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供羅,李笑頻
(昆明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214)
“依經(jīng)立義”即依托儒家經(jīng)典以建構話語、確立意義。自漢代確立五經(jīng)以來,“依經(jīng)立義”即成為人們的話語言說方式、理論建構方式,乃至成為人們的一種思維方式。作為一種在思想史、學術史、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依經(jīng)立義”的直接提出卻是南朝時期的劉勰完成的。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將王逸對離騷的評論概括為“《離騷》之文,依經(jīng)立義”。其實,劉勰本人在其《文心雕龍》(以下簡稱《文心》)中,也大量采用了“依經(jīng)立義”的建構方式。
《文心》作為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的“體大而慮周”“籠罩群言”[1]理論巨著,有關研究成果豐碩,但從“依經(jīng)立義”的角度來研究《文心》比較新穎,目前只有筆者的博士論文《“依經(jīng)立義”與〈文心雕龍〉的理論建構》,主持的國家社科課題“《文心雕龍》‘依經(jīng)立義’研究”專注于此,其他涉及《文心》“依經(jīng)立義”研究很少,且多為微觀研究、局部研究(劉紹瑾的《“依經(jīng)立論”與“文的自覺”——論〈文心〉理論體系的雜糅與矛盾》[2]雖為宏觀研究,卻限于篇幅沒有充分展開,而且對“依經(jīng)立論”傾向負面評價)。另一方面,“依經(jīng)立義”的基礎理論研究及其在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中的應用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所以從“依經(jīng)立義”的角度研究《文心》,既有一定的理論基礎,也具有一定的角度創(chuàng)新。為此,筆者有意先從征引五經(jīng)的角度來考察《文心》“依經(jīng)立義”的簡略情況。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兼有集校、集注、疏證的性質(zhì),對《文心》的字詞,都盡量從語源學上進行挖掘,涉及眾多典籍,儒家經(jīng)典的征引更是極為細致。筆者以此書為底本,參考有關資料,經(jīng)過甄別、梳理,得出以下數(shù)據(jù):《文心》引用《春秋》三傳共238處,引用三禮(《含大戴禮記》)223處,引用《詩經(jīng)》221處,引用《易經(jīng)》206處,引用《尚書》(含《尚書大傳》)共178處。此外涉及五經(jīng)中兩種以上的引用有25處??偣惨梦褰?jīng) 1 091 處,平均每篇引用五經(jīng)約22次(1)此外,《文心》還引用《論語》94次,《孟子》45處,《孝經(jīng)》2處,共有 1 232 處引用儒家經(jīng)典。。詳見表1。
從表1中可以看出:
1.從引用數(shù)量來看,引用最多的經(jīng)典是《春秋》三傳,總數(shù)達238次,全書50篇中涉及篇目47篇。引用第二多的是三禮,總數(shù)達223次,涉及篇目44篇。引用第三多的是《詩經(jīng)》,總數(shù)達221次,50篇中涉及篇目45篇。引用數(shù)量列第四位的是《周易》,總數(shù)達206次,涉及篇目49篇,只有《頌贊》沒有引用。 《尚書》引用總數(shù)178次,涉及篇目45篇。有的引用不是針對單獨的某一種經(jīng)典來言,而是涉及多種,如《宗經(jīng)》篇所言:“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這里的“經(jīng)”即指整體的五經(jīng);《書記》“夫文辭鄙俚,莫過于諺,而圣賢《詩》 《書》,采以為談”,這里將《詩》《書》并舉。這樣的引用有25次。
2.就引用經(jīng)書種類而言,五種經(jīng)書都有引用的有36篇,引用4種經(jīng)書的有9篇,引用3種經(jīng)書的有4篇,引用2種經(jīng)書的有1篇,所有篇目至少引用2種以上的經(jīng)書。
