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在中國民間文學的學科史上,無論是1920年代《歌謠》周刊創(chuàng)刊之際或是1950年代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之時,都申明這項事業(yè)有“文藝的”和“學術的”兩個目的。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也延續(xù)了這種“雙重的目的”,在其影響下,此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文藝界學習和重視民間文藝蔚成風氣,并由此奠定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七十年里,在全國范圍內推進民間文學事業(yè)的思想基礎。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作為新中國負責民間文藝工作的主體機構,工作方針是“全面搜集,重點整理,加強研究,大力推廣”,看起來它是把“文藝的”與“學術的”這兩個目的都包括在內,實際上還是著重于文藝方面,在學術研究上很難有大的作為。筆者在近六十年的學術生涯中,積極參與了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探索與建設工作,對學科發(fā)展中的故事詩學問題有較深入的感受,希望以自己的學術觀察點為基礎,嘗試討論故事詩學的幾個問題。
立足于中國國情,充分認識中國民間文學的民族特質,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真正走向成熟的首要標志。例如,由于中國地域遼闊、歷史悠久、民族眾多,因而孕育生成的民間文學不論在生活內容還是在藝術表現上都格外豐富多彩;又如,民間文學的普遍形態(tài)本是口頭傳承,而中國豐厚的上層文化、繁復的中層通俗文化和扎根泥土的下層民間文化卻保持著密切的互動關系,既相對獨立又彼此融合,顯得十分復雜紛繁;再如,民間文學主要是農業(yè)文明的產物,20世紀初期和中期的中國社會,民間文學正保持著它最鮮活的姿態(tài),散發(fā)出最旺盛的生命力,因而這期間采錄得來,以《民間文學集成》為代表的這些作品特別光彩照人,尤其是民間文學中所飽含的下層民眾要求掙脫黑暗、渴求光明的心聲,正應和了一批民族精英立志改天換地的宏圖大略,于是才有了五四時期北京大學征集歌謠、知識分子到民間去這些破天荒之舉。關注民俗和民間文學,雖然是20世紀初葉隨著西學東漸而興起的,其根底卻深深扎在中華大地的沃土之上。這同西方列強伴隨殖民主義擴張而興起民俗學之類學科實有天壤之別。這也就是中國民間文藝學很早就受到共產黨人的青睞,以至于成為左翼文化一個側面的歷史機緣。筆者無意就此問題泛泛而論,
只想談談近期閱讀劉錫誠先生《雙重的文學——民間文學+作家文學》[注]劉錫誠:《雙重的文學——民間文學+作家文學》,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6年。的一點感想,具體即著作所引毛澤東1940年就如何估價舊中國鄉(xiāng)村文化寫給周揚的一封信而生出的感想。曾長期擔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后來又被推舉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的周揚,既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又是中國文藝戰(zhàn)線的卓越領導人,堪稱中國民間文藝學的主帥,劉錫誠撰寫的長文《周揚與我國民間文學事業(yè)》,對他組織領導新中國民間文藝事業(yè)作了翔實而全面的回顧與評說。最引人注意的是此文引錄了毛澤東1939年11月7日讀到周揚刊登在延安《中國文化》雜志上的《對舊形式利用在文學上的一個看法》一文后所寫的一封信,信中既肯定周揚此文“寫得很好,必有大影響”,又對一些“不大妥當的”地方作了修改,進行討論。毛澤東認為周文“有把古代中國與現代中國混同,把現代中國的舊因素與新因素混同之嫌”,他特別強調指出:
現在不宜于一般地說都市是新的而農村是舊的……所謂民主主義的內容,在中國,基本上即是農民斗爭,即過去亦如此,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亦如此?,F在的反日斗爭實質上即是農民斗爭。農民,基本上是民主主義的,即是說,革命的,他們的經濟形式、生活形式、某些觀念形態(tài)、風俗習慣之帶著濃厚的封建殘余,只是農民的一面,所以不必說農村社會都是老中國。在當前,新中國恰恰只剩下了農村。[注]龔育之:《首次發(fā)表的毛澤東致周揚的一封信》,《學習時報》2002年6月10日,第1版。
毛澤東的這封信,直到2002年才被收入《毛澤東文藝論集》正式發(fā)表。劉錫誠說,“毛澤東給周揚的這封信,對于理解周揚這篇文章的一些觀點以及如何理解農民,都極為重要”;而作為標志,周揚的這篇文章“完全改變了他本人以及‘左聯(lián)’朋友們曾經的貶低和忽視民間文學的偏見,同時也為兩年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對民間文藝的重視和提倡做了鋪墊”[注]劉錫誠:《雙重的文學——民間文學+作家文學》,第54-55頁。??梢娫谥袊耖g文藝學的興起,特別是上世紀40年代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重視和提倡民間文藝學之風漸入文學主潮,新中國建立后又作為國家文化建設的一個重要側面持續(xù)發(fā)展,是同共產黨人重視鄉(xiāng)村、重視農民的歷史創(chuàng)造作用分不開的。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從西學東漸和少數學人對新學的探求來解釋。筆者曾以《走向成熟,走向世界——中國民間文藝學百年歷程》為題撰文,在1999年12月出版的加拿大華文學刊《文化中國》刊出,文章開頭寫道:
