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程
摘 ?要:十二圩是兩淮地區(qū)的典型鹽業(yè)市鎮(zhèn)。晚清至民國年間,該鎮(zhèn)因鹽運而興,牽動兩淮地域。1931年南京政府頒行《鹽法》前后,十二圩成為多方利益博弈的焦點,因受制于諸多新因素而趨向衰敗。本文對十二圩鹽務的長時段考察表明:在新舊兩種國家權力的相繼滲透下,構筑在單一產(chǎn)業(yè)形態(tài)上的鹽業(yè)市鎮(zhèn),既不能再因襲傳統(tǒng)食鹽專賣制度,也很難適應追求鹽務近代化的新國家意志。十二圩是因鹽而聚的兩淮社會近代以來巨大變遷的縮影。
關鍵詞:十二圩;鹽業(yè)市鎮(zhèn);國家權力;地域社會 ? ? ? ? ? ? ? ? ? ? 中圖分類號:F291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3-9864(2020)04-0014-12
長期以來,以揚州為中心的兩淮鹽業(yè)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既有研究大多聚焦淮鹽的鹽政改革、鹽商、食鹽專賣、私鹽販運等議題,對區(qū)域內鹽業(yè)市鎮(zhèn)的研究著墨較少,而有限研究又多聚焦鹽業(yè)市鎮(zhèn)的空間格局、城鎮(zhèn)體系等宏觀問題①。
實際上,鹽作為傳統(tǒng)時代統(tǒng)制程度最高的商品之一,是國家權力在地方社會中運作的一種重要載體。這一點在兩淮地區(qū)諸多鹽業(yè)市鎮(zhèn)形成、壯大及演變的過程中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但目前學界對此關注尚有不足②。因此,選取十二圩對其進行長時段聚焦式考察,有助于更清晰地觀察這一問題。從同治十二年(1873)開埠起,歷經(jīng)晚清民國,曾控遏淮鹽轉運數(shù)十年的儀征十二圩,是這些鹽業(yè)市鎮(zhèn)中再典型不過的案例③。
本文意圖通過對圩鎮(zhèn)諸多要素的分解,將微觀的鹽業(yè)市鎮(zhèn)置于近代兩淮鹽業(yè)整體衰敗的宏觀背景下加以考量,探討新舊兩種國家權力,對鹽業(yè)市鎮(zhèn)形成、壯大、塑造和沖擊全過程所產(chǎn)生的具體影響,說明在因襲與變遷中,驅動其演化進程的根本動因。
一、鹽棧選址的人為干預與自然淵源
十二圩地處今江蘇儀征長江邊,“圩”意指低洼地外的防水堤。康熙以后,沿江居民往南開墾,由于這里開發(fā)次序列第十二而得名①。十二圩從屬之儀征縣,有長期的漕、鹽轉運史,是兩淮食鹽,特別是淮南鹽西運各岸,以及湖廣等地漕糧北送的雙重樞紐。至明清兩代,儀征鹽棧除在洪武年間短暫外遷瓜洲外,其他絕大部分時間都穩(wěn)定地設置在天池口②。
道光十一年(1831),陶澍推行票鹽改革,通過天池口售往湘、鄂、皖、贛四?。〒P子四岸,綱岸)以及江蘇本省各縣(食岸)的淮鹽量逐漸減少③,本地鹽運業(yè)受到一定沖擊。咸豐三年(1853),受太平天國戰(zhàn)爭影響,各鹽務機構東遷泰州。戰(zhàn)后,因儀征運口淤廢,兩江總督曾國藩又將鹽務機構遷至瓜洲六濠口④,這是繼明初以后,兩淮鹽船再次由瓜洲通江。
最初,曾國藩并未意識到淮鹽轉運樞紐多變的格局。在他將鹽棧移置瓜洲時,曾自信談到:“(六濠口)慮岸堤、鹽棧之潰圮,則排以木樁,隨時可以補救……數(shù)者似均無足深慮,勿庸議復儀征故道。”⑤ 但江勢的演變畢竟超出他的設想,同治十一年,六濠口塌入長江⑥。至光緒初年,瓜洲全城也盡數(shù)淪入江中⑦。六濠口甫塌,時任兩江總督并署理鹽政的張樹聲“揀員前往儀征復勘”⑧,初步設想將鹽棧重新設回儀征境。同治十二年四月,鑒于“十二圩地勢極好”⑨,繼任兩江總督的李宗羲也承認“瓜棧有不能不遷之勢,儀征有必須改復之理”⑩。是年十月十五日,淮鹽總棧正式從瓜洲搬遷到十二圩○11 。十二圩所處區(qū)位環(huán)境參見圖1。
