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微
很多年以前,當(dāng)我搗爛指甲花取其汁液,將十指染成丹蒄不舍得下水,被媽媽罵“小瘋子”的時候,我一定沒有想到,如今指甲油已經(jīng)是彩妝行業(yè)的主打產(chǎn)品,色彩圖案多到讓你眼花繚亂,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個專門做指甲的行業(yè),曰之美甲。
據(jù)史料記載,早在公元前3000年,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蜂蠟、蛋白和明膠等材料制作的指甲油,同時期的古埃及人則用紅花及昆蟲分泌液提煉顏色涂抹指甲,并用毛皮摩擦使指甲發(fā)亮。
至周朝時,人們用金銀等貴金屬鑄造了薄透指甲套在手指上,并在指甲上鑲嵌寶石,描繪復(fù)雜的景泰藍紋飾。當(dāng)然,當(dāng)時這種象征大富大貴金銀珠寶甲套僅供皇室成員使用,是地位與權(quán)力的象征,平民百姓如果擅自使用是會被處以極刑的。
現(xiàn)代美甲自20世紀30年代美國好萊塢的明星及名流貴婦間興起,慢慢演變更新至今。如今,城市里大街小巷美甲店遍地開花,美甲已是愛美女士的日微尋常,鑲金鑲銀的甲套也不再是身份與權(quán)力地位的象征,只能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一個表象。當(dāng)然,十指鑲金銀不沾陽春水的女人,已然活出了女人珍貴的境界,沒人會說她們是“瘋子”吧?
你看,愛美之心,千古之風(fēng)。美從指尖開始,一路精彩演繹。
小時候,父親在老屋后院辟有一小塊地,專門給我種花養(yǎng)草,他不參與打理,只在需要的地方給我做“理論上”的指導(dǎo)。我覺得,這是我父親和別人的父親不一樣的地方,也是我的父親與我的媽媽不一樣的地方。除了少量的月季,我只種指甲花,除了它好打理,還因為它能將黑白的童年涂抹得五彩斑斕。如今想來,這一小塊地,種下去的不僅僅是一些普通的花,也是自由,是思想與審美的起點。
指甲花又叫鳳仙花,“因其花頭、翅、尾、足俱翹然如鳳狀,又名金鳳花”。但我覺得它更像一枚展翅停歇的蝴蝶。如果每一朵花都能離開枝頭像蝴蝶一樣振翅飛翔,會不會產(chǎn)生效應(yīng)呢?
萬花叢中,指甲花是最不起眼的,小小的,像指甲般大小,簇生于葉腋,不與群花爭艷,又癡又淡薄,卻是最熱愛生活的一種花。種子成熟時,它便炸裂般地彈射出去,投身向大地,自播自耕自繁華。
時常是待指甲花開正好的時候,掐花搗汁,把每個指尖都染得粉粉紅紅的,然后裹上花被單,翹起蘭花指,咿呀開唱。小小木板床就是那時候最美的星光大道了,我們都是編導(dǎo)舞美全能。我相信那個時代農(nóng)村的女孩子都玩過這個游戲。丹就是那時候陪我玩地最多的小閨蜜,她住校,學(xué)校離我家五里路,周末的時候,我時常邀她來我家。
有一次她漲紅著臉對我說,放暑假了,我?guī)闳ノ壹彝?,我家的指甲花比你家多多了,也比你的好看,一株花上開有好幾個色呢。她的話直接打擊了我的傲嬌,但我心里還是蠢蠢欲動,很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個好法。
丹是嶺后蒼降村人,現(xiàn)在隸屬銅鈴山鎮(zhèn),距鎮(zhèn)中心38公里,是銅鈴山鎮(zhèn)最偏遠的小山村。我是西坑畬族鎮(zhèn)河背村人(現(xiàn)在這個小村莊已被淹在水庫底)。當(dāng)時,我住山腳,她住山頂,去她家,大約三十幾里的路程,得翻過幾座山,跨過一條烏銀橋,橋下潭水深不見底。父親當(dāng)然是不放心讓我去的。丹信誓旦旦,說是早已經(jīng)與她父親說好的,到那一天,她的父親會在河的那一頭接應(yīng)我們。那時候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沒有微信,那時候的時間是出門之前就相互約好的。父親拗不過我的眼淚鼻涕,再三確定,最終同意了。果然,未走到河邊,在山的這邊,就遠遠地看到河的對岸有一個人站在樹陰下向我們揮手。
