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祎黎
摘?要:評點是晚明漢賦研究的主要手段,晚明文人通過這一文學批評形式對漢賦進行了廣泛、深入、細致的研究。在繼承前代漢賦評點形式和內(nèi)容傳統(tǒng)的基礎上,晚明評點者拓展出了更加多樣的方式、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和觀點,顯示出鮮明的思辨精神、創(chuàng)新意識和文學史意識。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各文學流派展示其辭賦審美的重要方式,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對清代的同類漢賦評點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明代文學評點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漢賦在明代傳播與接受的重要途徑,更是中國古代漢賦經(jīng)典化的重要一環(huán)。
關鍵詞:晚明;文學總集;漢賦;評點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12-0155-06
漢賦評點發(fā)軔于宋代,成熟于明代,主要包含于史學著作、“文選學”著作以及文學總集的評點中。目前可見的明代含有漢賦評點的文學總集絕大部分產(chǎn)生于晚明時期。晚明漢賦評點作為本時期漢賦研究的重要方法,已引起學界的關注:蹤凡《論明代的漢賦評點》一文將關注的重點放在《史記評林》《文選纂注》《辭賦標義》等文獻中的漢賦評點,討論其評點內(nèi)容和評點形式①;禹明蓮《明清賦集選本視域下的漢賦評點》一文梳理了明清賦集選本的緣起、流變和分類,肯定明清兩代漢賦評點的歷史價值和學術(shù)意義②;李安峰、禹明蓮《史評視域下的漢賦評點考論》一文對明清時期依附于《史記》評點和《漢書》評點的漢賦評點進行了研究③。這些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文獻、經(jīng)驗和成果,惜乎未曾專門論及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本文擬以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為研究對象,考察此類漢賦評點的主要特點及其在漢賦研究史上的作用和影響。
一、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主要特點
“評點”作為中國古代漢賦研究的重要手段在晚明取得迅猛發(fā)展,明代中前期錄有漢賦的12部文學總集中,只有《文翰類選大成》《彤管新編》和《六藝流別》對所錄漢賦進行了簡單的注釋和題解,尚未出現(xiàn)能夠體現(xiàn)時代特色的成熟的漢賦評點。直到晚明,這一狀況才發(fā)生了改變。總的來看,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主要具有以下四個特點。
其一,評點形式多樣。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在形式上有尾評、題解、眉批、旁批、夾批、圈點等,較前代有明顯進步。中國古代文學評點的手法齊備于此,且往往數(shù)法并用,多者如倪元璐所編《秦漢文尤》便同時使用了題解、眉批、夾批、圈點、尾評等五種批評方式。
其二,評點內(nèi)容豐富。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在內(nèi)容上涉及作品的字句、結(jié)構(gòu)、修辭、文體、情感、本事、影響等方面,同時還兼及作家的生平經(jīng)歷?,F(xiàn)略加分類說明:(1)圈點佳句,評賞雋語。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在這方面進行了大量實踐,袁黃《評注八代文宗》一書首次在漢賦評點中將圈點和批評相結(jié)合。(2)分析結(jié)構(gòu),指明脈絡。評點內(nèi)容不僅準確把握賦作的結(jié)構(gòu)特點、總結(jié)段落大意,還指明所評賦作的創(chuàng)作淵源,體現(xiàn)出評者的文學史意識。(3)敘述本事,說明背景。晚明漢賦批評者對賦家生平經(jīng)歷、賦作創(chuàng)作背景的講解,主要以《史記》《漢書》等史書為文獻來源,為讀者進行漢賦接受提供了必要助力。(4)挖掘情感,總結(jié)思想。此類評點大多眼光獨到,觀察全面,能夠向讀者展示出賦作的言外之意,有效提高和加深讀者的認識。(5)揭示風格,確立地位。晚明的漢賦批評者打破時間和文體的界限,以全面、歷史的眼光對漢賦文本進行了評價,有利于讀者在橫向和縱向兩方面構(gòu)建起對同一題材的不同體裁文學作品的全面認知。