3.就具體篇目而言,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是《宗經(jīng)》(54)、《書記》(50)、《祝盟》(49)、《原道》(45)、《詔策》(40)、《樂府》(38)、《時序》(38)、《史傳》(33)、《比興》(31)、《才略》(30)、《情采》(30)、《章表》(30),這12篇的引用次數(shù)都在30次以上。引用次數(shù)最少的是《雜文》(5)、《總術》(6)、《定勢》(6)、《镕裁》(8)、《知音》(9)、《練字》(10)、《隱秀》(10)、《體性》(10),這8篇的引用次數(shù)都不超過10次。引用次數(shù)超過10次不到20次的有19篇,引用次數(shù)達到20次不到30次的有11篇。
4.再細致分析,“樞紐論”中引用次數(shù)從高到低的排列順序為《宗經(jīng)》(54)→《原道》(45)→《征圣》(27)→《辨騷》(19)→《正緯》(18)。單純從引用角度而言,五經(jīng)對“樞紐論”影響程度最大的是《宗經(jīng)》,其次是《原道》,再次是《征圣》,對于《辨騷》的影響明顯要弱,對于《正緯》的影響更少。理由大體如下:《原道》篇說: “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則在《文心》中,“道”“圣”“經(jīng)”是三位一體的,《原道》《征圣》《宗經(jīng)》三篇文章共同闡明《文心》的思想基礎乃是儒家思想,其中《宗經(jīng)》最直截了當?shù)乇砻髁恕段男摹返恼撐闹髦肌诮?jīng)為文。因此,“樞紐論”中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是《宗經(jīng)》,而引用《原道》與《征圣》的次數(shù)遞減?!墩暋泛汀侗骝}》是以儒家思想為參照對緯書、騷體進行辨析,主張吸取緯書、騷體的合理要素,以達到“為文”之目的?!墩暋贰侗骝}》更多地體現(xiàn)了一種“通變?yōu)槲摹钡牟呗?,所以,對于儒家?jīng)典的引用相對要少一些。
5.“論文敘筆”20篇中,引用次數(shù)占前五位的是《書記》(50)、《祝盟》(49)、《詔策》(40)、《樂府》(38)、《史傳》(33),占后五位的是《雜文》(5)、《諸子》(11)、《封禪》(13)、《諧隱》(14)、《詮賦》(17)。在“論文敘筆”中,單純從引用角度而言,五經(jīng)對《書記》《祝盟》《詔策》《樂府》《史傳》的影響最大,對《雜文》《諸子》《封禪》《諧隱》《詮賦》的影響要少得多。大體的原因是《詔策》《史傳》《書記》《祝盟》等政用性很強的文體,受儒家思想重視,所以引用五經(jīng)較多,而“雜文”“諧隱”“諸子”“賦”等文體,受儒家輕視,所以這幾類文體對五經(jīng)的引用就明顯要少得多。至于“封禪”,雖然不少皇帝非常重視,封禪大典也是極重要的禮儀,但封禪之文卻很少,只有司馬相如、張純、揚雄、班固、邯鄲淳、曹植數(shù)人,儒家經(jīng)典對封禪之事與封禪之文的論述也很少,所以《封禪》引用五經(jīng)也不多。
6.“剖情析采”24篇之中,引用次數(shù)占前五位的是《時序》(38)、《比興》(31)、《才略》(30)、《情采》(30)、《夸飾》(24)、《指瑕》(24),占后五位的是《總術》(6)、《定勢》(6)、《镕裁》(8)、《知音》(9)、《體性》(10)、《練字》(10)、《隱秀》(10)。大體而言,《時序》《比興》《情采》《夸飾》引用五經(jīng)較多,是因為五經(jīng)中關于此類思想資源相當多,《才略》《指瑕》涉及文人眾多,其評點往往以儒家思想作為標準,所以引用也多。至于《總術》 《定勢》 《镕裁》 《練字》 《隱秀》 《體性》引用較少,歸根結底還是這幾篇主要討論“文術”,《知音》討論鑒賞,儒家思想關于此類理論的思想資源較少。
