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臨端
(西北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從黑格爾、薩特到李普曼、皮克林,以及性別研究學家波伏娃,他們的相關論述使得“他者”這一概念逐漸成為社會學上重要的議題?!八摺钡纳鐣W意義主要在與自我的概念相比較中而產生,同時其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也得到了學者們的重視。正如布榮芬指出的,自我與“他者”的矛盾及邊界都是由“他者”的刻板印象所創(chuàng)造和操控的。但是,在“他者”及其刻板印象的形成過程之中,“刻板印象的許多內容都是負面消極的”,并且通常與“社會群體之間的偏見”相關。[1]根據(jù)坎貝爾在1965年提出的現(xiàn)實群體沖突理論,這有可能導致社會團體間的歧視與爭端。[2]而在齊克蒙德的觀點中,對“他者”的形象建構主要可以分為社會污名化與社會威脅兩類,通過媒體的方法,建構的過程將更加迅速廣泛。[3]在芬尼根和維斯瓦納特對知溝理論的闡述中,大眾傳媒擁有議程設置和感知培養(yǎng)的功能,當人們去思考媒體拋出的議題時,真正影響人們觀點的因素為受眾所選擇的環(huán)境。[4]
在本文中,論述的重點是報紙媒體對“他者”的社會污名化與威脅形象的建構方法。和西方早期的殖民主義將非西方人定義為“他者”不同,和后殖民時代社會與媒體經常將同性戀群體、非歐美種族定義為“他者”也不同,當今我國報紙媒體建構的“他者”的代表群體有農民工、河南人、富二代或官二代等。而筆者認為,在媒體的建構過程中,這些群體的社會污名化和威脅的形象無疑被夸大了。
“他者”的概念在最早提出時帶有強烈的殖民主義色彩,根據(jù)皮克林的論述,所有的非歐美人和“非現(xiàn)代人”都可以被歸類為他者。[5]而在本文中將用到的是經過發(fā)展后更加廣義的“他者”概念,即與自我相對的概念。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曾發(fā)現(xiàn)這一概念,他研究了主人與奴隸的關系,并認為“他者”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對自我意識的形成十分重要。而波伏娃提出的女性“他者”形象進一步擴充了“他者”的概念?!八摺备拍钤诎l(fā)展期與刻板印象理論有很大重合。如李普曼所言,每個人都只是在世界的一小塊范圍內生活并工作,因而不可避免地會根據(jù)生活經驗,先入為主地過濾自己接觸到的事物,李普曼將之稱為刻板印象。李普曼還將刻板印象的過程分為了兩類,一類是信息誤解,另一類是文化誤讀。[6]而皮克林認為,刻板印象就是對不同的文化和人群進行帶著“特殊視角”的評估,這一評估過程也正是“他者化”的過程。如今,“他者”這一概念也正在逐漸取代刻板印象,因為“他者”所包含的意義更豐富,也更開放。他者在廣泛的概念里,除了西方經常研究的非西方人(包括西方世界的原始土著)以及波伏娃提出的女性“他者”形象外,還有更多的被排擠的群體形象,如本文接下來論述中會提到的富二代、官二代、河南人等形象。
他者的概念幾經發(fā)展,至今已基本成型,至于他者化活動的原因,學者們說法則比較統(tǒng)一:主要是來源于人們對自我認同的需要和對他者掠奪資源的恐慌。就像伍德沃德所論述的,我們的自我認同來自不同的源頭并彼此沖突,但它會幫助我們找到在社會中所處的合適位置。[7]因而,自我認同在社會學中是由人際交往所引發(fā),并由自我取向與自我反省所構建的。又如萊因斯分析,在不同社群間對“稀缺而可貴的資源”的競爭促使各社群內部形成嚴苛的進入規(guī)則,用來排擠外部群體,同時會在外部群體中尋找“替罪羊”,從而對其構造出消極的刻板印象,而這也是他者形成的原因之一。
盡管他者化的構建有其存在的合理原因,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存在的正確性。他者化作為社會活動也受到了很多學者的反對:皮克林認為他者是在自然中完全不存在的形式,是違反自然的;辛頓也認為刻板印象是錯誤的思想,應該被停止。[8]
