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誰也沒想到,瞎了一只眼睛的大媽住進了敬老院。
那是G20峰會結束后的秋天,橋城的馬路干凈得像漂洗過,路中央的花圃中,波斯菊開得很絢麗。母親坐在副駕駛里,手指按揉著太陽穴道:“我就知道有這一天……”我瞥見她的栗色燙卷假發(fā)下,幾根白發(fā)肆無忌憚地鉆出來。那日她和父親把大媽送進敬老院,還經受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父親說,當時天宇叫了一幫人,把他的車子堵在敬老院門口,不許大媽進去。后來敬老院報了110,天宇才憤憤罷手離去。我不在現(xiàn)場,想象不出那凌亂的場面。“跟諜戰(zhàn)片差不多?!备赣H把報紙擲在茶幾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家……真是丟臉丟大了!”
“有什么辦法呢,爛攤子總要慢慢收拾?!蹦赣H拉下車窗。側面看去,她的臉像罩著一層難以揭掉的網(wǎng)。車子漸漸滑入橋城西郊的楊樹大道??禈肪蠢显涸跅顦浯蟮赖谋M頭。太陽暖烘烘的,很多老人坐在長廊上閑聊。有幾個靠著廊柱,歪嘴角邊掛著口水。還有幾個臉上一片木然,只有眼珠子在轉動。
母親找到三號樓,帶我走向二樓靠近公共廁所的那個房間?!鞍““ 贝髬屗恋亟兄蒙杏幸稽c視力的左眼辨認著我們?!澳銈儾挥脕砜次业模@里很好,吃得飽,穿得暖,睡得著,比家里好多了。”她自嘲道,好像她不是出于無奈來此地,而是退休干部來療休養(yǎng)的。
大媽說,天宇來過了,這會兒給她買藥去了。她拿給我們兩個桔子。過熟的桔子捏起來軟軟的,有股霉氣。母親問天宇干啥來的。大媽說,天宇渾身長了痘痘,睡不好吃不下,上星期去省城醫(yī)院看,醫(yī)生說一個療程得一萬塊?!澳阌忠袭斒茯_了!”母親突然厲聲道。大媽后仰了一下身子,低了頭。鄰床午睡的老婦也醒了。這個剃著平頭的老婦抬著脖頸,看看我母親又看看大媽,指著我們帶來的八寶粥,問大媽她能不能吃。大媽皺著眉向我們抱怨,這個傻子只知道吃。
果然,不到十分鐘,天宇回來了。他像沒看見我們,直接把藥袋子扔在大媽床上。他的臉跟以前一樣白皙,下巴還有點嬰兒肥,只有在額頭上零星地撒著青春痘。大媽拉住天宇的胳臂,把一袋香蕉塞到他手中。我驚訝于大媽的手腳麻利,正如父親常說的,她伺候起天宇來,額頭比正常人多了一只眼睛。天宇也毫不客氣,連同地上的一箱八寶粥也拎了出去。
“阿姐,你都給了外孫,我沒得吃了?!编彺驳睦蠇D像個孩子晃著腦袋。母親蹲下身,用力撕開“好吃點”餅干的包裝,拿出幾份遞過去。大媽在一旁叫道:“這個傻子,給她吃了也是白吃!”
