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何塞·多諾索 崔燕(譯)
何塞·多諾索
事情發(fā)生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我父親的單身兄弟姐妹瑪?shù)贍柕鹿脣?、古斯塔沃叔叔和阿曼多叔叔,還有我父親,都還健在?,F(xiàn)在,他們都已經(jīng)過世了。就是說,我情愿認(rèn)為他們都過世了,因為這樣事情才顯得簡單一些,那些問題當(dāng)時既然沒提,現(xiàn)在就算要連珠炮似的追問也已為時已晚。當(dāng)時沒提是因為這件事情幾乎讓幾個兄弟都陷入癱瘓,把他們都嚇壞了。隨后,他們用遺忘或冷漠建起一堵墻來掩蓋一切,并保持沉默,而不必用無力的猜測折磨自己。也可能事實并非如此,也許是我的記憶和想象欺騙了我。說到底,那時候我不過是個孩子,大人們沒有理由讓我這么一個孩子分擔(dān)調(diào)查出來的痛苦真相——如果真的存在所謂的真相的話——,也不會把他們談話的結(jié)論告訴我。
他們在想什么?有時,我能聽到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像往常一樣,關(guān)起門在書房里安靜而緩慢地交談,只是書房厚實的大門濾去了詞語的含義,只讓我聽到他們緩慢而凝重的聲音。他們在說些什么?我希望他們在里面能夠談?wù)撘恍┱嬲匾氖虑椋瑨侀_表示互相尊重的冷漠,敞開內(nèi)心的痛苦和疑問,哪怕讓它們滴血呢。但是我很難確定事實究竟是否如此,當(dāng)我在書房的門旁,圍著門廳高大的圍墻轉(zhuǎn)圈的時候,一種確定的想法深深地烙刻在我腦海中:他們一定選擇了遺忘。他們聚在一起,就是為了同往常一樣討論司法研究,特別是領(lǐng)海權(quán)方面的案例。現(xiàn)在我認(rèn)為他們希望抹掉一切是有道理的,因為,為什么要懷著這種無用的恐懼,被迫接受城市街道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吞噬、抹殺的事實,接受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突然消失在一個未見得比任何說得出道得明的緯度空間更加危險的空間的事實呢?
然而……
事情發(fā)生后幾個月的一天,我無意間看到父親在二樓客廳的陽臺上眺望外面的街道。天空顯得低沉而凝重,空氣中的濕度差點兒壓彎了路邊椿樹寬大的葉片。我走到父親身邊,急切地希望能夠得到哪怕只字片語的明確回答。
“父親,您在這兒做什么?”我囁嚅著。
就在父親作出回答之前,仿佛有什么東西突然擋住了他臉上的悲傷絕望,就像他關(guān)上門遮掩某個令人尷尬的場景。
“你沒看到嗎?我在抽煙……”父親回答說。說著,他劃亮了一根火柴。
這不是真話。我知道他為什么老是注視著前前后后的街道,用他那雙憂傷的眼睛,雙手時不時拂過栗色的絡(luò)腮胡子:他總是懷著希望,希望能夠見到有人回來,仿佛就從人行道的樹蔭底下走回來,身后跟著刨蹄撒歡的白狗。父親是因為懷揣著某種信心所以才會如此等待?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不僅父親,我所有的叔叔們,都互相躲避著,也不互相告知自己的舉動,在家里的窗戶邊來回溜達,如果有人從對面的人行道上看過來,大概能夠看到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身影斜倚在窗簾邊,或者看到他們因飽受內(nèi)心的折磨而略顯蒼老的面龐在窗玻璃后面密切地注視著什么。
昨天我路過小時候住的那棟房子。我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去過那兒了。那時候人行道上鋪著木板,茂密的椿樹下偶爾會轟隆隆地駛過一輛快要散架的有軌電車?,F(xiàn)在,木板沒有了,有軌電車不見了,就連人行道上的椿樹也不見了蹤影。但是我家的房子依然立在那里,又高又窄的,嵌在周圍嶄新的樓房中間,就像一本薄薄的小書擠在厚厚的大部頭中。新建的樓房底層是商鋪,一張粗糙的針織衫廣告夸張地橫在那里,足足擋住了二樓的兩個陽臺。
我們住在這里的時候,周圍所有的房子和我家一樣又高又窄。整個街區(qū)顯得其樂融融,孩子們在人行道斑駁的陽光下玩耍著,有錢人家的女仆在采購歸來的路上談?wù)撝髯灾魅思业陌素?。不過我們家并沒有感染這種快樂?!安豢鞓贰保抑赃@么說而沒有使用“悲傷”這個詞,是因為前者正是我想說的?!氨瘋边@個詞之所以顯得不太合適,是因為這個詞的含義過于確定,過于凝重,而且有屬于自己的外延。我們家的情況正好完全相反:一種缺失,一種不存在,因不被了解而無法補救,如果能造成什么壓力的話,那也是因為不存在而造成的壓力。
母親過世的時候我還不到四歲,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我的身邊需要女性來照顧。因為瑪?shù)贍柕鹿脣屖羌依镂ㄒ坏呐裕?dāng)時又和古斯塔沃叔叔和阿曼多叔叔住在一起,而且那時候我家又顯得無比空曠,所以他們?nèi)齻€孤家寡人就一齊搬到我家來住。
瑪?shù)贍柕鹿脣尦袚?dān)了照顧我的職責(zé),做什么事都明顯帶有盡責(zé)任的味道。我從不懷疑姑媽不愛我,但我也從未感覺到這種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親昵是一種觸手可及的經(jīng)驗。她的柔情中夾雜著如同我們家男性的剛硬,愛意充盈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但卻從未超越個人的界限溢于言表或連接他人。對他們來說,表達自己的情感就是履行各自相關(guān)的職責(zé),尤其是不能讓他人感到不舒服,永遠不能。大概用某種方式表達情感對他們來說是不必要的,既然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擁有如此相同的過去,以至于他們已經(jīng)表達得太多太膩了。