7.就引用頻率而言,《序志》(序言)引用五經(jīng)16次,“文之樞紐”(樞紐論)前五篇引用五經(jīng)163次,平均每篇引用經(jīng)典將近33次;“論文敘筆”(文體論)20篇引用五經(jīng)共499次,平均每篇引用經(jīng)典25次;“剖情析采”(創(chuàng)作論和批評論)24篇引用五經(jīng)413次,平均每篇引用約17次。由此可知,從引用頻率來看,“文之樞紐”前五篇>“論文敘筆”20篇>“剖情析采”24篇>序志。因此,我們可以推論,從征引五經(jīng)的角度來看,五經(jīng)對《文心》“樞紐論”影響最大,對“論文敘筆”(文體論)的影響較大,對“剖情析采”(創(chuàng)作論與批評論)的影響要小一些。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僅是從引用頻率而作的影響分析,如果從思想內(nèi)涵的影響來分析的話,情況可能要復雜一些,有些引用次數(shù)少的篇目受到五經(jīng)的思想影響并不低,而有些引用次數(shù)多的文章受到五經(jīng)思想影響也許并不很深。下文有關“依經(jīng)立義”的分析將有說明。
劉勰對儒經(jīng)的引用可歸為八類,以下分別舉例:
(一)襲用特有詞語
如《熔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盵3]586
“友于”源出《尚書》:“惟孝友于兄弟?!盵4]236李詳《文心雕龍補注》:“詳案此謂陸云推尊其兄,語近歇后?!逗鬂h書·史弼傳》:‘陛下隆于友于?!苤病肚笸ㄓH親表》:‘今之否隔,友于同憂。’自后遂以友于為常語。陶公詩亦云:‘再喜見友于?!瘡┖陀譄o論矣?!盵5]按李詳之意,“友于”即相當于“兄弟”,“友于”就像歇后語的前半截,旨在引起人們對于后半截“兄弟”的會意。所以,《熔裁》篇所引用的“友于”來源于儒家經(jīng)典《尚書》,但并不涉及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
《時序》篇“明帝纂戎”中的“纂戎”也是如此,它也像歇后語,意在引起人們對《詩·大雅·烝民》[6]568(《大雅·韓奕》句同[6]570)的固定詞組“纘戎祖考”的會意,意思是魏明帝繼承祖、父兩代的大業(yè),這也是一種詞語上的襲用。
(二)評論儒家經(jīng)典
《宗經(jīng)》篇里,對“經(jīng)”有總的定義——“三極彝訓,其書曰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3]38,也對五經(jīng)有分類細說:“《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書》實記言”“《詩》主言志”“《禮》以立體”“《春秋》辨理”[3]42,都體現(xiàn)了對儒家經(jīng)典的評價。
《總術》篇說:“六經(jīng)以典奧為不刊,非以言、筆為優(yōu)劣也”[3]813,“以典奧為不刊”也是對儒家經(jīng)典的評價。
(三)評論歷史人物
如《原道》:“至若夫子繼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盵3]10
這是對儒家圣人孔子的無上贊美?!澳捐I起而千里應”贊揚孔子的儒家倫理教化深廣,側(cè)重修身的道德層面;“席珍流而萬世響”則贊揚孔子的文章學識廣博,側(cè)重修辭的“文章”層面?!皩懱斓刂廨x,曉生民之耳目矣”則又合論孔子的道德文章足與天地同光,可收啟聵振聾之功。
(四)評論作家作品
如《明詩》篇中,劉勰評價韋孟的四言詩:“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表f孟曾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詩諷諫”[7]。其中的“履冰”源于《詩經(jīng)·小雅·小旻》“戰(zhàn)戰(zhàn)競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6]449,韋孟用此典故,希望楚王戊能保持敬慎之心,以承繼先王之德;“黃發(fā)”的典故出自《尚書·秦誓》,韋孟用此典故,希望楚王戊能吸取教訓,多向長壽之賢者請教。此詩無論是四言的形式,重章疊句的結構,還是諷諫的用意,都繼承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可以說,韋孟是“依經(jīng)”而立“匡諫之義”。劉勰所謂“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則是對韋孟的“依經(jīng)而評”。
再如,劉勰認為緯書有“虛偽、浮假、僻謬、詭托”之處,但緯書“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雖“無益經(jīng)典”卻“有助文章”。評論緯書而以經(jīng)為參照,是“依經(jīng)論緯”。劉勰評論《楚辭》與經(jīng)典的“四同四異”,也是以經(jīng)典為參照的,可謂“依經(jīng)論騷”。