但是,他者化的行為仍然在社會廣泛存在,而且還將他者構建為社會污名化與威脅的形象。社會污名化是一種文化疾病,它是指一個群體對另一個群體加以負面的刻板印象并不斷強化。它的存在足以破壞社會的穩(wěn)定與普世的價值觀。而社會威脅(或稱為社會陰謀者),根據(jù)齊克蒙德的論述,指的是有著突出的能力,但卻不容于社會大多數(shù)群體的人們。
在大眾傳播時代,他者的形象構建問題變得更為復雜,很多學者已經認識到,在建構他者的形象過程中,大眾傳媒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大眾傳媒的傳播速度和傳播廣度使得他者的形象構建更加立體。辛頓就曾以年輕人的朋克形象如何迅速傳播為例,分析了廣播、電視、網(wǎng)絡等不同的媒介能夠將社會不同群體的象征“具體、形象、深刻”地呈現(xiàn)出來,并逐漸成為人們的常識,但同時,他也表達了電子媒體對形象誤讀的焦慮。
在國內,大眾傳播同樣在構建他者形象的過程中作用巨大,通過對近年來的新聞報道分析,他者化對象主要集中在河南人、農民工、富二代或官二代等群體上。通過分析媒體上的新聞報道,可以看到其對他者形象的建構方法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強調他者的社會污名化的,比如排他性的貼標簽、妖魔化的負面用語等;另一類是強調社會威脅的,主要是以夸張的詞語渲染他者的威脅。下面將對這些方法逐一分析。
(一)貼標簽
貼標簽是一種將人群分類的方法,辛頓曾舉例說明貼標簽:“我們對一個紅發(fā)女郎的刻板印象就是壞脾氣,不管她是瑪麗還是瓊斯”。因此,貼標簽就是將他者的形象片面化,并將這一社群的整體形象強行覆蓋到每一個個體身上,而不是將每一個個體目標進行客觀觀察,人們在標簽下會被非此即彼地分入組內或組外兩類。
在媒體上,河南人經常被冠以“騙子”的標簽。比如,北京電視臺2017年春節(jié)晚會上的小品節(jié)目《取錢》里,騙子打電話用的就是河南話。這一現(xiàn)象并不少見,在電視電影、相聲小品里,關于騙子的角色有很多說的是河南方言(如《手機》《斗牛》等)。[9]河南人口有一億之多,占了中國人口的是十四分之一,因而難免會有犯罪案件發(fā)生,但對河南人貼標簽明顯是有失公允的。事實上,根據(jù)《河南社會治理發(fā)展報告(2018)》,河南省萬人犯罪率為7.99人,顯著低于全國的8.82人。因而媒體這種貼標簽的方式很容易對公眾造成誤導。而對于有關社會污名化形象的另一個群體——農民工,媒體通常貼上的標簽是“窮人”“犯罪者”等。在電影《落葉歸根》里,民工老趙就是因為貧窮,才想出了自己把工友老劉的尸體背尸回鄉(xiāng)的想法。而很多媒體,往往把農民工的貧窮和犯罪必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在這里,貼標簽實際上是一種排斥他者的傾向,媒體站在道德的高地指責某個社群違反了普世的價值觀,并將其負面的刻板印象宣傳給大眾。關于媒體貼標簽的原因,可以總結為以下兩點:第一個原因就像霍爾指出的,大眾傳媒的基本文化功能是塑造社會知識與社會結構,因為媒體有責任去盡量簡化各社群的特征信息來加強觀眾的認識。貼標簽法無疑是一種方便的選擇,否則可能會造成“認知超載”的現(xiàn)象。[10]第二個原因是皮克林提出的,他認為消極的標簽實際上暗示了一種自我為主、他者附屬的關系,而媒體往往在這種關系中站在自我的一方。
(二)負面用語
負面用語也是在世界范圍內媒體廣泛存在的一種手段。比如,CNN的記者Jack Cafferty在報道北京奧運圣火傳遞舊金山站的時候,對中國人民使用了很多負面用語,“我不知道如今中國有什么不一樣了……我認為他們基本上還是一群呆子和暴徒,在過去五十年都是”。在國內媒體上,很少有這么明顯直接的負面用語形容某個社群,但卻仍然常常以某種隱蔽、暗示的方式出現(xiàn),比如在報道河南新鄭始祖山“華夏第一祖龍”這一人造景觀時,《人民日報》與《法制日報》兩大主流媒體的措辭如下:
標題時間媒體以法治的名義拷問“華夏第一祖龍”4月2日法制日報“華夏第一祖龍”腳手架開始拆卸4月5日同上“華夏第一祖龍”事件調查結果公布4月10日同上建,還是拆?3月29日人民日報“華夏第一祖龍”面臨各方審查3月30日同上“水泥龍”將何去何從?4月2日同上“華夏第一祖龍”:有關部門處理意見出臺4月3日同上別讓人造景觀毀了景觀4月4日同上
不難看出,這兩大主流媒體對待河南省這一人造景觀的態(tài)度充滿了質疑甚至反對,無論從題目還是內容都用了很多負面用語。而對一些規(guī)模更大更為鋪張的人工景觀建造或拆除時(比如宜昌“三峽集錦”景區(qū)停業(yè)四年拆除、兩億元打造的西安阿房宮被拆除等)卻并沒有如此大篇幅的專題報道。因而,不難看出媒體在針對河南的報道時會帶有刻板印象的負面用語。同樣的情況還存在于對農民工的報道上,比如有學者研究了2004年人民網(wǎng)有關于農民工的62篇報道,報道主題主要集中于負面報道,比如討薪、犯罪等,報道語言也多以貶低或者同情為主。[11]正如辛頓所言,這些負面用語也是一種刻板印象,其作用更多是對知識的建構而非彼此之間的交流。
(三)夸張用詞
用夸張用詞強調某個他者群體對大眾的威脅是媒體慣用的手法。在美國,媒體經常渲染猶太種族在經濟上的霸權地位,描述了這個社群出色的能力對社會公民法律權利和利益的威脅。在中國,同樣的手法經常見于對官二代與富二代的報道。曾有學者對2010年一整年的《人民日報》和《南方都市報》中關于富二代的文章做了內容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報道中主題詞的出現(xiàn)頻率如下表:[12]
主題詞出現(xiàn)次數(shù)比率炫富、張揚、傲慢2418.46%飆車等惡性違法行為118.46%漁色獵艷和明星糾葛1310%奢侈成性1612.31%違反社會公正公平129.2%缺乏社會責任感75.38%思想淺薄、無教養(yǎng)96.92%社會負面問題118.46%指代貶義含義2015.38%受過良好教育43.08%繼承家業(yè)努力修為32.31%
由此可見,在這兩大中國的主流媒體上,富二代經常被負面的、夸張的描繪性用詞所刻畫,占到了約95%。而且出現(xiàn)的版面大多為評論頁或副刊上,帶有情緒的主觀性言辭較多。這些夸張性語言的運用通常能夠吸引觀眾的目光,同時能夠迅速建立起觀眾對特定社群的印象。正如荷蘭學者范·戴克提出的批評性話語分析理論所言,去加強新聞說服力的方法主要在于將新聞事實與觀眾熟悉的場景聯(lián)系起來。[13]比如在李剛事件與李天一事件中,新聞媒體在描述事件時不能遵循新聞客觀、真實、克制的敘述體系,而往往采取敘事性的夸張語言來將事件“故事化”,以獲得最大的傳播效果。
媒體的這些對他者形象的構建方法將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主要可以歸結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會造成這些被定義為“他者”的社群與主流大眾之間交流的阻礙,從而形成社會隔閡。就像上文提到的辛頓的觀點,刻板印象更多是對知識的建構而非交流,因而媒體對他者的塑造會使得不同社群之間愈發(fā)不了解,進而形成知溝。
第二,大眾傳媒的強大傳播能力會成為不同社群間偏見與歧視的主要來源,某些特定的社群會被大眾視為社會污名化與威脅的根源(如本文提到的官二代、河南人等群體),長此以往,勢必造成社會群體間的仇視乃至沖突。
第三,根據(jù)皮克林的觀點,對社會威脅的形象構建會使得某些社會人員(多為不如意的人群)找到自身失敗的“替罪羊”,進而使得他們忽略自身的原因而將憤怒轉移到“替罪羊”身上,甚至有成為“激進危險分子”的可能。關于這點,我們在近年來日益增多的“仇富”、“仇官”的刑事案件中可以找到反映。
他者的媒體形象建構已經成為大眾傳播時代不可忽視的一個社會現(xiàn)象,在我國媒體中被他者化的對象群體主要有“河南人”、“農民工”、“富二代”和“官二代”等群體,通過貼標簽、負面用語、夸張用詞等方法,他們被塑造成社會污名化和社會威脅的他者形象。而他者化形象構建也帶來一系列負面效果,比如社群間隔閡、社會偏見與歧視、仇富仇官心理等,這一現(xiàn)象值得我們警惕并加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