可以看到,河勢變遷實際上成為鹽運樞紐選址最先決的條件,瓜洲、儀征兩地的區(qū)位優(yōu)勢也因之此消彼長。早在明初,鹽棧第一次由瓜洲遷回儀征時,瓜洲當?shù)厝司透袊@“前代掣鹽渚上,冠蓋絡繹,商賈繁盛……自移掣真州(注:今儀征)……街市寥落,宛如鄉(xiāng)野,采風者無不盛衰之感焉”①。自然變遷對區(qū)位優(yōu)劣之影響可見一斑。
盡管淮鹽轉運樞紐曾在瓜、儀間不斷擺動,但其仍以停留儀征次數(shù)最頻、時間也最長,這一趨勢帶有一定的必然性。從歷史自然地理的角度來看,十二圩所在長江河段,因為上游有基巖狀磯石,江水遇之便不斷被向南挑流,北岸遂被保護而沖刷減少,近百年來的河勢也就比較穩(wěn)定②。而瓜洲所處的長江河段,卻受制于江中沙洲廣闊,水道彎曲,河勢左沖右淤,險工崩塌時有發(fā)生③。
然而,河勢的局部狀態(tài)畢竟是短期的和相對的。從更長時間和更大范圍看,瓜、儀兩地都位于長江鎮(zhèn)揚河段北岸,江水主泓到這里被分為南北兩汊。在水動力機制的緩慢作用下,北汊會逐漸衰落而向北歸并成陸,南汊則會日趨強盛,成為新主泓,這才是相較局部崩、淤而言的全局趨勢④。從這個意義來說,十二圩在晚清以后作為鹽運樞紐的地位,其實在一開始就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二、鹽政變化與鹽運樞紐地位的確立
除開鹽棧選址的自然淵源,十二圩的崛起還尤賴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太平天國運動中,清政府曾視為命脈的兩淮鹽課大受沖擊,鎮(zhèn)壓太平軍的主力——湘軍,也極受制于鹽課提供的軍餉,“諸軍仰食,性命相依”⑤。
因此,為盡可能多地榨取鹽利,相繼任職兩江總督兼署鹽政的曾國藩、李鴻章不斷上調鹽商起票鹽引的最低數(shù)量,并推行循環(huán)配運等政策①。這些措施,實質上使得陶澍改革后已瀕于絕境的綱鹽法死灰復燃,“雖未復綱法之名,仍名為票法,實即為綱法”②。圩鎮(zhèn)得以像前代歷數(shù)的淮鹽運口一樣,安享由于鹽運高度壟斷而帶來的龐大利益。
到十二圩這類鹽棧掣驗并儲運的淮鹽,歷代都以淮南鹽為大宗③。進入民國,“一切鹽制俱本清代,變更殊少”④。但受制于多種復雜因素,淮南鹽產(chǎn)日蹙而淮北鹽產(chǎn)日增⑤。這樣,在十二圩囤儲的鹽斤數(shù)便青黃不接,官方文件也承認道:
查淮南銷數(shù)號稱七十萬引,運于各食岸者歲約十余萬引,運于湘鄂西皖者歲約五十余萬引,存棧(注:即十二圩)鹽斤必有三十萬引左右,循環(huán)套搭始敷周轉,然通泰各場迭歲鹽荒,往往產(chǎn)不及額,以致圩上存數(shù)亦日以短少。⑥
面對以上窘境,大量來自淮北濟南場的食鹽,遂被中央鹽政管理層調配至十二圩儲運⑦,圩鎮(zhèn)鹽運樞紐的地位,至此愈加重要。除此之外,北洋政府初期的統(tǒng)一鹽稅運動也帶給十二圩莫大益處:由于北洋政府以鹽稅為抵押向英美等國借款,列強于民國二年(1913)在揚州設立鹽務造報稽核分所,次年六月又在十二圩設置稽核支所⑧,以期主導淮鹽收入分配。至民國四年前后,在英國人丁恩領導下的鹽務稽核系統(tǒng),已事實操持了兩淮鹽政。為進一步提高征稅效率,丁恩明確規(guī)定:
凡鹽斤由淮南淮北運至十二圩者,其向來所征之各種課稅皆一律取消,改在揚州每擔征收一次……所有在十二圩及泰揚所收之稅款,皆應一律歸入鹽款賬內,及應責成(十二圩)局員務須將款按時交付。⑨