(五)評析文化現(xiàn)象
如劉勰評論由皇帝主持的學術討論活動:“至石渠論藝,白虎講聚,述圣通經(jīng),論家之正體也”(《論說》)[3]349?!笆撍嚒卑l(fā)生在漢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石渠閣(2)《漢書》:“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在石渠閣),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保鞍谆⒅v聚”發(fā)生在東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十一月白虎觀(3)《后漢書》:“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帝親稱制臨決?!?。這兩次學術活動都討論五經(jīng)同異,并由皇帝最終裁定,其性質(zhì)是“述圣通經(jīng)”。“述圣”即闡述圣人之旨,“通經(jīng)”即貫通經(jīng)書,“述圣通經(jīng)”自然也是“依經(jīng)立義”。所以,劉勰說“述圣通經(jīng),論家之正體”,也暗含有“‘依經(jīng)立義’是論者的正宗體式”的意思。
再如評價建安文風, “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時序》)[3]834。這是劉勰對建安風骨的精彩評析,其中的“世積亂離,風衰俗怨”暗引《禮記·樂記》(《毛詩序》亦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8]1527。
(六)支撐材料例證
《夸飾》篇說: “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p>
劉勰列舉了幾個經(jīng)典中的例據(jù):“言峻則嵩高極天”指《大雅·崧高》所言:“崧高維岳,駿極于天”[6]565,“論狹則河不容舠”指《衛(wèi)風》所說“誰謂河廣?曾不容刀”[6]326,“說多則子孫千億”指《大雅·假樂》“干祿百福,子孫千億”[6]540,“稱少則民靡孑遺”指《大雅·云漢》“周余黎民,靡有孑遺”[6]562。這四則材料都來自《詩經(jīng)》?!跋辶昱e滔天之目”指《堯典》中所描述的洪水景象:“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4]122;“倒戈立漂杵之論”指的是《武成》所記述的景象:“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4]185。這兩則材料都來自《尚書》。劉勰依據(jù)這六則經(jīng)典中的材料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語辭雖說得很過,但對于表達意義沒有妨礙)。
(七)闡發(fā)儒家義理
《原道》篇結尾說“《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o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3]12,這是闡發(fā)儒家義理的一個典型例子,先舉出經(jīng)典出處(《周易·系辭上》“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9]83,再順著經(jīng)義進行發(fā)揮:“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断缔o上》的“辭”指“卦爻辭”,卦爻辭既為揭示吉兇得失,則其義足以鼓動天下,使人奮發(fā)振作[10]528。劉勰“依經(jīng)”而“立義”,將“辭”由專指的“卦爻辭”變?yōu)榉褐傅摹拔霓o”,并且指出“文辭之所以能鼓動天下”,就因為它是“道”的體現(xiàn)。
(八)建立文論主張