其三,材料來源廣泛。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所引材料有的來自《史記》《漢書》《后漢書》《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等史書、雜傳;有的來自《金樓子》等子書;有的來自《文心雕龍》《藝苑卮言》《古賦辨體》等文學理論著作;還有《論衡》《物理論》等哲學著作以及《遂志賦序》和《欒城先生遺言》等文學作品。其中尤以《文心雕龍》《容齋隨筆》《楚辭集注》和《古賦辨體》等重要的辭賦理論著作被引次數(shù)較多,于當世則特重王世貞、楊慎、唐順之、歸有光、陳繼儒等人之論。
其四,語言風格鮮明。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其措辭有的化用前代詩詞成句,抽象地概括評點對象的藝術(shù)特點;有的結(jié)合評論者自己的閱讀體驗和生活經(jīng)歷,恰似一篇簡凈優(yōu)美的小品文。這些“文學的”文學批評顯示出晚明的文學評論正在擺脫理學的束縛,走向文學本位。有的批評者還會打破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門類之間的阻隔,如《精鐫古今麗賦》中評枚乘《梁王菟園賦》云:“文似一幅《輞川圖》,觀至末,樂極忘歸,惕然有警?!雹堋遁y川圖》是王維“畫中有詩”的美學觀的典型體現(xiàn),以此畫比《梁王菟園賦》,抓住了兩者抒情寫景、如詩如畫的共同點,能夠使讀者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梁王菟園賦》所描摹的景色和意境,角度新穎。
與此時期依附于史類著作和“文選學”著作的漢賦評點相比,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主要有三點優(yōu)勢:
一是評點對象的覆蓋面更廣?!妒酚洝贰稘h書》《后漢書》分別錄漢賦7篇、19篇、12篇,《文選》錄漢賦29篇,相對于現(xiàn)存漢賦的數(shù)量來說是極少的,且四書所錄漢賦在篇目上還有大量重合。如此一來,則晚明依托于“前三史”和《文選》所進行的漢賦評點所能覆蓋的篇目其實相當固定。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可以很好地彌補這一缺憾。晚明各類文學總集中收錄并評點的漢賦(少如《兩漢萃寶評林》錄漢賦2篇,多如《七十二家集》錄漢賦99篇),極大地擴充了評點對象的數(shù)量,更為班固《竹扇賦》、蔡邕《團扇賦》等殘篇短制的文本保存、傳播和研究提供了有力保障。
二是在評點內(nèi)容和方法上更具優(yōu)勢。依附于史書的漢賦評點的優(yōu)勢是不必解說作者生平,可專注于字、音、意、名物、典故以及文本結(jié)構(gòu)、風格的評注;但史書中的漢賦文本并非獨立存在,評者的發(fā)揮難免受全文整體篇幅的牽制。依附于“文選學”著作的漢賦評點恰好相反,漢賦以單篇的形式出現(xiàn),使得評者擺脫了篇幅的制約;但對于作者生平和時代背景僅僅簡要概括,為讀者全面深入了解作品的精神情感造成了阻礙。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可以對這兩種評點方式揚長避短,形成如前文所述的特點。雖然不是每部文學總集的漢賦評點都能兼?zhèn)涓鞣N評點形式和內(nèi)容,但總體看來,此類漢賦評點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大都呈現(xiàn)出豐富、完善和靈活的特點。
三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一方面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能夠反映當時的文學審美。面對史類著作及“文選學”著作中的漢賦,評點者只擁有有限的主動,在有限篇幅中對規(guī)定文本進行的評點,并不能完全表達他們對于漢賦的認識。由于《史記》《漢書》《文選》等書的誕生背景、選篇標準、編撰體例的存在,使得評點者盡管旁征博引,卻大多只能以司馬遷、班固和蕭統(tǒng)的賦學觀為基礎進行展開,一旦他們試圖對觀點進行引申和擴展,就常會陷入無的放矢的困境。而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者與選錄者往往合二為一,這便于他們從選篇開始就能夠充分展示自己的漢賦審美并在評點中加以強化,更能夠在這一過程中反映出晚明文學的審美取向,比如他們對于前人不選的抒情、詠物小賦的青睞和贊嘆。如劉士鏻《古今文致》卷端首列司馬相如《美人賦》,不僅有眉批和圈點,還在尾評中贊嘆:“劉越石曰:‘令人魂絕,令人色飛?!