17)網絡電話我們談不上是專營還是放開的。
(18)比特幣我們談不上什么取締。
(19)自己呢,我談不上是哪一種人。
在一定語境中,當前的小句主語“我/我們”或許發(fā)生脫落,“談不上X”的邏輯主語因隱含而可能進一步泛化:
(20)網絡電話談不上是專營還是放開的。
(21)比特幣談不上什么取締。
(22)自己談不上是哪一種人。
這種句法環(huán)境為“談不上X”的語法化、詞匯化提供可能,“談”表“言說”義的動作范疇特征減弱,在語用推理和隱喻機制的雙重作用下,整體格式由表言說的客觀意義逐漸浮現(xiàn)出表認知的主觀意義,由現(xiàn)實世界域投射到邏輯推理域,從而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主觀化,傳達言者對命題意義的否定性評價。這種演變路徑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已有學者[12]研究發(fā)現(xiàn),有些動詞或者動詞短語如“容/許/煩/勞/不知道”等可能經過小句主語提升、代詞脫落而演變?yōu)榍閼B(tài)動詞。董秀芳[13]更是明確指出,“表示言說義的動詞在漢語發(fā)展史上經常發(fā)生從具體的言說義到抽象的認知義的語義變化”。
任何一個構式都是意象圖式所投射成的語義框架在該語言中呈現(xiàn)出來表達人們某方面主觀認識的句法型式。我們認為,構式“談不上X”表達了言者對于某種屬性特征缺失的認識,如上面例(1-4)中,所謂“談不上知己/談不上丑陋/談不上喊叫/談不上吃醋鬧矛盾”,即在言者看來,言談對象不具有“知己/丑陋/喊叫/吃醋鬧矛盾”的屬性特征。因此我們認為,該構式的構式義或許可以概括為“針對言談對象某方面屬性特征實存性的否定性評價”。馮志英[14]、柴永華[15]均從構式語法角度對“說不上X”進行過考察,在論及構式義時,馮文主張其構式義是表少義量或有限量,柴文則認為其構式義為主觀強調程度達不到某種標準。我們認為,兩種概括不夠準確,從上面分析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其意義并非程度的有限與否,而是屬性特征的有無。
“動態(tài)浮現(xiàn)”的語法觀明確對立于把語法看成一個固定的共時系統(tǒng)的經典語法觀,而主張語法結構是話語力量驅動下不斷做出的反應[16]。特定構式往往具有特定的話語功能,體現(xiàn)了表達者對特定語境的精微識解。研究表明,構式“談不上X”具有強化評價的言據(jù)性、弱化否定評價立場兩方面的話語功能。
說話人使用傳信范疇要向聽話人傳達的是所言信息的來源和信息獲取的方式,其中也會暗含說話人對信息可信度的態(tài)度[17]。構式“談不上X”作為一種傳信手段,表明了言者評價信息的來源、獲取方式。比如:
(23)以前的工薪階層也是一樣,他們二三十歲的時候,憑著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在公司里打下一片天地,等到了四十多歲地位自然固若磐石,言行之間都流露出堅定不移的風范,那種生活狀態(tài)的確可以稱為“不惑”?!F(xiàn)代人到了四十以后仍需不斷地為生活奔波,實在談不上“不惑”。(和田秀樹《男人四十》)
(24)而且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當然,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只不過是認為他寫的詩有種真情罷了。(梁曉聲《表弟》)
(25)“現(xiàn)在看來,你早就把我拋棄了?!薄安?不是,你從來沒愛過我,也談不上拋棄,只能說我們從未靠近過,結合過?!?百合《藍色星》)
上面例(23)中,言者先是結合中國的社會固有認知模式對“不惑”進行界定,在中國的社會文化語境中,“不惑”一般意味著一個人人到中年,往往事業(yè)有成,心態(tài)淡然,這屬于一種既有的社會認知模式,反映了中國社會的正常期望。然而作者對照這一社會固有認知模式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人四十歲的生活狀態(tài)并非如此,從而得出自己的評價,“談不上‘不惑’”;例(24)中,言者先是認為“她”是崇拜“他”這個人的,“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緊跟著作者思索發(fā)現(xiàn),“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隨著進一步的深入思考得出了最終判斷,于是選擇了構式“談不上X”對“她”的狀態(tài)進行了評價,“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例(25)中,交際雙方進行著對話,針對是否“拋棄”對方的話題,言者先指出彼此沒有相愛過,然后在此基礎上使用構式“談不上X”主張不存在“拋棄”一說。
以上分析表明,在特定語境中,言者有時會參照社會固有認知模式(social stereotype),但總是會實時監(jiān)控著交際雙方當前的認知狀態(tài),對言談對象的屬性特征進行謹慎核驗,在此基礎上完成特定評價行為。構式“談不上X”作為一種帶有推導性的評價手段,有助于言者強化評價的言據(jù)性,并彰顯其對信息可信度的態(tài)度。
立場是由社會行為者以對話的方式、通過外在的交際手段發(fā)出的公開行為;這種公開行為在社會文化領域中的任意顯著維度上同時對客體進行評價,對主體進行定位,并且與其他主體建立聯(lián)系[18]。相對于直接使用“不/沒”等否定詞進行否定,構式“談不上X”體現(xiàn)了以一種對話的方式對客體進行委婉評價,因而對評價立場有一定的弱化作用。試對比:
(26a)拉拉想了想說:“真的,我確實不是很興奮。我當然高興,但好像談不上非常高興?!?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26b)拉拉想了想說:“真的,我確實不是很興奮。我當然高興,但好像不是非常高興?!?/p>
(27a)香腮這詞兒談不上高雅,還有點兒肉麻,可是它引人動一種念頭,想要品嘗的念頭。(鐵凝《嫦娥》)
(27b)香腮這詞兒不高雅,還有點兒肉麻,可是它引人動一種念頭,想要品嘗的念頭。