鹽稅集中收繳,使民初“各省鹽課大都截留供餉”⑩ 的局面得到遏制,通過十二圩流入和流出的鹽斤數(shù)量,也隨之明顯提高。如圖2所示,自民國七年相關改革實施,十二圩總棧實產(chǎn)(到)鹽和實銷(出)鹽分別從上一年的81.8萬引、56.7萬引顯著回升到104.6萬引和67萬引,并保持了增長勢頭。核算十二圩鹽棧實到鹽斤,最高峰出現(xiàn)在民國十年,達115萬引,折5.06億斤,最低谷在光緒元年(1875),也有37萬引,折1.63億斤○11 。也就是說,數(shù)十年間平均每天有八九十萬斤食鹽在十二圩裝卸、堆儲及轉運。龐大的囤鹽需求,使十二圩的各類鹽務設施占地廣大:清末民初,食鹽堆場在100畝上下①,而據(jù)民國二十六年儀征縣地籍圖進行復原,其堆場面積已擴充到125畝,比民初的堆場面積增長了四分之一②。
晚清民初漸趨繁榮的鹽運業(yè),既進一步確立了十二圩淮鹽轉運樞紐的地位,也成為聚合十二圩及其周邊地域最有力的要素。一個以淮鹽轉運為事務中心的地域社會,在這一進程中被漸趨塑造出來。
三、地域人群的聚合與鹽業(yè)社會的塑造
1. 家族與商幫:政策移民下的頭面群體
作為江邊一隅的沙洲,十二圩初無本地居民。最早遷徙至圩的人口,也大多不是周邊土著,而以兩湖和江西人居多③。
以湖北黃岡葉氏家族為例,該家族遷儀始祖葉俊賢,系光緒元年到圩。據(jù)楚黃(注:即黃岡)航運公所奠基碑文載:“前清光緒元年,歲次乙亥……我?guī)腿烁咐?,隨航商、鹺務咸集于儀邑十二圩?!雹?葉氏之所以不遠千里遷移至此,當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由于“川鹽濟楚”政策的實施,淮鹽在兩湖傳統(tǒng)引岸喪失幾盡。戰(zhàn)后,為平衡川、淮諸方既得利益,曾國藩便提出新的引岸劃分方案。據(jù)此分界策,湖北省內武昌、漢陽、黃州(黃岡)、德安四府專銷淮鹽,嚴禁川鹽售入:
就川鹽浸淮之地,而于其中收復數(shù)府專行淮綱……就湖北九府一州計之,現(xiàn)定將武昌、漢陽、黃州、德安四府先行歸還淮南,專銷淮鹽……議定淮分之界,不準川鹽侵入分寸。①
由于淮鹽在兩湖地帶悠久的銷售史,包括葉氏家族在內的不少黃岡商人,素有從事淮鹽運銷傳統(tǒng),只是不巧被太平軍戰(zhàn)火阻斷過。前引楚黃航運公所奠基碑文,其實就已明確指出黃岡人與“航商”和“鹺務”間的深厚淵源。一俟官方向湖北四府專銷淮鹽的政策恢復,再加上次年末(1873)鹽運總棧重設在十二圩,來自黃岡的葉俊賢家族便繼續(xù)遠道而來,投身于鹽運事業(yè)。
據(jù)碑記,至遲到光緒十七年,葉俊賢已以“葉董俊賢”身份,“首倡捐酌,置基地一方,并市房五間”② 一躍成為黃岡移民集團的核心人物。不久,葉俊賢后人葉祖植被推舉擔任十二圩全鎮(zhèn)運商董事。光緒三十三年,他在一次平糶圩鎮(zhèn)糧荒的事務中嶄露頭角,受到時任兩江總督端方的親自嘉獎③。民國時期,葉祖植進一步擔任十二圩總商董④。在其祖、父兩代數(shù)十年艱苦經(jīng)營下,葉俊賢之子葉鳴遠極為熱心地方事務,很快成為圩鎮(zhèn)乃至儀、揚地區(qū)的著名商紳,歷任十二圩總商會會長和儀征縣參議員⑤。另外,由于葉鳴遠早年在滬求學,思想頗為開明,“無形中成為圩地人民領袖”⑥。國共鼎革之際,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堅定地站在中共一方,在渡江戰(zhàn)役中貢獻良多。1949年后,葉鳴遠連續(xù)擔任蘇北行署區(qū)首屆政協(xié)委員和江蘇省政協(xié)一至四屆委員,為葉氏家族縱跨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歷史時期的移民史畫上顯赫的句號⑦。