這種似曾溫馨的過去在如今被精確的舉止和無須多費唇舌的有效的象征方式掩蓋了。相互尊重是如今殘存在薄薄的書脊一樣面向街道的房子的過道里來回走動的沉默孤獨的四個兄弟姐妹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自然,我和瑪?shù)贍柕鹿脣寷]有共同的經(jīng)歷。對大人們隱晦的譬喻一知半解的我只是個孩子,怎么可能擁有這樣的經(jīng)歷呢?我熱切地希望這種隱藏的感情能夠釋放出來,以另一種方式表達,用比如憤怒甚至愚蠢的方式??墒撬肋h猜不到我的愿望,因為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只是她生活中的邊緣人物,最多是個比較親近的人,卻從來不是焦點。我不是姑媽關(guān)注的中心,因為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父親以及古斯塔沃叔叔和阿曼多叔叔身上?,?shù)贍柕鹿脣屖沁@個以男性為主的家庭中唯一的一位女性——而且是相貌丑陋的女性——,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成親的希望渺茫時,就決心為上述這些男性提供舒適的生活為己任,替他們照看房子,幫他們整理衣物,為他們烹制心愛的菜肴。姑媽承擔(dān)著這些服務(wù),卻絲毫沒有低人一等的感覺,反而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驕傲,因為她從未懷疑過兄弟們的杰出和崇高。此外,同所有的女性一樣,姑媽堅守著一個不太好的信念,即生理上的舒適即使不是最主要的,也是應(yīng)該被放在第一位的。不忍饑挨餓和沒有任何的不適是人們得以在任何其他方面做出成就的基礎(chǔ)。倒不是說她對身體健康和舒適方面的缺陷感到難以忍受,而是,確切地說,這些缺陷讓她不安,只要看到周圍存在的窮困和不足,她就會馬上采取措施,來糾正這些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本該顯得極為完美的世界中的錯誤。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姑媽無法忍受襯衫沒有經(jīng)過精心的熨燙,不能忍受肉類品質(zhì)并非超一流,不能忍受因疏忽而讓潮濕進入雪茄盒,等等。這兒,瑪?shù)贍柕鹿脣屢圆蝗莘洲q的嚴(yán)謹(jǐn)打理一切,用這種嚴(yán)謹(jǐn)滋養(yǎng)著兄弟們的偉大崇高,同時接受兄弟們對她的保護,那是因為他們是男人,比她更加聰明、更加強壯。
晚飯后,在一盞顯然是家傳的老式提燈的陪伴下,瑪?shù)贍柕鹿脣屔蠘莵淼脚P室,進到每個兄弟的房間,為他們整理床鋪,用瘦骨嶙峋的手鋪開被褥。誰要是感到寒冷,她就在床腳加條毯子;誰要是想在入睡前看會兒書,她就在床頭加個羽絨枕頭。然后,在點燃了寬大床鋪旁邊的床頭燈之后,姑媽下樓來到臺球室和兄弟們匯合,在那里喝點兒咖啡,打幾局臺球。最后,按照姑媽的說法,大家各自回到房間,用自己的身軀填充放在掀開的白色床單上的空癟的睡衣。
但是瑪?shù)贍柕鹿脣審奈磶臀忆佭^床。每次上樓回到房間,我都會屏住呼吸,滿心希望能夠看到我的床鋪被姑媽的雙手以她獨特的精確方式鋪好了,然而每次我都只能屈從于負(fù)責(zé)為我鋪床的女仆不那么完美的風(fēng)格。姑媽從未為我標(biāo)上重要的字眼,因為我不是她的兄弟。不是“她的兄弟之一”在她看來就像許多人遭受迫害一樣不幸,事實上,在她眼中幾乎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也包括我,畢竟再怎么說,我也不過是她某個兄弟的兒子。
有時候瑪?shù)贍柕鹿脣屪屓私形胰ニ块g。她倚著高大的窗戶,一邊做女紅,一邊和我說話,但卻從來不問我什么,因為她認(rèn)定我所有的感情、喜好和思緒都是她話語的產(chǎn)物,而且相信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前去聆聽她正確的言語指導(dǎo)。我很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她說我應(yīng)該為自己能夠生為她兄弟的兒子而感到自豪,就因為這樣我才能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跟我談起他們作為律師在處理最棘手的海上案件時的精明行為中表現(xiàn)出來的絕對的崇高與偉大,告訴我她為兄弟們成就的杰出和事業(yè)的繁榮感到無比的激動,說我毫無疑問應(yīng)該將這種杰出和繁榮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她告訴我一艘載銅的貨船被扣押了,原因是與一艘微不足道的拖輪碰撞之后發(fā)生了故障;告訴我一艘懸掛著外國國旗的輪船如果超期羈留將會導(dǎo)致多么可怕的后果。這些,以及家庭內(nèi)部的問題,對她來說,就是生活的全部。不過,當(dāng)她談起輪船的時候,言詞并不像聲音嘶啞的航海哨那般充滿魅力。每當(dāng)夏夜熱得無法入睡時,我經(jīng)常爬上閣樓,從窗子中探出頭去欣賞遠處飄忽的燈火和腳下黑黢黢的城市魅影,這時我經(jīng)常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航海哨。對于腳下沉睡的城市我永遠無法進入,因為我的生活已然,并且永遠都將是經(jīng)過精心安排的?,?shù)贍柕鹿脣尩脑挍]能帶給我這種魅力,因為她根本就不了解,這種魅力在她的生活中也不存在,在那些已經(jīng)在像我家一樣的天堂中安逸地定居、注定要體面死去的人們的生活中,這種魅力也同樣不存在。我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聆聽著姑媽的話,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手中的淺色毛線,在姑媽黑色襯衫的映襯下,這些毛線似乎吸收了透過窗戶灑進來的所有光芒。面對夜晚的航海哨和天空一樣黑暗卻閃爍著無數(shù)星光的城市,我的心中總會涌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在姑媽眼中,這樣的天空沒有一丁點兒的神秘感。不過,面對她的話語為我構(gòu)建的安全的世界和這條通向死亡的筆直的康莊大道,我還是感到很高興的。死亡并不可怕,因為它同我們的生活一樣,沒有任何意外。死亡是最后的歸宿,潔凈而確定,如此而已。當(dāng)然,地獄是存在的,但卻不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而是用來懲罰城市里的其他居民,或那些引起故障的不知名的海員們,他們通常在案子結(jié)束以后才能回到家庭的懷抱。
