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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夢蝶

2020-01-07 09:34鮑鵬山
天涯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孟子莊子孔子

春秋時代整體來講還是一個禮儀的時代,雖然孔子曾評價這個時代是“禮崩樂壞”,但是當(dāng)時禮儀的影子還在,人們對禮儀還有敬重,人們做事的時候還把禮儀作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子貢想去掉魯國每月初一祭祖廟的那只活羊,孔子就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形式還在,還在提示人們一種文化、政治與道德上的價值。《左傳》里動輒“非禮也”“非禮也”,全書有五十多處。既然批評人們“非禮”,感嘆“禮崩樂壞”,說明這個標(biāo)準(zhǔn)還在,只不過是很多人不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做而已。

可是到了戰(zhàn)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人再說起“禮崩樂壞”這個詞了。《戰(zhàn)國策》里,連一個“非禮”的抗議聲也沒有了。為什么?因為人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禮”,什么叫“非禮”了,也不在乎什么“非禮”了。

顧炎武《日知錄·周末風(fēng)俗》:

如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

春秋時,猶尊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

春秋時,猶嚴(yán)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

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

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

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

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之闕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

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盡矣。

顧炎武這段話的最后一句,是一聲嘆息,也是總結(jié):不是秦始皇絕滅了文武之道,是文武之道絕滅了,才釋放出秦始皇這樣的獨夫民賊,殘民魔君。

何為戰(zhàn)國?就是在這個社會里,禮儀在人們的觀念里沒有了,國家唯一的功能,就是打仗,就是戰(zhàn)爭。所以,這個時代的國,叫“戰(zhàn)國”。與周天子分封的國,已經(jīng)完全不同,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的道德屬性。這樣的無德之國,我們就稱之為戰(zhàn)國;這個混戰(zhàn)的時代,我們就稱之為“戰(zhàn)國時代”——由一批整天戰(zhàn)爭的國家主導(dǎo)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能夠縱橫捭闔的,就是那些有作戰(zhàn)能力、天天打仗、時時打仗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有七個,這就是所謂的“戰(zhàn)國七雄”。這樣的國家主宰了那樣的戰(zhàn)國時代。

如此的大崩潰不是孔子能預(yù)料的,但是,他也為這個時代準(zhǔn)備好了智力和德性,從而這個至暗的時代還有光榮與光芒。這光榮與光芒,就是諸子百家,包括他們的個性和思想。如果說這些人中,最光芒萬丈的是孟子;那么,最深邃千尋的,就是莊子。最壁立千仞的,是孟子;最汪洋恣肆的,就是莊子。對這個時代,熱諷的是孟子,冷嘲的是莊子。走上去鞭撻的是孟子,走遠(yuǎn)了謾罵的是莊子。

莊子在一個黑夜里,在他的土屋中想象并描寫了兩百年前的孔子的杏壇。他透過四圍的黑暗,看到了兩百多年前的光圈,這光圈里是孔子和他的一群弟子。他肯定意識到了,孔子的私學(xué),是歷史新篇章的開幕??鬃佣拢瑲v史進入江湖時代:老子為代表的王官之學(xué)退場,孔子開創(chuàng)的二心私學(xué)進駐,由是諸子紛紛,豪杰蜂起,三寸不爛之舌,扺掌而談;九州幅裂之際,脫屣相背。一切結(jié)束,一切開始。

《莊子·天下》:

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xué)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

我還記得年輕時讀到這段話最后一句時的那種擊節(jié)而嘆。我感受到了莊子寫出最后一句時內(nèi)心洶涌的悲情。天下的時代沒了,國的時代來了。天下一體的學(xué)問沒了,道沒了,分裂而為自以為是往而不返的百家眾技;“天下”沒了,分裂而為各自為政又互相攻伐的“國”。這時的“國”,不再是“天下之國”;這時的天下,恰恰是“國之天下”?!疤煜轮畤?,是“以國為天下”;“國之天下”,則是“以天下為國”?!疤煜隆钡闹黝}詞,是王道,是仁義;“國”的主題詞,是霸道,是利害。天下時代,國家的目標(biāo)與功能,是安頓天下;國的時代,國家的目標(biāo),則是吞并天下。