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如果我們將十二圩地方頭面人物的籍貫劃分再具體細化到兩湖內部,則湖南商人勢力又尤勝于湖北商人。相較葉俊賢為代表的鄂商群體躡政策而來和相對被動的發(fā)家軌跡,湘幫勢力則直接源自國家權力下的強制移民。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束后,曾國藩為安置湘軍退伍官兵,借整頓兩淮鹽務之機,大力在十二圩“輔導被裁遣之官兵,改業(yè)操舟轉業(yè)鹽運”⑧。將士既已轉業(yè),為更好地維護這一群體的商業(yè)利益,曾國藩之弟曾國荃親自制定了規(guī)則嚴密的湘幫內部章程。照該章程,不僅船戶、鹽民應當公置義田以紓急困,就是基層水手也應統(tǒng)一包攬食宿,按月發(fā)錢,甚至還有規(guī)定嚴禁開除湘籍水手。以上諸端,在本質上塑造了一個以地緣關系為核心,內部聯(lián)系極為緊密的湘幫集團:
水手工食錢向遵曾文正公定章程,空船每月給錢一千五百文,重船每月給錢兩千文,嗣后仍宜遵舊章秉公發(fā)給,不得扣除伙食,任意克減……船由湘開行駕來之水手,到圩后如皆照常安分守己,船戶自不得故意開發(fā)。①
時日既久,湘籍人士更有條件在地方上形成勢力。如下表(表1)所示,十二圩航運公會直到民國時期的勢力分布,依舊明白無誤地展示了這一點。
總之,考察兩湖鹽商在十二圩的崛起過程,其間政策移民的意味特別明顯。應該指出,像兩湖鹽商這類客籍商人在淮鹽運作中扮演的主導角色由來已久:晚清以前,在包括儀、揚在內的兩淮地區(qū),從事鹽務的商業(yè)群體主要是山陜商人(西商)和徽商②。他們在本地占籍落戶,積極參與地方事務并不斷土著化③。清人即有言:“揚,蓋徽州殖民地也。”④ 殆及十二圩作為鹽運樞紐時,由于針對兩淮鹽業(yè)的各類國家政策的變化,新興的兩湖籍群體在很大程度上替換了徽籍群體的優(yōu)勢地位,這正是湖北葉氏家族躍升為地方精英,以及湘幫商人占據(jù)鹽運主導角色的時代背景。
2. 從鹽梟到軍閥:舊秩序的瓦解和新階層的融合
十二圩地方舞臺上的活躍角色除了商紳們,還有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秘密團體,這其中很具代表性的是鹽梟徐寶山。徐寶山生于同治四年,家鄉(xiāng)在與十二圩一江之隔的鎮(zhèn)江府丹徒縣。其年歲稍長,徐由于失業(yè),便在十二圩和周邊鎮(zhèn)、揚州一帶專事私鹽販賣,十二圩鹽棧囤儲的巨量淮鹽,不啻徐寶山的發(fā)家捷徑。
徐氏個性兇惡機敏,逐漸壟斷了十二圩私鹽運銷網(wǎng),并以圩鎮(zhèn)為中心籠絡大批部眾,成為江淮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大鹽梟。“上自大通、蕪湖、漢口、江西,下抵江陰等處,長江千余里,時有該匪私鹽船出沒其間,多至七百余號,黨眾萬余?!雹?徐寶山并不滿足于攫取經(jīng)濟利益,還與諸方政治力量有著深度糾葛。最早時,他同十二圩的緝私營籠絡關系,互分走私紅利。圩鎮(zhèn)時有民謠諷刺稱:“官鹽三門走,私鹽一碼頭”⑥,徐氏權焰之盛不言而喻。稍后,徐寶山擁兵自重,于光緒二十六年就撫清政府。歸順后,他一面協(xié)助清廷剿滅江淮其他鹽梟,一面又繼續(xù)擴長勢力⑦。辛亥革命前后,徐寶山更是于南北當局間投機搖擺。在革命黨和揚州地方士紳均授意兩淮鹽利盡歸于彼后,徐氏便一舉“光復”揚州,而為揚州軍政分府都督⑧。