瑪?shù)贍柕鹿脣尵芙^猜測任何意外事件的發(fā)生,拒絕害怕,因為在她身上,怕和愛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以至于我曾大膽地預(yù)測那個時期她誰都不愛。不過也許我錯了。也許她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雖然冷漠而嚴(yán)厲,用愛將她和她的兄弟們連接在一起。晚飯之后,他們聚集在臺球室里一邊喝咖啡,一邊玩上幾局。我陪著他們。注視著面前這個將我排除在外的隱秘的情感圈子,我飽受折磨,因為我開始意識到他們之間甚至連情感連線都不曾顯露過。有意思的是,每當(dāng)我開始回憶起自己的家時,我的記憶中除了灰暗、陰影和一些細(xì)節(jié)之外,別無他物;但是,只要一想起這個時刻,在碧綠而平整的臺球桌上,紅白兩色的臺球和桿頭染成藍色的球桿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我仿佛又看到這些東西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而這束燈光卻將房間內(nèi)球桌之外的其他地方掩入陰影之中。按照我家多得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瑪?shù)贍柕鹿脣寙握{(diào)的聲音輪流地把兄弟們一個個地從陰影中拽出來,讓他們依次進行比賽:
“該你了,古斯塔沃……”
古斯塔沃叔叔俯身在綠色的球桌上,手里握著球桿,燈光下他的臉像紙一樣蒼白,過于窄小而緊促的雙眼同他高貴的身份極不協(xié)調(diào)。打完一桿球之后,古斯塔沃叔叔重新回到陰影中,在那里吸著雪茄,吐出的煙圈懶洋洋地飄蕩著,最后消失在黑乎乎的天花板上。這時,他的姐姐又開口了:
“嗯,阿曼多……”
阿曼多叔叔臃腫而略帶羞澀的臉龐,和因金邊眼鏡擋住了光芒的天藍色大眼睛出現(xiàn)在燈光下。他的球通常打得很差,因為他是個“孩子”,就像瑪?shù)贍柕鹿脣層袝r說的那樣。對自己的球技品頭論足一番之后,他重新躲到報紙后面。這時,瑪?shù)贍柕鹿脣層趾暗溃?/p>
“佩德羅,該你了……”
看到父親彎下腰準(zhǔn)備打球的時候,我屏住了呼吸。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看到他準(zhǔn)備服從姐姐的命令時,我內(nèi)心深處其實特別渴望能夠看到父親反抗這種墨守成規(guī)的命令。當(dāng)然,那時的我根本不可能意識到這種嚴(yán)厲的命令其本身就是他們對雜亂無章最好的反抗方式,因為這樣一來,根本無法解釋和解決的邪惡之手就不會觸及他們。那時候,只見父親在綠色的絨布桌面上彎下腰,目光柔和地估算著各個球之間的距離。他打了一桿,打完之后喘了口氣,讓八字胡和絡(luò)腮胡子在半開半閉的嘴唇邊微微顫動了幾下。然后父親把球桿遞給我,讓我?guī)退b上藍色的球桿頭。就這樣,通過這種交代給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雖然沒有讓我進入到他們兄弟姐妹聯(lián)系在一起的網(wǎng)絡(luò)內(nèi)部,至少也讓我有幸接觸摸到這個網(wǎng)絡(luò)的邊緣。
最后是瑪?shù)贍柕鹿脣尨蚯颉K虻米詈???吹剿菑埣辛诵值軅兯腥秉c的粗糙的臉從陰影中垂將下來時,我知道她會贏,她一定會贏。但是……當(dāng)她的兄弟之中有人偶爾戰(zhàn)勝了她時,難道我就沒看到她那種像擠皺了的絨布似的不同尋常的臉上那對小小的眼珠中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了嗎?這一滴喜悅之情的流露是因為她雖然一直期望兄弟們能夠贏她,但卻從未讓過他們。這就像在一場原本不該顯露愛意的比賽中出現(xiàn)了愛的神秘元素,因為兄弟姐妹們之間的有愛應(yīng)該停留在一定的地方,而不應(yīng)該在臺球比賽中流露出來,攪亂原本清楚的事實。
我從來不喜歡狗。大概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遭到過狗的攻擊,不過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我還是一直不喜歡狗。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時候我對狗這種動物的討厭基本上無關(guān)緊要,因為家里不養(yǎng)狗,而且我又很少出門,所以狗很少有機會讓我討厭它們。對父親和叔叔們來說,狗和整個動物世界一樣,都是不存在的。當(dāng)然,是奶牛為盛在銀托盤里的周日飯后甜點提供了必需的奶油;是鳥兒們,這些午后小花園里唯一的居民們,傍晚時分在榆樹枝頭愜意地嬉鬧。動物世界只有在被當(dāng)作禮物贈送給他人的時候才得以存在。那么,狗,尤其是那些在城市街頭游蕩的野狗,怎么能夠奢望父親和叔叔們可能知道他們的存在呢。
當(dāng)然,有時候,星期天做完彌撒回家的路上,能夠遇上那么一兩條狗,不過也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shù)贍柕鹿脣屚ǔ:臀乙黄鹱咴谇懊妫匀灰暥灰?,而距離我們身后幾步之遙的父親和叔叔們總是沉浸在對重要問題的思考之中,根本不會分神留意像街頭野狗這樣無足輕重的事物。