孟子曾經(jīng)用十二個字來評價這個時代:“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滕文公下》)。這十二個字里面描述了三種人:王、侯、士。并且,王是“圣王”,以示“文武之道”;侯是“諸侯”,以示其紛紛攘攘;士是“處士”,以示其不官不仕。“圣王不作”,周天子沒有了,天子已經(jīng)完全不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發(fā)生任何影響?!爸T侯放恣”,天子沒了,諸侯就開始胡作非為,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恣意妄為。但是,諸侯雖然是這個時代最活躍的角色,卻不是這個時代的光彩,更不是這個時代的光榮。這個時代的光彩與光榮,屬于士。是的,這個時代,有兩個主角:諸侯和諸子。諸侯有刀槍炮灰,故放恣,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們在爭霸,爭土地城池子女玉帛;諸子有筆墨口舌,故橫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他們在爭論、爭鳴,爭論仁義、道德。

諸侯的爭戰(zhàn),分裂了天下,瓦解了傳統(tǒng)。而諸子的爭論,則重建了文化,奠定了后世的基本價值觀。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和孟子(約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都是這樣時代的人,兩個人年齡相當(dāng)。比他們再大一些的,有商鞅(約公元前395年—公元前338年)。商鞅被殺之時,孟子已經(jīng)三十四五歲,莊子也二十多歲。這三個人幾乎同時出現(xiàn),莊子在南方、孟子在東方、商鞅在西方;莊子是道家、孟子是儒家、商鞅是法家。

面對放恣的諸侯們,他們的態(tài)度不一樣。商鞅的態(tài)度是助紂為虐,幫著他們富國強兵,他們是傳統(tǒng)之“國”變成“戰(zhàn)國”的推動者,甚至直接成為戰(zhàn)車的駕馭者,攻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攻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在法家眼里,慈悲、憐憫、同情心都是人性中無用有害的東西,是幼稚的表現(xiàn),阻礙人們走向成功。而孟子對待諸侯的態(tài)度,是教導(dǎo)他們,引導(dǎo)他們?yōu)樯啤C鎸Α敖穹蛱煜轮四?,未有不嗜殺人者也”的現(xiàn)狀,孟子不愿放棄,他不愿放棄這個黑暗的世道,也不愿放棄這些墮落的“罪人”。儒家總是一副熱心腸。孟子和孔子一樣,“知其不可而為之”,要用自己的力量來糾正世道的荒謬。他們每天在諸侯們的身邊喋喋不休地勸導(dǎo),要他們有些仁義——這確實有法家鄙視的幼稚和道家嘲笑的天真,但是,他們這么做,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們關(guān)心這個世界,更是這個世界關(guān)乎他們的內(nèi)心:他們?nèi)绱藞猿郑皇撬麄冋J(rèn)為他們可以改變世界,而是良心所在,不得不為。如果他們不能放棄良心,那就不能放棄世界。大慈悲者,往往如此。

莊子,在這個處士橫議的時代,與商鞅、孟子鼎足而三。他的議論,汪洋恣肆,儀態(tài)萬方,而且一空倚傍,唐突人倫,自唐堯虞舜以至商湯文武周公孔圣,靡不在其戲辱之列。他眼中,歷史何時有過正義,現(xiàn)實何處還有莊嚴(yán)。蕓蕓眾生哪個會有仁義,滾滾紅塵何曾出過圣賢。他一生不合作,拒絕做犧牲,寧做曳尾之龜,不惜槁項黃馘——他真正當(dāng)?shù)闷鹗恰疤幨俊薄獩]有失身的士。

《史記》說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xué)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痹谥袊锨f并稱一如孔孟連及。莊子固然尊敬孔子,但他最為向慕的,還是老子。