像徐寶山這類強有力的鹽梟,在兩淮鹽業(yè)發(fā)展史上由來已久。他們往往打破引岸限制,肆意販賣私鹽,歷代為官府所痛剿①。但回顧徐寶山的發(fā)跡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徐氏鹽梟集團從一個本應是官府勢力的對抗者,搖身變?yōu)閾P州地域內地方精英的合作者乃至保護者。作為鹽梟的徐寶山,之所以被士紳們確定為合作對象,當然不是看中了他從十二圩發(fā)家的鄉(xiāng)土情結,而是因為徐寶山在亂世中掌握武裝,政治手腕又頗為高明,足以維持構筑在壟斷鹽政基礎上的揚州地方安靖。辛亥時人對此看得很明白:
所以迎徐回揚,因以為揚州為鹽務重心,八大鹽商群集于此,是食鹽供運銷之樞紐。里下河既為產(chǎn)鹽之區(qū),十二圩又為食鹽轉運集散之地。認徐足可左右鹽務之安危,遂有迎徐之舉。②
業(yè)已有學者注意到清末以來江淮鹽梟這一特殊勢力的崛起③。但我們還應進一步說明,私人鹽梟集團之所以有這種向國家暴力機器的轉向,追根溯源,是由晚清以來兩淮鹽業(yè)管理體制的下沉帶來的。具體來說,無論是徐寶山就撫清廷還是投機革命,都表明原本應用于嚴厲鎮(zhèn)壓私鹽販的舊統(tǒng)治秩序,已經(jīng)發(fā)生了動搖。這種國家權力的失馭,遂導致處在體制內相對低環(huán)節(jié)的地方紳商精英群體,將希望重新寄托在實質身份是鹽梟的徐氏集團身上。這正是隱藏在各方移民背景下,由鹽而聚的十二圩乃至更廣范圍的區(qū)域社會漸趨靠攏的實質。
3. 生計與信仰:基層社會中的整合進程
除帶有移民背景的各色上層人物外,十二圩還聚集起更多具體參與鹽運各環(huán)節(jié)的普通民眾。他們大多來自十二圩周邊四鄉(xiāng),一般以出賣勞力為生,多少都從鹽務中沾得利益。
先來看鹽工,鹽工占據(jù)十二圩基層人口的比例并不太高,但卻是圩鎮(zhèn)產(chǎn)業(yè)運作的核心④。鹽工又分陸地鹽工和水上鹽工兩類,而以后者最具代表。水上鹽工也即船民,以操持木帆船向各岸運鹽為生。鼎盛期的十二圩,木帆船數(shù)量極為可觀,據(jù)記載,在港木帆船約有1600多艘⑤。木帆船因為結構原因,不便于將鹽倉封死,這就給私鹽倒賣以極大空間⑥。有一段當事人回憶,對此記述頗為生動:
船家經(jīng)濟收入靠什么?大家總認為是靠裝運貨物拿運費,其實他們大部分收入,全靠盜竊所裝載的貨物……偷鹽羼什么呢?那另有一種“合法”手段。這就是借口有些鹽包破裂,故意多加套包,外加草繩捆扎,以沖抵偷盜的鹽斤。⑦
由于圩鎮(zhèn)上鹽工船民之類的流動人口極多,故而餐飲娛樂等服務行當在這里也興盛繁茂。這些行業(yè)的興衰,完全依賴鹽工群體的消費。據(jù)民國年間的兩份人口調查顯示,十二圩鹽業(yè)工人曾在三年中減少了4000人,但對應的服務行業(yè)人員竟至銳減了28000多人,各色活計與鹽務相關性之強略可一見⑧。
普通民眾在生計上對鹽業(yè)的依賴,只是十二圩基層得到整合的基礎。伴隨淮鹽轉運這一日常事務在幾十年中的持續(xù)開展,十二圩民間還逐漸形成了各種極具當?shù)靥厣拿袼谆顒?,其中以都天廟會最為典型。
十二圩的都天廟會對全體民眾開放,“三天內,鹽務活動停止,各行各業(yè)都忙著出會,廟會所用到所有開支及有關事務,都由各行業(yè)公會分頭負擔?!雹?這些優(yōu)惠,無疑對包括基層民眾在內的圩鎮(zhèn)上下均具有吸引力,因而逐漸成為各階層都深度參與進來的聯(lián)歡活動。事實上,都天崇拜是明清以來江淮地區(qū)廣泛分布的民間信仰,十二圩及其周邊的鎮(zhèn)揚地區(qū)概不例外②。不過,本地這種隆重的都天廟會實有其相對獨立的色彩,這可以從流傳在十二圩當?shù)氐膫髡f中看出一些線索。