有時候我和瑪?shù)贍柕鹿脣尀榱祟I(lǐng)圣餐而早早地去做彌撒。通常在做這類事情的時候我很難集中精力,因為有關(guān)姑媽在監(jiān)視自己的想法總是占據(jù)了我大部分的注意力。雖然姑媽的目光注視著祭壇,或者她的前額在神圣的上帝面前低垂著,但是我的任何舉動總會引起她的注意,只要一走出教堂,姑媽就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責(zé)怪我,說肯定是教堂長椅上的跳蚤妨礙了我集中精力思考死亡就是預(yù)先安排的最好結(jié)局,使我無法好好地禱告死亡降臨的時候不要太過痛苦,在姑媽看來,彌撒、祈禱和受領(lǐng)圣餐都是為求這個目的而設(shè)的。
事情就發(fā)生在這樣的一個上午。
一陣蒙蒙的細(xì)雨眼看著就要變成一場瓢潑大雨,馬路上亮閃閃的扇形木板越過有軌電車的軌道,從一個人行道延伸到另一個人行道。我渾身發(fā)冷,一心只想著能夠快點兒回家,不由得加快了瑪?shù)贍柕鹿脣屗鶕蔚念伾野档拇髠阆碌牟椒?。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一位面色黝黑的先生跟我們打招呼,因為下雨,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脫帽致意。那時姑媽的話奪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因為她喋喋不休地向我重復(fù)著對混血人種的蔑視。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們的不遠處,一輛我不曾注意到即將從我們身邊開過的有軌電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也讓姑媽的長篇大論戛然而止。電車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
“笨狗!”他破口大罵。
我們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只見一條白狗從電車的輪子底下逃脫出來,一瘸一拐,耷拉著尾巴,艱難地跑到附近一處房子的門檻處。有軌電車?yán)^續(xù)前行。
“這些狗啊,讓它們出來到處亂逛的人真是太過分了……”瑪?shù)贍柕鹿脣屧V說著不滿。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從蜷縮在門檻角落的白狗身邊走過。白狗小小的,四條腿短得似乎同身子有些不成比例,嘴巴難看地撅著,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街頭流浪狗的味道,一看就知道它的前輩們?yōu)榱四軌蛟诶押透劭诘钠茽€堆里找口吃的而曾跑遍整個城市?,F(xiàn)在,它渾身透濕,身子虛弱,凍得或是燒得不住發(fā)抖。從白狗面前走過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姑媽看了白狗一眼,而白狗的目光正好迎向她。我沒看到姑媽目光里蘊含的感情。我只看到白狗盯著姑媽,不管目光中流露中哪種感情,只是直直地盯著她。
我們繼續(xù)往家走。走了幾步之后,就在我快要把白狗忘了的時候,姑媽出乎意料地突然轉(zhuǎn)身,喊了一句:“哼!滾!”
她轉(zhuǎn)身時對白狗跟隨著我們的事實所持的確信態(tài)度讓我驚詫得不由自主顫聲問道:“您怎么知道的?”姑媽不可能聽到了白狗的腳步聲,因為它離開我們還足夠遠。但是姑媽根本就不懷疑?;蛟S雙方交換的目光,那兩束我只能看到表面的目光——白狗仰著腦袋望著瑪?shù)贍柕鹿脣?,而姑媽則向它稍稍側(cè)頭——之中蘊含著我不曾覺察的某個秘密約定或某種效忠的誓言?我不知道。不管怎樣,當(dāng)姑媽轉(zhuǎn)身斥退白狗的時候,她的那聲短促而堅決的“哼”中包含著某種類似無法抵擋本該接受的命運似的無力的愿望。同后面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相比,我的想象力所賦予的這些意義根本無足輕重。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看到姑媽突然拋開尊嚴(yán),堅決地轉(zhuǎn)過身,決定同那條出于無關(guān)緊要的理由緊緊跟隨著我們的病懨懨、臟兮兮的狗同流合污時,我確實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害怕。
我們到家了。我們走上臺階,而那條白狗卻留在臺階下面,在剛剛開始落下的傾盆大雨中凝望著我們。我們進門,圣餐之后一頓愉快的早餐讓我很快將白狗的事情拋在了腦后。我從未像那天早上那樣感受到來自家庭的庇護,面對這些勾勒出我的世界的陳墻舊壁所帶來的安全感,我從未感受到那天早上那種莫大的幸福。
這天上午剩下的時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不記得了,但是我想,和平常一定沒什么兩樣:翻翻雜志,做做作業(yè),在樓梯上來回跑動,躥到廚房去詢問這個星期天中午吃些什么。
就在我在空曠的屋子里——通常下雨的星期天,我的叔叔們都起得很晚,借口下雨而逃避去教堂——來回溜達的時候,有一次,我撩開窗簾想看看雨是否停了。窗外依舊下著瓢潑大雨。在臺階底下,我再次看到了那條白狗,依然渾身顫抖,依然對著房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趕緊放下窗簾,免得再次看到它全身透濕、一副幻想中獵物的模樣。突然,從我身后屋子的陰影里傳來了瑪?shù)贍柕鹿脣屍届o的聲音。當(dāng)時姑媽蹲在壁爐前,劃著火柴準(zhǔn)備點燃壁爐里的柴火。姑媽問我:“它還在那兒嗎?”
“誰?”