道家歷來都認(rèn)為自己的智慧要超越儒家。其實從心理學(xué)角度言,凡是超脫世事者,甚至從某一具體事務(wù)、事件中抽身脫逸出去的人,都認(rèn)為自己有了終極性判斷,并進而認(rèn)為自己擁有當(dāng)局者不具備的大覺悟。質(zhì)言之,袖手者總可以旁觀,不僅旁觀,還可以冷言冷語??鬃又苡瘟袊臅r候,他和弟子們就經(jīng)常遇見這類人物,他們嘲諷孔子的,不是孔子的倫理責(zé)任感;他們討論的,也不是孔子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不對,而是落腳于孔子的做法值不值。所以,他們不攻擊孔子的道德,他們嘲笑孔子的智慧——他們奚落孔子對世事可否的判斷力。

莊子就是這類人物的后代。他們知道有些時候努力會白費,所以他們就選擇了另外一種態(tài)度和方法,干脆就不努力,避世而去。儒家是避人,孔孟都對當(dāng)世國君挑三揀四,但道家是直接避世,把整個世界都放棄了,所以我們看到老子出關(guān)。莊子沒有出關(guān),但莊子“陸沉”——《莊子·則陽》:“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惫笞ⅲ骸叭酥须[者,譬無水而沉也?!倍?,他比老子更決絕。對于體制,老子是身處其中而離開,莊子是身處其外而不入。身處其中而離開者,是出于失望;身處其外而不入者,是出于無望。一個是由有入無,一個是本來即無。蓋莊子,較之老子,對體制的道德屬性其更絕望,他是避世之士,而老子,其實還只是避人之士——與孔子其實差不多。老子出關(guān),孔子去魯;老子遠(yuǎn)去西域而以華夏化胡,孔子欲居九夷而用君子除陋,其實,兩人都還是有一番作為之心,心中都還有一份尊崇,有一份膜拜,有一份堅守。莊子則連華夏文明也不屑。魯迅看得明白:

故自史遷以來,均謂周之要本,歸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無,別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則欲并有無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歸于“混沌”,其“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胥此意也。中國出世之說,至此乃始圓備。(《漢文學(xué)史綱要·老莊》)

也就是說,莊子才是真正的“出世”并且為出世準(zhǔn)備了一套圓備的理論。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傳統(tǒng)儒道文化之“出世”,并非印度佛教之“出世”。中國儒道之出世,乃是棄絕體制;印度佛教之出世,乃是跳出輪回。儒道之出世,并非出倫理,只是出體制;不是出人生,恰恰相反,是要一個更好的人生?!兜赖陆?jīng)》之小國寡民,陶淵明之《桃花源記》,都是為了更好的人生而設(shè)計,都是為了更好的人生而眺望,都是對強大體制的恐懼、逃避和拒絕。無論老子的“小國寡民”,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都是無國無君而有人倫有父子。儒道之出世,不過是拒絕公共生活影響私人生活,不使公共責(zé)任影響個人逍遙,不讓職事之鞅掌限制個人之自由,更不愿體制之污濁褻瀆個人之名節(jié)。并且,從政治體制的角度言,反對以強勢之國家,擠榨弱勢之小民的生存空間。

莊子之所以被中國人喜愛,成為影響中國人世界觀、人生觀、審美觀的偉大人物,就是因為他與儒家強調(diào)社會責(zé)任不同,他強調(diào)個人逍遙和個性自由。這與儒家的觀點正好組成人生的兩翼。

有意思的是,個人逍遙本來只是一種審美境界,但是,由于秦制以后國家體制本身的道德屬性往往負(fù)面,背離體制就顯得正面,而那些對著體制背轉(zhuǎn)身去的人,也往往確實是背轉(zhuǎn)體制的那一份骯臟與非人性,為此他們還要承受巨大的物質(zhì)利益上的損失。于是,他們的避世行為就獲得了道德、政治與審美上的多重肯定與多重意義——道德意義是在骯臟的世界保持一份干凈;政治意義是個人自由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價值;而審美意義則是自由與逍遙,是美的必然內(nèi)涵,不可或缺。