“給白眼狼,吃了也是白吃……”母親猛地回頭。
2
送大媽去敬老院不是母親一個人的主意。三個月前,我陪母親去柳塘小區(qū)看望大媽,就知道大媽不能再住在家里了。
柳塘小區(qū)是橋城最老的小區(qū)。十多年前,老西門拆遷時,大媽帶著圓圓和天宇住進了柳塘小區(qū)。一個老小區(qū),外墻脫皮,暗乎乎的樓道里,粗細不一的電線橫七豎八裸露著。我們按了好一會兒門鈴,大媽才顫顫巍巍地出來開門。外面生銹的鐵柵欄搗鼓了半天還是打不開——原來被反鎖了。
母親攀著鐵柵欄問怎么回事。“阿彌陀佛,前世作孽呀……”大媽說,他們怕她出去亂說,就把她鎖在里面。她的右眼因為摘除了眼球,上眼皮下眼皮黏著一起,塌陷進去,僅靠左眼睜著。她費力地從柵欄里伸出手來,拉住母親。
母親蹙著眉,拿出一個塑料菜盒子,里面盛著剛燒的干菜肉。柵欄太緊了,菜盒子一傾斜,湯水就流了出來。我接過手,試了好幾次,都不行。母親又拿出飯盒,飯盒窄,總算遞進去了。母親端著干菜肉,讓大媽伸筷來夾。大媽的筷子磕磕碰碰穿過柵欄,夾起一塊肉,剛剛伸進去,筷子一抖,就滑落在地。她抖抖索索蹲下身子,在地上來回摸索著。母親推了一把柵欄,喝聲道:“別撿了!我早讓你拆掉這破柵欄,你就是不聽。你家里有金獅子銀黃狗嗎……”大媽終于摸到了那片肉,舔著嘴唇說自己根本做不了主。母親不依不饒,說以前能做主的時候干嘛去了。大媽默然不語。她的筷子再次穿過柵欄,這次順利多了,總算夾到肉片塞進嘴里。許是餓過頭了,沒幾分鐘,大媽就把盒飯吃得一干二凈,菜盒里的肉基本上也挑完了,只剩下幾片干菜葉。
我與母親松了口氣。母親說,她也是聽說天宇要把大媽趕到架空層,才趕過來的。大媽咂著嘴,搖搖頭說他們遲早會要她老命的?!拔依显缃心悴灰獞T著他們,現(xiàn)在養(yǎng)了兩只白眼狼,還把你當動物關起來……”母親把飯盒子塞進塑料袋里。大媽的額頭貼著柵欄,鬢角的白發(fā)夾在柵欄縫里。她說,只有等她死了,他們才會放心了。母親嗔怪道:“只要你身上還有三兩油,他們是不會讓你死的?!?/p>
外面下雨了。樓道里黑漆漆的,有一種墓道的陰森。對面人家,有人推門出來,是一位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人,手里拎著垃圾袋。我跟她走下樓。她驚訝地看看我,問我們是不是來看大媽的,為什么不到里面坐。我尷尬地笑著,說門反鎖了。女人壓低聲音說,天宇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好幾次都動手打他外婆?!拔覀兺馊硕伎床幌氯チ恕!彼p嘆一聲。我點點頭,拿出手機,要她的號碼。我告訴她,要是下次天宇再動粗,拜托她給我們打個電話。她連連說好。
我和母親離開時,母親問我與對門的女人聊什么。我不敢說大媽被天宇暴打的事,只說留了對方電話。
3
“秀英……”我聽見大媽喊叫母親,才發(fā)現(xiàn)自己酣睡到了天亮,后半夜還夢見天宇揪著大媽的頭發(fā)往墻壁撞。
那日半夜,大媽對門的女人打來電話。鈴聲急促,我來不及披外套,就帶上母親,驅車直奔柳塘小區(qū)。雨下得很大,對門的女人撐了傘攙著大媽立在小區(qū)門口。她們的身邊,被堵住的水溝漫流成河。母親幾乎是撲過去扶住大媽的。對門女人說,她本想讓大媽在他們家的閣樓上宿一夜,大媽怎么也不肯。大媽說,她這樣的人宿在別人家里,要給人家?guī)砘逇獾摹?/p>
“這算什么話……”母親嘟囔著。我讓她們坐上車。大媽不敢直接坐在皮座上,脫下外套墊在屁股下,方才坐下。她踮著腳,唯恐沾滿泥漿的鞋子弄臟車墊。
