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1
初中的時候,班上的女生幾乎人手一面鏡子,圓形的,方形的,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夾在書里,像銀色的、冰冷的種子——喜悅,悲傷,自卑,自負(fù),嫉恨,困惑……所有的情緒自其延展生長,而我們是它結(jié)的果子。
我也有過一塊這樣的鏡子,它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藏在文具盒里,不被任何人知曉。有一次課間,我坐在座位上寫作業(yè),同班的一個男生突然跑過來,大聲地問我:為什么會長得這么丑?
他問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大聲。而我在哄笑聲中,啞口無言,唯有內(nèi)心的情緒迅速膨脹、堆積,變成經(jīng)年不化的積雪,橫亙在一個永不到來的春天之前。
為什么呢?無數(shù)次,我對文具盒里的鏡子問出那句話,為什么我長得那么難看?
因為鮮少打開,鏡子翻蓋處的鉚釘有些老化生銹,打開時,有干澀的觸感,像是一把鈍鈍的刀子在凌遲歲月。鏡子里,是一張扁平的、黯淡的臉,眼睛是一處深淵,瞳孔是黑暗中唯一的亮點,微弱得猶如某個遙遠(yuǎn)的逃生出口。
我沒有逃出去,我逃不出那個牢籠。
成年后,我學(xué)會了化妝,學(xué)會了身材管理,勉強脫去了“丑女”的標(biāo)簽。熙攘的大街上,千人一面,而我混跡于其中,竟產(chǎn)生了一種卑劣的自豪感。美瞳下面,紅血絲自眼球一點點向全身蔓延、翻騰、擠壓,如同及到腳踝的水,終有一日,會漫過頭頂。
而在那之前,我們依然光鮮地生活著,像一個內(nèi)里生蟲的漂亮蘋果,在蟲子咬破表皮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末日到來。
2
娛樂新聞中,某個偶像被公司老板攻擊相貌,引起軒然大波。人們紛紛站隊,有的認(rèn)為藝人也是人,老板不應(yīng)該羞辱其相貌,有的認(rèn)為偶像的相貌本就是商品價值的一環(huán),老板有評判的權(quán)利……只是一場世俗的美學(xué)與錢權(quán)利益的斗爭,而我看著唾沫橫飛的戰(zhàn)場,終于明白了自己十四歲那年的疑惑——所謂的時尚是具有暴力性的,每個人都是它的人質(zhì)。
德國心理治療師芭貝·瓦德茲基曾在《女性自戀》里提及:社會對一個成功女性的價值總是強調(diào)青春美麗、苗條身材、個人魅力等完美形象,然而,這種強調(diào)容易導(dǎo)致許多女性形成自戀人格。這種自戀并非只是單純地以自我為中心,而是更深層次地、絕望地去尋找自我與界限。
我們一直在尋找鏡子里的自己,反復(fù)地,徒勞地,如同受到詛咒一般地,去追逐一個虛幻的影子。
再說回鏡子。自古以來,以鏡子為主題的怪談不勝枚舉,而我最愛的仍是風(fēng)月寶鑒的故事。這面鏡子有正反兩面,正面是紅粉佳人,溫香軟玉,反面是白骨骷髏,魑魅魍魎,而賈瑞為鏡子的幻象所迷,最終氣絕人亡。
曹公將賈瑞死后的一場戲?qū)懙媒^妙:“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來燒,只聽鏡內(nèi)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鏡子是無罪的,有罪的是世人。我們先是以假為真,然后以假亂真,最后,“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
迄今為止,我的人生都是在“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荒唐中度過的,升學(xué),高考,畢業(yè),工作……常常為各種瑣碎的事欣喜若狂,或是痛哭流涕,情緒大起大落,動輒摧肝裂膽,然而,在情緒的潮水退卻后,留下的便是滿身的疲憊,沮喪又悲涼。
說到底,我們究竟在追求什么,又在迎合什么呢?
3
前一段時間,我的狀態(tài)很差,盡管一直在健身,整個人依然“腫”了起來,站在水波紋一般的陽光下,仿佛半透明的水母。這樣灰頭土臉地與好友見面,心里自然是難堪的,于是我搶在她開口之前,便率先自嘲說自己又胖又丑。她敷衍地寬慰了兩句,便快速地將話題扯回自己身上。而我聽著她的滔滔不絕,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忽視的地方。
人是“有限”的,這份“有限”讓我們得以保持專注,然而,當(dāng)我們過分在意一樣?xùn)|西時(比如外貌、身材、權(quán)利),這份“有限”就會變成囚禁的牢籠。我們會下意識忽略其他的部分,忽視那些微小的、深藏于靈魂之中的東西,忘記讓我們與世界保持聯(lián)系的脈絡(luò),最后,我們迷失在龐大瑰麗的虛影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與自己的回聲對話,孤影照驚鴻。
網(wǎng)上的那些高談闊論也好,生活里的那些夸夸其談也罷,每個人都只對與自身相關(guān)的話題感興趣,他們看似在與旁人交流,其實是在和自己對話。共情的能力逐漸喪失,其后果便是每天都有那么多的罵戰(zhàn),看似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實則各有各的悲歡喜樂,彼此并不相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面鏡子,而鏡子里,空無一物。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