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艷(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戲劇影視學院)
江蘇民歌是江蘇傳統(tǒng)藝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體裁包括號子、山歌、小調、風俗歌、兒歌五大類,題材涉及生活、勞動、愛情、社會斗爭、勸世、啟智、逗趣、風俗、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等方方面面。由于地域、經濟條件、生產生活方式、方言語調、群體性格等各個方面的不同,江蘇民歌的風格表現(xiàn)為多種多樣。武俊達、朱新華、薛藝兵等學者分別對江蘇民歌色彩區(qū)進行過劃分,不同區(qū)域民歌的風格和表達方式都不同,有時即便在鄰近地區(qū),如縣與縣、村與村之間都會有很大的區(qū)別,每一種體裁及至子體裁(如號子按照勞動工種的不同,劃分為車水號子、漁船號子等)都會因為地方具體因素的不同而形成各自的音樂特色。
江蘇民歌多樣鮮明的藝術特色,為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提供了鮮活的靈感來源和素材基礎,作曲家們從中獲得靈感,汲取音樂元素,通過專業(yè)作曲技術,將其旋律特點、個性音色、獨特語匯、精神氣質等與當代創(chuàng)作概念及演出形式相結合,既完成作品自身的表達,也傳遞出傳統(tǒng)音樂藝術的精神品質。將民族或地區(qū)的傳統(tǒng)音樂藝術融于創(chuàng)作,既是對當下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的有效補充,也是對傳統(tǒng)音樂藝術的應變式傳承。
我國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主要涉及聲樂、器樂、大型綜合性藝術體裁等三大類。以筆者研究民歌創(chuàng)作改編的作品做實例,對其中的作曲技術進行分析和歸類,下文以江蘇民歌為例,分析民歌主題用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手法與分類。
這是最為常見的手法之一,它保持民歌曲調的原貌,直接或經少許變化用于創(chuàng)作。其中包含原型引用和變形引用兩種形式,既可以將民歌原型鑲嵌在新編的旋律或結構中,也可以純粹將原民歌曲調通過和聲、配器等編曲因素賦予新的色彩與氣質。
六合民歌《茉莉花》應該是最常被完整引用的民歌,它被大量運用歌曲和器樂曲創(chuàng)作中,最著名的當屬1924年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在歌劇《圖蘭朵》中的運用,曲調貫穿全劇,多次采用男生合唱、女聲合唱、交響樂隊等形式呈現(xiàn)。奧籍作曲家于京君為西澳大利亞交響樂團訪華曾創(chuàng)作民歌改編曲《茉莉花》(譜例1),作曲家使用常規(guī)手法進行編配,但在配器中加入由長笛和短笛演奏的“干擾素”音色,這些樂器聲部從節(jié)奏、調性、和聲等方面都與樂曲主題風馬牛不相及,但卻給樂曲營造出百鳥爭鳴、鳥語花香的意境。
譜例1.《茉莉花》于京君(配器)
作曲家何訓田曾在2002年推出專輯《云鐘》,其中的第九首作品《春歌》(譜例2)是一首佛教題材歌曲,歌詞取自宋代禪宗黃龍慧開禪師的《無門關》第十九則前四句,唱曲采用江蘇民歌《孟姜女》曲調,經些微變動,經由800余人的大合唱反復吟唱7遍,歌曲在配器中模擬佛樂中的木魚,配合豐富微妙的演唱力度變化,在遠近推移的宏偉聲場中營造出莊穆神圣的佛樂氛圍和“雨過天晴”般清新透亮的盎然生機。
譜例2.《春歌》主題何訓田