行將結束的二十世紀,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風雷激蕩、翻天覆地的歷史時期。千百年來緊密伴隨民眾生活,真實記錄他們歷史足跡,直接書寫他們愛憎苦樂與夢想追求的民間口頭文學,也相應地倍受文化界的關注,終于構成為一門現代人文學科——民間文藝學,并獲得了長足發(fā)展。從“五四”時期北京大學成立歌謠研究會,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到九十年代末規(guī)模宏大的民間文學三套集成陸續(xù)問世;從魯迅稱道眾多的民間故事講述人為“不識字的作家”,到毛澤東親自倡導采集民歌,向民間文藝學習以補益新文藝之創(chuàng)作;從《故事會》這樣的刊物每期發(fā)行幾百萬份,到一系列口頭文學家的口述作品專集紛紛問世,享譽全國并走向世界,等等,諸多事例構成百年中國文化史上別開生面的嶄新篇章。[注]劉守華:《走向成熟,走向世界——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百年歷程》,《文化中國》1999年第4期。
筆者個人從上世紀50年代起,投身于民間文藝學園地耕耘不息,也是從新中國誕生后在洪湖師范學校就讀,被安排參加土地改革運動,搜求洪湖革命歌謠,由珍愛這一草根藝術的社會氛圍所吸引而以之為業(yè)的。新中國誕生后,國家即組織成立了第一個半官方的群眾文藝社團——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作為推進全國民間文藝事業(yè)的核心部門持續(xù)至今,爾后的少數民族地區(qū)民間文藝調查,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編纂,一直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等等,被譽為采錄研究民間文藝的幾個黃金季節(jié)接踵而至,所獲成果蔚為壯觀。不論是少數民族的多部史詩,被譽為“文化長城”的民族民間文藝十套集成志書,還是現今列入國家規(guī)劃的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都是在國際上超群出眾,值得引以為豪的文化珍品。而這些都是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重視和推動下,作為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文化工程強勁實施所取得的。由于民間文藝“出身低微”,長時期受到上層封建文化的壓制和社會的輕視。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浪潮洶涌,北京大學成立歌謠研究會和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才使得民間文藝學進入新興人文學科的殿堂,并且在新中國建立后獲得長足發(fā)展。但民間文藝學受到漠視的境遇并未完全改變,至今在高校的學科目錄中,它還沒有獲得獨立位置,而是在“社會學”的二級學科中,以“民俗學(含民間文學)”這樣的方式來處置,嚴重地影響了這門學科及民間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亟待引起有關方面的關注和解決。現已有人建議在“藝術學”門類中列入“民間文藝學”分支,或恢復上世紀80年代學科設置中將“民間文學”同“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并列的體制,筆者以為都是可取的。
由于民間口頭文學及其采錄研究活動在世界各國具有普同性,中國現代民間文藝學從五四時期發(fā)端之日起,就深受日本、蘇聯(lián)和歐美學界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以同國際接軌為前進趨向,其間有利有弊。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經濟文化大潮洶涌澎湃向前的今天,深入體察中國各民族創(chuàng)造傳承的民間文學的特質和百年來中國幾代學人奮力耕耘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筆者長期追蹤研究“求好運”故事屬AT461類型。筆者從1979年刊于《民間文學》雜志的《一組民間童話的比較研究》[注]劉守華:《一組民間童話的比較研究》,《民間文學》1979年第9期。開始,直至2012年在《光明日報》[注]劉守華:《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求好運”故事解析》,《光明日報》2012年2月27日,第15版。發(fā)文討論,先后公開發(fā)表了七八篇學術文章,已有30余年歷史。2016年,北京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將筆者30余載研究“求好運”故事匯集的中外學術論文和故事異文集《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注]劉守華:《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列入“東方文化集成”叢書出版,篇幅達60多萬字,為學界所關注。此書已有多篇書評刊出,特別是人民日報社主辦的《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龔新葉遠程專訪,寫成《追故事的人》[注]龔新葉:《追故事的人》,《環(huán)球人物》2016年第24期。,尤為引人注目。