雹萑A國才評公孫乘《月賦》曰:“體似哉生光,若既望片輪孤澈,清媚醉心。”⑥這樣的例子在晚明文學總集中不勝枚舉,晚明文學對輕靈、幽美、深情等文學審美風格的追求在此類漢賦評點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另一方面,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能夠體現(xiàn)當時的學術(shù)風氣。這些評點在援引前人觀點時,表現(xiàn)出鮮明的一致性。如《七十二家集》《漢文歸》《歷代古文國瑋集》和《秦漢鴻文》在評《答客難》時,同引洪邁“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杰出”等語;《秦漢鴻文》《史漢文統(tǒng)》評《解嘲》時,同引唐順之“此祖東方朔《答客難》”等語。這些現(xiàn)象既體現(xiàn)了晚明文學評論家對同一賦作的認知高度一致,也顯示出晚明圖書編撰刊刻中常見的偽托名人、字句訛誤等特點。
明代未出現(xiàn)賦學專著,也未形成全面系統(tǒng)的辭賦理論,因此漢賦評點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明人對漢賦的關注,代表著明代漢賦研究的成就。相比明中前期《文章辨體》中的相關論述和《史記》《漢書》《文選》等相關著作中的漢賦評點,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對于漢賦的觀照更加細致、豐富、全面,也更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是晚明最重要的漢賦研究方法。上述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各個特點并非憑空出現(xiàn),而是有源之活水,它們既有對前代漢賦評點形式和內(nèi)容的繼承,也有在此基礎上所進行的拓展和反撥。
二、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繼承與開拓
漢賦批評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與漢賦創(chuàng)作具有共時關系,兩漢魏晉賦家身兼作、評的現(xiàn)象很常見,其觀點均影響深遠。唐代漢賦評注以李善《文選》注為最佳,其創(chuàng)立的撰寫作家小傳和作品題解、考異、訓詁、辨音、解釋文意的批評傳統(tǒng),在晚明文學總集的漢賦批評中都得到了繼承。宋代《楚辭集注》《楚辭后語》《文選補遺》《古文苑》《崇古文訣》《妙絕古今》《成都文類》《古今集成前集》《觀瀾集注》《東漢文鑒》等書,除《妙絕古今》外均對所錄漢賦有所批評。這些批評在內(nèi)容上涉及字詞的注釋訓詁、篇章的結(jié)構(gòu)風格、作家的生平經(jīng)歷、作品的思想情感和作品的歷史地位等方面,形式上有題解、夾批和尾評三種形式,較唐代有所進步。元代最重要的辭賦論著為祝堯所撰《古賦辨體》,其主要貢獻在于確立了明代辭賦“祖騷宗漢”的辭賦理論框架,但在批評手段方面較宋代并無改進。
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在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繼承唐宋時期題解、眉批、夾注、注字詞、釋音義、錄本事的傳統(tǒng),又發(fā)展出尾評、圈點等評點手法,增加了名句賞析等內(nèi)容。在評點形式的設計方面,最獨具匠心者當屬俞王言的《辭賦標義》,其“凡例”云:
是編原為注繁難閱,欲標義以便觀,故將字句之義,標訓在旁,章段之義,標訓在上。其有事多,旁不能盡者,亦間標列上方,取低一字為別,仍分句讀斷截,庶令讀者一覽如指諸掌然。⑦
此種設計使《辭賦標義》成為晚明甚至整個明代最具形式創(chuàng)新的一部文學總集,當然更遠超前代同類著作。得益于多色套印技術(shù)的發(fā)展,晚明文學總集中不同功能的漢賦評點可以各司其職、避免混淆,極大地提高了觀賞性和可讀性;也使評點與注釋的界限更加明晰,各有側(cè)重,似李善《文選》注中那樣以注代評的現(xiàn)象已較為少見。
除此之外,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家對前人的賦學觀亦進行了繼承、拓展和反撥。例如劉勰《文心雕龍·雜文》中所稱“自《七發(fā)》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等語在經(jīng)過唐宋兩代的冷落之后,于晚明得到了回應?!秲蓾h萃寶評林》中梳理了“七體”的發(fā)展脈絡,并再次確認了《七發(fā)》的文學史地位,與劉勰所說如出一轍:
按,自枚乘創(chuàng)為《七發(fā)》,其后繼作無有及之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骃《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璨《七釋》、張協(xié)《七命》、陸機《七征》之類,規(guī)仿太切,了無新意。傅玄又集之以為《七材》,使人讀未終篇,往往棄諸凡格,去《七發(fā)》遠矣。⑧
對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提出的“諷諫”說,晚明人也予以肯定和繼承。如《精鐫古今麗賦》中評《上林賦》幾乎完全復述了司馬遷的觀點:
長卿之賦,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揚子云乃曰:“靡麗之賊,勸育而諷一,尤聘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绷职瑮U又云:“相如賦之圣者,子云、孟堅如何得似他自然流出?!庇拗^:“子云為戲者,則其駕辭多尚虛,而理或至于不實,艾軒以為圣者,則其運意猶自然,而辭未失于太過也?!雹?/p>
除了繼承,在對具體賦家、賦作的評價方面,晚明人的認識較前代有了明顯拓展,其中最重要的是確立并鞏固了司馬相如“賦圣”的文學史地位。自《史記》開始,圍繞司馬相如其人、其賦展開的爭論就一直存在。班固雖稱司馬相如為“辭宗”,但對司馬相如的認識并沒有脫離“言語侍從之臣”的范圍;劉勰從文學角度對這一評價進行了修正,愛其“氣號凌云”“洞入夸艷”,強調(diào)了司馬相如賦的文學成就,認為“相如好書,師范屈宋”。劉勰之后,評家對司馬相如雖多有贊譽之詞,卻并未賦予他超凡入圣的崇高地位。最早稱司馬相如為“賦圣”者是南宋理學家林艾軒,但其文集中未發(fā)現(xiàn)相關記載,現(xiàn)存文獻均為后人轉(zhuǎn)述之言⑩。至王世貞《藝苑卮言》中稱“屈氏之騷,騷之圣也。長卿之賦,賦之圣也。一以風,一以頌,造體極玄,故自作者,毋輕優(yōu)劣”B11,才最終確立了司馬相如的“賦圣”之名。晚明評家認可并鞏固了這一結(jié)論,對司馬相如的賦作大加贊賞。如陳仁錫《三續(xù)古文奇賞》評《子虛賦》曰:“賦至此止矣,子云而外,宜盡閣筆。末段以《國策》為騷賦,大奇?!盉12王三余《精鐫古今麗賦》評《長門賦》曰:“其情纏綿,睹物增慨,深得風比興之義,所以卒回武帝之怒也。”B13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評《美人賦》曰:“《美人賦》風詩之尤,上掩宋玉?!盉14這些內(nèi)容豐富了對司馬相如“賦圣”說的認識和論述。不過,明人對長卿賦的認識有一個曲折發(fā)展的過程。如《美人賦》一篇頗為陳蕙所不取,他在刪節(jié)劉節(jié)所編的《廣文選》時說:“司馬相如《美人賦》、張敏《神女賦》、謝靈運《江妃賦》之類,雖含諷喻,然多媟誕,不可為訓?!盉15劉節(jié)為弘治時人,陳蕙為嘉靖時人,從弘治、嘉靖直至張溥所處的崇禎年間,文壇在接受《美人賦》時態(tài)度的反復可以從細微處反映出明代賦學與理學、性靈思潮之關系的演變。
雖然承認了司馬相如“賦圣”的文學史地位,但晚明人并沒有對其賦一味地全面肯定,而是提出了自己不同于前人的觀點,這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對《難蜀父老文》的認識上。劉勰認為“相如之《難蜀父老》,文曉而喻博,有檄移之骨”,有的評家卻對這一觀點提出了不同看法。如方岳貢《歷代古文國瑋集》中于篇首眉批:“王維楨曰:‘先敘事起,而后詭為問答之詞。其事雖非,而其文則腴?!盉16顧錫疇《秦漢鴻文》則云:“徐漢臨曰:‘予讀相如傳,謂是時西南夷不為用,相如欲諫不敢,乃托蜀父老為辭而已,詰難之以諷天子。讀其文,率多諛辭焉。此揚雄所謂勸一諷百也,不已戲乎?。”B17檄者,植義飏辭,務在剛健;移者,移風易俗,令往民隨,劉勰認為《難蜀父老》文有“移檄之骨”,顯然是肯定了該文在這兩方面的成就。但方岳貢和顧錫疇卻不以為然,認為該文多“諛”而少剛健。這樣不同于前人的看法也體現(xiàn)在其他賦家、賦作上,如王三余《精鐫古今麗賦》中評《長楊賦》稱:“絕有規(guī)諷之旨,非徒盛陳侈汰者也。以武帝之時,猶能若此,則揚子云之誤信然矣。冤哉!晦翁莽大夫之書也?!盉18這里反撥了朱熹在《楚辭后語》中對揚雄“其文又以模擬掇拾之故,斧鑿呈露,脈理斷續(xù)”的批評。朱熹對揚雄的批評出于其失節(jié)之罪;王三余對揚雄的肯定則出于其文學成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賦學觀對理學的疏離。除此之外,評點者還對沒有引起前人充分重視的賦家、賦作給予高度評價,如陳山毓評班婕妤《自悼賦》云:“清麗婉轉(zhuǎn),古今閨媛第一。”B19這是《自悼賦》第一次獲得如此崇高的文學史地位。