這是音樂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旋律發(fā)展手法,指對原曲調進行變化重復處理,即在保留曲調輪廓的基礎上,或進行“加花”處理,使旋律豐潤細膩,或進行“減字”處理,將繁復的旋律變得凈爽明朗。根據變奏曲調偏離原曲面貌遠近的不同,可以分成“近似性變奏”和“陌生化變奏”兩類。
1.近似性變奏
這是離原曲面貌較近的變奏手法,變奏后的曲調依舊鮮明好辨認。俄羅斯作曲家、鋼琴家安東·斯捷潘諾維奇·阿連斯基創(chuàng)作的《四首練習曲》中的第三首是回旋曲式結構,作者將《茉莉花》曲調引入插部,在右手十六分音符三連音密集跑動的背景下,左手在上方聲部以八分音符的流速均勻奏出《茉莉花》主題旋律。
筆者曾取材高淳民歌《五月栽秧》,創(chuàng)作弦樂四重奏《金陵五月》(譜例3),作品為變奏曲式,樂曲呈示部用第一小提琴奏出原民歌主題旋律,第一變奏先后由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相繼奏出,該變奏是對主題的“加花”處理,同時改變節(jié)奏型,使曲調由抒情優(yōu)美變得活潑跳脫。
譜例3.高淳民歌《五月栽秧》原曲調(vl.1聲部)與第一變奏聲部
2.陌生化變奏
這種改編僅保留原曲調中的個別骨干音,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原曲輪廓,但在音調、句式結構等方面變化較大,變奏后的曲調離原曲面貌較遠,不易辨認。
作曲家陳其鋼為電影《金陵十三釵》配樂,以江蘇民歌《無錫景》為素材。其中名為《LoveTheme》(愛的主題)的配樂(譜例4),僅保留原曲的個別骨干音,旋律線走向大致保留原來的樣子,但是音調變化較大,句式結構擴大,這樣的變奏深化了主題音樂的風格。
譜例4.《LoveTheme》(愛的主題)(選自電影《金陵十三衩》配樂)陳其鋼
這是指引用原民歌曲調的某部分進行發(fā)展變化,這同樣有“近似性”和“陌生化”兩種處理情形。
這是指截取原民歌音調素材(常為開頭)進行模進、移位、變化重復等近似性處理。如陳其鋼先生為電影《金陵十三釵》所作的配樂,其中以“QinHuai Legend”命名的第5、6段配樂(譜例5),引用民歌開頭曲調進行發(fā)展變化,第一句采用模進手法,第二句采用重復手法,變形后的樂句結構擴充,演奏速度放慢。
譜例5.《QinHuaiLegend》第5、6段配樂 (選自電影《金陵十三釵》配樂)陳其鋼
這是指截取原民歌音調素材進行衍展式變異性發(fā)展。江蘇作曲家吳正云創(chuàng)作的交響音畫《春滿江南》(譜例6),主題取自揚州栽秧號子《撒趟子撩在外》,作品主題由兩個平行關系的非對稱樂句組成,保留原民歌調式,但僅在首尾保留原有曲調痕跡。相較于原民歌,該主題音域拓寬,在結構與節(jié)奏方面都有較大變動,音樂材料的內在聯(lián)系得到加強,旋律走向體現(xiàn)出更明確的意圖,長時值切分音和大量弱起節(jié)奏的運用,使主題悠長且具有動力,體現(xiàn)出明顯的器樂化主題特性,以此抒發(fā)對蘇地江南的贊美之情。
譜例6.《春滿江南》主題 中速 柔美的
這種寫法并沒有引用某一具體的民間音樂曲調,但在旋法、調式色彩、發(fā)展手法等方面體現(xiàn)出江蘇民歌的特點,與之前的手法相比,這種手法更加接近于“創(chuàng)作音調”。
包括民歌在內的江蘇民間音樂在音樂呈現(xiàn)上大多運用“魚咬尾”“連環(huán)扣”“句句雙”等結構形式;樂句連接連綿婉轉、意圓韻滿;調式調性上運用“宮、商、角、徵、羽”五聲音階,不強調半音進行的戲劇性、功能性和導向性;旋律發(fā)展多采用自由綿延式展開,線性漸進,蜿蜒游動,樂思發(fā)展多以變奏、派生、展衍等漸變手法為主,不重動機展開,較少分裂和肢解對比……抓住這些音樂特點,能夠為江蘇民歌的精品化創(chuàng)作提供明晰的風格保障。以賀綠汀鋼琴作品《牧童短笛》為例(譜例7)。
