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桂平

柳色花容正春風(fēng)

忽然之間，河邊垂柳那暗褐色的纖長枝條上，悄悄地鉆出了嫩黃的葉芽。熏風(fēng)一吹，那一枝枝的翡翠輕搖，一樹樹的碧玉妝成，籠出輕煙一般曼妙的意境。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痹瓉聿唤?jīng)意間，春天已經(jīng)在我們身邊。

看不見摸不著的，有什么東西醒來了，在無形中蔓延，不由人說地浮動，讓人生出一些說不清的期待，而世界似乎也有了許多種可能。風(fēng)展，云舒，花妍，草青，連空氣都是香的。桃花開了，路邊的青草漸漸清晰了眉眼，賞花的情侶們顧盼間眉目生輝，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令人生羨。回頭又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孩子原生態(tài)的笑容，他的快樂如此純凈，感染我也跟著微笑了。這是世界給我們的春天。

春天里，注意力不太容易集中。有人在唱熱戀的歌，有人在掙扎的心靈縫隙里劇烈喘息，世界是如此喧囂而豐富。天氣也一直反復(fù)無常地戲弄著人們，乍暖還寒，春雨連綿和猝然炎熱交替上演，和愛情一樣在開著變臉的玩笑。遠(yuǎn)處縹緲的歌聲，讓人生出隔世相思，窗外吹進(jìn)帶有青草氣息的輕風(fēng)，也讓人蠢蠢欲動。禪家有話說了，不是別的，這是心動。所以說春色撩人呢。

春光明媚的時日，不適宜悶在家里故作憂郁。邀約二三好友，踏青、放風(fēng)箏、野餐，春天會不容分說地將快樂的活力注滿我們的心田。你會發(fā)現(xiàn)，這桃紅柳綠醉人的春啊，是杜甫的“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是白居易的“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是賈至的“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是趙嘏的“春風(fēng)賀喜無言語，排比花枝滿杏園”，是朱熹的“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是陸游的沈園相遇，是納蘭的只如初見，是徐志摩的康橋柔波，是林徽因的人間四月，是李后主的故國回望，是林黛玉的和淚葬花;是柳煙深處的一襲白衫，是紅杏枝頭的一朵花香……

春天一來，所有的秘密都藏不住了，那些埋在心底里的柔軟，紛紛鼓脹著冒出飽滿的芽苞，粉紅的，鵝黃的，嫩綠的，把一個五彩繽紛的夢攬在懷里。忽見陌上楊柳色，有多少歡喜和明媚在里頭??！就連孔圣人聽到“舞雩隨風(fēng)，詠而歸”也要喟嘆，對于春天里的幕幕美景，誰能不印象深刻呢？

生如夏花之凌霄

我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見一片火紅的花探出粉墻黛瓦，在炎炎烈日下，開得肆意而熱烈，似有蓬勃的生命力。

正好想在農(nóng)村老家的院落墻邊栽種一些攀援的藤本植物，當(dāng)時眼前一亮，覺得此花甚合我意。一打聽，原來這就是凌霄花啊。

在沒有親見這花之前，我早已從文學(xué)作品中認(rèn)識了她的名字?！拔胰绻麗勰?，絕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绷柘龌ㄩ_在詩人舒婷的橡樹上，攀著高枝，看著一株木棉深情的愛。

白居易也將凌霄花喻為趨炎附勢之徒，其《詠凌霄花》詩曰：“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biāo);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托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飖;疾風(fēng)從東起，吹折不終朝。朝為拂云花，暮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學(xué)柔弱苗。”他借此詩囑咐世人切勿學(xué)凌霄，自己沒有本事，而把命運寄托在大樹身上。讀這些詩歌的時候，我是很不喜歡借別人發(fā)光的凌霄花的。

然而眼前這凌霄花，盛開于夏日的火熱之中，佇立在墻的最高處，一串串橘紅色的小喇叭，點綴著滿墻翠綠的藤蔓，自有一股昂揚向上的精氣神，令人心生喜愛。她固然是一種柔弱的植物，需要攀援于山石、墻面或樹干，才得以出頭，得到陽光照耀。但她也用自己的行動展現(xiàn)了一個決不妥協(xié)的攀援者風(fēng)采，她頑強攀援、拼搏向上的精神，豈不正是人生愛拼才會贏的真實寫照？

我在墻角種下了凌霄花，期待她的怒放。拋開世人加諸她身上的種種寓意，凌霄花真是一種適宜庭院栽種的花。不為趨炎附勢，只因奇妙的大自然早已分配好了植物分別能夠占據(jù)的空間，喬木高大、灌木低矮，藤本植物則靠攀爬跨越空間，給她一個合適的生長環(huán)境，比如說墻面、花架，它就能很快爬滿一面墻或者長成一個大花柱?！侗静菥V目》上說：“附木而上，高數(shù)丈，故曰凌霄。”凌霄的名字很形象地描繪了它的生長特點：靠氣生根攀附于它物之上生長，大有扶搖直上望云霄的氣勢。

而且凌霄花的花期非常長，在每年的夏天如約而至，艷麗的花朵迎著驕陽怒放，新生的枝條永遠(yuǎn)盤旋而上，保持著一股子“凌霄”之勢。從七月開始，她們一直那樣開啊開，開到八月又九月，努力攀援而上、不吝熱情地?fù)]灑美麗，詮釋著“生如夏花”是何等燦爛。