雨刮器瘋狂地劃動,從城西到城南,跨過橋城最熱鬧的地段。雨天深夜,霓虹燈下的車輛慢似蝸牛。后座上,母親指責著圓圓與天宇的種種忤逆,這樣的話不用說大媽,連我都聽得耳朵起繭了。大媽起先還囁嚅著回應解釋,漸漸的,聲線越來越細,最后陷入沉默。這種帶著濕氣的沉默,隱藏著一股黏糊糊的焦躁,盤旋在沉悶的車內,讓人喘不過氣來。
半小時后,大門外傳來門鈴聲。母親捂著頭說:“不要放那個小畜生進來……”我拿著燙紅的房產證跑出,看見天宇松松垮垮站在柵欄外。我伸手穿過柵欄遞出去。天宇一把接過房產證,吹了一聲口哨,一溜煙地跑遠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像遭受了電擊,嘴唇發(fā)紫,腮幫在微微抽搐。
6
再也不管她們家的破事了。母親抓著頭皮說。她的假發(fā)前幾天剛剛摘掉。因為沒心思染發(fā),整個人看上去老了十歲。
小暑之后,天氣一日熱似一日。等吃了晚飯,地面的暑氣消退些,我們才敢出來。我們散步的路線比較固定,常常在附近的“三棵樹”下繞圈子,或者沿著老城河往西走,一直走到老西門。曾經取代老房子的仿古建筑“老河坊”,在二十年的風雨侵蝕后,也開始滄桑了。但我每每想起童年,腦子里還是現(xiàn)出老西門木結構房子的樣子。那時,我在天井里踢房子,跳皮筋。大媽在洗衣板上邊刷衣服邊教我唱歌。她唱的大多是她們年輕時流行的革命歌曲,什么“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大伯年輕時出過事故,耳朵半聾,平時獨來獨往的,說話也像在自言自語。偶爾,他來興致時,也會跟我講笑話。他講一個忘性很大的農民,自己在地里拉了屎忘記了,不小心一腳踩到,還罵罵咧咧問誰拉的屎……那是我兒時的夏夜,母親和父親不知忙什么去了,我和大媽一家在天井里乘涼。我們吃著井水里浸過的西瓜,大媽搖著蒲扇給我驅趕蚊子。
“你小時候,她從來沒給你吃過像樣的東西,不是快過期的,就是那個‘癡婆吃剩的……”自從圓圓鬧事后,母親背地里叫她‘癡婆。母親在老河坊步行街的長椅上坐下來,控訴著大媽的精明與小氣。她給圓圓吃草莓,吃小核桃,巧克力,塞給我的卻是走油的瓜子,霉爛的橘子,害得我經常吃壞肚子,有一回半夜里都拉在被子里了。這事,我也記得。那時,雖說只有五六歲,已知道羞恥了。之后,我再不敢同時吃瓜子和橘子,卻從沒想過要去記大媽的仇。想不到母親倒一直耿耿于懷。
母親又開始絮叨她結婚那會兒的事。外婆給她置辦嫁妝,比大媽當年的嫁妝多了一只樟木箱,一對銀鐲子。大媽就鬧起來,說她結婚時,外婆給她的東西太少了,害得她一直在婆家抬不起頭?!八尤粚δ阃馄耪f,小囡嫁妝里的東西,大囡當初沒有,老娘都要補上的……虧她說這樣的話,你舅媽聽著都笑死了……”
我笑了起來。這女人的記性,就像刻字,愛與恨都會入木三分。不過,大媽對外婆不親,倒也不假。外婆八十八歲那年,摔斷了腿,在醫(yī)院里掛了幾天鹽水,股骨頭壞死了。到了后半截子,常常大小便失禁。那時,外婆就住在舅舅家,由舅媽和母親輪流照顧。那日,大媽去看望外婆,出來的時候,母親正在洗衣板上刷褲子上的穢物。大媽對母親說,讓外婆少吃點,多吃多拉。“這是人話嗎?”母親一頁一頁翻著“老賬本”,又說外婆臨終的事。那會兒,他們姐妹兄弟都到齊了。大家都覺得外婆熬不到半夜,就在床邊陪著。大媽坐了一會兒,就急著要回去,說圓圓晚上洗澡要給她燒好開水,天宇還小,找不到她會哭死的。母親想留住她。不料大媽說,人要死了,總要靠自己死的,陪著也沒用。她也沒辦法,小的,老的,只能顧一頭了……
暮色來襲。老河坊的燈籠燦然亮起,店鋪招牌上的五彩燈光絢麗奪目,暗藍的天幕看起來肅穆而不可知?!澳阏f,你大媽這大輩子在忙活什么,到現(xiàn)在還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她是不是活該?”母親仰著頭,向夜空拋出這樣一句話。
