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衛(wèi)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蕭統(tǒng)《文選序》是研究蕭統(tǒng)文學思想和《文選》選錄標準的一篇重要文獻。作為中國現(xiàn)存的最早一部詩文總集,《文選》選錄文章有自己的取舍原則,比如對經(jīng)、史、子之文,就不予采錄。只是對史書的態(tài)度寬容些:雖不選史書的記事文章,卻選錄史書中的贊、論、序、述部分。對此,《文選序》解釋道:“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深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盵1]
其中“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一語尤為關鍵,對此的理解,將涉及到“《文選》的選錄標準”這個大問題。潛心玩味,其他地方無甚疑義,唯“事”“義”及“翰藻”當作何解,卻費人思量。況且《文選序》前文僅言不選者為何,而此處卻言選者因何,這只是《文選》贊、論、序、述的選錄標準,還是可以推而廣之,作為《文選》全書的選錄標準呢?對此都值得深入探究。
這個問題很早就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朱自清先生發(fā)表于1946年的《<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一文,認為“事”指的是用事,“翰藻”指的是用比,這句話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的意思[2]。殷孟倫先生則提出了另一種看法,他說:“‘事’指寫作的活動和寫成的文章而言”,“‘義’指文章所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而言”,并因此認為這兩句話的理解當為:“寫作的活動和寫成的文章是從精心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出來的;同時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終歸要通過確切如實的語言加工來體現(xiàn)的?!盵3]王運熙先生認為:“所謂辭采、文華、翰藻,都是指富有文采的語言。而在駢體文學昌盛發(fā)達的魏晉南北朝時代,這種文采是指駢體詩文語言之美,具體地說,是指對偶、聲韻、辭藻、用典等修辭手段……事義則指文中所述之事實和義理。”[4]蔡鐘翔先生認為“事”即“事類”(典故),“義”則指的是內(nèi)容,至于“翰藻”指的是華美的文辭,強調(diào)形式美[5]。趙樹功先生聯(lián)系魏晉時期玄學思想,認為“義”指的是“玄學所關涉的經(jīng)典和對這些經(jīng)典要旨的領會與清談的一個總稱”[6]。卿磊、謝謙認為對“事”與“義”的理解當置入史書論贊本身,認為:“事”指的是“對史實的單純復述”,而“義”則指的是“對史實入木三分的分析以及由此形成的深邃的歷史見解”,“翰藻”兩字“非辭采之謂,而是‘文章’的代稱?!盵7]
疑案未定,眾說紛紜,因而在該問題上,尚有進一步論證的必要。
翻閱《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本是蕭統(tǒng)解釋選錄史書中的贊、論、序、述而發(fā),事實上,后來收入書中的有《漢書》《后漢書》《宋書》等史書論贊,循名責實,若合符契。然而仔細翻尋卻會發(fā)現(xiàn),號稱要對史書論贊序述“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的《文選》,卻對《史記》的論贊作品一篇未取,實是讓人疑惑不解。
作者在史書中現(xiàn)身說法,以“某某曰”的形式發(fā)表史論,《左傳》《國語》等先秦史書的“君子曰”已肇其端,但真正成為后世奉為圭臬的文體,還要推《史記》的開創(chuàng)之功。司馬遷在《史記》的大部分篇章結(jié)尾處,都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發(fā)表自己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評價,這些見解切實、深情感慨的文字,成為《史記》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重要載體,對后世影響深遠。眾所周知,在《史記》之后,除了元史以外,全都沿襲了這一史論文體,只不過名稱不同。而唐傳奇的“君子曰”,《聊齋志異》的“異實氏曰”,也深受《史記》之影響。到了明清兩代,對《史記》論贊的推崇達到了頂峰,章學誠《文史通義》贊其“其自注之權(quán)輿乎!”[8]明清時期傳播甚廣的古文選本,如《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等也都紛紛選錄《史記》論贊,加以評點。以《史記》論贊的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進入《文選》編纂者的遴選視野應屬理所當然才對。
但實際的結(jié)果卻是,《史記》論贊并沒有被選入《文選》中來。很明顯,《文選》的編纂者眼中,《史記》的論贊是夠不上“翰藻”的標準的。由此,可以通過對《文選》所錄與《史記》論贊的比較,來探討“翰藻”的具體含義。為了有更直觀鮮明的對比,選取兩者中內(nèi)容相近、主題相似的篇章展開考察。
《文選》卷五十《史論下》收范曄《逸民傳論》,開首云:
易稱“遯之時義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笔且詧蚍Q則天,而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絜。自茲以降,風流彌繁,長往之軌未殊,而感致之數(shù)匪一?;螂[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慨,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介性所至而已。故蒙恥之賓,屢黜不去其國;蹈海之節(jié),千乘莫移其情。適使矯易去就,則不能相為矣[1]。
