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涯
山中遇雨
下雨時我在山上
雨聲、鐘聲、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
次第叩響寂靜的門
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有人彈奏,就有人駐足傾聽
忘記一些聲音
才能聆聽到無窮盡的變奏
掃地的僧人正不緊不慢地清掃落葉
枯干并非完全絕望的事情
那零落在青石板上的葉子,因沾染了濕意
而在雨霧里鮮活起來
輕微的命運里從來不乏突來的慰藉
恰如此刻:四野清曠,仿佛
浮塵盡去。青袍僧人專注于用竹絲掃帚
如同彈奏孤獨之樂器
來完成莊嚴的儀式頌詩
有歸離,就有接納,這才是生命慣常的節(jié)奏
大地從不拋棄每一片落葉
“當你復歸塵土,我將為你披發(fā),我將
披上獅皮漂泊在曠野”
……這沉落中的回升之音
在秋山細雨中久久回蕩
沒有一滴雨……
是的,沒有一滴雨
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
它只是在清明時節(jié)落下來
打在花束上,令墓碑顯出斑駁的氣象
只是用破碎的方式
告訴我們:一翻一覆兮如掌
一死一生兮如輪
沒有一滴雨,不和我們一樣
受制于向下的力量——
在時間的罅隙里,無論這雨滴,還是
獨居的樹,群居的河流
最終都走向孤獨
沒有一滴雨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
今天你悲傷,就請看看這雨
這向下的速度,這延展的斜坡——
遠山靜默,紅萼無言
墓碑和雨點的對話,道盡無限之事
也打開了隱蔽與敞開的
路徑:一切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發(fā)聲
一切,都在以既定的方式流逝
寂 靜
除了降雪和黑暗,沒有什么
比大雨帶來的寂靜更深切了
這神秘之物籠蓋四野
用遠古的變奏聲提醒我們
時間曾經(jīng)存在過
那些我們談論過的
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也在雨中醒來,用每一片木葉
聆聽萬物的沉默
雨落在青磚瓦上,落在石階上
落在與我們有關(guān)的
每一種事物上,它并沒有淋濕什么
一切都保持著最初的
蓬勃與凋敝
此時光亮是無用的
天空因遺失了影子而裂開無數(shù)罅隙
裂出久遠的暗店街
我則像橫亙島嶼的一道傷口
在廣袤的靜謐中等著雨停下來
——這或許終將是虛無的事情:這場大雨
是于特離開我時開始下的
它起于云朵的碰撞,卻因未知的
力量而永續(xù)
每一滴雨都自成河流
雨從高空墜落
綿延在臉譜之上,像一個個寓言
以看似自由的形式
流經(jīng)自然的河道,就像我們
順從預先注定的命運
帶著不可避免的傷口生活
但深的東西并不閃光
一條隱秘之河,在未知量的深海中
在盲人的眼瞼后
因棄絕太陽的榮耀而獲得了
絕對的孤獨與自我
它已走了足夠遠的路
并將永無停息地
流經(jīng)淵面黑暗、飛鳥難渡的海底河床
那里流落著塵世的詩篇
漩渦與暗流交互變奏
開端與終結(jié)沒有界限
歲 末
這一言難盡的一年
就要將我們遺棄了,夜晚的光
帶來道別的語境
像哀歌,喚出眼淚和石頭
這樣的夜晚,凝霜高于大地,絕望
高于妥協(xié)。在你之后
我衰老垂暮
但靈魂的窗口里,我的月光皎潔
我劈開的每一根木頭
都有原初的香氣
沒有哪一天不是在練習死亡
置之死地——我,是不絕的風雪
是北方的長空。而你則是
南國的長巷。是不斷加深的暮色
痛苦和快樂都無權(quán)做出最終的判語
轉(zhuǎn)過你的巷口
我就藏起隱秘的火焰,去往空寂之所
未知事物將撲面而來
湮沒我并渡厄我。如果你想起我
就請看一眼風雪
看一眼空巷,看一看青磚墻上
那靈魂的秘密簽名
遁 途
時至今日,我不再對鐘愛之物事
懷有企圖了
云霞雖美,也會消散于九野之天
漁歌響在桅頂之上
終將湮沒于浪潮之間
在一場時間性的狂歡里,愛情
和生命,光明與黑暗
都只是隨時在解體的東西
我鐘愛不耀眼的光影
鐘愛極限的寂靜
我不再對鐘愛之物事懷有企圖
是為了保持一種絕對
保持自己
在詩句中逐漸熄滅的能力
這一生,我鐘愛的物事不多
我和它們之間
終將是一種幽涼的方式:
如松端看月,踏影
而歸
銀 器
那一瞬的光芒傾注,像秋曦
凝曜在寒露上:
把命運交給火焰
把靈魂交給月光
把身體里的風暴
交給孤島之上的燈塔
我坐在天光里
抽出體內(nèi)的每一根骨頭
擦拭它遍布的塵垢、鹽漬和苔痕
我如此細心
仿佛這樣,就可以
像被擦亮的銀器發(fā)出光彩
就可以讓你轉(zhuǎn)過頭來,深深地
深深地看我一眼
角 色
習慣了在夾縫中生存
習慣了在自彈自唱中大雪紛飛
習慣了用臉譜掩飾眼底的殘山剩水
習慣了被誤解被嘲笑
習慣了在落幕后,獨自面對黑暗的舞臺
我是一個不懂悲傷的小丑
我是一個即使哭了也被當作搞笑的小丑
我是一個一頭扎進你的劇情里演繹孤獨的小丑
我是一個把深情嵌入生命而不為人知的小丑
我是一個在天堂與地獄邊緣寂然游走的小丑
我是一個即使在苦刑下也渴望自由的小丑
我用小丑的真誠
給你藍色礦物質(zhì)的愛,給你
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光芒,給你命定的手掌
用來尋找與你失散多年的我
給你藥丸,完成彼此的救贖
給你火焰,讓暮氣燃燒
給你詞語,由你譜成歡樂的頌曲
……作為一個雨濕泥墻的小丑,作為一個
背著無形重負的小丑
我能給你的就這么多了,就這么多
每個人都有命定的角色
上帝胡亂的布置讓人很無奈
但我仍一步步走向你,如同走在創(chuàng)世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