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瓊
2020 年春節(jié),年初八。
整個縣城沒有往常過年的味道和氣象, 街上沒有行人,商鋪關(guān)閉,食館停業(yè),各村各寨只有戴著“工作者”標志的工作人員在查測進村入戶的人們,路上也沒有人串親訪友。村里的廣播在呼喊:“各戶請注意,不準走親訪友,有親戚來的到工作站測量體溫, 各位戴好口罩,不要出門,不要出門……”
是 2020 年春節(jié)特有的畫面。
時間在流逝,病房里的母親已經(jīng)輸好液, 沉沉地睡著了。小琴看了看母親,跟兒子打了招呼,叫他看著外婆,小琴要回家一趟。
疲憊不堪的小琴敲開了門,看到家里的情景,她幾乎氣得快昏了過去。
在客廳的飯桌旁,只見丈夫邊喝酒邊獨語:“不來算逑,我一個人喝,煮好的飯都不來吃,我自己吃,吃不完我倒掉?!闭f完把一碟菜倒入了垃圾桶。小琴見狀, 大聲制止:
“你干什么?吃多了不明白嗎?怎么把菜倒掉?!?/p>
“不吃就倒了,免得傷精神?!闭煞蜻呎f邊又倒了兩碟菜。
“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不要浪費?!?小琴制止說!
“我浪費,是你兄弟,妹夫,老岳父害我浪費的。說好今下午來吃頓飯,給我飯煮好,一個也不來,這些菜不吃就倒掉!一個一個的耍我,看不起我,說好來的,一個也不來……”
又喝一口酒,繼續(xù)獨自說:“那幾年年初四五就來我家吃飯了,年年如此,今年到年初八了,前幾天約好說年初八來吃頓飯,現(xiàn)在飯煮好了又不來吃, 我倒掉你管不著!” 丈夫醉醺醺地說著酒話又喝酒。
小琴知道母親病了住院,父親哪有心情來家里吃飯。父親是答應(yīng)了丈夫來吃飯,但沒想到母親病情嚴重,所以前幾天答應(yīng)的事, 因情況特殊變化了,但丈夫還不知道母親病重的事,只是住院那天來醫(yī)院看了一次就沒有來,所以不知道老岳母病情加重的事,還以為是感冒病住院打兩天鹽水就好了,老岳父照樣可以到家里喝酒吃飯。
“你少喝點,別喝多了,說胡話?!毙∏僬f。
“我說胡話?你們一個一個才說胡話,說謊話。我年前在外打工,老岳父過七十大壽, 沒趕上,今年過年說好給他補上,在我家吃頓飯,給他補過七十大壽。說好來,又不來, 還不準我說嗎?說話不算話 ! 這個年過得冷秋秋的,兒子、女兒也不知跑哪點去了,我辛苦打工一年,回家過個年都不順心,煮飯也沒有個人幫忙,煮好也沒人吃,只我一個人吃,不吃了,統(tǒng)統(tǒng)倒掉,我喝酒,真是過什么年。”丈夫邊喝酒邊發(fā)牢騷。
小琴默默地收拾桌子上、地上的一切, 也沒力氣了,跌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一桌子的狼藉和垃圾桶里的垃圾,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快,你媽在縣醫(yī)院打針,要住院?!?/p>
年初五的早上,小琴和兒子剛在家里吃著早餐,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連忙趕到縣醫(yī)院。
趕到縣醫(yī)院門診輸液大廳,只見打鹽水的人很多,母親戴著口罩,蜷縮在過道的椅子上坐著輸液,父親則拿來住院用的臉盆等站在輸液廳大門外院子中,醫(yī)生,護士個個戴著口罩。