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那條白狗……”
我回答說它還在那兒。但是,當(dāng)我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的聲音顯得很不確定,仿佛姑媽的問題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摧毀了庇護我們的墻壁,讓無情的風(fēng)雨進入了我們的家里。
那應(yīng)該是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場雨了吧,我清楚地記得隨后幾天內(nèi)天氣開始放晴,夜晚也變暖和了。
白狗仍然蜷縮在我家門口,楚楚可憐,目光在窗戶之間逡巡,仿佛在尋找著誰。早上出門上學(xué)的時候我總會盡力趕它走,但是我一坐上公共汽車,就會看到它從拐角或路燈后面怯怯地露出身影。女仆們也試圖趕它走,但是她們的努力和我的一樣,都以失敗告終,因為白狗從來不放棄回來的念頭,仿佛在我家附近待著是一種雖然危險但卻不得不遵從的召喚。
一天晚上,我們都站在樓梯前做入睡前的最后告別。負(fù)責(zé)關(guān)燈的古斯塔沃叔叔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樓梯之外所有的燈,門廳寬敞的空間霎時布滿了家具黑黢黢的陰影。正在勸告阿曼多叔叔打開臥室的窗戶使空氣保持流通的瑪?shù)贍柕鹿脣屚蝗怀聊?,中止了沒有完成的告別,也讓我們正打算上樓的其他人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父親走下一級臺階,問道。
“你們先上去吧?!爆?shù)贍柕鹿脣屳p聲咕噥著,轉(zhuǎn)過身望著黑乎乎的門廳。
但是我們沒有上樓。
客廳里的沉寂通常是那么的空曠,而這時因為所有物件隱秘的聲音而顯得更加沉寂了——在破舊的紙張和墻壁之間,有一小塊地方在呻吟著,木頭吱吱咯咯地叫喚著,某塊孤零零的玻璃顫動著——,短短的幾秒鐘內(nèi)客廳里突然充滿了回音。除了我們,有人站在我們剛剛才站過的地方。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在衛(wèi)生間的門邊沖破黑暗顯露出來。是那條白狗,正一瘸一拐地穿過門廳,朝瑪?shù)贍柕鹿脣屪邅?,看也不看她,直接躺到了她的腳下。
仿佛是白狗的紋絲不動反而使我們這些旁觀者的行動變成了可能。父親往下跨了兩個臺階,古斯塔沃叔叔開了燈,阿曼多叔叔步履沉重地上了樓,將自己關(guān)進了臥室。
“這是什么?”父親問。
瑪?shù)贍柕鹿脣屢粍硬粍印?/p>
“它是怎么進來的?”姑媽突然開口問。
她的話語中似乎流露出對白狗這個舉動的欣賞,仿佛它是跳過將要坍塌的圍墻進來的,或者從破損的玻璃窗里鉆進了地下室,又或者巧妙地躲開了女仆們的視線,從偶爾敞開的大門悄悄溜進來的。
“瑪?shù)贍柕?,讓人把它帶走?!备赣H說著,走上樓梯,身后跟著古斯塔沃叔叔。
只剩下姑媽和我還在看著那條狗。
“真臟?!惫脣屝÷暤卣f,“還有些發(fā)燒??矗軅恕?/p>
她叫來一個女仆,讓她把白狗帶走,給它弄點兒吃的。明天再去找個獸醫(yī)來。
“它會留在家里嗎?”我問。
“它這樣怎么能上街呢?”瑪?shù)贍柕鹿脣屶止局?,“怎么也得治好了再讓它走吧。還得趕緊把它治好,我可不愿意在家里養(yǎng)動物。”
接著又說:“你上樓去睡覺吧?!?/p>
她自己則跟女仆走了。
我在瑪?shù)贍柕鹿脣屔砩峡吹搅司眠`的焦急,因為她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她的嚴(yán)厲和精確使她無可厚非地成為即刻發(fā)生事物的女王,使她在自己勢力所及范圍內(nèi)表現(xiàn)得如此氣定神閑,對她而言,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解決某種狀態(tài),而不是某個意向或某個原因的不完美和其中出現(xiàn)的錯誤。正因為如此,白狗一定會康復(fù)。姑媽將親自動手,因為白狗已經(jīng)闖入了她的勢力范圍,她將為此承擔(dān)起責(zé)任。獸醫(yī)將在姑媽的親自監(jiān)督下為白狗包扎受傷的腿,她還將戴著橡膠手套,拿著毛巾,親自用消毒液洗去白狗身上的膿瘡。白狗會在消毒藥水的刺激下嗷嗷叫喚,但是瑪?shù)贍柕鹿脣寣@些叫喚聲充耳不聞。她明確地知道,非常非常確定什么才是對它好。
事情的確如我所料。
白狗留在了家里。不是因為我看到了它的身影,而是我了解家里所有成員之間的平衡,因此,任何外來者的出現(xiàn),哪怕它只是徘徊在地下室的邊緣,都會給習(xí)慣成自然的生活造成不平衡。某樣?xùn)|西、某種力量在向我講述著同一屋檐下白狗的存在。也許這種力量并不是那么的高深莫測。有時候我看到瑪?shù)贍柕鹿脣尨髦鹉z手套,手里拿著裝滿液體的瓶子。我在地下室的走廊上看到一個裝滿筋頭巴腦的盤子,那是我去地下室看剛剛收到的自行車時發(fā)現(xiàn)的。有時候,我能聽到疑似狗叫的聲音,經(jīng)過樓層和墻壁的消減,這個聲音變得十分微弱。
一天下午我下樓來到廚房,看到白狗走了進來,身上沾滿了濕漉漉的紅色消毒液,活像個小丑。女仆們看也不看就把它往外轟。但我還是看到它已經(jīng)不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從前毫無生氣的尾巴,現(xiàn)在卻像羽毛似的卷曲著,不知羞恥地將屁股暴露在人類的視線之內(nèi)。
當(dāng)天下午我問瑪?shù)贍柕鹿脣專骸澳蛩闶裁磿r候讓它走?”