《史記·伯夷列傳》開篇的序論,也論述歷代巖穴隱逸之士:
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qū)⑦d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shù)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鬃有蛄泄胖适ベt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9]
兩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其相異之處:其一,與司馬遷相比,范曄行文,善用對偶,相近似的內(nèi)容,范曄注重句子上下相對:“堯稱則天,而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絜?!彼抉R遷則純以散體單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逼涠抉R遷議論切實,有為而發(fā),言無枝葉,如上舉《伯夷列傳》序論,探討了許由、卞隨、務光三個逃位隱居的賢人,傳說之高義和文獻之缺少的巨大反差,進而提出自己的質(zhì)疑:“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而范曄則對歷史上的隱逸之士進行了頗富感興式的概括,辭藻華美:“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慨,或疵物以激其清?!逼淙瑥穆曧嵉闹v求上來說,范曄之作句式整齊,音韻鏗鏘,而司馬遷則疏蕩錯落,筆勢縱放,不太講究聲韻的諧和。
總而言之,范曄之作,有意為文,講究對偶、辭藻、聲韻,顯得文辭華茂,而司馬遷的文章,則以思理氣韻取勝,散體單行,詞句質(zhì)樸,不講究音韻,所以不被《文選》錄入。經(jīng)過比較,可以確定:對“翰藻”一詞的理解,以王運熙先生的見解最為中肯,即“所謂辭采、文華、翰藻,都是指富有文采的語言。而在駢體文學昌盛發(fā)達的魏晉南北朝時代,這種文采是指駢體詩文語言之美,具體地說,是指對偶、聲韻、辭藻、用典等修辭手段?!盵4]
如前所述,關于“事”“義”的理解,歧見亦多。對其意義的確認,還是要放到具體的文本語境和時代文學語境進行。一方面,語言文字的意義具有多指性,在具體篇章中的含義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進行確認;另一方面,語言文字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意義往往具有流動性,不同的時代對同一詞語的內(nèi)涵確認往往有著很大的不同,所以要想確認具體詞語的含義,還是要把它放到具體的時代文化語境當中去考察。
結(jié)合同一篇文章中的同字進行考察,預設的前提是這個字在文中有一個穩(wěn)定的含義,前后基本一致。這種考察有其缺陷:誰也不能要求作者在文中只用該字的一個含義。但如果在文中屢屢出現(xiàn)的某字,在文中前后皆使用了某一特定含義,我們雖不能順勢給其套上該含義,但毫無疑問的是,對解釋其在該處的含義有很大參考價值。
《文選序》中出現(xiàn)“事”字的地方,除了“事出于沉思”一處外,尚有五處,分別為:一、“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zhì)?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盵1]簡陋的“椎輪”變?yōu)槿A美的“大輅”,水變?yōu)楸?,莫不是“踵其事而增華”,此處的“事”當指的是事情、事件;二、“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1],“序事清潤”既然是針對“銘”這種文體而言,則此處之“事”亦當指的是事情、事件;三、“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fā)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盵1]這句話出現(xiàn)了兩個“事”,第一處“事美一時”自然指的是前言的魯仲連卻秦軍和酈食其下齊國一類的事情、事件,第二處“事異篇章”的“事”意義獨特,細味此語,說的是記載縱橫策士游說辯詰之事的文章與蕭統(tǒng)心中真正富有文學性的“篇章”不同,此處之“事”當指文章;四、“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1]該處的“事”指的是歷史事件、歷史事實,跟前文所見的“事”意思相近。
如上說述,《文選序》中其他幾處出現(xiàn)的“事”,四處指的都是事情、事件之意,只有“事異篇章”的“事”字較為特殊,指的是記載縱橫策士游說辯詰的文章,其實此處用“文”字替代亦無不可,之所以選用“事”字或是出于句子聲韻諧和的考慮,另外縱橫之士鼓舌搖唇之辭,確也和當時影響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相關。從前文來看,基本可以認定“事”主要指的是事件、事情。
《文選序》中出現(xiàn)“義”字的地方,除了“義歸乎翰藻”外,只有兩處,其中一處還是引用的《毛詩序》的“詩有六義”一段文字,非作者主觀遣詞造句所用,剩下的就只有“文之時義,遠矣哉!”[1]一處了。考之典籍,此句出自《周易》彖辭,黃壽祺、張善文的《周易譯注》引《周易玩辭》云:“《豫》《隨》《遯》《姤》《旅》,皆若淺事而有深意,故曰‘時義大矣哉’,欲人之思之也。”[10]這五個卦象的彖辭都有此句,其中的“義”字皆當作“意義”解。
綜上所述,考察《文選序》中出現(xiàn)的其他幾處“事”與“義”之含義,結(jié)論是:“事”基本當作“事件”“事情”解;而“義”當作“意義”解。
齊梁時期,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兩部重要的文學理論著作——鐘嶸的《詩品》和劉勰的《文心雕龍》,同一時期,蕭統(tǒng)之弟蕭繹的《金樓子》的《立言》篇,也是一篇重要的文論作品??疾烊咧械摹笆隆薄傲x”的含義,就把《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一句放到了當時寬廣的文學理論語境當中,對確定“事”“義”的含義會是一個很好的參考。