經多年的研究,筆者認為,“求好運”故事“以高度概括的象征方式,集中表現人類在歷史長河中由屈從命運到逐步主宰自己命運的心路歷程。在世界民間故事海洋中,它的各種樣式的單篇異文,并不特別耀人眼目;可是當把它作為一個覆蓋地球上多數居民的故事圈來考察,就顯露出史詩般的宏偉特征”[注]劉守華:《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求好運”故事解析》。了。搜求中國故事異文200多篇(全文索引約80篇),把它們聯(lián)結成為一個口頭敘事作品整體來看,再聯(lián)系中國大地為“求好運”而涌動的民工潮來深入體察它的文化意蘊,其史詩魅力與詩學價值得到顯著昭彰。
關于“求好運”故事研究的大致情形,學界多從故事起源、流變、類型及文化內涵幾個方面展開研究。筆者在此擬著重就這類以神奇幻想為突出標志,慣常被稱為“民間童話”的敘事體裁的研究方法進行討論,以求對提高中國故事學的詩學水平有所裨益。這一論題可從李麗丹的評論文章《劉守華與“故事詩學”評說——以AT461型故事研究為中心》說起。她認為,“AT461型故事之研究方法的不斷發(fā)展也代表了中國故事學的文本研究歷經‘個案·對話·整體·詩學’的多重建構,逐漸形成故事詩學的研究范式”[注]李麗丹:《劉守華與“故事詩學”評說——以AT461型故事研究為中心》,《外國文學研究》2016年第5期。。在這篇文章中,李麗丹多次引述劉錫誠先生的相關評說,特別強調以筆者為代表的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具有的‘故事詩學’的特征”,認為“民間文學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精神的體現,對民間文學進行詩學研究,應該是最基礎也最重要的”;肯定筆者的研究方法“逐漸從單一到多元綜合,不僅打破了對民間故事學的文藝學研究,也打破了西方來源和背景的類型學研究,在多重文化縱橫交錯的歷史背景上審視中國民間故事的構成演進,揭示各族民間故事豐厚的文化內涵與多姿多彩的藝術特色,從而以自己獨有而深入的學術成就推進了國際民間敘事研究”[注]李麗丹:《劉守華與“故事詩學”評說——以AT461型故事研究為中心》。。
這里,擬從故事詩學的角度,對“求好運”故事的認識,再作幾點必要的補充:
其一,列入AT461型的這個“求好運”故事的研究,是筆者在美籍華人學者丁乃通教授的直接指導下完成的。丁乃通教授是芬蘭歷史地理學派中著名的中國故事研究家,曾以獨立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而蜚聲國際學苑。他曾于1985年應邀前來華中師范大學講學,期間,他熱心鼓勵并手把手地指導筆者用芬蘭學派方法研究這個世界著名的巨大故事圈,引導筆者步入這個有著“千年故事,百年追蹤”宏大背景的故事學研究園地,使我眼界大開。可惜由于學力及條件的限制未能完全達到他的要求,但在借鑒歷史地理學派方法的同時也融入中國以歷史唯物論為主導的文藝學、美學方法即本文所講的故事詩學方法,對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新開拓還是有所裨益的。
其二,《光明日報》“國學版”2012年刊發(fā)的《“求好運”故事解析》作為本項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其亮點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搜求到200多篇故事異文,梳理它在中國故事海中的完整存活狀態(tài);二是勾勒出它在中國以“做好事不問前程”和“問三不問四”為標志的精美而獨特的敘事形態(tài);三是聯(lián)系中華大地涌動的民工潮,把握到本故事的巨大生命力;四是聯(lián)系古代墨子“兼愛”學說,探求到本故事深厚的中華文化根基?,F在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已被聯(lián)合國大會所吸納,可以說又進一步豐富了這個中國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文化內涵。故事的主人公本來就被人們稱為“命運之子”,故事的核心母題就是去遠方尋求好運道,故日本學者稱之為“運命譚”。每一篇異文都包含著困擾大眾、妨礙人們生存的幾個難題,現已采錄成文的全球400多篇故事所提到的幾百個難題,大體不出自然災害的破壞、疾病的侵害以及貴族階級的欺壓等,實際上它們都延續(xù)至今,世界人民為求解這些難題而奮斗的功業(yè)也生生不息。童話故事中的美滿結局不過是浪漫主義的虛構,可是貫穿其中的思想紅線——在互相救助中求好運卻震古爍今,撼動人心。再聯(lián)系到《墨子》講的“兼相愛,交相利”、“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求好運”故事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古典和民間智慧熔鑄而成的民間敘事經典之作。作為一個巨大故事圈來看,“求好運”故事無疑具有史詩般的藝術魅力;進一步審視,其深含的民間智慧和情感,竟然還有著可供世紀偉人們治國理政和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借鑒價值,這不能不使我們感到驚奇和振奮!