事過多年,她家的園子到底有多大,花又有多少,我已經(jīng)淡忘了。我記得的是,她家鄉(xiāng)山腰上另一戶人家院子里的指甲花,以及屋里那位“女瘋子”。
屋在路邊,圍墻圈著,墻角爬滿了藍紫色的花,密密麻麻開了一地,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花。瓦檐墻頭爬滿了雜草,這些墻頭草昂首向天,綠得粗暴,顯得這屋子與村里其他的屋子似乎有點不太一樣。正是楊梅紅透的季節(jié),墻內(nèi)一株楊梅開枝散葉,紅色的小楊梅密密麻麻垂掛到了墻外。攀在墻上,踮起腳尖,我們邊偷吃楊梅邊觀察屋里的動靜,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頭居然全是指甲花,一簇簇,凌亂茂盛而挺拔,紅的白的粉的紫的,在風(fēng)中搖曳出一片錦繡。
喂,別爬上去,屋里頭有個女瘋子。
女瘋子?我一下子從墻頭滑了下來,心里生出了一絲恐懼。
幾天后,我們又去了。
傍晚的陽光已褪去尖銳和炎熱,刷刷刷從西邊樹林里溫和地灑下來,光影斑駁,很入畫,像是法國畫家尚塞的筆觸。松樹粗壯筆挺,灌木高大,那些纏繞在灌木上的藤蔓也是粗手粗腳的,綠氣森森。我們偷偷地繞屋一周,屋前屋后依然靜悄悄的,沒有平常農(nóng)家的犬聲狗吠,只有知了有一聲沒一聲孤獨地嘶叫著,墻角一堆木柴,隱隱燃燒生活的氣息。
她家會不會有狗???我最怕狗了。
她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怎么可能會有狗呢!
她家有這么多指甲花誒,她會不會像我們一樣,把花摘來涂指甲呀?
會的吧,說不定她還涂嘴唇呢,只是,她涂起來給誰看呢?
哦。我扒著門縫往里看,內(nèi)心生出一種渴望,又是一種畏懼,渴望見到那位“女瘋子”,生活在圍墻內(nèi)的“女瘋子”到底是什么模樣的呢?唇紅齒白長發(fā)及腰嗎?又怕見到她,怕她青面獠牙蓬頭垢面追著我們?nèi)邮^。丹說過,女瘋子力大無比,石子扔得很遠,那樣的話,我是跑不動的。
時光飛逝,一晃三十多年過了,路上的光景已多半在日常的磨損中淡化失憶,唯那山腰上的小屋,那滿院子的指甲花,以及與花相伴的那位未曾謀面的“女瘋子”,卻一遍又一遍地開放在我的過往里,仿佛生命之書的斷章殘句,模糊難辨,卻又滲透出美好的神秘,讓人牽掛和念想。
她為什么遠離村子,把自己孤零零地圈在山腰上?難道這是她清風(fēng)徐來熱愛生活的方式嗎?或是她喜歡這徑幽林深而生發(fā)出的不自覺的禪意?可她是“瘋子”呢。
每次和丹在一起,我都會向她提起那位“女瘋子”,她總說,我也不知道呢。是的,我也不知道,我至今也沒有見過那位“女瘋子”。三十多年了,受當(dāng)?shù)匾泼裾叩挠绊?,如今的蒼降村除了零零星星的幾位老人固執(zhí)留守,其他人都已搬離到鎮(zhèn)上或更遠的縣城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離開破落,才能走近文明,這將是所有小村莊的命運。山旮旯里的自然村,如果沒有名家可挖掘,沒有文化可支撐,沒有物質(zhì)財富的堆壘,誰會去關(guān)注呢?又如何關(guān)注呢?再沉穩(wěn)的山野之氣,也鎮(zhèn)不住這荒山野嶺的蒼涼,它終將會走向荒蕪,成為內(nèi)心永遠的故鄉(xiāng)。
有一次我問丹的時候,她撫著自己清秀的指尖說:女瘋子呀,早死了,據(jù)說那一間屋子也坍塌了,只剩下一堵破敗殘墻。
哦,那么,那些斷壁殘垣間的指甲花呢?還會像“瘋子”一樣自彈自射自錦繡,活得那般燦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