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遠
我想,故鄉(xiāng)和童年之于我,不過是桃花酒的代名詞。
我的世界混沌黑暗不見光明,而當桃花酒的味道占據(jù)鼻息,我才仿佛與這人世間真實相擁。我知道我著了迷。故鄉(xiāng)有爛漫的桃林,春日花開,整個田野都被奇異而曼妙的霞光籠罩。那是桃花的霞光,勝過所有的流嵐抑或霓虹。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定是這樣的,它們的光還有著灼人的溫度,比星河長空還要璀璨,像夏日日頭底下拔節(jié)的麥子,那樣瘋狂地鋪滿原本荒蕪的莽原。因而桃花酒的氣息也一樣,凜冽中有柔軟,熱烈里又滿是清甜。每到釀桃花酒的季節(jié),故鄉(xiāng)的人們之間也流溢著彼時獨有的味道,溫暖的,熱忱的,明朗而美好的。我甚至可以想見他們的忙碌:采花,浸花,入缸發(fā)酵……工序繁復,而我還聞見他們身上希冀的味道。
這些味道長久地徘徊在我的記憶里,每每想起,似乎就會有桃花酒的味道縈繞鼻尖。
聲息處,便是故鄉(xiāng)。
……
后來戰(zhàn)事頻發(fā),隨家人輾轉(zhuǎn),我在滬上十里繁華場聞見過洋酒,在山河如畫的黔地聞見過白酒,在罕有人煙的藏地聞見過青稞酒……聞過江山萬里諸酒的味道,掛懷著的,始終卻只有我的桃花酒。
離家數(shù)十年,我終于無法壓制那份漂泊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我決定要回到家鄉(xiāng)去。至少,讓貫穿光陰的想念有一個完美的歸宿。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當我真切地踏上這片土地時,忙拉住一個老鄉(xiāng),問何處可以尋得桃花酒。想必年紀尚輕的他也無從想起,支吾片刻,只得歉疚一笑,回一聲“不曉得哦”。
曾幾何時,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村莊,垂髫小兒也是對桃花酒了然于胸的。強忍著失落,沿途尋訪幾位長者,蒼老的聲音表達了相同的意思:桃花酒早就沒人釀嘍。老一輩兒沒幾個人在世了,新一代的后生們可沒有老輩兒人的性子和愛好,沒人肯待在家里釀桃花酒了。
我頓覺胸口發(fā)脹,眼里似有濕濕的東西在流動。一位年紀猶長的老人悄悄走近我,拉拉我的衣袖,跟我耳語:我家后院還有一小壇前幾年釀的桃花酒呢,你拿去吧。老者嘆息著走了,一會兒抱來了一小壇酒。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小壇,滿心的期望卻落了空。桃花酒早已不是腦海里時刻想念的那個味道……嘴角不覺展出苦笑,荒蕪再一次撲面而來,數(shù)十年的歲月已悄然偷走了我想念的故鄉(xiāng)。
幸好,遠山處還有一樹一樹的桃花在,循著花香,我坐到樹旁,倚著樹,眼前一幀一幀回放起從前的模樣。我將壇中酒澆在樹下,然后打碎了小壇。尋鄉(xiāng)處,尋得的是一腔空空蕩蕩。
破碎聲中我觸及濕潤的衣襟,竟不知是淚,還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