譜例7.《牧童短笛》(首段前兩句)賀綠汀
作品將我國江南音樂色彩與西方復調作曲技術相結合,樂曲沒有引用某個具體的民歌曲調,卻體現(xiàn)出鮮明的江蘇吳語民歌的風味特點——譜例是單三部曲式首段中的前兩句,該樂段由6個樂句組成,每句4小節(jié),樂段為復調織體結構,上下聲部的旋律均采用五聲性音組的平穩(wěn)進行,落句不是徵調式,就是宮調式,樂句發(fā)展基本采用“魚咬尾”手法,曲調蜿蜒流動,自由展衍,并體現(xiàn)出“句句雙”的特點。樂曲旋律在調式、旋法、句式結構、旋律發(fā)展等方面無不體現(xiàn)出江蘇吳語地區(qū)民歌的藝術特征。
吳正云先生創(chuàng)作的交響音畫《水鄉(xiāng)船隊》(譜例8),主題素材來源于江蘇的勞動號子。作者抓住原民歌的情緒,在節(jié)奏與音調上做較大的突破。譜例是樂曲第一主題的開始部分,以它為中心寫作的完整主題是一個不規(guī)整的樂段結構,樂曲由附點四分音符引入,長音與弱位上的短小音符、變化半音以及逐漸活躍起來的節(jié)奏手法,使旋律具有沖擊向前的動力,譜例最后四小節(jié)的旋律相較于開頭進行了高四度移位處理。主題中的同音及節(jié)奏重復、下行四度音程的強調都是對原民歌特質的保留,給人以堅定豪邁的印象。
譜例8.《水鄉(xiāng)船隊》吳正云 稍快 有力地
引用民歌曲調,無論是整體還是部分,無論是原型重復、變奏、變形乃至創(chuàng)作特點提取等,都是重要且常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上述歸納的種種手法也是當前江蘇民歌素材運用于嚴肅音樂創(chuàng)作的常見技法。
現(xiàn)代作曲理念和技術層出不窮,作曲家們對民間音樂主題的創(chuàng)作運用各有思考和表達,除上文提及的技法外,更有其他構思精巧,令人耳目一新的技術運用。如作曲家于京君在其作品《唐人街》中,將廣東音樂《雙聲恨》的旋律以細小的單位(一個音或兩個音)散布到多個八度音區(qū)和不同樂器聲部中,讓各種樂器在廣闊的音區(qū)內分別點描旋律音,這樣每個樂器聲部演奏的都是不成曲調,支離破碎的音,但所有樂器聲部組合出跌宕起伏、動感跳躍的原曲旋律,傳統(tǒng)曲調在素材高度保持中獲得陌生化效果。再如作曲家陳其鋼在作品《道情》中,凝練陜北民歌《三十里鋪》的中心音調,以此為核心進行“動機式”和“完整式”發(fā)展,或是節(jié)奏變化,或采用音列遞增、節(jié)奏細分、擴大音程等手法,實現(xiàn)音樂“呈示——發(fā)展——再現(xiàn)”的過程,中心音調在作品中貫穿閃現(xiàn),成為控制整體音樂發(fā)展的支撐和主導力量,這種對民歌素材的深入挖掘和充分展現(xiàn),反映出創(chuàng)作者深邃的音樂理性和智慧,江蘇民歌的精品化創(chuàng)作正需要這樣專業(yè)、深入的思維和技術運用。
民歌的精品化創(chuàng)作,意義在于使民間音樂作為音樂創(chuàng)作的因素賦予其新的藝術生命,進而在音樂民族化的大語境中實現(xiàn)其新的文化價值。這種精品化創(chuàng)作不能僅是與當前的流行化、通俗化、視覺化相混搭,更重要的是從內容本質上提升藝術價值,還原音樂藝術的思維本質,這一點必須借鑒古今中外的優(yōu)秀技法,如西方的體裁形式、作曲技法、樂器組合、結構組織理念等。大量優(yōu)秀作品已經證明,這些從體裁規(guī)模、演奏形式、曲體布局、音樂元素等方面的“中西合璧”,既能繼承我國民族民間音樂單聲旋律美的特點,又能獲得多聲音樂結構的空間優(yōu)勢,拓展主題運動的深度和廣度,使創(chuàng)作更具寬廣的藝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