都天廟坐落在儀征縣城和十二圩間的新城鎮(zhèn),北臨鹽運河(儀揚運河),歷史頗為悠久。早年間該廟一度香火鼎盛,但清代后期逐漸不景氣。后來,由于據(jù)傳十二圩“十八幫”航運公會的運鹽船在船難時被都天神拯救,公會遂斥巨資修繕廟宇,幾十年間,這里成為廣大鹽民及四鄉(xiāng)居民朝拜的圣地③。
排除民間傳說常見的怪力亂神,十二圩的都天崇拜實際源自對鹽船遭難的特定記憶。這與江淮地區(qū)其他都天神的神格指向(或控制瘟疫蔓延,或庇佑漕運安康),有迥然之異④。另外,這座瀕臨鹽運河的都天廟,為了方便信眾朝拜,還一反祠廟建筑坐北朝南的一般樣式,而將正門北開,并鋪設甬道直趨河岸⑤。以上特點,再次證明了持續(xù)開展的鹽務活動在民間信仰層面,也給十二圩基層社會留下了深刻而獨特的印記。
作為一個共享信仰空間的都天廟,以及作為一個改造化神祇的都天神,均愈加強化了“十二圩”一詞作為一個獨特地域空間的概念。祠廟及其祭祀的相關神靈,對居住在特定范圍內的社會各階層都構成了一種最重要的公共領域,應該被視為各地共同體的象征⑥。都天廟及其神祇,正可以看作十二圩基層社會結成這種共同體的標志之一。
四、1931年《鹽法》帶來的多方博弈
伴隨聯(lián)動儀、揚的十二圩社會漸趨形成,舉凡食鹽運輸、鹽政管理等鹽務大端,都更加緊密地結合在這個地域內,構成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利益共同體。不久,一場由中央層面發(fā)起的鹽制改革,為我們觀察這一共同體的諸多側面提供了契機。
民國二十年五月底,南京國民政府經(jīng)過艱難推進,正式頒布《鹽法》⑦。該法第一章第一條即開宗明義:“鹽就場征稅,任人民自由買賣,無論何人不得壟斷。”① 這一政策對十二圩產(chǎn)生了至深影響。如前所述,民國以來通過十二圩行銷揚子四岸的淮鹽,以淮北產(chǎn)區(qū)為大宗。而淮北鹽運輸至十二圩囤儲,本就繞道內河,若要再從十二圩運至上游湘、贛等省,不唯耗時冗長,而且運費更加高昂(輪運、帆運的運費差異見表2)。那么,既然就場征稅已納入法條,淮北以曬法為主產(chǎn)出的食鹽,便無需再到十二圩中轉,只要使用機輪船從海濱產(chǎn)地沿長江直驅內陸即可。
實際上,在《鹽法》頒行前后的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也確實是機輪船在江蘇貨物運輸中普及的年代②。質言之,十二圩鹽運事業(yè)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至此已面臨根本挑戰(zhàn)。在這樣的嚴峻局面下,利益各方以十二圩為中心,展開了一場實質內容是輪帆之爭的長期博弈。
《鹽法》制定耗時頗久,所以正式頒布前,早有諸多跡象。例如,1931年1月9日,財政部命令駐揚州的兩淮鹽運使公署,移駐到淮北灌云縣的板浦場,并由淮北稽核分所經(jīng)理兼任兩淮鹽運使,不過鹽稅依舊可在揚州征收③。作為淮北分所駐地的板浦場,歷來與作為淮南分所駐地的十二圩南北呼應,而現(xiàn)在卻突然以北所為尊。此番調整,無異徹底顛倒了明清以來兩淮鹽業(yè)中長期“南主北副”的傳統(tǒng)格局。嗅覺敏銳的十二圩地方士紳,立刻覺察到了中央這一政策的后手寓意。
1931年1月24日,以葉鳴遠為首的十二圩商會及民眾代表團,赴財政部請愿,要求收回成命④,卻被以“淮南鹽務仍歸運使兼轄,其職權范圍亦復照舊,與地方并無關礙”⑤ 的理由搪塞回去⑥。雖然運署之遷移表面上只作用在揚州府城,無涉十二圩,但圩鎮(zhèn)地方精英還是有感于青萍之末,故有請愿一事。最終,由于在揚州設場征稅的政策畢竟未變,葉鳴遠等人沒能掀起太多波瀾。
進入3月,風聞《鹽法》即將公布,十二圩各界加緊了與利益攸關方的聯(lián)絡,眾多請愿書與呈文朝南京紛呈而去。舉其大犖,多是極度渲染《鹽法》變革對當?shù)孛癖娚嬙斐傻牟涣加绊?,號稱:“千萬鹽民相驚失色,有若死囚?!雹?/p>