7
帶母親去人民醫(yī)院,已近初冬。干燥的空氣里,隱隱聞到木柴燃燒后的煙焦味。母親準備好給大媽吃的鴿子湯和車厘子,匆匆爬進車。大媽在敬老院才住了兩個多月,就摔斷了腿。母親幾乎天天去看她。“我不去,還有誰能照顧她呢……”她理直氣壯地對父親說,“你們姚家人造的孽,總讓我去擦屁股?!备赣H推了推老花鏡,看了母親一眼,自顧上樓。
病房里很安靜。大媽躺在病床上,微閉著眼,弄不清她醒著還是睡著。她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手背上留著軟針管,手指上褐色云塊狀疤痕大概是陳年凍瘡留下的。母親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默然地坐在床邊,像沉浸在虛空里。那日大媽摔斷腿,母親在手術室外也是這個表情。當時,天宇和圓圓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圓圓頭發(fā)蓬亂,祥林嫂似的一遍遍向我們解釋,天宇不是故意讓大媽摔倒的。天宇找了女朋友,人家要鉆戒,大媽才拿著存折摸摸索索到敬老院附近的農行去取錢?!罢l曉得她會一腳踏空,從石階上摔下來……”圓圓舞著干瘦的手臂,扭動著小姑娘式的身姿,說不清在撒嬌還是在表態(tài)。母親沒有看她,眼睛只盯著手術室外墻上的宣傳欄,好像要把宣傳欄上的字一個個摳出來。她的沉默讓圓圓也害怕起來,圓圓舔了舔嘴唇閉了嘴。
大媽醒來了,輕聲呻吟著。因為鼻子里還插著氧氣管,她看上去極像一只接受治療的母獸。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媽已滿頭白發(fā),顴骨高聳,凹陷的左眼也瞎了似的。“你們又來了……”她輕聲道,喉嚨里像有一口痰卡著。她撐著床,試圖爬起來。母親趕緊按住她,讓她不要動。她傷在大腿,不能隨意挪動。我搖動床架,讓她的上身稍微豎起來。母親拿調羹舀了鴿子湯,一口一口喂她。她翕動著鼻翼,喝了幾口,就不想喝了。
“秀英……”大媽喊了母親一聲,“看來,我熬不了多久了,我本來以為自己能吃能睡,命硬,沒想到會摔死……”她凸起的嘴巴蠕動著,笑容很凄然?!耙郧澳贻p時,我笑你不及我腳上的一根毛。現(xiàn)在看看,要倒過來了?!蹦赣H佯裝生氣:“你說這些做什么,嫉妒我呀!”大媽搖搖頭,繼續(xù)說她羨慕母親有我這樣的好女兒,她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了。母親轉身抽了幾張紙巾,給大媽擦臉,又擦擦自己的眼。
窗外,天色陰沉,幾團深灰色的云像暗藏著淤血,在空中快速飄移。不知道是不是有風,但我分明能感受到外面的空氣里,有一種微小的東西在消失。我突然有點恍惚。母親和大媽不是在醫(yī)院里,而是在老西門的老房子里。她們坐在竹椅子里,一個伸出手臂繃毛線,一個繞著線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話。這樣的時光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少之甚少。等到她們都閑下來時,已白發(fā)蒼蒼,在病榻邊談論生死了。
一個護士走進來,要給大媽打一枚屁股針。我拉下床簾,想扶著大媽側過身。母親說她來扶。她半個身子趴著床沿,扳動大媽的臀部。沒聽到大媽喊疼,卻聽到“哎呦”一聲,母親的老腰閃了!