看到母親,小琴喊了聲媽,快哭出聲。母親拉著小琴的手說:“我去你們醫(yī)院了,院長接收了我,但量體溫,我發(fā)熱,叫我來縣醫(yī)院看下?!?/p>
兒子連忙說:“外婆,不怕,您只是感冒,打幾瓶鹽水就好了?!?/p>
小琴心里知道,母親年前因洗澡感冒了, 去小琴打工的私立醫(yī)院打了兩天鹽水,醫(yī)生叫住院,但七十多歲的母親認為大年三十不可在醫(yī)院,堅持回家煮飯給在外讀書打工的幾個孫子吃飯,說兩個兒子家父母都在廣東深圳打工,今年沒買到車票回不來。不能給孫子們過年了還往醫(yī)院跑,就這樣拖著,年初二一口飯也沒吃,年初三又在家煮飯給去認祖墳的幾個孫子吃。父親領(lǐng)著他們?nèi)炆缴险J祖磕頭,母親支撐著病體做飯,年初五早上才趕到醫(yī)院看病。
年初二聽到母親睡著,沒吃飯,兒子用摩托車帶著小琴去娘家,陪母親一晚,母親一晚上咳嗽,一咳一口痰,幾乎沒眨一下眼。第二天早上,小琴勸父親把母親送去看病,但母親堅持要煮飯給孫子吃,他們父母不在家,爺爺奶奶不能給他們餓著……小琴和兒子無奈,只好回家。
才兩三天時間,母親瘦得皮包骨……淚在眼里不敢流出,等母親輸完液,在醫(yī)院食堂打了飯菜,但母親卻只吃了幾小口,父親勉強吃了一半。小琴心里擔心,母親發(fā)熱會是這幾天這種新冠肺炎嗎?一直咳嗽,冷發(fā)熱發(fā),還出汗……
小琴打工的醫(yī)院是一所私人醫(yī)院,有養(yǎng)老康復(fù)科,住院科,門診。
年初四就收假了。昨天開大會都還說發(fā)熱病人不收,要去縣醫(yī)院治療,凡進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和病人都要測體溫,登記行程,戴口罩。
左說右說,縣醫(yī)院醫(yī)生直接告訴小琴把母親拉回家比在醫(yī)院安全,因醫(yī)院病人多,病源復(fù)雜,最好在家隔離,開了些藥拿回家。父親不死心,又騎三輪車把母親拉到中醫(yī)院。中醫(yī)院病床緊,住不進去。父親又把母親拉到小琴打工的私立醫(yī)院,測量體溫, 沒發(fā)熱。小琴和母親心里都明白,是縣醫(yī)院輸?shù)娜葵}水起到了作用,退了燒,才能安全入住私立醫(yī)院。一人一間病房,隔離治療。
醫(yī)院發(fā)了三個口罩給小琴。小琴戴一個, 兒子一個,女兒一個。丈夫沒有,丈夫在家到年初五晚上才悄悄溜進病房看了母親,剛坐下一小會兒,見護士從病房那頭量著體溫查房了,就悄悄從病房這頭樓梯口走了。
女兒一連幾天去街上買口罩但都失望而歸。年初六封城,去省城的,回來的都無法遂心愿。從省城回縣城的不能進原地返回, 去省城的也在家隔離。大街上無人行走,也無人做買賣。更無人走親串戚,各村的小組長還拿著廣播叮囑人們:不傳謠,不信謠,不走親不串門,勤洗手,戴口罩,不出門,自覺遵守規(guī)章制度。
偶爾見著一兩個人都戴著口罩,有的全副武裝,只露兩只眼睛,看不清人的真面目。有的大門上還貼出了這樣的對聯(lián):你來我家我心慌,我去你家你緊張。橫批:互不往來。年初七的晚上,小琴和兒子陪著母親,到九點多,兒子要回家了。母親站起送兒子,剛走了一步,咳了一聲,用紙一擦全是血,接著又咳了一口,也是血,一口接一口都是鮮血,兒子嚇哭了:“外婆,你吐血了?”小琴也哭了:“媽,您怎么吐血了,醫(yī)生,醫(yī)生!”