綜上所述,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既有對前代同類型漢賦評點的繼承,也有在其基礎上的拓展和創(chuàng)見。尤其是通過評點豐富和完善了司馬相如“賦圣”說的內(nèi)涵,大大推進了相如賦的經(jīng)典化;對于前人觀點的反撥及對前人辭賦認知的完善,則顯示出晚明評家鮮明的思辨精神、創(chuàng)新意識和文學史意識。
三、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文學史意義
以萬歷朝為界,明代收錄漢賦的文學總集可以分為兩個發(fā)展階段。自萬歷至明亡的半個多世紀里,此類文學總集不僅在數(shù)量上大量增長,而且均含有評點,其物質(zhì)基礎是這一時期文學評點的快速發(fā)展和印刷出版行業(yè)的空前繁榮。這在客觀上推動了文學總集的生產(chǎn)和傳播,也同時擴寬了漢賦文本的保存途徑,增強了漢賦評點的研究史意義和文學史意義。
首先,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各文學流派展示其辭賦審美的重要途徑。晚明是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一大變革期,各種創(chuàng)作傾向和理論構(gòu)建百花齊放,自然在此時文學總集的漢賦評點中也有所投射。明代主要的文學流派如“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以及主要的文學思潮如“復古”“宗經(jīng)”“經(jīng)世致用”的擁躉者,都編纂有符合其文學思想的文學總集。如“唐宋派”之《文編》、“公安派”之《精鐫古今麗賦》、“竟陵派”之《漢文歸》,以“復古”為指歸的《先秦兩漢文膾》、以“宗經(jīng)”為要義的《八代文鈔》、以“經(jīng)世致用”為核心關懷的《歷代古文國瑋集》等等,這些文學總集從選篇到評點都表現(xiàn)了編撰者和批評者特定的文學思想。
比較典型的是題為“袁宏道輯、王三余補”的《精鐫古今麗賦》一書。袁宏道本人是否親自參與該書的編撰目前難有定論,但該書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以公安派為代表的晚明文學思潮的影響則確鑿無疑B20。書如其名,編者摒棄了揚雄對“則”的追求,而一味崇“麗”,以之為賦的本色。關于“麗”之內(nèi)涵,王三余在“序”中釋曰:
工如花之光,女之冶,山之黛,水之瀾,鶯之囀,鶴之唳所招攬,其舊業(yè)似微云之染空,映乎脫志,玩其瑤實……故知麗之一言,政字擬議不得。余猶記寒山子二語差可擬耳,因為拈出,其詩曰:“旭日銜青嶂,晴云洗綠潭。”以此意讀諸賦,思過半矣。B21
花、女、山、水、鶯、鶴等輕巧旖旎、淡雅清麗的人和物,是明末士大夫筆下重要的審美對象,“花之光”等語化用自袁宏道《敘陳正甫會心集》中“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B22之句,說明該書確實受袁氏啟發(fā)。該書在選篇上特重律賦,此為體裁之“麗”;類目上以花木和鳥獸兩類為尊,加上器用、蟲魚、天象、地理、歲時、游覽等類,占據(jù)了全書的絕大部分篇幅,此為題材之“麗”。除此之外,還有評點之“麗”。如評班固《終南山賦》曰:“簡而盡,挺而秀?!盉23評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曰:“先敘漢,次敘魯之對于漢,而次及靈光,甚中條理,中間鋪張偉麗,宛如在目,而星宿坤靈等語的是帝王家氣象。不則一,紈綺麗靡之居而已,識高筆偉。”B24二者均體現(xiàn)出晚明秀雅、綺麗的辭賦審美。又如受當時“經(jīng)世致用”之風的影響,方岳貢所編的《歷代古文國瑋集》非常強調(diào)“削文人流易之篇,攬經(jīng)國淹湥之作”,以達到“薦紳先生高步乎麟閣,英人茂士比論于蕓房,庶幾或有助云”的目的,品評文章以“適時”為標準。其評東方朔《答客難》云:“以武帝之時,拔將帥于士伍,致三公于牧隸,蓋亦奇才之士所以昂首欲建非常者也。東方先生又待詔殿中,非隔塞不通者,亦何怪客之傲之乎?余以為惟遇其時而身不致顯位,是以發(fā)憤而作也。若在平世,又何言乎?”B25以《答客難》為“發(fā)憤而作”雖是劉勰舊論,但晚明其他批評家在談及《答客難》時甚少論及這一點。方岳貢為學、為官均深受東林黨人影響,其“發(fā)憤而作”之說無疑帶有強烈的現(xiàn)實色彩和時代特征。