《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出版后于2018年12月獲湖北省文聯(lián)頒發(fā)的湖北文藝評論二等獎。北京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陳崗龍教授在書評中指出:“劉守華教授的《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正好用追蹤三十年研究的學術成果及豐富多彩的故事文本向讀者們展示了把世界連接起來的人類命運的神奇故事?!盵注]陳崗龍:《一篇講述人類命運的故事能把世界連起來——簡評劉守華教授〈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二十年:紀念〈東方文化集成〉創(chuàng)辦二十周年專輯》,北京:《東方文化集成》編輯部,2017年,第179頁。這一事例正是故事詩學愈益受到中外學人關注的生動佐證。筆者曾在“學術期刊與民俗學學科建設”學術研討會上發(fā)表故事詩學方面的主題發(fā)言,《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在會議綜述中寫道:“‘故事詩學’的提出,并非單純就民間文藝學方法的開拓而言。民間故事是一種最為大眾化且富于魅力的口頭語言藝術,進行詩學解讀,有助于向大眾展示其優(yōu)美動人的特質……有助于發(fā)掘其中華文明的優(yōu)良基因?!盵注]高瑩、明海英:《加強民俗學與學術期刊良性對話》,《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7月4日,第2版。
筆者數十年投身于中國民間文學主要是民間故事的研究,先后發(fā)表過400多篇文章,出版過十幾本論著,其間也陸續(xù)選編過十幾本故事集走向書市,并于2004年同日本、韓國的學者合作,編選了《中國、日本、韓國民間故事集》在東京出版,其中精選中國民間故事7篇。日本前首相森喜朗寫作序言,“希望這套書在亞洲兒童的心上架起巨大的橋梁”[注]小澤俊夫、劉守華、金和經:《中國·韓國·日本民間故事集》,東京:國立奧林匹克紀念青少年綜合中心,2004年,第87頁。。筆者又合作精選了《中國民間故事》[注]劉守華、陳麗梅:《中國民間故事》,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被納入教育部統(tǒng)編語文教科書指定閱讀書系。這套書系按年級排定,其中有《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小學三年級),袁珂編寫的《中國古代神話》(小學四年級),以及《一千零一夜》、《列那狐的故事》和《中國民間故事》(小學五年級)。作為通俗文學讀物推出的民間故事小冊子遍及書市,而受到社會關注的民間故事選本并不多見,因此尋求中國《格林童話》的呼聲甚高。這部以華中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長期致力于民間故事研究所積累的豐厚成果為基石而精選的《中國民間故事》,以鮮明的中華民族的口頭敘事藝術特色引人注目。
《中國民間故事》按廣義民間故事的范圍來選材,含神話、傳說、幻想故事(民間童話)、生活故事等體裁,出自多個民族的代表性文本;從盤古開天地、禹王治水到神魚送屈原、魯班修趙州橋,從藏族的阿初王子尋找青稞種子到白族杜朝選下洱海斬殺妖蟒及維吾爾族阿凡提智斗國王,雖只有30篇故事卻觸及大千世界,貫通古今。故事在妙趣橫生的敘說中激濁揚清,啟人心智;許多篇目以神仙寶物、精靈魔怪構成超人世界來吸引聽眾,這些角色、母題往往同民間的古老習俗、信仰有關,卻已經歷史地演進為曲折表達民族美好意愿的詩學手段。
這個選本中的許多故事,只能說是從中華民族故事海中擷取的幾朵浪花,但其絢麗多彩已給我們留下鮮明印象。下面我們以幾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來鑒賞其藝術品格。
先以來自河北的《趙州橋》[注]劉守華、陳麗梅:《中國民間故事》,第102-106頁。為例。這是一篇敘說趙州橋這一著名景觀的民間故事。趙州橋本為隋代工匠李春主持興建,作品中不但傳為魯班所建造,而且馳騁童話體裁的奇妙構想,說它是魯班、魯姜兄妹打賭,用一夜時間造成。打賭比試手藝高下,洋溢著鄉(xiāng)村兒童情趣,而發(fā)端卻是出于他們在洨河渡口急人所難對鄉(xiāng)親的關懷,故事敘說中以魯班驅趕羊群搬運石料的壯觀情景來突顯其神奇技藝,又引出八仙中的張果老、鐵拐李車載日月及四大名山來試行并引發(fā)險情,使情節(jié)跌宕起伏;在敘說這些古人古事之時,講述者靈活穿插當地一些保留至今的遺俗,如說小姑娘常從石橋雕花中取花樣繡花,使之生動活潑親切可信。最后用當地流行的“小放?!敝械膸拙涑~來結尾,顯得韻味綿長。魯班傳說本屬中國盛傳的名篇佳作,這篇出自工匠之口又經著名作家汪曾祺寫定的《趙州橋》,將依附實有景觀的傳說體裁和童話的奇妙幻想相融合,在活潑詼諧情趣中敘說宏大工程建設,融虛實古今為一體,不論其主題、人物和敘事藝術,均深具魅力與價值,完全可列入中國文學經典寶庫。
再如出自湖北伍家溝故事村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注]劉守華、陳麗梅:《中國民間故事》,第85-93頁。,本為中國家喻戶曉的四大傳說之一,但是由山村故事家葛朝寶講述、經文化干部李征康寫定的這篇梁祝故事卻別具風采。它以封建禮教嚴酷統(tǒng)治下的舊時鄉(xiāng)村為背景,一對少男少女結伴去遠方求學,不但日間同桌攻書,夜里還共睡一鋪,卻純真無邪。只是師娘見到英臺的裹腳布得知真相,在先生面前巧妙掩飾才未生風波,純真而又親密的同學、師生情誼沁人心脾。“十八相送”時,英臺送山伯返家,情不自禁地用一連串妙語暗示自己的女兒身份,并以給小妹提親的曲折方式來表露愛情,山伯卻木然不覺,既表現出他書呆子的愚癡,又從另一面顯出他的憨厚可愛。故事以山伯病逝、英臺跳墳的大悲劇結束,卻把深沉情感化作震撼人心的余波:英臺下轎拜墳時,頭一拜,天上起烏云;第二拜,地上刮怪風;第三拜,在“轟隆隆”一陣炸雷過后,山伯墳墓閃開一道裂縫,于是英臺冷不防跳進墓中,而馬秀才則在無限怨憤中變成了扒在墳頭的螞蟻蟲。