不過,也有一些呈文立足中央立場進行游說,十二圩鹽工代表就指出:“圩地十數(shù)萬民眾,千余艘江船,一旦失業(yè),于國都沿江一帶之繁榮極有關系?!雹?這就點到了鹽民生計與國家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如果聯(lián)想到民國初年鹽梟徐寶山曾以十二圩為根據(jù)地,在江淮一帶呼風喚雨的歷史,以及1931年初國民黨高層內部蔣胡之爭日趨白熱的局面①,則鹽工團體的這一告誡,堪稱地方對中央最強烈的抗議。鑒于諸方壓力不斷,南京方面雖在5月正式頒發(fā)《鹽法》,但其實并未明確施行時間,在政策上尚有余地②。
基于中央層面的后退姿態(tài),自民國二十一年起,以十二圩鹽場職業(yè)工會為首的社會群體,希冀更進一步,繼續(xù)向鹽務機關及南京政府訴求徹底停止輪運。由于反抗之聲愈加高漲,時任兩淮鹽運使的繆秋杰,于民國二十三年五月,提出逐年遞減帆運等妥協(xié)政策,試圖安撫失業(yè)鹽工③。但這些措施由于不能立竿見影,故而雙方矛盾仍舊難于化解。
同年六七月間,沖突進一步擴大,抗議人群也從十二圩擴散到了揚州。揚州地方商民四千余人堅持要赴南京請愿,“日唯以完全保留帆運為請求”④。稍后,繆秋杰借口優(yōu)化淮北鹽產(chǎn)格局,嚴令濟南場原設在揚州的七家鹽業(yè)公司,同三年前兩淮運署的北遷一樣,也統(tǒng)一搬往板浦場⑤。這一舉動,無異要對整個揚州地區(qū)的鹽務釜底抽薪,終于釀成大規(guī)模事變。
10月17日,恰逢繆氏親臨揚州意圖解決紛爭,揚州全城掀起了罷工、罷課、罷市的風潮。城內各方呼喊口號,聲稱“揚州即將破產(chǎn)”⑥,繆秋杰本人也被大肆圍攻,人謂:“繆使秋杰,勒遷鹽業(yè),全揚人民,生機斷絕,代表請愿,派兵威脅,公憤罷市,誓達目的?!雹?在困局脅迫下,南京政府最終做出讓步,七公司北遷之事不了了之,帆改輪計劃也繼續(xù)擱置下去⑧。
檢諸眾多抗議口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至此時為止,無論是十二圩還是揚州的鹽務官僚群體、鹽商群體或普通平民,都站在了反抗《鹽法》的同一戰(zhàn)線。總結他們的基本訴求,其一反映在產(chǎn)業(yè)上,即不能容許輪運代替帆運;其二反映在地域上,即要求鹽棧、行政機構和鹽業(yè)公司都繼續(xù)設置在淮南鹽區(qū),具體來說就是分別設置在十二圩和揚州。對此間復雜幽微的關系,《中央日報》有一段評述,堪稱洞若觀火:
七公司一旦移動,則帆運勢在必廢;(帆運)十八幫一經(jīng)離圩,則儀圩市面整個瓦解,儀征縣治之存廢,恐亦將發(fā)生問題。因此該兩地之人民,對于此事,決不放松,表示為揚后盾,誓死力爭,而求最后之生存。⑨
可見,以十二圩的輪帆之爭為起點,產(chǎn)業(yè)、地域、民生諸要素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關系都交織在圩鎮(zhèn)與其周邊社會,地方勢力暫時在這場反抗國家大政的斗爭中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就在輪帆之爭停息不久的1937年,正值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圩鎮(zhèn)作為江淮地區(qū)的戰(zhàn)略目標,在日軍戰(zhàn)火中被毀⑩,地方士紳和鹽民群體四相逃散。戰(zhàn)后,國民政府挾勝利威勢,在全國范圍內繼續(xù)推廣實質上的新鹽法①。失去產(chǎn)業(yè)支柱的十二圩市面蕭條,降為揚州濱江地帶的一個普通市鎮(zhèn),至此一蹶不振。