不難發(fā)現(xiàn),雖然均是進行否定評價,如果直接使用否定詞“不/沒有”,語氣更直接而絕對化,勢必影響接受者的參與度以及相關評價話語的可接受性。構式“談不上X”暗含了言者的評價行為是基于一定標準所進行的推測和評估,從而使得相關評價帶有一定的商榷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否定評價的力度,減少了否定評價行為的負面效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構式“談不上X”體現(xiàn)了言者的元語用意識,可以視為一種“緩和語”(mitigator)。
Goldberg[19]指出,“微妙的語義和語用因素(subtle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actors)對于理解語法構式所受到的限制是至關重要的”。本文嘗試借鑒構式語法的理論框架,對構式“談不上X”進行個案解析,重點探討其語境適切度和話語功能。研究表明,否定評價構式“談不上X”的構式義是“針對言談對象某方面屬性特征實存性的否定性評價”,其具有強化評價的言據(jù)性、弱化否定評價立場兩方面的話語功能。
沈家煊[20]主張,認知主體的認知順序可以概括為“以身喻心、由表及里”,人們的認識、思想、情感建立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之上,借助客觀的、外在的感知,表達主觀的、內在的認知或心理,正符合由具體到抽象的思維規(guī)律。我們這里的研究表明,“談不上X”由表言說的客觀意義逐漸浮現(xiàn)出表認知的主觀意義,由現(xiàn)實世界域投射到邏輯推理域,從而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主觀化,傳達言者對命題意義的否定性評價。構式“談不上X”的固化及話語功能的浮現(xiàn)體現(xiàn)了人類“以身喻心、由表及里”的認知機制,印證了人類由具體到抽象的認知模式。
注釋:
[1] 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510頁。
[2] 劉月華:《趨向補語通釋》,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08頁。
[3] 楊又勉:《“說不上 X”格式的句法語義研究》,湘潭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
[4] 周舵:《“說不上 X”格式研究》,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13~45頁。
[5] 馮志英:《“說不上 X”的構式探析》,《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14~18頁。
[6] 柴永華:《“說不上 X”的構式探析》,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
[7] A.E.Goldberg,Constructions:AConstructionGrammarApproachtoArgumentStruc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6.
[8] 柴永華(2017)考察發(fā)現(xiàn),“談不上X”在CCL語料庫中的使用頻率是“說不上X”的三倍多,在BCC語料庫中約是“說不上X”的兩倍。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各隨機檢索500條語料,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談不上X”有354條屬評價用法,占比70.8%;“說不上X”則有210條,占比42%,前者是后者的1.7倍。
[9] 嚴辰松:《構式語法論要》,《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6~11頁。
[10] 張伯江:《詞類活用的功能解釋》,《中國語文》1994年第5期,第339~346頁。
[11] 張國憲:《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功能與認知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47~141頁。
[12] 李明:《從“容”、“許”、“?!钡葎釉~看一類情態(tài)詞的形成》,《中國語文》2008年第3期,第228~238頁; 宗守云:《“不知道”的分化及其情態(tài)化歷程》,《語言學論叢》第52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53~72頁。
[13] 董秀芳:《“X 說”的詞匯化》,《語言科學》2003年第3期,第46~57頁
[14] 馮志英:《“說不上 X”的構式探析》,《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14~18頁。
[15] 柴永華:《“說不上 X”的構式探析》,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5~39頁。
[16] 張伯江:《功能語法與漢語研究》,《語言科學》2005年第6期,第42~55期。
[17] 樂耀:《現(xiàn)代漢語傳信范疇的性質和概貌》,《語文研究》2014 年第 2 期,第 27~34頁。
[18] B.Du, W. John, “The Stance Triangle”, In R. Englebretson,StancetakinginDiscourse:Subjectivity,Evaluation,Interaction,Amsterdam: Benjamins,2007, pp.139-182.
[19] A. E. Goldberg,Constructions:AConstructionGrammarApproachtoArgumentStruc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6.
[20] 沈家煊:《詞義與認知——〈從詞源學到語用學〉評介》,《外語教學與研究》1997年第3期,第74~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