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很多寶貴的智慧。比如，跟錢有關的，《論語·里仁》里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北砻嬉馑际牵涌粗氐氖堑懒x，小人看重的是利益。但是難道對小人只能講利益，對君子就不講利益嗎？事實上并不能這么理解。孔子也曾這樣說過：“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意思是富有和高貴，人們都想要，如果不用道德和正確的理念得到，那就不能去做；貧窮與低賤是人人都厭惡的，但不用正當?shù)姆椒ㄈ[脫它們，是擺脫不了的。在孔子的理想中，并不是讓人們拒絕財富，他只是讓我們用合法的方式去獲得財富。

所以我認為，傳統(tǒng)不是過去，傳統(tǒng)就是當下，也因此我們不斷地對傳統(tǒng)進行詮釋和解釋，使傳統(tǒng)的東西延續(xù)到現(xiàn)在，并且仍然在影響和激勵著我們。

中國是個什么樣的概念

回到我們的主題，我們首先來看中國是個什么樣的概念。中國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可它的發(fā)生首先是地理的。

何尊這件國寶級的青銅器，是一位陜西寶雞的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的，他把它當作破爛賣給了廢品收購站。文物專家在銅尊的底部發(fā)現(xiàn)了122字的銘文，銘文敘述了這個尊是由一位何姓人所鑄，記載了周成王繼承周武王的遺志，遷都被稱為“成周”的洛邑？ 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洛陽這一重要史實。其中提到了四個字：宅茲中國。這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最早的“中國”一詞的記載，代表著早在西周早期中國的稱呼就已經(jīng)確立了。這里的中國應該說就是一個地理概念。

但是，這個時期的文獻也已經(jīng)告訴我們，中國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一派：縱橫家，而《戰(zhàn)國策》就是記述了縱橫家的政治主張和策略的一本書，在《戰(zhàn)國策》里的《趙策》就描述了一個概念，什么叫中國？“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意思是中國，就是一批聰明的人居住在這個地方，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財富，推廣賢圣的教化、禮儀文化等，而遠方的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這些落后的族群都應該到這來參觀學習。

所以，最初用文字表述的“中國”，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它顯然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還有了文明的概念。

到了漢代，這個概念繼續(xù)使用。1995年10月，中日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成員在對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尼雅遺址進行3個墓地的挖掘。中方考古隊挖掘出了一具男尸。男尸的白色絲綢衣服上有一個繡片護臂來保護胳膊，護臂上有重復的兩行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文字是漢代的漢字，繡片的織法是蜀繡。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這8個字出自《史記·天宮書》“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這再一次告訴我們在漢代關于中國的概念。

到了宋代，有一個人叫石介，人們又稱他為徂徠先生，是現(xiàn)在的山東泰安人，徂徠書院就是他創(chuàng)建的。石介有一篇文章名為《中國論》，他站在北宋時期的歷史背景下，認為從漢代中葉，佛教傳進了中國，而且經(jīng)過一些年之后成為中國文化一部分，可是這一部分思想已經(jīng)代替了儒家，產(chǎn)生了重大的社會影響，這是石介比較憂心的一個問題。在《中國論》中，石介強調(diào)的是中國文化歷史的地位，他并不是輕視佛教的傳播，甚至也不反對西教的傳播，他只是從中國的概念出發(fā)，認為不同文化應該和平相處。

“當夷狄還住洞穴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有了建筑，當夷狄還穿皮毛的時候，中國已經(jīng)有了服裝?！笔橛眠@樣的對比，來表達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對中國文化有可能被外來文化吞噬的憂心。

《中國論》的一些觀點非常好，石介說：如果你來學習，我教你，如果你不來學習，我們各自為安，“各不相亂”。在那個時候，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力量來看，中國應該是世界第一的。但是對于周邊的族群和國家，石介認為彼此應該和平共處。

到了清代，康有為提出了一個概念，“中國能禮則中國之，中國不能禮則夷狄之，夷狄能禮則中國之?！币馑际钦f，中國如果能夠堅守自周代以來的禮儀文化就是中國，如果不能夠堅持，就會淪為落后的夷狄族群，而落后的族群理解了中國文化，那就是中國。中國和其他國家，不是政治經(jīng)濟戰(zhàn)爭的比較，而是文化的比較，所以康有為對《中國論》做了概括之后，譚嗣同也說，“守舊則夷狄之，開新則中國之”。