8
“你大媽估計活不長了……”我在省城培訓,接到母親的電話。我知道大媽住院半個月,付不起更多的醫(yī)藥費,又回敬老院去了。圓圓也被天宇趕到架空層住?!八揖褪沁@樣一代搞一代……”母親絮叨個沒完,我嗯嗯應著,沒有提圓圓一周前向我借錢的事。這些年來,跟著母親摻和大媽家的事,我也疲倦不堪,但想到大媽來日無多,我還是決定趕回來去見她最后一面。
下了高速,我直奔康樂敬老院。陰森的走廊里,彌散著消毒液和洗衣粉的氣味。每間房外貼著老頭老太的大頭照,一個個歪嘴白眼,讓人深感即便衣食無憂,也遲早會在孤獨中死去。我找到靠近廁所的那個房間,終于看到了大媽的大頭照。錐子頭,高度近視眼鏡,左眼半瞇,右眼塌陷。要是眼鏡換成墨色,活脫女性版的“瞎子阿炳”。
我吸了口氣,走進去。除了父親母親,還看到了鄰縣的大姑和大表哥。母親說,舅媽和表弟正在趕來的路上,舅舅身體不好,沒過來。大家圍坐在床邊。我看見大媽的臉浮腫著,呈現(xiàn)出飽滿的粉色。她閉著眼,嘴巴張得老大,一點一點呼吸著。她對床的那個板寸頭老婦,正埋頭剝花生。她說我大媽是憋尿憋的,她總是不喝水,喝了也不撒尿。圓圓每天半夜打電話來吵她,她都沒睡好過。板寸頭老婦捏住雪白的花生肉,一顆顆丟到嘴里?!懊看螆A圓都在電話里吵,‘姆媽,我頭痛死了,快給我念佛。老阿姐就一直給她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躺著念到天亮……”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說話,他們都望著“板寸頭”嚼花生,空氣里似乎浮起一股怪異的喜氣。
“要不,我們送大媽去醫(yī)院!”我突然說道。大家都轉過臉來。“你說什么?”母親投來奇怪的目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我趕緊閉了嘴。也許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非常不應該。
那晚,親戚們陪了一會兒各自回家。我母親留下來。敬老院規(guī)定,探望最晚可以陪到十點鐘。
九點過后,樓層陸續(xù)熄燈了。房間里,鄰床的老婦已經躺下,不到五分鐘就鼾聲嘹亮。母親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手指插入大媽的頭發(fā),幫她輕捋著。這樣捋了幾十遍,大媽的眼睛也沒有睜開來。母親又從被窩里拉出大媽的左腿。許是長時間沒有動的緣故,大媽的小腿瘦得像蘆柴。母親從她的膝關節(jié)開始揉捏,一直揉捏到腳趾頭,這樣一次次反復著。大媽的腳趾頭跟母親的一模一樣,都是大腳趾骨頭向外凸出,二趾疊在三趾上面,像舊式女孩纏了一半又放開的腳。母親一邊揉捏,一邊嘴里念念有詞。我以為她在念佛,仔細聽又不是,好像是歌謠,卻是我從未聽到過的。
我的眼睛有點發(fā)酸。我突然想起母親嫁給父親的那些事。那時,母親還在姚鎮(zhèn)務農,因為俱樂部里演樣板戲,認識了鄰縣的勞動模范。那個勞動模范長母親六七歲,家里一窮二白,但成分好,又是黨員,母親就動心了。外公外婆都沒反對,只有大媽特地從老西門趕過來,阻止這門親事。大媽說我父親和母親年齡相仿,又是打小熟識,知根知底的,父親雖暫時在學校里代課,到底是拿筆桿子的?!凹薜嚼衔鏖T,好歹城里人。跟著泥腿子,永世不翻身!”大媽很激憤,當頭一棒,喝醒了外公外婆。母親說,她嫁給父親,倒真是大媽的功勞。她當年的小姐妹也有熱血沸騰嫁給好成分的農民兄弟,果然“修了一輩子地球”……
夜深了。母親的歌謠在對床老婦的鼾聲中若隱若現(xiàn)地飄蕩。我靜靜坐著,不去打擾她。我沒有兄弟姐妹,成年后也沒有經歷過至親的喪離,無法體會母親此刻的心境。母親常常說,兄弟也好,姐妹也好,雖是同根生,到底是樹杈,最后叉不到一處去的,就像隔著一道柵欄,再親也不可能抱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間,對床的板寸頭老婦停止了打鼾,屋子里陷入死樣的寂靜。母親突然抬起頭看看我,她如夢初醒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大媽不對勁了?我湊近細看,發(fā)現(xiàn)大媽的眼角邊閃著一顆晶亮的淚珠!“大媽……”我低聲叫著。母親捂住我的嘴,輕聲道:“她,活著?!?/p>
9
