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燕如 許天文
在我的實習生涯中,我也遇到了許許多多的腫瘤晚期患者,他們中有的年長,有的年少,有知識分子,有普通百姓,形形色色,但是病魔似乎是那么的不善而又公平,被它纏上身的人,大都痛且苦,痛于身苦于心。而他們的家人悲且懼,悲于情懼于命。
2016 年的盛夏,我剛開始實習生涯,算是真正地去臨床實踐接觸患者。那年秋天,我遇到了一個晚期食管癌的患者,是個老奶奶,典型的食管癌歷程,由一開始不能進食粗糙的食物,漸漸地不能進食固態(tài)食物,直至我看到她那天,已經連水都無法通過完全梗阻的食道。她的女兒帶她來就醫(yī)的時候,也不再提放化療的事,只心心念念地想緩解她母親梗阻的癥狀。很可惜,這位老奶奶有很多基礎病再加上腫瘤晚期患者身體的消耗,即使經過一系列術前準備,打完麻醉血氧持續(xù)降低,最終我們依然沒能成功地為她安上食管支架。所以還是只能靠外周營養(yǎng)提供她的生命所需。有一天,我看到她比劃著雙手告訴她女兒,說她肚子餓,想吃東西,她女兒瞬間就哭了,連安慰她母親的話語都無從說起,只抱著她母親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媽媽,母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就拍著女兒的背啞著聲說,有點滴其實我也不怎么餓。那時,我在想著,如果按照馬斯洛的人類6 重需要理論來講,這位奶奶,連人類生存最基礎的生理需求都無法獲得,這樣的生命之重,她和她的家人如何承受。
雖然我知道他們悲傷而無助,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我,并不能感同身受,我不知道這種悲傷有多深切,也不知道這種無助有多彷徨,我只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我遇到這生命中的過客,恰逢一場雨連天。我想為她們遮一把傘,卻不得門路。她們在彷徨徘徊,而我在迷茫四顧。
直到那年秋天,我遇到了另外一個患者,那是一個80歲的老人家,肺非小細胞癌晚期,仿佛是歲月沉淀出的氣度,清雋的身姿,俊秀的外表,一副圓框眼鏡,床旁放著幾張報紙,文質彬彬。那時候他的骨和胸膜都已經轉移,聽家屬講,晚上經常胸口疼痛,但是每天查房、談話、治療時他都只是靜靜地聽著配合著,沒有太多的話語,也沒有太多的問題,安靜而沉默,然后在我們將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淡淡地輕聲說一聲謝謝,彬彬有禮,似乎不悲不喜地接受生命中的這場浩劫。有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看他站在走廊上靜靜地望著窗外,我忍不住走過去問他,為何站在這里?他指著窗外說:那里,是我的家。我已經在這里住了兩個月了,我的愛人每天都在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她一個人挺孤單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去陪她,又能陪她多久。我甚至在想,我見她的最后一面是不是她拄著拐杖走向我的病床。告訴我,讓我等等她。聽到這里,差點就淚目了。那時候他沒有已經進行任何靜脈注射了,只是狀態(tài)不大好,患者家屬怕疾病會突然進展,一直選擇住院觀察。第二天我就和上級醫(yī)生轉達了這段感人的述說,最后我們決定讓他先回家一段時間。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他聽完坐了起來,笑著和我說謝謝!那是我接管他兩周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那一刻我突然就被觸動了。自從接觸了臨床,我其實被很多患者道過謝,他們禮貌地說謝謝,我客氣地說小事。但是這個老爺爺?shù)闹x謝,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感激和歡喜。那時候我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經過那個走廊,或者我經過的時候不曾問起,又或者我向我上級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上級出于生命安全考慮而反對患者出院,那這位老爺爺會不會在臨終前充滿遺憾地對他愛人說,許久不見,一見就是訣別。所以我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這也許就是醫(yī)與患跳出了單純醫(yī)療的束縛,而將這份關系上升到共情之后,所帶給雙方的喜悅和真情。這大概就是醫(yī)院有了人文之后,隨之而來的冬日暖陽。