生命的真諦就是在最美的季節(jié)綻放最炫目的自己，用力向上的美，并不需要別人的認(rèn)可，凌霄花自己知道頂梢的風(fēng)有多溫柔，光有多燦爛！

金風(fēng)細(xì)細(xì)桂花香

不是先看到桂花，也不是先想到桂花，而是先聞到了甜蜜的花香。

就在九月的某個傍晚，走在路上卻突然被絆住了腳步。是的，是絆住了腳步，因為你起初根本沒有注意身邊那一株或數(shù)株桂樹，熟視無睹地走過去了?？墒?，腳步剛剛離開，便聞到了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那香沒有橘的濃烈、沒有稻的厚重、沒有菊的張揚、沒有茶的隱秘，那香清清的、淡淡的、一縷一縷的、直往你的鼻孔中鉆。那香像是一個美麗而又有些羞澀的姑娘，看見你了本是十分的高興，想大聲地跟你打個招呼，可最后喊出的卻是澀澀的、柔柔的、輕輕的聲音。

桂花就是這樣，以一樹的芬芳、面帶羞澀地站在秋天的風(fēng)景里。

但那種香與那種聲音你都是無法拒絕的，于是你停下了腳步，于是你尋香而去，你發(fā)現(xiàn)了她，你發(fā)現(xiàn)了那一樹的渴盼、一樹的芬芳、一樹的清香，一樹的嬌羞。

樹是極其普通的小樹，花是毫不起眼的淡黃色小花?；ǘ浜邘拥攸c綴在層層疊疊的葉子之間，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搖曳著。你會感慨：那醉人的悠長的清香竟是從這小小的花瓣里散發(fā)出來的嗎？若不是被肆意的香氣所襲，若不是刻意搜尋，真的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

你心中涌起很多溫柔的感觸，還想起了李清照的詞：“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yuǎn)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

桂花一香，連空氣都是甜的。她不像菊花那樣鋪天蓋地的醒目，不像臘梅那樣唯我獨尊的冷酷，不像牡丹那樣無所顧忌的張揚，不像玫瑰那樣勾人魂魄的誘人，不像荷花那樣拒人千里的淡雅，不像月季那樣經(jīng)年累月的鮮艷?！扒槭枸E遠(yuǎn)只香留”才是桂花的品質(zhì)，她只顧在幽深處暗自飄香。給人的印象是“一支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的嫻雅從容，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空靈意境，是“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的輕愁惆悵，是“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的孤寂幽思，詩人的筆下她脈脈含情卻默默無語。

秋天的這個傍晚，桂花的香氣在軟軟的風(fēng)里若有若無，你被這樣的沁人心扉的花香包裹著，而覺得生活是靜美的。

蠟梅時有暗香度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dāng)。好花摘得供瓶養(yǎng)，幫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边@是兒時學(xué)過的一首老歌《踏雪尋梅》，因其歌詞朗朗上口，曲調(diào)婉轉(zhuǎn)優(yōu)美，所以至今難忘。

很長時間我都以為蠟梅是“臘梅”，冬天（臘月）開的一種梅花。梅花多是紅色的，想一想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這樣一幅《踏雪尋梅》，真是美不勝收。后來才知道，蠟梅雖有一個“梅”字，竟不是梅花，李時珍《本草綱目》載：蠟梅，釋名黃梅花，此物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

我與蠟梅花相遇是在高中校園里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栽著幾株蠟梅。樹生長得尋常，一開始我并未留意。天冷了，一次偶然瞥見光禿禿的枝上仿佛生了蟲癭，細(xì)看之下，才知道是花苞。又過了幾天，路過此地，鼻尖似飄來一股暗香，順香而尋，才發(fā)現(xiàn)是花開了，三五朵初開的花，黃黃的，嫩嫩的，花色算不得美，但那一股香氣令人傾心。正如黃庭堅《蠟梅》詩云：體熏山麝臍，色染薔薇露。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從那時起，我愛上了蠟梅，每到寒冬，總會搜尋蠟梅的身影，陶醉在她的香氣中。

蠟梅植株，真的很不起眼，如果沒有香味，我相信很多人會忽略它。我上班途中，會路過一個小公園。冬天的公園樹木凋零，真沒有什么可觀賞的。唯有拐角處幾株蠟梅，讓我每每經(jīng)過，總是滿懷期待。林下雖無傾國艷，枝頭疑有返魂香。蠟梅的品質(zhì)，正在于幽香濃郁。未見其樹、未見其花，便先有喑香陣陣襲來，徜徉在蠟梅花叢中，則香氣盈懷，深深地吸上一口，更是清香滿口，沁人心脾。因著這幾株蠟梅，因著這悠悠的暗香，枯燥的園林仿佛也生動了起來。

久而久之，原先覺得尋常的花朵，在我眼中也頗具風(fēng)味了。從前讀到“小萼點春光”，并沒有什么感覺，只覺得詞人大驚小怪，一朵花罷了，怎么會夸張到點染春光的地步？但在蕭瑟的寒冬，在枝頭看到她的一瞬間，的的確確，腦海里蹦出來的就是這一句。再看她淺黃色的花朵有如小燈，灼灼盛放，搖曳生姿，不可思議地在枝條的任何地方都能欣然開放，又甘于寂寞，不因無人欣賞而不芳，為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一股特別的韻味。

天冷了，百花凋零，唯有蠟梅傲霜綻放。多么嬌小的金黃花朵，隱隱一樹的暗香浮動。? ? ? ? ? ? ? ? ?原載《鎮(zhèn)海潮》2020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