五、結語:新舊國家權力滲透下的鹽業(yè)市鎮(zhèn)
鹽是傳統(tǒng)時代國家最為專賣的商品之一。明清以來,雖然鹽政屢次變遷,但鹽稅特別是兩淮鹽稅卻一直是國家財政的支柱之一。因此,在兩淮地區(qū)幾乎所有鹽業(yè)市鎮(zhèn)形成、壯大和演變的過程里,都有著國家權力深度介入的傳統(tǒng)。本文討論的十二圩,就是其中的典例。
一方面,十二圩得以迅速崛起的若干條件,無論是鹽棧選址的確定、鹽業(yè)群體的移民還是鹽業(yè)利益集團的形成,均因襲本地區(qū)長期的食鹽專賣傳統(tǒng),從這一角度看,十二圩當然是舊式國家權力的受益者。但另一方面,導致圩鎮(zhèn)衰敗的直接因素,即1931年《鹽法》造成的沖擊,又溯源于追求鹽務現(xiàn)代化背景下南京政府的新國家意志,從這一角度看,十二圩也的確是新國家權力的受害者。
綜而言之,地方鹽務中國家權力的滲透是一貫和強勢的,只是在近代以來,其具體政策指向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在新政策下,鹽日趨從一種專賣商品變?yōu)橐环N普通商品,這是構筑在鹽運壟斷基礎上的十二圩本身衰敗的根本原因。由是觀之,在更宏大的空間里,處于兩淮食鹽生產(chǎn)、運銷諸節(jié)點的鹽業(yè)市鎮(zhèn)衰敗,可能正是在相當程度上依附于鹽業(yè)產(chǎn)業(yè)鏈的近代兩淮地區(qū)整體衰敗的縮影。
(責任編輯:王放蘭)
Abstract: Shierwei(十二圩)is a typical salt industry town in Lianghuai area.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period of the R.O.C, the town flourished due to salt, which affected Lianghuai area. Around the time when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promulgated the Salt Law in 1931, Shierwei became the focus of multi-party games, which was subject to many new factors and tended to decline. This articles long-term investigation of Shierwei shows that under the successive penetration of the old and new state powers, the salt industry towns built on a single industrial form can neither follow the traditional salt monopoly system nor adapt to the new national will for pursuing the modernization of salt affairs. Shierwei is the epitome of the tremendous changes in Lianghuai area in modern times.
Key words: Shierwei; salt industry town; state power; regional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