我真正有了感悟的時候是在去年。很難過,我的父親,被診斷出了肺癌,非小細胞肺癌IIIA 期。一開始也曾寄希望于能夠為他爭取手術的治療,當然,惡性腫瘤不愧是惡性腫瘤,其惡之深切在于,來了就沒想輕易地走,我父親自然也沒能獲得手術的機會,轉為同步放化療加德瓦魯單抗維持治療。好像兩句話就能簡單地概括了我父親走過的路,但是這一路確實走得頗為艱難。我記得父親去做穿刺的時候,我在后面看著,看到醫(yī)生拿起那根穿刺針的時候,這么長,我當場就哭了,等我爸做完穿刺的時候,他看見我在哭就愣住了,畢竟從我6 歲開始懂得要一樣東西不能用哭要用笑開始,他就沒見我哭過,所以他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會兒,也跟著哭了,就像我媽說的,從我出生那一刻開始,我爸幾乎將他所有的愛和溫柔都傾注在我一人身上,即使他連我的眼淚因何而來都不知道,就足以讓他的世界塌陷。后來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我父親跟母親說“治療所帶來的身體上的痛苦都在其次,但是看著燕兒一天天地瘦下去卻一聲不吭,我就想努力地活下去,我才愛了她25 年,我還想再愛她下一個25 年。不然以后她看到別的小女孩在跟爸爸撒嬌的時候,會躲起來哭,還不讓你知道?!蔽乙驳竭@時才明白,那個母親患了食管癌的大姐姐為什么因為母親一句話而哭得無所適從,她在為母親提的一個對于常人來講再簡單不過的要求自己卻無能為力而哭,她在為死神不顧她的悲傷絕望一意孤行要搶走她的母親而哭,她意識到了,以后她回到家喊媽媽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應她。
當然我后來問我爸疼不疼的時候,他說有麻醉其實不疼的,我萬萬沒想到,以前都是我不餓,我爸覺得我餓,有一天這個角色會轉換成,我爸不疼,我覺得他疼。一系列檢查做完之后,覺得可能還可以爭取一下手術的機會,爸爸就開始了新輔助化療,第一次化療的時候,我又在師姐懷里哭了,原因同上,我依然覺得爸爸難受,結果亦如上,爸爸說他不難受。那之后呢,我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對于腫瘤患者這么一個特殊的群體,不止患者本人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包括家屬也是如此,那么,作為醫(yī)者,我們在關心和治療患者的同時,是否也有必要去關懷開導家屬,給予患者心理支持,幫助他們走過這段陰霾天,而如果有,該怎么幫助他們。這個問題一出現(xiàn),我就畫地為牢地思考,我該給我自己什么幫助?這么一個同時涉及哲學、人文、倫理、心理的問題,哪是我這個小腦袋瓜能想出來的,我也“不負眾望”地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在我父親的治療過程中,我也慢慢有了感悟,經過4 周期的新輔助化療,外科醫(yī)生還是覺得不適合手術,就轉同步根治性放化療。就這段時間,是最難熬的2 個月。放療3 周后,我爸開始出現(xiàn)放射性食管炎,進食的時候我就看著他吃一會兒停一會兒,這就間接導致了我看一會兒跑出去哭一會兒,我爸知道,畢竟把一個人放心尖上的時候,別說她哭了,她皺下眉頭你都能感受到,但是我不愿意說,爸爸就假裝不知道,所以我們父女倆就維持這樣的循環(huán),爸爸努力維持自己不難受的樣子給我看,我在他面前努力假裝自己不難過的樣子給他看。直到有一天,他看我越發(fā)瘦得風吹就要倒的樣子,終于忍不住跟我說,你要照顧好自己,你好我才能好。那天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聲大哭。
我們科室的伙伴們看到了,心疼不已,開始給我爸解決他的食管炎問題,安撫他再堅持一下就可以“抗戰(zhàn)”勝利了,爸爸倒是被大家說得很樂觀,可我就不行了,畢竟他還在放療,誘因還在,爸爸還不愿意禁食外周營養(yǎng),食管炎也就不能完全解決??剖业幕锇閭兙陀鼗鼐葒仁前矒嵛腋嬖V我一切只是一個過程,過了就好了,再者就是但凡我有機會出現(xiàn)在科室里,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哎呀,你又瘦了。然后我的書包都能滿載而歸。我沒去科室的時候他們或者在群里或者私聊我,都在關心著我和爸爸,就那段時間,我儼然成了團寵,也就安然無恙地度過了爸爸放化療的兩個月。
就這樣,在整個科室的關心和呵護下,我安然地走過了那段路,等走完了我也就悟了,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我呢,我在腫瘤內科的門口也悟到了些許道理。家屬,該不該受到我們的關注,我想是應該的。病人的狀態(tài)影響著家屬的心情,家屬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病人的心緒,病人與家屬本就是一體的,不能分開來講。腫瘤患者是很特殊的群體,有可能患者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家屬已經預見了他生命的終點,再加上照顧病患,負擔費用等,同時承受著心理生理經濟的壓力,可能病人還在樂觀地面對整件事情,家屬已經在崩潰邊緣試探。而再看看我自己,一路走來,平順而溫暖,是因為,科室的伙伴們,不再把我當成一個醫(yī)生,而是他們想要關心和保護的人。而我以后,應該將這份愛傳遞給別人。
前面的兩個例子我講得比較沉重,而我爸爸的事就想帶著些許輕松,是因為前面是別人的故事,后面是我自己的歷程,我想著:
我若為醫(yī)
當心懷悲憫,感同身受
與患者共歷劫難
我若成患
當樂觀豁達,勇敢堅強
與醫(yī)者攜手并進
最后鄭重地感謝我的導師以及腫瘤內科全體醫(yī)護,還有所有幫助過我們的人,感謝你們一路與我攜手共進,我將銘記2019 年,我遇晚秋涼,也遭三冬寒,幸有你們?yōu)槲抑坏缐?,護我一路前行,感謝大家一路與我攜手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