《文心雕龍》中提及“事”“義”之處頗多,其中或?qū)εe分說,或合為一詞,如《事類》篇云:“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11]“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學貧者迍邅于事義,才餒者劬勞于辭情?!盵11];《體性》篇云:“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盵11]《附會》篇云:“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11]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書后附《詞語簡釋》,對文中的“事”字解釋有兩種:一為“事件”;一為“故事,典故”[11];“義”字則只有一種解釋:“意義”[11]。綜觀全書出現(xiàn)的“事”與“義”,大體不出其所言之范圍。
鐘嶸的《詩品》主要品評作家高下,正文未見涉及“事”“義”二字者,但其書自作序言,卻出現(xiàn)了“事”“義”二字。序中鐘嶸談到了其時一些人寫文章喜歡使事用典,對此他表示了極大不滿:“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12]意思是說:文辭既不高明,就應該加進事實和意義,雖然夠不上天才,姑且表示學問,也是一個理由吧!他所說的“事”“義”仍然指的是“事實”和“意義”,只不過限于文章中使事用典時引用的范圍。
蕭繹所著《金樓子》的《立言》篇,并沒有提到“義”,但是卻有三處提到了“事”。第一處為:“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13]“事”與“理”對舉,且從“子史”中來,顯然仍然指的是歷史事實或事件;第二處和第三處在一個長句子中:“夫今之俗,搢紳稚齒,閭巷小生,學以浮動為貴,用百家則多尚輕側(cè)……事等張君之弧,徒觀外澤……射魚指天,事徒勤而靡獲;適郢道燕,馬雖良而不到?!盵13]此處蕭繹批評當時的一些文人學識淺薄,不通經(jīng)義,寫起文章來徒事雕琢,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第一個“事”當是“事情”意,意為“這種事情就像……一樣”,第二個“事”則有“從事”之意,意思是說對著天上射魚,雖然付出辛勤的勞動,卻不會有什么收獲。
綜合考察以上三部蕭梁時期重要的文學理論作品涉及“事”“義”之處,可以得出結(jié)論:在其時文學理論的語境當中,“事”主要指的是“事情”或者“事件”,且多被納入“使事用典”的討論中,主要指的是典籍中所記載的歷史事件;而“義”的含義相對寬泛,但其含義的主要部分是指事物或事情的內(nèi)在意義。
從蕭統(tǒng)和其同時代重要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去考察“事”“義”的內(nèi)涵,也是非常必要的。在寫作當中,作家自覺不自覺地驅(qū)遣詞語,這些詞語對他們來說,必然是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內(nèi)涵指向的。所以,通過考察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章,就可以幫助我們確定在時代創(chuàng)作語境當中的“事”“義”的含義。
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發(fā)函伸紙,閱覽無輟。雖事涉無有,義異擬倫,而清新卓爾,殊為佳作?!盵14]“事涉無有”指的是文章虛構(gòu)了故事,《禮記》云:“擬人必于其倫”,意謂必須拿同類的人相比較,“義異擬倫”的意思是說:思想觀念和《禮記》所云有些出入。此處“事”指“故事”,“義”指思想觀念。
清代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其中《全梁文》部分收錄的文章皆作于蕭梁時期,有些文章中,“事”“義”連用,從中正可看出其時創(chuàng)作當中對“事”“義”二字的理解與使用情況(若分別考察“事”“義”二字,則舉不勝舉,繁瑣不堪,因之只考察兩字連用的情況,相信仍足以說明問題)。如沈約《報劉杳書》中有云:“惠以二贊。辭采妍富。事義畢舉。句韻之間。光影相照?!盵14];徐勉《報伏挺書》寫道:“事苞出處。言兼語默。事義周悉。意致深遠?!盵14];皇侃《論語義疏敘》:“一云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盵14];摘自《梁書·高祖丁貴嬪傳》,有司請定太子蕭統(tǒng)及其母丁貴嬪之位的《奏敬貴嬪禮》寫道:“與宋泰豫朝議,百官以吏敬敬帝所生,事義正同,謂宮閹施敬,宜同吏禮?!盵14]綜觀“事”“義”的用法,莫不是指“事情和意義”之義,更可見出當時創(chuàng)作語境中這兩個字一般的、普遍意義的含義和用法。
筆者以為,“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運用了互文修辭,蕭統(tǒng)此句之意,謂“事”與“義”二者皆要出于“沉思”,富于“翰藻”。結(jié)合以上兩節(jié)的論述,對這句話的理解當為:在史書論贊序述中,歷史事件的羅列排比,及其意義的闡發(fā),都經(jīng)過作者精心構(gòu)思,且以富于駢體詩文語言之美的文學形式表現(xiàn)出來,注重辭藻、對偶、聲韻、用事等文學技巧。這兩句話顯示出《文選》成書時期,駢體文學正處于它的興盛時期,成為了社會上普遍認可的經(jīng)典文學體式,以至于蕭統(tǒng)以皇太子的身份編纂代表主流詩文審美觀的《文選》時,將其奉為遴選文章的重要標準。
“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這句話,本來就是為了解釋《文選》選入史書當中的論贊序述的原因而發(fā),作為《文選》史書論贊的選錄標準,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它能否作為全書的選錄標準呢?
