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繼承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印續(xù)集三》265號著錄如下一件漢穿帶?。▓D一)[1]:
釋為“尹□委·臣□委”,兩面印文用作人名之字的寫法相同。從印面看,原釋“委”字中“女”旁上方的偏旁明顯是“木”而不是“禾”,將“木”“女”這兩個偏旁拼在一起并釋為“委”,顯然不正確。
此印中人名當釋為“牽女”。在秦至西漢早期隸書中,“牽”字常作(睡甲55正壹,《秦編》188)、(睡甲155正,同上)、(奏102,《張編》23頁)之形,其上部與“袤”同形,下部從“?!被颉笆帧盵2]。秦漢文字中“?!薄笆帧薄澳尽比中误w接近,在作為偏旁出現(xiàn)時往往混用無別。西漢初期印臺漢墓所出竹簡中“牽?!焙衔闹盃俊弊鱗3],便作上“袤”下“木”之形。上舉印文“女”上之字的寫法與此完全相同,故亦當改釋為“牽”。
與“牽女”相類,漢印中還有以“牽男”為名的。《澄秋館印存》77頁著錄如下一方漢?。▓D二):
印文為“梁牽男”。此印中“牽”字下部亦從“木”,而“木”上部分與上舉秦漢文字中常見的將“牽”上部寫作“袤”的寫法有兩點不同。第一,此字上部“衣”旁僅有上部筆畫,而將下部省略。這種省略“衣”旁下部的“牽”字在秦漢早期隸書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比如孔家坡漢簡289貳“牽牛”合文之“牽”作(《孔》93頁),馬王堆帛書《周易》行58上“牽羊悔亡”之“牽”作(《馬集》一9頁)[4],馬王堆三號墓遣冊簡47“牽”字作(《馬集》二262頁),皆其例。上舉印文中“木”上部分也應當看作是從“衣”之省。第二,“木”上偏旁作“蟲”而不作“矛”,這種寫法在秦漢文字中也比較常見。比如周家臺秦簡139“牽?!焙衔闹盃俊弊肿鳎ā肚鼐帯?88頁),上部“衣”中就作“蟲”形。此外,秦印“趙牽”(《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808)、“任牽”(同上681)、“孟□·妾牽”(《璽印集林》109頁)中的“牽”字(圖三),上部“衣”中皆作“蟲”形。結(jié)合以上兩類字形來看,將上舉漢印左上一字釋為“牽”應該沒有問題。以“牽男”為名,剛好可以和“尹牽女·臣牽女”穿帶印中的“牽女”對觀。
《珍秦齋藏印·漢魏晉唐宋元篇》160頁著錄如下一件漢穿帶印(圖四):
釋為“殷終晰”。所謂“晰”實際上是“根”之誤釋。秦漢文字常將“艮”所從的“匕”寫在“目”或“日”的右下方,作(睡封53,《秦編》1301頁)、(睡甲49正叁,同上)之形;從“艮”的“豤”字作(睡律74,《秦編》1516頁)、“根”字作(銀1900,《銀貳》101頁),亦其比?;蜻M一步將“艮”寫成左右結(jié)構(gòu),作(銀2150,《銀貳》126頁)、(相2下,《馬編》343頁)、(相66上,同上234頁)之形[5]。上引漢印中“根”字所從“艮”旁亦作“日”“匕”并列之形,顯然是受上舉隸書寫法的影響所致。
“終根”為漢代常用人名,如史書中有“酈終根”(《史記·酈商列傳》)、“劉終根”(《漢書·王子侯表》)、“趙終根”(《漢書·蘇武列傳》),漢印中有“彭終根”(《十鐘山房印舉》17.28)、“田終根”(《十六金符齋印存》106頁)、“馬終根”(《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1151)、“蘇終根”(《中國篆刻全集》2.303)、“謝終根印”(《魏石經(jīng)室古璽印》97頁)等,皆以此為名。
《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1036號著錄如下一方漢?。▓D五):
釋為“李朗時”。從字形上看,印面左上一字右旁的上部有三豎筆,與“良”字之形不合,故將整字釋作“朗”并不正確。
在西漢中期以后的隸書中,“巤”旁的這種寫法又有進一步發(fā)展。《篆隸》703頁“獦”字條下所收出自“武威簡·泰射五〇”的一例,裘錫圭曾將此字改釋為“臘”,并指出后世所用的“獵”字異體“獦”,就是由這種形體進一步訛變而來[8]。這種寫法在當時并不少見,比如西北漢簡中“臘”字或作(73EJT23:672,《肩貳》中119頁)、(495.4A,《居》374頁),東漢碑刻中或作(張遷碑,《隸辨》5.69),皆是其例。漢代陶文中屢見的成語“宜臘”,其中“臘”字常作、之形[9],所從“月”旁之外的部分,實際上已經(jīng)與當時“葛”字的寫法沒有差別?!短瘴膱D錄》8.148.2著錄的原釋作“宜□”戳印陶文,“宜”下一字作,顯然也應釋為“臘”[10]。上舉漢印“李臘時”中“臘”字所從的“巤”旁,其上部仍保留篆文“巤”頭部的三豎筆,下部之形與當時的“曷”相近,寫法與上舉《陶文圖錄》8.148.2中“臘”字所從“巤”旁十分相近。因此我們將其改釋為“臘”大概也沒有問題。此印印主以“臘時”為名,可能是由于出生的時日與臘祭或臘月、臘日有關(guān)。
《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1465號著錄如下一件漢穿帶?。?/p>
釋為“蔡術(shù)·蔡翁作”。所釋“作”字右旁與“乍”不合,且以“翁作”為字也比較奇怪。
此字當改釋為從“人”從“白”的“伯”。與常見寫法不同,印文中的“白”旁的左部筆畫借其左“人”旁右邊豎筆而省略。但值得注意的是,與古文字及秦漢文字中常見的“把原來分開的兩個偏旁中的某些線條重合起來”的借筆省略方式不同[11],上舉印文中的“白”旁左部并未與所借“人”旁的筆畫相接。漢印中這種同一字內(nèi)某一偏旁借相鄰的另一個偏旁的筆畫,但不與所借筆畫相接的情況并不少見。比如在漢“王驕君印”(《十六金符齋印存》220頁)印中的“驕”字、“鄒廣意”(《十鐘山房印舉》7.55)印中的“鄒”字、“趙吳私印”(《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1294)印中的“吳”字、“劉遷”(《十鐘山房印舉》6.9)印中的“遷”字中,就都有其中部分偏旁借相鄰偏旁筆畫省略、但又不與所借筆畫相接的情況[12]。這種省略產(chǎn)生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受印面大小的限制,印文摹寫者在設(shè)計印文筆畫時,需要充分考慮如何在有限空間內(nèi)合理安排文字筆畫,并同時達到一種屈曲勻滿的效果,因此有時會對篆文筆畫形態(tài)和整體結(jié)構(gòu)加以改變。上文舉出的這種特殊的借筆省略現(xiàn)象,應該就是印文摹寫者為了使印面布局更加美觀而作的一種臨時性藝術(shù)改造。