“誰?”她問。
事實上她知道得很清楚。
“那條白狗?!?/p>
“它還沒完全好呢?!惫脣尰卮鹫f。
我曾想堅持我的意見,告訴姑媽雖然白狗還沒有完全好,但是肯定不妨礙它回到垃圾堆四處覓食了。我沒這么做,因為我記得就是在這天晚上,瑪?shù)贍柕鹿脣屳斄似缴谝粓銮?,并且表示不想再繼續(xù)玩了。她的兄弟們繼續(xù)打球,她卻躲在巨大的皮沙發(fā)中,指點著他們打球的順序。突然,她把各人名字的順序弄混了?;靵y只是一時的,男人們很快便重新回歸到了正確的順序上來,因為他們拒絕這種對自己不利的偶然疏忽。然而我卻注意到了。
仿佛瑪?shù)贍柕鹿脣尭静辉谀抢?,但是她還像往常那樣在我身邊呼吸著。腳下厚厚的靜音地毯仍然和往常一樣柔軟。交叉的雙手平靜——或許比別的晚上顯得更加平靜——地疊放在裙子上。當(dāng)一個人心不在焉的時候,她怎么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鎮(zhèn)定呢?只有她的心不在這里,她用來呼喚兄弟們的聲音因為來自別處而顯得空洞而毫無意義。
之后的夜晚也是如此,被姑媽那種幾乎覺察不到的神游太虛的神情搞得頗為掃興。她完全放棄了臺球比賽,也不再呼喚兄弟們的名字。他們仿佛沒注意到這一點。但也許他們注意到了,因為打球的時間縮短了,而且我注意到他們對姑媽的尊重也有了些許的增加。
一天晚上,當(dāng)我們走出餐廳的時候,白狗出現(xiàn)在門廳,和我們這一小群家人會合。男人們像往常一樣在書房門口略做停留,好讓他們的姐姐率先到達臺球室,而這次,姐姐的身后跟著一條得意洋洋的白狗。他們沒說什么,和平常一樣開始打球,仿佛根本沒有看到白狗。
白狗安靜地蜷伏在瑪?shù)贍柕鹿脣屇_下,靈活的雙眼來回掃視著臺球室,注意著打球人的一舉一動,仿佛所有這一切都讓它很開心?,F(xiàn)在,白狗胖了許多,全身的毛發(fā)油光水滑,從一張一合的嘴巴到隨時準(zhǔn)備擺動的尾巴,到處彰顯著能夠進行娛樂的生命力。它已經(jīng)在家里待了多長時間了?一個月?或許更長。但就在這一個月內(nèi),瑪?shù)贍柕鹿脣屨湛粗?,迫使它恢?fù)了健康。姑媽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柔情,但她的巨大智慧卻能夠通過瘦骨嶙峋的雙手將破損的一切恢復(fù)原狀。姑媽治愈了白狗的膿瘡,卻對它的疼痛和呻吟置之不理。白狗的腿也好了。姑媽替它消毒,給它喂食,幫它洗澡,現(xiàn)在,白狗又成了一條完整的生命。
然而,仿佛所有這一切都無法把她和白狗緊密聯(lián)系起來。也許姑媽接受白狗就像我的叔叔們這個晚上接受白狗的出現(xiàn)一樣:拒絕它就意味著將他們無法擁有的重視賦予了它。我看到瑪?shù)贍柕鹿脣屝钠綒夂?,神態(tài)安詳,心滿意足,對這個新出現(xiàn)的小東西仍然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情感?,F(xiàn)在,是我們六個被那種比地毯和空氣之間的距離更加寬闊的東西互相隔離著。
在一次擊球中,較為笨拙的阿曼多叔叔,把嵌在球桿上的藍色桿頭掉到了地上。立刻,白狗在過去街頭流浪生活本能的驅(qū)使下,奔到藍色桿頭處,將桿頭撿了起來。彎腰撿桿頭的阿曼多叔叔從白狗嘴里接過了桿頭。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瑪?shù)贍柕鹿脣?,仿佛精神突然崩潰了似的,爆發(fā)出一陣不可遏制的大笑,連身子都跟著顫了幾秒。我們驚呆了。聽到姑媽的笑聲,白狗放棄了桿頭,高高地?fù)u著尾巴,向姑媽跑過去,一下子跳上了她的裙子?,?shù)贍柕鹿脣尩男β曂A讼聛恚前⒙嗍迨鍏s感覺受到了污辱,離開了房間,不愿看到因荒謬而使原來幾近完美的秩序遭到破壞。古斯塔沃叔叔和我父親繼續(xù)打球;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自己從來都不看、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不說、對于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重要得多。大概只有這樣才能阻止某些東西的滋長。
我不覺得瑪?shù)贍柕鹿脣尩男β暿嵌嗝吹牧钊擞淇?。很明顯,某種黑暗力量控制了她。白狗平靜地躺在她的裙子上。臺球互相碰撞時發(fā)出的清脆卻有些凌亂的聲音仿佛指引著瑪?shù)贍柕鹿脣尩碾p手從沙發(fā)移到裙子,最后落在打盹兒的白狗背上。看到那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手最后放到了那里,我發(fā)現(xiàn),以前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姑媽臉上的緊張神情——以前我從未懷疑過她臉上只有傲慢的神情——逐漸褪去了,一種巨大的安詳使她的臉頓時溫柔了許多。我無法抵擋這種溫柔。一種比我自身意志更大的力量驅(qū)使我逐步靠近沙發(fā)上的姑媽。我盼望著她用眼神呼喚我,或者用微笑將我納入她的周圍。但是姑媽卻什么都沒做,因為這種剛剛確立的新關(guān)系是如此的排外,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只有兩個生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我雖然萬分不情愿,但也只能置身事外。其他人,她的兄弟們,仍然形只影單,因為他們對瑪?shù)贍柕鹿脣尮钠鹩職饴牭降奈kU邀請,充耳不聞。