老子、莊子,都是班固所說的“道德家”,都講“道德”,但是,正如孔孟都講“仁義”,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義之間,有所側(cè)重一樣,老子、莊子,于道、德之間,也有側(cè)重:老子更側(cè)重“道”,莊子更側(cè)重“德”。重“道”者,更講規(guī)律之不以人之意志為轉(zhuǎn)移;重“德”者,更欣賞和弘揚個人意志之不可屈撓。所以,莊子講人生應(yīng)當(dāng)“逍遙游”,獨此一個“游”字,就為《道德經(jīng)》所不見。為何不見?大道在上,規(guī)則無情,人何能游。而莊子筆下,各色人物,無不隨性適意、隨心所欲,林無靜樹,川無停流,人歡其命,物競其生,一部《莊子》,沒有一個沒有生氣的人,沒有一個沒有個性的物,就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也還隱機而坐,仰天而噓,心中裝著人籟天籟,萬竅怒號,不任其情。

莊子給我們寫了十余萬言的偉大著作,今天保存下來的還有六萬五千多字,這個字?jǐn)?shù)是什么概念呢?我們看老子著作《道德經(jīng)》只有五千言,一部《論語》也不過一萬六千多個字,《詩經(jīng)》四萬字,《楚辭》約三萬四千字,與《孟子》差不多,《莊子》至今為止為我們保存下來了六萬五千多字,是字?jǐn)?shù)最多的,空前的。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看出,莊子并不是避世,他只是避體制,他有著強烈的思想激情,而這一點,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有著強烈的淑世情懷。他有一雙冷眼,因為眼睛是冷的,莊子把一切都看透了,但莊子與儒家的孔子、孟子一樣,有一副熱心腸,都要我們過好自己的人生,只不過儒家要我們過一個自為的人生,莊子要我們過一個自在的人生。

說到“自在”,道家人物可以說是在某種意義上自我放棄、自我放逐,老子出關(guān)而去,莊子選擇了一輩子都待在偏僻的地方自言自語。

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他們要付出代價:生活的艱辛。

先秦諸子大多數(shù)人的日子還是過得非常好的。老子是當(dāng)時的大學(xué)者,在周王朝的檔案館里面任館長。除了官俸,他還會接受貴族的請托,去為他們主持婚喪嫁娶。按照墨子的描述,這是很掙錢的業(yè)務(wù)。所以他的日子不會太差,當(dāng)然出關(guān)以后就很難說了。孔子的日子如何,我們光看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就可以知道。這樣講究的人,一定有講究的資本和長期講究的歷史。孔子在魯國做官的時候,他的俸祿是六萬,這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與莊子同時的孟子,在齊國有別墅住,有官車坐,拿著上大夫(相當(dāng)于今天正部級)的工資,還常常得到諸侯和大夫的饋贈——關(guān)鍵是,還不用上班,無有職事煩勞。

而莊子則是辛苦萬分了——我是說,他光是為了糊口養(yǎng)家小,就辛苦煩勞萬分了。難得他還有時間思想和記錄思想。對了,順便說一句:和《孟子》相比,《莊子》不再是對話體,沒有多少人和他說話,沒有多少人值得他對他們說話,也沒有多少人聽得懂他的深奧的超越常識的哲學(xué)。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冥想,然后記錄他的所思所想。

《莊子》中有不少段落寫到莊子的窮困。我選《列御寇》中的這一則作為例子: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shù)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p>

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這里講到了他的掙錢方式:困窘織屨;描述了他憔悴的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槁項黃馘。但曹商提供的這兩個很重要的信息,被后面莊子隨口編造的精彩故事遮蔽了。東漢的辭賦家趙壹寫過一篇《刺世疾邪賦》,把莊子的這個故事化作了一個成語:“舔痔結(jié)駟?!蔽覀冎?,在古代,不是有錢就可以隨便能坐車子的,坐車要有身份。那怎樣拿到這個身份的呢?趙壹的回答是:舔痔。這樣罵人確實夠狠。這個詞來源于莊子,莊子對某些人確實刻薄。

這個故事,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到莊子在這樣窮困的生活中,他所忍受的艱苦,而也就是在這艱苦的忍受之中,顯現(xiàn)出他的人格。他寧愿接受這樣艱苦的生活,也絕不愿意降身屈志。這是莊子的態(tài)度,也是一種個人意志,不屈不撓的個人意志。有這樣的意志,個體之“德”才能超越無所不在、無所逃乎天地之間的“道”,而臻于逍遙之境。