《征圣》篇:“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3]24?!爸咀愣晕摹痹醋浴蹲髠鳌废骞迥辍把砸宰阒荆囊宰阊浴盵11],“情信辭巧”出自《禮記·表記》“情欲信,辭欲巧”[8]1644,這是“依經(jīng)”; “志足言文,情信辭巧”,是寫作的金科玉律,這是劉勰的主張,是為“立義”。劉勰正是依據(jù)經(jīng)典而建立一個文論主張。
以上八類引用中,襲用特有詞語主要是一種成辭的套用,并不涉及意義內(nèi)涵上的“依立”,其他七類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依經(jīng)立義”。評論儒家經(jīng)典、評論歷史人物、評論作家作品、評析文化現(xiàn)象四類主要是對儒家經(jīng)典、人物、作品、文學現(xiàn)象(文風等)的評論,是“依經(jīng)立論”。支撐材料例證、闡發(fā)儒家義理、建立文論主張三類涉及觀點的論述、義理的闡發(fā)、文論的建構,具有較明顯的“依經(jīng)立義”色彩,其中建立文論主張的“依立”色彩最為明顯[12]。
《文心》受“依經(jīng)立義”影響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是文體風格上的“依經(jīng)立體”;二是理論內(nèi)涵上的“依經(jīng)立論”;三是思維方式上的“依經(jīng)而思”。三個層次存在著由外而內(nèi)、由淺而深、由顯而隱的邏輯關系。以下就三個層次各舉例加以說明。
(一)依經(jīng)立體
劉勰的“依經(jīng)立體”可從總綱、分則、細則三個層次來予以考察?!蹲诮?jīng)》篇提出了文體論總綱。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3]47
他將文章的源頭都追溯到五經(jīng),并認為五經(jīng)為各類文體提供了最高的典范,這體現(xiàn)了劉勰欲“依經(jīng)”而“立體”的總體思路。
除了《宗經(jīng)》篇這個總綱,劉勰還在《定勢》篇提出了文類的“分則”: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3]553
除“連珠七辭”文體不存于儒家經(jīng)典外,其他文體遵循經(jīng)典的文體規(guī)范而呈現(xiàn)五類風格:“章表奏議”以“典雅”為準則; “賦頌歌詩”以“清麗”為表率; “符檄書移”以“明斷”為規(guī)范; “史論序注”以“核要”為榜樣; “箴銘碑誄”以“宏深”為體制。
《文心》 “依經(jīng)立體”,除了以上的“總綱”“分則”外,還有“細則”,即某一文體的具體規(guī)范。如“賦”的寫作要做到以下三點:一是“義必明雅” “詞必巧麗”,詞義配合得當;二是要以“情”“義”為“本”“質(zhì)”,實現(xiàn)“體要”,不可一味追求華采;三是要有益勸戒,反對“無貴風軌,莫益勸戒”。這些內(nèi)容與儒家經(jīng)典中“文質(zhì)彬彬”“情欲信、辭欲巧”“辭尚體要”、重視功利教化等內(nèi)容相一致,也體現(xiàn)了“依經(jīng)立義”的理論范式。這顯然是“依經(jīng)立體”。從《明詩》到《書記》20篇,都是討論文體細則,茲不細論。
(二)依經(jīng)立論
《文心》的不少理論主張乃依經(jīng)而立,試以“風骨論”為例說明之。
“風骨”最基本的特征是“力”,是陽剛之美[13]。此種“陽剛之美”與儒家“剛健中正”精神所蘊含的“陽剛之美”有聯(lián)系。《周易》首卦《乾卦》的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9]14,高揚“剛健不息”的精神,構成了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內(nèi)容(4)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坤·象》所揭示“厚德載物”。。其他經(jīng)典中也有豐富的“剛健”精神,如《尚書·舜典》“剛而無虐”[4]131,《詩經(jīng)·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6]569,《禮記·儒行》“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其剛毅有如此者”[8]1669等,都體現(xiàn)了“剛健”精神。