下午我從學(xué)?;丶抑?,就直奔一樓,騎上我的新自行車,在午后狹小的花園里,圍著榆樹和鐵質(zhì)長椅,一遍接一遍地繞圈。圍墻后面,別人家的核桃樹開始在枝頭綻放些許春天的綠意,但是我對季節(jié)的變化和春天的禮物視若無睹,因為我心頭縈繞著更重要的事情。我知道,除非夏日炎熱難耐的酷暑將他們逼到樓下,家里誰也不會跑到花園來,因此,花園是我對家里發(fā)生的一切進行好好思考的最佳地點。
表面看來,什么都沒發(fā)生??墒牵鎸脣尯桶坠分g的奇特關(guān)系,我們怎么能夠保持平靜呢?好像瑪?shù)贍柕鹿脣屧诒M心盡職地提供了服務(wù)和適應(yīng)了形只影單的生活之后,終于找到了她的同類,終于找到了可以說說知心話的人了,就像其他的夫人們那樣,終于可以過上充滿柔情、精致和幸福的個人生活了。這些幸福的夫人們吃著裝在五顏六色的彩色盒子里的糖果,而姑媽則用透明的水晶果盤盛放橙子、菠蘿和葡萄。白狗注視著她的舉動,似乎在稱贊她的品位,或者向她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份共享的幸福中,姑媽似乎找到了生活中最完美的一面,在這個嶄新的情感世界面前,其他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
路過姑媽房間的時候,我經(jīng)常能夠聽到門內(nèi)傳來的放聲大笑,這種笑聲同那天晚上將從前舊的生活規(guī)律完全打破的笑聲一模一樣,有時候還能聽到她在和人說話——不是和我在一起時的獨白式自言自語——,交談?wù)叩穆曇粑衣牪坏?。這是嶄新的生活。白狗,那條該死的狗,就睡在她房內(nèi)的一個籃子里,在我看來,那個籃子陳設(shè)奢華,充滿女性和荒誕的味道;除了餐廳,無論姑媽到哪兒,白狗都跟到哪兒。餐廳的門禁止它入內(nèi),但是白狗卻在門口守候著它的朋友,然后一直跟著她,按照我們的行動路線,跟她來到書房或臺球室,蜷伏在她的身旁,或者干脆坐在她的裙子上,不時地同她交換一下同謀者之間默契的目光。我覺得她倆之間白狗是較強的一方,是它在為一向注重敬仰的瑪?shù)贍柕鹿脣屨故疚粗氖挛铩?/p>
怎么可能呢?我不斷問自己。為什么非要等到現(xiàn)在才最終跨越界限,開展生命中的第一次對話呢?有時候我看到姑媽在白狗面前流露出某種不確定的神情,仿佛她害怕總有那么一天,白狗也會離去,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和手中沉甸甸的新事物?;蛘哌€會擔(dān)心它的健康?實在太奇怪了。這些想法像墨點兒一樣漂浮在我的腦海中,耳邊卻傳來花園小徑中鵝卵石在自行車輪胎擠壓下發(fā)出的吱嘎吱嘎的聲音。然而,我渴望自己身患重病的想法卻漸漸清晰,我想知道這樣我是否也能收獲某種類似的關(guān)系。因為白狗的疾病是造成所有這一切的根本原因。要不是因為它病了,姑媽可能永遠都不會跟它扯上什么關(guān)系。然而,我的身體像鋼鐵一樣強壯,而且,很明顯瑪?shù)贍柕鹿脣尩男睦镆淮沃荒苋菁{一種愛,特別是這么強烈的愛。
父親和叔叔們似乎沒有覺察到任何變化。白狗悄然無聲,好像全然摒棄了街頭流浪狗的行為模式,還學(xué)會了像瑪?shù)贍柕鹿脣屇菢恿钊俗鹁吹呐e止,但是,它卻保留了女性特有的矜持本性,再艱難的生活也無法破壞它的好心情,無法打消它喜歡冒險的傾向。對父親和叔叔們來說,接受它比拒絕它容易得多,因為后者表示他們至少需要做出評判,也許甚至要他們對素來奉行的安全準(zhǔn)則進行一番不那么愉快的審視。
一天晚上,書房門窗大開,盛著檸檬水的水罐出現(xiàn)在書房的壁桌上,為這個陰暗的角落帶來些許清涼的味道。在進入臺球室的時候,父親突然停下了腳步:
“這是什么?”他盯著地面大聲說。
三個大男人都停下了腳步,神情錯愕地注視著剛打完蠟的地板上那個小小的圓形水漬。
“瑪?shù)贍柕?!”古斯塔沃叔叔喊道?/p>
姑媽走上前來,羞得臉都紅了。此時白狗早已躲到了隔壁臺球室的球桌底下。父親向球桌走去,看到白狗在那里,就突然轉(zhuǎn)過身,離開了臺球室,帶著他的弟弟們,徑直走向臥室。他們一言不發(fā),沉默地走進了各自的臥室。
瑪?shù)贍柕鹿脣屖裁匆矝]說。帶著白狗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我仍然待在書房,手里捧著一杯檸檬水,仰望著夏夜的星空,仔細(xì)傾聽著,聽著遠處輪船的哨聲,和星空下不斷延伸的那個既陌生、又可怕,更是我念念不忘的城市傳來的嘈雜聲。
很快,我就聽到瑪?shù)贍柕鹿脣屜铝藰牵铱吹剿魃狭嗣弊?,鑰匙在手中丁零當(dāng)啷地響著。
“趕緊去睡覺?!彼f,“我?guī)辖秩ュ掊?,順便解決一下它的生理需求?!?/p>
接下來她的話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多美的夜色啊……”
姑媽出去了。
從此以后,晚飯后姑媽不再上樓為兄弟們準(zhǔn)備床鋪,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間,穿戴整齊,戴上帽子,回到樓下,讓鑰匙在她身旁丁零當(dāng)啷地響著。她帶著白狗出門,對誰也不說什么。我、父親和叔叔們留在臺球室。天氣最熱的時候,我們坐在花園的鐵椅上,一邊聽著榆樹沙沙作響,一邊仰望著頭頂明朗的星空。我們從來不提起瑪?shù)贍柕鹿脣尩囊归g散步,他們也從不表示出已經(jīng)覺察到由于有悖完美秩序的某種因素的介入而導(dǎo)致整個家庭發(fā)生巨大變化的事實。