在梁祝故事的多種異文中,梁祝死后化蝶雙飛也是廣為傳誦的。伍家溝故事卻另生一說,到梁祝下一輩子,他倆變成《蘭橋會》中的魏奎元和藍玉蓮,因相愛受阻雙雙投水自盡。再到第三輩子,他倆又化身成為《玉堂春》中的王三公子(王金龍)和妓女玉堂春,歷經重重磨難之后終獲大團圓。這是民間受佛教輪回再生之說影響的結果。將不同年代愛情悲劇中的男女主人公的命運串接起來,附會成“三世姻緣”,從而更深沉有力地表達出講述人對婚戀中忠貞不渝的男女主人公的愛憐與贊許。
中國民間文學并非單純的口頭語言藝術,在創(chuàng)作和傳承中,常常表現出民間文學、通俗文學和作家文學“三位一體”、彼此融會的特色,飽含深厚的文化底蘊。伍家溝村的許多故事都有這樣的特色與魅力。因此我們提倡立足于中國文學的宏大背景進行詩學解讀。這篇梁祝故事雖以才子佳人的婚戀為主旨,其藝術構思卻別出心裁。在封建禮教嚴酷統(tǒng)治下,大姑娘只身出遠門攻讀詩書,能否保持貞潔是深受社會關注的大節(jié),因此本故事以“紅綾壓豬槽”開篇,即祝英臺嫂嫂以迷信習俗將紅綾埋入地下是否霉變來測試貞潔,由此也顯示出英臺的堅毅開朗。在敘說梁祝同桌攻讀且同睡一鋪時,英臺以“扣子釘了兩百多”,不便脫衣褲和衣而睡來搪塞山伯,點染兩人一智一呆的可愛形象;又插入師娘明知英臺女兒身份卻巧妙掩飾,將師生情誼洋溢于生動敘說之中。此后的“十八相送”,巧女和憨包的對答調笑情趣豐滿,接下來的山伯情死和英臺哭墳卻又情節(jié)急轉、震撼人心,并以“三世姻緣”的神奇結局留下綿長余韻。講述者葛朝寶本人就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民間藝人,他口述的這篇梁祝故事,充分顯示出他將說唱和戲曲中那些精彩片段融會于故事講述之中的出色藝術才能。梁?;閼俟适陆洑q月的淘洗早已褪去耀眼光彩,伍家溝故事中的這一篇,至今讀起來依然透出雅俗共賞的剛健清新之美。
在這部《中國民間故事》選本中,我們還選取了一些出自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寶庫之作,如新疆哈薩克族的一篇生活故事《同路青年》[注]劉守華、陳麗梅:《中國民間故事》,第165-170頁。。它講的是一位老人在歸家途中和一個小青年結伴同行,面對旅途的寂寞、口渴和炎熱,小青年提出種種建議意圖改善旅途艱辛,卻被老人斥之為荒唐行徑一一予以拒絕。歸家后談及此事,不料女兒卻反過來予以肯定贊賞。如荒涼寂寞的路程是否可以縮短,女兒講:“您為什么不給他講故事呢?要是一邊講故事,一邊走路的話,路雖然長,不是不知不覺地就縮短了嗎?”再如青年人見路上有人抬著死尸,他問老人這人是全死了呢,還是只死了一半?女兒講,這問的其實是打聽死人有沒有后代,有后代就只死了一半。還有年輕人問老人路旁綠油油的麥苗被人吃光沒有?女兒說,他問的其實是這塊田是不是窮人租種的麥地?!盎畹臍q數大,不一定知道的多,走的地方多,才知道的多”。由此交往,這對聰明的年輕人后來便結成了一對令人稱羨的伴侶。旅途中的隨意對話,乍聽之下似覺荒唐,實則飽含智慧;一對聰明可愛的小青年,經由智慧的碰撞而萌生愛意最終結成美滿夫妻。雖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卻智慧洋溢,富有魅力。哈薩克族民間故事常于情節(jié)構造上閃耀智慧光彩,由此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本書中我們還選編了云南白族的《蝴蝶泉》[注]劉守華、陳麗梅:《中國民間故事》,第60-67頁。。五顏六色的蝴蝶在龍?zhí)端姹舜藛ソ语w舞,本是云南的一項自然景觀,常使人驚嘆稱奇,本篇卻借此道出了一則英雄傳奇。它講述的是古代的一位獵人杜朝選,下洱海去同妖蟒苦斗,斬殺妖蟒為民除害后,卻不愿同主動以身相許來報恩的兩位美女成親,于是女子飲恨投身龍?zhí)?,獵人接著也投潭相報,于是變成三只彩蝶,在此結伴飄飛,后來又引來眾多五顏六色的蝴蝶定期來龍?zhí)讹w舞不息,構成一道美麗而又深含悲壯意韻的奇特景觀,使人驚嘆稱絕。云南白族盛行本主信仰,許多地方將歷史上那些有著蓋世功業(yè)的人奉為本主而加以尊崇信仰,獵人杜朝選就是周城這個地方的本主?!逗繁臼且粍t風物傳說,人們將這一則敘說自然奇觀的故事吸納進本主信仰傳說之中。在故事家的敘說中,英雄為民除害的壯烈和美女報恩投海的深情融為一體,眼前彩蝶紛飛的奇景和古代英雄的壯舉交相輝映,使這篇白族故事膾炙人口世代相傳。這里還要特地聲明,本篇故事是由云南白族山村的瑞青老媽媽口述,經李大釗同志的長女李星華(1911—1979)于1956年赴云南采風時采錄整理寫定的。李星華將多篇故事輯為《白族民間故事傳說集》于195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廣受好評,值得我們列入中華文學經典予以珍視。
在中國浩瀚無涯的故事海中,以上所述只不過是幾朵浪花。面對這筆寶貴財富,怎樣選取那些既有奇巧意趣讀來津津有味,而又蘊含良知美德有益于少年兒童身心的文本,成為編輯者反復琢磨的課題?,F已成書的這本故事選集實則難以盡如人意,今后還大有文章可做。
這里還須特別指出,許多年來,由于人們在學理上對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承的集體性的誤解,從而導致對相關口頭傳承人的個性特征、個人創(chuàng)造性的漠視,以致許多“不識字的小說家”的姓名在出版物中均被湮沒?!吨袊耖g故事集成》這部大書的編纂,堅持民間文學作品采錄寫定的科學性,將所有文本的講述者、采錄者,乃至采錄的時間、地點均翔實列出,受到學界一致好評。我們在編選這套故事書時,按照《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規(guī)范,一一注明故事口述者及采錄者(或搜集整理者)的姓名。這些講述人,已有相當數量在國家實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中被列入國家非遺傳承人名錄,受到前所未有的保護與尊重。因而這不只是編排體例的變更,也透視出社會對這些民族、民間文化傳承者的禮敬。