所以從這些歷史觀點看，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血緣概念、種族概念，也是文明文化的概念。這就是我們認同的根，這就是我們出生的根。如果有這樣的歸宿感，你就會有榮譽感，你如何，中國就如何。如果你離開了中國的根，你要向何處去？所以“中國”不是一個虛偽、空洞和抽象的概念，而是用幾千年的文明史書寫的有豐富內(nèi)涵的概念。

什么是中國文化的信仰？

下面我們來看兩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其實越簡單的問題越復雜。第一個是關于宗教問題。中國有宗教嗎？

我們要讓外國人理解中國，就必須要回答這個問題。

周武王討伐商紂王的時候，紂王說“帝立子生商”，意思是說，我是作為上帝的兒子來統(tǒng)治商王朝，你有什么權力推翻我？這遭到了周武王的反駁：你雖然是上帝派來統(tǒng)治商王朝的，但是你沒有做到“敬德保民”，我就要“以德配天”，用道德的主體來替天行道。

事實上三千年前的歷史就表明，在中國文化中道德取代了宗教。所以，三千年來，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事實上中國文化是多元化的、包容化的。例如，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到唐代它已經(jīng)不是外來的宗教，而是成為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在中國沒有宗教爭論，也沒有宗教戰(zhàn)爭，甚至到了宋代以后形成了一個新的文化形態(tài)：以儒家為主體，吸收了佛教和道教，形成了“三位一體”的中國文化。

舉個例子，在隋唐時期，五個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國先后建了16個國家，此時正是佛教最流行、翻譯最豐富、傳播最廣的時代，社會上出現(xiàn)了六本佛經(jīng)。其中的兩部非常奇怪：《佛說孝子經(jīng)》和《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根據(jù)對歷史文獻的考證，這兩部經(jīng)文內(nèi)容的出處似乎并不是佛教原典，而是由中國和尚改編而成。所以一種外來思想不斷在中國傳播，并融進了中國文化，而中國文化以熱情的胸懷擁抱了它。特別是當禪宗出現(xiàn)，標志著佛教已經(jīng)完成了中國化，成為中國文化的標志。到今天也是如此，中國和外來文化沒有任何沖突。

事實上宗教的根本問題是圍繞人性的。包括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在內(nèi)，都認為人是帶著原罪來到世界上的，為了要解脫自己，因此追求自我主體以外的絕對權威來幫助自己解脫困惑。然而，在中國怎么看待人性的呢？“性本善”？ 我們生來就有善心，每個人都有是非之心、羞恥之心、恭讓之心、惻隱之心。善心是天賦的，是自然而然就具有的。因此根據(jù)性善論，你還需要主體以外的人來約束你的言行嗎？不需要，你自己就可以約束自己，你是自己的道德主體。這是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源頭。

當然，也有性惡論，這最早由荀子提出。但荀子不是反對性善論，而是認為在社會和生活的實踐中，人的善心可能會向惡的方向發(fā)展，他對儒家的性善論做了詮釋。后來法家出現(xiàn)，韓非子提出，如果人性是惡的，那么我們就不能相信道德倫理可以約束自己，而需要用外在的制度約束自己。

如何看待戰(zhàn)爭？

19世紀，克勞斯塞維茨寫了一本《戰(zhàn)爭論》，堪稱西方政治學和軍事學的經(jīng)典。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政治是戰(zhàn)爭的繼續(xù)。因此，為什么說西方人好戰(zhàn)？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可以通過戰(zhàn)爭讓人們接受他們所謂的民主自由。

那么中國人又是如何看待戰(zhàn)爭問題的呢？孟子說，“春秋無義戰(zhàn)”，意思是春秋時代沒有一場戰(zhàn)爭是正義的。先秦時代還有一句話：“無子不言兵”，意思是沒有一位學者不討論戰(zhàn)爭的。事實上，中國文化并不注重《孫子兵法》和戰(zhàn)爭文化。這幾年，《孫子兵法》從商界開始熱起來，但一定程度上是不分真?zhèn)蔚?，比如，誤把“三十六計”當作《孫子兵法》的一部分。其實“三十六計”是中國戰(zhàn)爭文化中最下三濫的東西，它并不是《孫子兵法》的一部分。