一開始,瑪?shù)贍柕鹿脣屧谕饷孀疃喽毫舳昼姷桨雮€小時,很快便回來和我們一起喝點兒什么,或同大家交換一下無關(guān)緊要的意見。后來,她的散步不知道為什么拖得越來越長。已經(jīng)不是一位體面的夫人為了解決衛(wèi)生問題而出去遛狗這么簡單了;外面,大街上,城市里,一定有某種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她。在等待的過程中,父親偷偷地看著懷表,如果姑媽實在耽擱得太久,古斯塔沃叔叔就會假裝忘了什么東西,跑到二樓的客廳陽臺上去張望一番。但是他們從來不說。有一次,瑪?shù)贍柕鹿脣尩纳⒉酵狭藢嵲谔?,父親在花園中間曲折蜿蜒的小徑上來回踱步,花園里鮮花盛開,花兒像藍色的眼睛久久凝視著夏日的夜晚。古斯塔沃叔叔扔掉了一根沒能按照他的心意點燃的雪茄,接著又扔掉了一根,還用鞋跟把它踩得粉碎。阿曼多叔叔又倒了杯咖啡。我注視著他們,希望他們能夠最終爆發(fā),能夠說些什么,希望看到他們用言語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來填充瑪?shù)贍柕鹿脣尵镁脹]有出現(xiàn)的這段越來越長的等待。那天姑媽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
“你們不睡覺,非得等我回來?。俊彼θ轁M面地問道。
她的帽子拿在手里,平時那么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此時卻顯得異常凌亂。我注意到一小塊泥土弄臟了她優(yōu)雅的鞋子。
“你怎么了?”阿曼多叔叔問。
“沒怎么?!边@就是她的回答。這樣的回答讓她的兄弟們永遠失去了可能擁有的干涉權(quán)利,這幾個不為人知的小時快樂與否,悲傷與否,或者乏味與否,都只是她個人的生活。
我說是她個人的生活,這是因為在她上樓進房間之前同我們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內(nèi),白狗仍然緊緊地跟隨著她的這段時間內(nèi),我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中閃動著興奮,不可遏制地流露出和白狗眼中一模一樣的快樂與激動,似乎沉浸在從未見到過的場景之中,而我們對于這些場景卻一無所知。她倆才是同伴。夜晚為她們提供了保護。她們同穿過碼頭、黑漆漆的或燈火輝煌的街道、房屋、工廠和公園傳到我耳邊的那些嘈雜聲和輪船的哨聲屬于同一個世界。
姑媽帶著白狗的散步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F(xiàn)在,晚飯以后我們立刻告別,我、父親、古斯塔沃叔叔和阿曼多叔叔,每個人都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但是,不聽到姑媽回來的聲音,誰也無法入睡。姑媽回來得很晚,有時候?qū)嵲谔砹?,清晨的曙光已?jīng)爬上了我們家榆樹的枝頭。只有聽到姑媽關(guān)閉房門的聲音,父親丈量房間的腳步聲才會消失,兩個叔叔的房間窗戶才會最終關(guān)閉,將已不再那么危險的這一段夜晚排除在外。
有一次我聽到姑媽很晚才回家。我覺得好像聽到姑媽非常甜蜜地哼唱著一首溫柔的歌曲,于是我把房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去看。姑媽抱著白狗從我房間門口走過的時候,我驚奇地看到,雖然臉上粘了點兒臟東西,她的臉龐卻變得異常年輕漂亮,我還看到她的裙子被撕破了一角。這個女人什么都干得出來;前面還有整個兒的生活在等著她呢。我懷著恐懼上了床,想著這就是結(jié)局。
我估計得沒錯。不久之后的一個晚上,晚飯后瑪?shù)贍柕鹿脣寧е坠烦鋈ド⒉?,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一夜未眠,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房間里等待著,但是姑媽卻沒有回來。第二天誰也沒說什么。但是這種靜靜的等待仍然繼續(xù)著,大家都默默地,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家里的窗戶跟前來回轉(zhuǎn)悠,等著姑媽回來。從第一天開始,恐懼取代了三兄弟臉上淡淡的傲慢,一時間,大家都老了許多。
“你姑媽出門旅行去了?!碑?dāng)我終于鼓起勇氣問廚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她這樣告訴我。
可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
家里的日子仍然一如既往,仿佛瑪?shù)贍柕鹿脣屵€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確實,父親和叔叔們經(jīng)常聚在書房里,大概他們把自己關(guān)在一起聊天,可以充分表達他們的恐懼和疑問,并借此來超越將他們隔離的恐懼之墻。但是我不確定。有時候有客來訪,一看就知道客人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他們卻將客人和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我不認(rèn)為客人會為他們可能展開的調(diào)查帶來什么消息,或者這個所謂的客人不過是碼頭工人工會的領(lǐng)袖,前來和他們討論某個事故的賠償而已。書房的門太厚太沉了,我永遠都無法知道瑪?shù)贍柕鹿脣屖欠裨诎坠返闹敢?,在城市街道上迷了路,還是已經(jīng)死了,抑或去了某個比這兩者更為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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