“翁伯”為漢人常用名字,如史書中有郭解字翁伯(《史記·游俠列傳》),漢印中有“金平·金翁伯”(《十鐘山房印舉》14.42)、“蕫疑·蕫翁伯印”(同上6.14)、“許建·許翁伯”(同上6.20)、“鮑忠·鮑翁伯”(同上6.26)、“徐登·徐翁伯”(同上6.45)、“尹翁伯·臣成”(同上11.39)、“中黃市·中黃翁伯”(《秦漢印典》677頁)等,皆以“翁伯”為字。
引書簡稱表
北貳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
肩貳 肩水金關(guān)漢簡(貳)
居 居延漢簡·圖版之部
孔 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
里壹 里耶秦簡(壹)
馬編 馬王堆簡帛文字編
馬集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
秦編 秦文字編
銀貳 銀雀山漢墓竹簡(貳)
增漢 增訂漢印文字征
張編 張家山漢簡文字編
篆隸 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
[1]本文所引2005年前出版印譜的版本信息見:施謝捷.古璽匯考[D].合肥:安徽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354-398.
[2]劉釗.馬王堆漢墓簡帛文字考釋[C]//古文字考釋叢稿.長沙:岳麓書社,2005:333-334.
[3]鄭忠華.印臺墓地出土大批西漢簡牘[C]//荊州博物館編著.荊州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206.
[4]張政烺曾據(jù)今本將此字釋為“牽”,但在注釋中說:“帛書作,漢石經(jīng)作。筆畫相合而字形詭變,其偏旁不易分析。”(張政烺.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校讀[M].北京:中華書局,2008:82)在后來出土的上博楚簡《周易》中,此句中與此對應之字作“(芒-亡)”,學者或釋作“喪”,范常喜據(jù)此認為上舉帛書中的亦當改釋為“桑”(范常喜.簡帛《周易·夬卦》“喪”字補說[J].周易研究,2006(4):41-42)?!堕L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將此字嚴格隸定作“”,認為是“?!钡挠烍w,注釋說:“其形介于‘?!c‘牽’之間,正是由‘桑(喪)’誤為‘牽’之關(guān)鍵性連鎖。帛書文字‘木’旁或變與‘?!蜗嘟?,如形再進一步作此類變化,就與‘牽’字更為接近(如孔家坡漢簡289貳“牽?!焙衔闹盃俊保?,容易被誤認了?!保ā恶R集》第三冊28頁)對比上文所舉到的印臺漢簡中下部從“木”的“牽”字,可知帛書《周易》中字只不過是將“袤”所從“衣”旁下部省去,因此此字亦應徑釋為“牽”。
[5]附帶一提,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簡6叁“豤(墾)田人(仞)邑”之“豤”,原整理者將“豤”釋作“根”,后出各種文字編亦皆從之(見a.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170.b.陳振裕,劉信芳.睡虎地秦簡文字編[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89.c.張守中.睡虎地秦簡文字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85.d.方勇.秦簡牘文字編[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166)。在近年公布的睡虎地秦簡紅外線照片中,此字之形作(e.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等編,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1128),其左部筆畫雖有殘損,但仍可看出是“豕”而非“木”;此書編者仍從舊說將此字釋作“根”(同上331頁),亦不正確。
[8]裘錫圭.《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讀后記[C]//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368.
[9]見周進集藏,周紹良整理,李零分類考釋.新編全本季木藏陶[M].北京:中華書局,1998:325-326.
[10]王恩田.陶文圖錄[M].濟南:齊魯書社,2006:2492.
[11] a.林澐.古文字學簡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2:95-96.b.吳振武.古文字中的借筆字[C]//古文字研究(20).北京:中華書局,2000:308-337.c.劉釗.古文字中的合文、借筆、借字[C]//古文字研究(21).北京:中華書局,2001:403-406.
[12] 漢印中這種現(xiàn)象并不僅僅存在于單字內(nèi)部,在同一印面內(nèi)的不同文字之間也會出現(xiàn)(石繼承.《漢印復姓的考辨與統(tǒng)計》三補[J].文史,2015(4):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