小琴哭著跑去叫醫(yī)生,一個年輕的醫(yī)生趕來,看了那些血,就出了病房。小琴也跟著出了病房,只見年輕醫(yī)生打電話給院長。
小琴又跑回病房,母親還是大口大口咳著血,小琴用紙接著,一口一口的鮮血從母親口中咳出……小琴一下子想到是母親肺出血了嗎?但仍是不敢往下想,見幾分鐘了也沒有減輕咳血的次數(shù)。小琴直接打電話給院長, 院長安慰說:“別怕,我知道了,我趕著來了,馬上到。”
一會兒,院長和幾個醫(yī)生護士圍攏在母親身邊。院長用手拍打著母親后背,叫她盡量想吐吐出來。吐完了又叫母親喝口水,并對母親說:“別怕,我們給你打止血針?!弊o士馬上打了一支止血針。
母親喘口氣,對院長說:“老院長,嚇著你們了。”
院長說:“別怕,吐出來就好了。這些血不是肺出血,看顏色不像,你放心。來到醫(yī)院我們會盡最大力量治療,今晚安心在著, 明早拉你去縣醫(yī)院做全面檢查。”
看到外婆吐血,兒子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外公和兩個遠在深圳打工的舅舅,當父親和幾個侄兒趕到醫(yī)院時,母親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吐血。
觀察了一會,醫(yī)生叫全部家屬離開,不準再在病房;父親和侄兒們還有兒子回家了, 小琴留下陪著母親。
母親冷咳一聲,又吐一口血,過一會又咳一聲, 還是血;床邊的垃圾桶滿了。小琴把那些有鮮血的垃圾送到樓下院子垃圾桶里, 經(jīng)過護士站,聽見值班護士議論,說母親的病狀像這個春節(jié)爆發(fā)的新冠肺炎,像疫情區(qū)病人發(fā)病的癥狀,大家一定要戴好口罩,保護好自己,還要多觀察。小琴聽到,心一下沉了下去。
母親咳一陣歇一陣地熬到天亮,小琴也提心吊膽地不敢閉眼。
年初八早上八點鐘,院長派醫(yī)院的車拉著母親和小琴去縣醫(yī)院作全面檢查,到中午拿了 CT 片和全部檢查結(jié)果給院長看,看了片子,院長說:“放心,不是新冠肺炎,是慢性氣管炎并呼吸道毛細血管破裂……”他親自開了處方,拿了鹽水讓護士給母親輸著。
對癥下藥,輸了幾瓶鹽水,母親就沒再咳血了,慢慢睡著了。
丈夫想給父親補過七十大壽,因年前他打工在外,但初五母親住院,年初七晚上母親吐血,所以一切小琴沒來得及告訴丈夫, 她一直在醫(yī)院上班照料母親,丈夫也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
年初八吃晚飯時,女兒,兒子去醫(yī)院換小琴回家,父親剛好也騎三輪車回家去了。
小琴回家時,就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 母親住院到咳血這幾天是病情較為嚴重的時間。街上無人上街,無人游走,更無人聚會請客吃飯,全縣人民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在家隔離。各個村口有人專門把守,測量登記來往人員的體溫。一致全力與疫情搏斗, 打贏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母親的病終于得到了治療和控制,基本沒發(fā)熱沒咳嗽,沒咳血了,也有了精神;這次全靠醫(yī)院收治了母親,不然在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啪”的一聲,小琴從回憶中驚醒,只見丈夫又端起一碟菜扔進垃圾桶里,小琴氣不打一處來,看見丈夫無理取鬧,從進門到現(xiàn)在邊喝酒邊把炒好的菜倒了幾碟,小琴忍無可忍,從吃飯桌子上抱起丈夫的酒罐摔在地上,“嘩”的一聲,酒罐碎了,酒淌了一地,丈夫大叫:“你……你,我的酒!”便來撕打小琴,小琴圍著桌子邊跑邊說:“喝呀,你一天喝酒還摔東西,把你酒罐摔爛了看你還喝不喝,酒鬼……”
“我不喝酒去干什么?去醫(yī)院沒有口罩, 女兒去買了幾天沒買到,去街上又不準去, 去走親戚又不準走,一個人煮飯吃也請不到人來吃,還不讓喝酒,賠我的酒罐!”并抓住小琴,兩人在客廳飯桌旁撕打起來。
“咚咚……咚咚”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丈夫放開了小琴,小琴拉了拉衣服,順了順頭發(fā),去開了門。
只見父親站在門外,往屋里看了一眼, 對小琴說:“你媽病穩(wěn)定了,今晚你去陪著她,我要回家去照料那幾個孫子,有什么情況打電話給我,剛才我回家去找到了口罩,還有十個給你們送來。這是你兄弟去年買回來的, 沒用過?!辈φ煞蛘f:“來拿著,戴著,不要亂跑,開始懷疑你媽的病可能是這種病,但她沒去哪兒,就是感冒引起的,現(xiàn)在確診不是了。兩個娃娃叫他們別亂跑,這種病很厲害,傳染也快。唉,你媽出院了,我會經(jīng)常來吃飯,別再鬧了,少喝酒,不要當成耳邊風, 別添亂, 呆家里少出門要聽政府的話, 要積極配合,別給家里找麻煩,你媽住院夠亂了,又再這里打鬧,成什么人樣?”
“我要回去了?!备赣H說完就要去騎三輪車?!暗?,進來坐一會?!闭煞蚪舆^口罩紅著臉對父親說:“我今晚和小琴去醫(yī)院陪母親,爹你放心回家吧!”
丈夫?qū)χT三輪車回家的父親的背影說。小琴轉(zhuǎn)身向醫(yī)院走去,丈夫拿了一個口罩戴著,邊追邊喊:“等等我,我有口罩了,可以去醫(yī)院陪母親了!”
這聲音隨著落山的夕陽飄著傳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