其次,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對清代同類型漢賦評點的形式和內(nèi)容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清代辭賦宗尚雖由古賦轉(zhuǎn)為律賦,但仍有一些推崇古賦的文學總集表現(xiàn)出對漢賦的青睞,較為重要者如陸葇所編《歷朝賦格》和張惠言所編《七十家賦鈔》。《歷朝賦格》的批評形式以圈點尾評為主,內(nèi)容主要涉及作品思想情感和歷史地位,頗受晚明風尚的影響。如評司馬相如《上林賦》曰:“長卿賦心絕艷,賦才絕豪,風流誕放,文如其人。合觀《子虛》《上林》二篇,于古奉為規(guī)繩,不啻梓匠之于班耳?!盉26此語可與晚明“賦圣”之說交相輝映。評揚雄《甘泉賦》曰:“昭儀姊妹并能禍水,方張而逆釐祈神,何以格?雄作此為諷可謂麗而不失乎則矣?!盉27這里給予揚雄高度的正面評價,正是承晚明之余緒。而《七十家賦鈔》對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繼承更加全面。如其評枚乘之《梁王菟園賦》,先在篇首眉批論此賦文風云:“此篇奇麗橫出,非后人所能偽造。蓋傳久失真,錯既不可理耳。以意屬讀,亦可想見風格?!盉28又在“疾疾紛紛,若塵埃之間白云”一句旁標“○”號以作特別提示,眉批和圈點的結(jié)合正是晚明漢賦評點的常用手法。其余如書中雙行小字夾注夾批、旁批等評點形式和釋音義名物、析段落結(jié)構(gòu)、明本事主旨等內(nèi)容也均有大量呈現(xiàn),這些都說明了該書對晚明文學總集中漢賦評點的接受。
最后,從中國古代漢賦研究史的角度考察,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無疑是這一鏈條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前代的賦學觀點有的通過此種途徑得以存續(xù),如劉勰等人對“七體”發(fā)展歷程的認識;有的通過此種途徑得到鞏固,如司馬相如“賦圣”說的相關論述;有的通過此種途徑得到了反撥,如宋人與晚明人對揚雄其人、其賦的不同看法。除此之外,其成熟的評點手法和全面的評點內(nèi)容為清代同類漢賦評點提供了可資模仿的樣本,其辭賦審美也對清人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是影響漢賦經(jīng)典化歷程的重要因素,“為漢賦研究史增添了一朵奇葩”B29。從明代文學史的角度考察,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與史學著作、“文選學”著作中的漢賦批評一道,成為明代文學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白骝}宗漢”的賦學觀是明代辭賦接受的主流指導思想,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這一思潮的重要參與者。總而言之,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對中國古代漢賦研究史的豐富和完善,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同時也是明代文學評點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以其實踐參與到文學復古的時代浪潮之中,推進了相關漢賦文本的經(jīng)典化。
當然,與詩歌評點、散文評點、小說評點一樣,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力所不及之處,這主要表現(xiàn)在批評中的理論性較弱,更無法建立起一個系統(tǒng)的辭賦理論體系,但我們不應因此而忽略其批評史、文學史價值。
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是明代漢賦研究的重要方法,也是中國古代漢賦研究和明代文學評點的重要組成部分。晚明的漢賦批評家們大多身兼文人、學者和官員等多重身份,他們通過評點漢賦來呈現(xiàn)和傳播自己的賦學觀,同時也使被評點的漢賦作品隨著這些文學總集的傳播而傳播,使得漢賦的接受與傳播在經(jīng)歷了唐、宋兩代的相對低潮之后,延續(xù)了元代古賦復興的勢頭,在晚明重獲生機。晚明文學總集中的漢賦評點,鞏固了漢賦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不可動搖的文學史地位,并在各個方面對清代的漢賦評點、漢賦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注釋
①蹤凡:《論明代的漢賦評點》,《中州學刊》2013年第3期。
②禹明蓮:《明清賦集選本視域下的漢賦評點》,《中華文化論壇》2018年第8期。
③李安峰、禹明蓮:《史評視域下的漢賦評點考論》,《北方論叢》2018年第4期。
④⑨B13B18B21B23B24〔明〕袁宏道輯,王三余補:《精鐫古今麗賦》,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13、103—104、179、108、1—5、39、39頁。