如果說儒家“剛健”精神所包蘊的“陽剛之美”對“風骨論”的影響還是寬泛的、難以確指的話,“風骨”論對《周易》中《大畜》《同人》兩卦彖辭的直接引用,則切實表明“風骨”論乃依《周易》而立[12]。
《風骨》篇“剛健既實,輝光乃新”,乃引述《易·大畜·彖》的“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9]17。原文意為“剛健篤實者畜聚不已,乃至光輝煥發(fā),日日增新他的美德?!盵10]204劉勰借用其語而變?yōu)椤皠偨〖葘崳x光乃新”,說的是創(chuàng)作文章,空有詞藻而不講風骨,徒勞無益,所以寫作之先務必持守主體“意氣”,使剛健之氣充盈,文采就會鮮明生動?!凹取迸c“乃”,表明一種條件關系,先有“剛健之氣”充實,后有“輝光之采”顯現(xiàn),“剛健之氣”正是風骨之力的來源[12]。
《風骨》篇又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文明以健”直接引用《同人》彖辭“文明以健,中正而應”?!锻恕坟韵码x上乾(),離者明也,乾者健也,二、五爻中正且陰陽相應,引申為“稟性文明而又剛健,行為中正而又相互應和”[10]114。劉勰引用“文明以健”,其義有所改變,可理解為“文辭鮮明而剛健”,這樣的效果就會“風清骨峻,篇體光華”。
由此可知,“風骨”論的文化淵源應該追溯到儒家經(jīng)典中普遍存在的“剛健”精神,而其對《周易》中《大畜》和《同人》兩則彖辭的引用,則反映了兩者的依立關系[12]。
(三)依經(jīng)而思
《文心》有整體性思維、溯源性思維、折衷性思維等多種思維方式,這些思維方式也與儒家經(jīng)典中的思維方式有關。比如, 《易》所具有的包蘊性、卦爻象的完整與周密、卦序編排的關聯(lián)與流轉(zhuǎn)充分體現(xiàn)了《周易》的整體性思維,它在三個層面影響了《文心》的整體性,即全書的整體性——“體大思精”,創(chuàng)作上的整體性——“籠圈條貫”,批評的整體性——“圓照之象”。
下面再以折衷性思維為例略加說明。
《序志》說:“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3]927與前人的理論有同有異,同與異都是出于勢與理的必然要求,不在乎它是古人還是今人所說;分析文章原理,以合適正確、不偏不倚為唯一目的?!段男摹贰拔▌照壑浴钡乃季S方式顯然受到了五經(jīng)中的“折之中和”思維方式的影響。
儒經(jīng)中的“折衷”思想非常豐富,如《周易》重“中正”“中和”“時中”;《尚書》里“中”的意義,多指正確、準確、恰當;《毛詩》則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詩教”等;《禮記》“中庸”即“用中”,“執(zhí)兩用中”,《樂記》在“禮”與“樂”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時標舉“中和之紀”;《左傳》記載晏嬰以“羹” “聲”喻“和”??梢哉f,“折衷”是儒家重要的思維方式。
《文心》“唯務折衷”的思維方式與五經(jīng)中思維方式的“折衷”密切相關,它在三個層面影響了《文心》:一是整體性的理論建構?!段男摹窂摹拔闹畼屑~”“論文敘筆”“剖情析采”三大方面論“為文之用心”,結構龐大,具有古代文論史上獨一無二的理論體系。二是影響了具體的理論范疇。如《情采》篇所謂“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文采雖然博麗但不能淹沒其本質(zhì)與內(nèi)心之情,保持一種恰當?shù)某叨取H怯绊懙搅艘恍┘毠?jié)問題。比如對待“夸飾”,劉勰主張“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3]676。
《文心雕龍》引用五經(jīng)達1 091處,從中可以歸納出多種用法,而其中“依經(jīng)立義”的話語方式對《文心雕龍》理論建構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2],在文體規(guī)范、理論內(nèi)涵、思維方式三個層面都存在著豐富的依立現(xiàn)象。限于篇幅,本文沒有深入到三個層面的詳細情形,僅略舉數(shù)例,但《文心雕龍》“依經(jīng)立義”的豐富情形已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