翻閱《文選》全書,應該說,總體上確實表現(xiàn)出對駢體詩文之美的推崇。它們句式整齊,講究對偶,擅長使事用典,聲韻諧暢,這些都符合“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標準。清代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即認為,這句話就是《文選》全書的選錄標準:“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盵15]但是以之衡量能夠進入《文選》編纂者視野的歷代典籍文章來說,眾多具有駢文之美且藝術(shù)成就不低的文章并沒有入選,很顯然,《文選》的編纂者雖未言明,其選錄文章必然另有標準。
比如追求風格的雅正即是一條。王運熙先生即認為:“《文選》選文的另一個重要標準是注意風格的雅正……他對于南朝文人鮑照、湯惠休、謝眺、沈約等人的一部分詩作,內(nèi)容著重詠物和描寫男女之情、風格比較輕艷的作品,一概不入選。對六朝樂府中歌詠愛情之作,也一概不選?!盵4]這是非常深刻的論斷,文獻資料表明,蕭統(tǒng)自小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儒家“思無邪”的雅正文藝觀對他的影響是比較大的。
但是,王運熙先生顯然不認為“沉思”“翰藻”再加上“風格的雅正”就是《文選》的全部選錄標準,他舉出“風格的雅正”只是作為選錄標準的一條補充,以啟發(fā)我們進一步探究,絕沒有要“一言而定”的意思。其實,翻閱《文選》,不符合風格雅正的作品就不止一篇。如《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洛神賦》等作,都是頗為香艷的作品,這與“雅正”的標準相去甚遠,但是《文選》仍然選錄其中,究其原因,或與時代共識有關,有學者認為:“此類文章能夠入選,大概可以用時代共識來解釋。漢之傅毅、魏之曹植、晉之王嘉、北魏之酈道元、南梁之劉勰對《高唐賦》《神女賦》就皆有引用。謝靈運認為《洛神賦》‘覃曩日之敷陳,盡古來之妍媚’,蕭繹在評論劉休玄時說‘嘗為《水仙賦》,當時以為不減《洛神》’,更是以《洛神賦》為標桿來衡量他人之作?!盵16]
所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這句話只能作為《文選》選錄標準的重要方面,卻不能作為《文選》選錄標準的全部?!段倪x》的選錄標準,尚可包含“風格”的雅正等方面,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披覽全書可知,即使《文選》編纂者事先確立了標準,具體執(zhí)行仍會有越軌的情況,限于篇幅,茲不深論。
綜上所述,《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中,“事”與“義”當取其一般意義,即“事實”與“意義”,“翰藻”一詞則富于時代文學色彩,指文章所具備的駢體詩文語言之美。文選序此語,意謂:在史書論贊序述中,歷史事件的羅列排比,及其意義的闡發(fā),都經(jīng)過作者精心構(gòu)思,且以富于駢體詩文語言之美的文學形式表現(xiàn)出來,注重辭藻、對偶、聲韻、用事等文學技巧。其不僅是《文選》論、贊、序、述諸文體的選錄標準,實也可作為《文選》選錄標準的重要方面,但非全部。《文選》選錄作品的情況相當復雜,絕非數(shù)語所能概括,且雖有較確定的宏觀標準,具體采錄仍會因各種具體因素(如時代共論、蕭統(tǒng)個人好尚等)的影響,而出現(xiàn)例外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