在反復閱讀體味這些優(yōu)美故事時,筆者不得不為創(chuàng)造傳承它們的那些故事家的才能所折服。正如筆者在《中國民間童話概說》中所驚嘆的:
人們編織故事的材料都是取自日常生活里極普通平凡的事物,它們就在孩子們的周圍,可是經說故事的人加以夸張渲染,就在眼前呈現出一個閃耀著奇光異彩,隱藏著無窮奧秘的童話世界,簡直是點石成金![注]劉守華:《中國民間童話概說》,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367-368頁。
不久前,《光明日報》刊出黃永林教授評議筆者幾十年研究中國民間故事學術歷程的長文,以《劉守華:把中國民間故事“點石成金”》為題[注]黃永林:《劉守華:把中國民間故事“點石成金”》,《光明日報》2019年1月21日,第11版。,文章標題正是取意于此。然而,這真正的點石成金者并非我們這些學人,而是置身于鄉(xiāng)野泥土間的故事家,即魯迅所稱道的“不識字的小說家”。
筆者撰寫過一系列關于民間故事的評論文章,或作思想文化價值評估,或作母題、類型解析,或作傳承、傳播脈絡的搜尋,均有所涉獵。而對故事藝術世界的探求,卻是筆者一直努力以赴的重點。近年有學人稱之為“故事詩學”。五四以來新興的民間文藝學,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新時代民間文藝學的蓬勃發(fā)展,多學科方法的運用乃潮流所向。可是作為中國文學遺產中最基本、最生動、最豐富的組成部分的民間口頭語言敘事之作,只從人類學、民俗學等視角上來審視其價值,顯然是難見其真諦與精神文化價值的。由此筆者倡言應將民間故事等口頭語言敘事之作納入中國文學大寶庫之內,給予詩學解讀,賦予它們以文學經典的適當位置,使之光輝永存!
所謂“故事詩學”,俄羅斯著名學者葉·莫·梅列金斯基(1918—2005)所著《神話的詩學》的論述特別精彩,筆者深受啟迪。該書對神話向神幻故事的轉變作了精辟論述:
神話之轉化為神幻故事,須經歷下列主要階段:非儀典化和非虔敬化、對神幻“事例”真實性之篤信的減弱、有意識的構想之發(fā)展、民族志具體性的消失、神幻人物為常人所取代、神幻時期為那種見諸神幻故事的非既定時期所取代、推本溯源之有所減弱或不復存在、從對集體境遇的關注轉向對個體境遇的關注、從對宇宙范疇的關注轉向對社會范疇的關注;正因為如此,一系列嶄新題材和一些結構限定則應運而生。[注]葉·莫·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魏慶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80頁。
這里所說的“神幻故事”,就是我們通常提到的作為民間故事主體的民間童話或幻想故事,梅列金斯基考察它由神話體裁向另一種敘事體裁轉化所運用的詩學方法,實際上就是我們并不陌生的文藝學、美學方法,而有別于人類學、民俗學研究模式。
筆者研究民間故事,是從撰寫和出版《中國民間童話概說》起步的,1983年刊于《民間文學》的《民間童話的特征和魅力》是它的壓縮篇,文中提出:“民間童話之所以世世代代為人們所喜愛,在于它將虛幻和真實、單純和豐富、哲理和詩情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注]劉守華:《民間童話的特征和魅力》,《民間文學》1983年第6期。認為這類深受民眾喜愛的傳統(tǒng)故事,其藝術魅力在于詩意與哲理的巧妙融合。而其敘事藝術的奧秘則在于將大量神話中的神奇幻想轉化成了現實社會中廣大民眾理想意愿的象征性表達。筆者特別注意到美學論著中對藝術象征性的下列論述:
“象征性”偏于從一般的概念出發(fā),不以某一特定的事實為根據,常常綜合藝術家對某些問題或事件的認識和理解,采用比喻手法,以象征性的形象來表達問題的實質。象征的形式更含蓄并更富于概括性,但也更具有抽象性。象征的形式更適合于表現富有想象性的內容。[注]王琦:《藝術形式的演變初探》,《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
在民眾口頭傳承的民間童話或幻想故事,實際上就是由古老的神話藝術轉化而來、以飽含哲理與詩情的象征性表達為特征的口頭語言藝術作品。由此筆者嘗試運用這一方法來解讀民間童話。以《蛇郎》故事為例,蛇郎變形就是一種象征,象征男主人公的命運由卑賤向高貴的轉變;正是在這男人命運轉折的過程中,兩姐妹美丑對應的心靈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善惡各有所報的社會倫理也給人們以強烈的感染。而民間故事的這一美妙構想和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姐妹易嫁》竟然不約而同地契合一致,更加表明它們有著共同的民族文化根基。筆者本著這一構想寫出《蛇郎故事比較研究》[注]劉守華:《蛇郎故事比較研究》,《民間文學論壇》1987年第3期。,獲得學界認可。
筆者做故事學研究,先后出版了十多本論著,嘗試過歷史地理學派的故事類型研究方法,以及跨國跨民族和跨學科的比較研究方法,自然也借鑒了人類學、民俗學方法,可是慣常使用的似乎還是脫胎于文藝學、美學的這種詩學方法。由于學力所限,還夠不上什么“范式”,只能說是不拘一格的嘗試與探索。劉錫誠先生是筆者敬重的摯友,他在給筆者的自選集序文中說得十分中肯:
探索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幾乎是守華至今故事研究的最重要的選擇。他一直恪守“民間故事是人民群眾的口頭語言藝術”這個學術理念,探索用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包括文藝學的研究、比較研究、類型研究;不論什么方法和手段,目的在從不同的通道切入或進入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也正是這一理念及其探索,把他的研究與其他流派、其他學人區(qū)別了開來。[注]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劉守華自選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序”,第1頁。