第二天凌晨,大媽走了。誰也不知道具體是幾點幾分,當時身邊只有那個酣睡的板寸頭老婦。
親戚們趕來時,我們早已乘著喪葬車奔赴殯儀館。殯儀館讓大媽的靈柩停放在安樂堂。母親叫了一撥念佛老太,合掌捻珠,圍著大媽的遺體念阿彌陀佛。母親也穿了一件黑色居士服。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做了這樣衣服。她念佛的樣子,儼然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圓圓和天宇圍坐在棺木旁。來悼念的親戚,與他們娘倆坐得很遠。即便打招呼,也純屬客套。等母親念完一輪,他們紛紛湊上來向母親詢問大媽的生前之事,好像母親才是大媽的至親。母親扳著手指,小聲說著大媽怎樣被關在家里受折磨,怎樣去敬老院,又怎樣取錢摔斷腿,最后怎樣回到敬老院。幾個親戚唏噓感慨著。“真是辛苦你了,我們阿姐幸虧有你照料……”舅媽用紙巾擦著鼻子。其實,她眼睛里根本沒有眼淚。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親戚都沒有悲戚的音容。他們似乎只是在完成一個程序。我回過頭看對面的天宇,他劃著手機,手指快速打字,不知道在與誰聊天。而圓圓穿著一件紫紅色薄羽絨衣,捂著臉,哈欠連天。很快,又一輪念佛開始了。這一次,母親指揮在場的所有人都站起身。大家排好隊,人手一支香,像參加運動會開幕式,圍著大媽的靈柩連轉三圈。
大媽的遺體在殯儀館里待了一夜,就火化了。第二天一早,我們送大媽上山??梢哉f,這是我見過的最寒磣的葬禮,只有十二個人送葬。以前外婆過世時,前有白旗幡,后有白紗燈,中間盤龍轎,兩廂扶靈人,子孫小輩一大群,吹吹打打,披麻戴孝。大媽上山時,什么都沒有,殯儀館的三聲響炮,還是母親執(zhí)意加上去的?!拔野⒔悖么跻彩且皇罏槿恕痹谡鹛祉懙呐诼曋?,母親終于哭起來。“我的阿姐呀喲……儂一世為人,怎會介辛苦……到最后,一場嘸結果……阿妹我做人多少難熬喲,儂去了黃泉,摜落一副爛攤子喲……”她夾雜著姚鎮(zhèn)方言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著,像在努力揉碎五臟六腑里積壓很久的淤血塊,一次性噴射出來。
我的眼淚涌出來了。旁邊的大姑、舅媽和表姐,都擦著眼睛。我發(fā)現(xiàn)連天宇也眼圈發(fā)紅,流露出一種絕望又兇狠的悲戚。圓圓像唱兒歌一樣哭著,念白怪異得讓人發(fā)笑?!澳穻屟剑穻尅惴判娜グ?,我們都會照顧自己,都會活得好好的……”母親嫌惡地瞥了她一眼,哭得更傷心了,幾乎聲淚俱下。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她似乎不是在哭大媽,而是沉溺于哭泣本身。我扶著她,勸她不要哭了。父親也塞來一張紙巾。剛才,父親一直對著窗外。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只記得他在文人朋友聚會時,說起我們姚家,總是要帶上一句“我與大哥結了雙親……”現(xiàn)在,他的“雙親”都上山了。
完成所有的儀式,已近中午。一行人在墓前脫下孝衣,扯掉白花,一身輕松下山去。母親約親戚們去酒店吃喪飯,他們都急急回去了?!鞍⒔?,這事到底不是你的家事。你這么操勞,已經夠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他們握住母親的手,頓了頓,算是作別了。
到家后,母親吃了口飯就上床睡覺,一覺睡到天色昏黃。彼時,我已做好晚飯。母親在餐桌旁坐下來,父親在沙發(fā)里翻報紙,我靠著茶幾劃手機??蛷d里有一種曲盡人散的寥落。
外面響起了門鈴。我跑出去,透過鐵柵欄看見圓圓捧著大媽的遺像站在門口。“圓圓姐,你這是干什么?”我驚叫起來。母親出來了。圓圓打著哈欠說,她一個人住在架空層里,擺上大媽的遺像,晚上會怕得睡不著覺。她想把大媽的遺像放到我家來?!澳闩率裁础D銒尀槟憧嗔艘惠呑?,死了也會保佑你的!好好把你媽的遺像供起來!”母親拍著柵欄吼道,“砰”的一聲,關上里層鐵門。
“阿姐,你不要怪我,我實在沒辦法了!”母親背靠著鐵門叫道。她仰望著虛空,臉色土灰。鐵門外傳來玻璃落地的聲音,像有一種碎裂飛濺到天空,又落到鐵門里面來。母親閉上眼,擺擺手,不許我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