《孫子兵法》開篇就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币馑际钦f，戰(zhàn)爭是國家的大事，它關系到軍民的生死，國家的存亡，不能不慎重考察研究。這些觀點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概念。

其次，戰(zhàn)爭是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根本方法？《孫子兵法》里沒有這個概念。事實上一說到戰(zhàn)爭，中國第一個反對。孟子提出正義戰(zhàn)爭的方法，“征者上伐下也”，意思是說，打仗的人要遵守一種秩序，由上伐下，一定要遵守周天子的指示，因為周天子是天下共主，一定要聽他的；“敵國不相爭”，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是敵對的，不可以隨便征伐，例如，雖然趙國很大，曾國很小，但是趙國也沒有權力攻打這個小國，因為你們都是天子腳下的諸侯國。正義戰(zhàn)爭必須要遵守政治秩序或尊卑有別，如果不遵守，那就是非正義的戰(zhàn)爭。

中國人還對戰(zhàn)爭的本質(zhì)進行了揭露。老子提道：“大軍之后，必有兇年。”意思是大戰(zhàn)之后，必然會出現(xiàn)一個混亂的時代，落后的社會和國家，生靈涂炭。老子還說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币馑际怯锰斓酪?guī)律來輔佐君主的人，不能用戰(zhàn)爭強迫別人接受，“樂殺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彼灾袊幕铮ㄈ寮?、道家、法家在內(nèi)的思想都對戰(zhàn)爭有深刻的論述和揭示。

漢代有一篇文章，意思是敵人來攻打我，我必先鳴鼓說明它是錯的，集結正義之師來討伐它；但不是無限戰(zhàn)爭，不會波及人民；即便我把你殺了，但是我也會對你表示哀慟、哀戚之情；雖然我是勝者，你是敗者，但是我會按照你的族群和社會的禮儀方式把你安葬。

這就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在戰(zhàn)爭上是有倫理道德和倫理操守的，而不是無限戰(zhàn)爭，更不會在戰(zhàn)爭中過度使用武器。

第三，中國重視戰(zhàn)爭嗎？《孫子兵法》里說得很清楚，“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意思是最好的方式是用謀略解決，這可以節(jié)省國家的開支和個人的費用。其次，伐交，就是用同盟對話的方式解決問題。再其次伐兵，就是用戰(zhàn)爭的方式。但是中國人不是先出手，而是以戰(zhàn)止戰(zhàn)，你對我無禮，用戰(zhàn)爭的方法威脅我，那我就用戰(zhàn)爭的方法回擊你。所以，中國從來都不是第一個發(fā)起戰(zhàn)爭的，從政治和倫理的角度而言，中國人反對用戰(zhàn)爭解決問題。最后是攻城，但是孫子說，他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說“兵如蟻，死傷三分之一”。意思是士兵像螞蟻一樣，一場戰(zhàn)爭中的死傷人數(shù)能達到三分之一，而士兵不僅有我方的士兵還有敵方的士兵，冰冷的兵書中投射出一種溫情。所以《孫子兵法》，不只是講兵法，它更多地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本主義精神。他告訴戰(zhàn)士，“圍師必缺”，意思是把一個軍隊圍起來，必須要留一個缺口，讓敵軍還有逃亡的希望，當你給他逃亡機會的時候，他就不會跟你做拼死的決斗。這個戰(zhàn)術體現(xiàn)的是高尚的人本主義精神。所以，我們對敵人更多地是用仁義的方式解決，而不是用武力的方法解決。

中國古代盡管發(fā)生了很多場殘酷的戰(zhàn)爭，但正是因為我們深知戰(zhàn)爭的殘酷性，所以才對戰(zhàn)爭做了深刻的文化思考，這是中國文化里重要的智慧。

注：本文根據(jù)中國文化書院院長、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王守常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私人銀行“豐贏未來·財富論壇”上的演講內(nèi)容整理，演講內(nèi)容有所刪減，未經(jīng)本人審閱。整理/張子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