關于“故事詩學”這個話題,筆者的自選集《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收錄的那些文章,較為集中地反映了筆者在這方面的探索印跡。
這里須加申說的是,故事詩學的提出,并非只是單純就方法論的開拓而言。首先,民間故事是一種最為大眾化而且富于魅力的口頭語言藝術,致力于詩學解讀,有助于向大眾突顯其優(yōu)美動人的特質;其次,正如羅永麟先生所揭示的,中國民間故事傳說多是在口頭文學、通俗文學和作家文學“三位一體”的格局中發(fā)育成熟的,作詩學探索,有助于發(fā)掘其所蘊含的中華文明的優(yōu)良基因。筆者嘗試過以比較文學方法和類型研究方法研究故事,受到學界肯定。近幾年揣摩中國民間故事藝術魅力之奧秘,嘗試用吸納文藝學、美學成果,以詩學眼光來解讀“求好運”這類民間故事經典,似乎對筆者體味這份口頭文學珍品的美感與價值有了進一步的收獲。筆者倡導“改寫”民間故事,又嘗試用“故事詩學”眼光來解讀民間故事,都是為了讓民間故事回歸文學,回歸更吸引大眾特別是青少年的中華精神文化家園。
故事詩學強調故事類型研究的文藝美學方法,也強調在故事傳承的文本精選上的審美原則。2016年6月,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舉行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時,時任中宣部部長劉奇葆同志致辭中的這一段話特別受到筆者的關注:
可以說,民間文藝是傳統(tǒng)文化遺產中最基本、最生動、最豐富的組成部分,印刻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記憶和審美風范,值得我們禮敬和傳承。[注]劉奇葆:《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國藝術報》2016年6月15日,第1版。
這三個“最”字是對民間文藝價值的高度贊賞與深度評析,這一深刻而簡明的文化論斷,是否具有某種來源呢?筆者按自己的記憶線索,查找到1950年3月29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時,首任會長郭沫若先生的講話。他開宗明義講道:
如果回想一下中國文學的歷史,就可以發(fā)現中國文學遺產中最基本、最生動、最豐富的就是民間文藝或是經過加工的民間文藝的作品。[注]郭沫若:《我們研究民間文藝的目的——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1950年4月9日,第4版。
原來關于民間文藝的這三個“最”的卓越見識,是這位文化巨匠從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概括而來的科學論斷。1950年3月在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舉之際,黨和政府就在北京率先組建第一個群眾文藝團體“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并推舉郭沫若為首任理事長,郭沫若在那篇著名的講話中給中國民間文藝所作的包含三個“最”字的著名評價,及所確定的致力于學術研究和推動新文藝發(fā)展兩個主要目標,構成了中國民間文藝學詩學傳統(tǒng)的雛形。
反思中國民間文藝學發(fā)展的不充分、不成熟,也正是表現在對其中華文學特質的認識與開掘尚不深入,還未能把這一口頭語言藝術財富作為“最基本、最生動、最豐富”的中國文化寶藏來對待。筆者致力于“故事詩學”的倡言和耕耘,用意即在于此。近日讀到劉錫誠先生的《民間文藝學的詩學傳統(tǒng)》[注]劉錫誠:《民間文藝學的詩學傳統(tǒng)》,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一書,深受啟迪。新中國七十年特別是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中國民間文藝學雖然具有多學科交叉融合的特點,而著力于民間文藝學詩學傳統(tǒng)的探求仍擁有堅實基礎和顯著成績,劉錫誠先生的《民間文藝學的詩學傳統(tǒng)》,就是以“詩學傳統(tǒng)”為中心對自己學術成果的系統(tǒng)展現和進一步倡導。幾十年來他對牛郎織女、白蛇傳、梁祝、八仙、灶王、金雞、陸沉諸多故事傳說以及故事家、故事村專題的研討,就貫通了鮮明的中國詩學傳統(tǒng),并常常給筆者的故事學研究以有益啟示。
在中國民間文藝學的幾個分支學科中,筆者以為神話學、史詩學的成果最為顯著,民間故事學也是深受學人青睞而擁有豐碩成果的一個領域。繼萬建中所著《20世紀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注]萬建中:《20世紀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于十年前問世后,其弟子漆凌云又于近年推出一本更為厚實的《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論:1949—2018》[注]漆凌云:《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論:1949—2018》,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深深地吸引著我這個“追故事的人”。此書不但將民間故事的采錄與改寫、類型研究、比較研究、故事形態(tài)學研究、故事文化人類學研究等進行多側面的廣泛評述,而且收錄了好幾位故事研究家的長篇訪談實錄,還有關于中國故事研究論文與專著在學界“高被引”的數據展示,以突顯其實際影響(如“高被引”民間故事論文列出53篇,其中筆者有9篇;另列出“高被引”在70次以上的民間故事著作中,筆者的《中國民間故事學》兩種版本分別達到273、315次)。由此可見漆著用功之精細,不能不使人深表贊許。