⑤〔明〕劉士鏻輯,王宇增補:《刪補古今文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73冊,齊魯書社,1996年,第425頁。
⑥〔明〕華國才:《文清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3冊,齊魯書社,1996年,第42頁。
⑦〔明〕俞王言:《辭賦標義》,明萬歷二十九年休寧金氏渾樸居刻本,浙江省圖書館藏。
⑧〔明〕焦竑:《兩漢萃寶評林》,《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一輯》第21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34頁。
⑩相關材料如下:林艾軒云:“司馬相如賦之圣者。揚子云、班孟堅只填得他腔子,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沖、張平子竭盡氣力又更不及?!保ɡ杈傅拢骸吨熳诱Z類》,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94年,第3300頁)。林艾軒云:“司馬相如,賦之圣者。揚子云、班孟堅只填得腔子滿,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沖、張平子輩竭盡其氣力,又更不及?!保ㄗD拢骸豆沤袷挛念惥邸罚坝 拔臏Y閣四庫全書”第92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82頁。)朱文公曰:“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約,能諂而不能諒。其《上林》、《子虛》之作既以夸麗而不得入于《楚辭》?!洞笕恕分凇哆h游》,其《漁獵》又泰甚然,亦終歸于諛也。特《長門》、《哀二世》二篇為有諷諫之意?!卑幜质显唬骸跋嗳纾x之圣者。”(王應麟:《漢制考·漢藝文志考證》,張三夕、楊毅點校,中華書局,2011年,第252—253頁。)
B11〔明〕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52頁。
B12〔明〕陳仁錫:《三續(xù)古文奇賞廣文苑英華》,“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55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169頁。
B14〔明〕張溥:《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3頁。
B15〔明〕劉節(jié):《廣文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97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508頁。
B16〔明〕方岳貢:《歷代古文國瑋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6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466頁。
B17〔明〕顧錫疇:《秦漢鴻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46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238頁。
B19〔明〕陳山毓:《賦略》,明崇禎七年陳舒、陳皋等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B20在現(xiàn)有文獻條件下,筆者傾向于認為《精鐫古今麗賦》一書為王三余偽托袁宏道之名所刻。
B22〔明〕袁宏道著,錢伯成箋校:《袁宏道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95頁。
B25B26B27〔清〕陸棻:《歷朝賦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9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302、302、550頁。
B28〔清〕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手稿本,第193頁。
B29蹤凡:《漢賦研究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79頁。
責任編輯: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