在這部著作的結語中,作者從“眼光向外:故事學的開放性”、“眼光向內:夯實故事學學科基礎”、“眼光向下:關注民間故事的多重生存樣態(tài)”以及“本土話語、術語體系、研究體系與中國學派”這四個側面,闡述了故事學學科建設的中國路徑,他寫道:
但當下中國故事學術話語體系化不足,未出現在學界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研究范式、未能形成一系列理論命題是短板。唯有利用好本土材料提出具有闡釋力的中國故事學話語體系,故事的中國學派才得以成立,中國故事學才能在國際民間文藝學界發(fā)出“中國聲音”。[注]漆凌云:《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論:1949—2018》,第217頁。
作者的精細觀察和深入思考,是對中國故事學建設的有益啟示。
關于“眼光向外”、“眼光向內”之說,實際上已成為學界的共識。這里僅就筆者見聞所及,略述一些動態(tài)。
以“眼光向內”而論,新中國七十年來持續(xù)開展的民間文學采錄工作,已成為人類文化史上的壯舉,而以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為代表的書面寫定文本及音像資料的出版整理和數字化,后期工作還遠遠沒有完成,亟待付出巨大努力將這項根基性的文化工程做好。筆者近期讀了山西省張余、范金榮所著《山西民間故事情節(jié)類型索引》[注]張余、范金榮:《山西民間故事情節(jié)類型索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他倆花費10多年功夫,將105個山西民間故事資料本中的所有故事做了13500余張情節(jié)卡片,歸納出1205個類型,并一一注明其原初出處,這就是一種眼光向內、筑牢根基的故事學建設工程,也是對構建中國民間文藝學具有深遠價值的著作。
再以“眼光向外”而論,筆者所在的華中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即邀請美國學者丁乃通和鄧迪斯、俄羅斯學者李福清、日本學者野村純一等前來講學,并由陳建憲翻譯《世界民俗學》,從而開啟學科發(fā)展新天地。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民間文藝學以多學科方法的運用為特征,這些學科從歷史地理學派、文化人類學派、比較故事學、故事形態(tài)學、口頭詩學程式、表演理論等,經由相關學人引進,用于中國民間文學研究,均有成效。時至今日,放眼全球,時勢巨變,尤其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之深入人心,給民間文藝學這個小學科的吐故納新帶來新的挑戰(zhàn)和機遇。有鑒于此,作為華中師范大學一流學科的中國語言文學學科便和上海文藝出版社于近期協(xié)商,制定了一個漢譯世界民間文學研究論著的合作協(xié)議,其中第一本就是美國杰克·齊普斯這位著名學者的童話論集。齊普斯的童話理論立足于社會歷史視角,強調童話與社會文明的互動關系,倡導童話在不斷改寫與轉化中發(fā)揮其烏托邦的批判精神,兼顧童話的外部關系和外部研究,具有動態(tài)性、系統(tǒng)性和批判性的理論特色,為中國的故事學提供了重要借鑒價值。這本書的中文譯者為美國西部民俗學會會長張舉文教授,譯稿已完成,即將交付上海文藝出版社,進入出版流程。對齊普斯童話理論的初步介紹,《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5期已刊發(fā)3篇文章。齊普斯本人、張舉文教授和華中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博士生雷娜的論文各一篇[注]杰克·齊普斯:《邁向文學童話的定義》,張舉文譯,《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5期;張舉文:《一位改變英語世界對格林兄弟童話認識的學者:杰克·齊普斯》,《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5期;雷娜:《齊普斯童話理論的新視野》,《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5期。,相信會激發(fā)中國故事學家的研讀興趣。
筆者于上世紀50年代起投身于民間故事學苑耕耘已達六十余年,十余種論著獲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將輯成《劉守華故事學文集》于近年問世。學界反響較大的《中國民間故事史》列入中華學術外譯規(guī)劃項目,正譯成英文、日文,將在國外出版?!豆饷魅請蟆?019年1月21日“光明學人”專欄發(fā)表評論,稱道筆者初步建構了中國民間故事學的理論體系,實屬過譽。筆者相信,不論是將神話、傳說、故事融為一體建立民間敘事學,還是在民間口頭文學、通俗文學、作家文學三位一體的大文學史,乃至中國文化史的宏大背景上來考察民間故事,或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廣闊視野中來審視這些口頭語言藝術奇葩,都有待于“故事詩學”的新開拓,因而“故事詩學”具有廣大而無比誘人的學科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