翻開莊子,第一篇就是《逍遙游》。

《逍遙游》寫什么?有人說是寫“自由”。但如果要更準(zhǔn)確的表述,應(yīng)該是寫“不自由”。莊子通過《逍遙游》告訴我們:什么東西使我們不自由。這才是這篇文章的主旨。

逍遙游,就是無牽無掛的自由,就是絕對自由。但是,莊子用的是這樣的詞:無待。

何為待?——待者,恃也,憑借,依賴。

何為無待?——就是無恃,無所憑借,無復(fù)依傍。

人生在世,做事做人,齊家治國平天下,最習(xí)慣于待什么?待知識、待經(jīng)驗、待常識。

但是,莊子偏偏告訴我們,人生最不能依賴的,就是知識、經(jīng)驗、常識等等。甚至,你讀他的文章,他都暗示你,不要帶著成見、經(jīng)驗、知識進來。帶著這些,你就進入不了莊子的思想世界。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逍遙游》)

試想,帶著經(jīng)驗和常識,我們?nèi)绾文茏x這樣的文字?經(jīng)驗、常識與理性,如何能容忍和接受這樣的文字?哪一份知識、經(jīng)驗與常識,不都在隨時阻斷這段文字中的每一句表達?

是的,莊子的文字本身,即是門檻。要跨過這個門檻,進入《莊子》的世界,你必須把自己的經(jīng)驗和常識汰除一空,無知無識無是無非,讓自己成為虛空,然后方能接受《莊子》,不,被莊子接受。

很多人說莊子這個地方寫魚寫鵬用了夸張手法,但這個世界何處有如此這般的魚與鳥?這逼窄的世界又哪里能容得下如此巨大的魚與鳥?這樣的魚鳥又哪里還用得著你的夸張?這不是莊子在夸張,這是莊子在虛構(gòu)??鋸埵菍κ澜缟显惺挛锏哪承傩赃M行恰當(dāng)?shù)目浯螅f子筆下如此巨大的魚和鳥,以及供這樣大的魚生存和活動的“北冥”是不存在的,莊子完全用他的想象,給我們虛構(gòu)出一個北冥和鯤鵬的世界,這個世界與我們的經(jīng)驗世界完全不同。他就要虛構(gòu)出這樣一個超經(jīng)驗的世界來對照我們經(jīng)驗世界,然后讓我們對經(jīng)驗世界的觀念產(chǎn)生懷疑,從而超越經(jīng)驗世界。莊子寫得這樣荒誕不經(jīng),就是要告訴你:“不經(jīng)”就是沒有“經(jīng)驗”,沒有“經(jīng)驗”就是沒有什么“經(jīng)”可以拿來“驗證”這樣的世界。這宇宙,有一小部分是我們“經(jīng)歷”過或可以以“經(jīng)”來“驗”的,但是,這世界無窮無盡的地方是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也沒法用“經(jīng)”來驗證的。當(dāng)你帶著“經(jīng)驗”來讀莊子文章的時候,你是讀不懂的。你要是想進入莊子的世界,你就要把經(jīng)驗拋到門外。

所以《逍遙游》講自由是什么?是無待,是無所憑依。當(dāng)你有所憑借的時候,你是不自由的。只有當(dāng)你無所憑依的時候,你才是自由的。禪宗有一句“口頭禪”,講得特別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在依賴竿子的時候,竿子的高度就變成了你的高度,竿子的局限就變成了你的局限。所以你的高度不是由你決定,而是由竿子決定。竿子只是有限的高度,任何一個有形之物都是有限的,所以當(dāng)我們依賴于一個有形之物的時候,我們就被它局限住了。什么叫“有限”?就是凡“有”都是“限”,一旦無中生出“有”,這個“有”就是被“限定”之物——只有“限”才能“有”,被限定是“有”的邏輯前提。于是,我們?nèi)粢蕾嚤幌薅ㄖ?,則被限定之物的“限”,就成為對我們的“限”,如此,我們何能自由?所以,莊子講自由就是無待。

我們常常被什么約束呢?我們常常被經(jīng)驗約束,被知識約束,被常識約束,被思維模式約束?!跺羞b游》里面的斥鷃、蜩與學(xué)鳩等寓言,就是在提醒我們,一個人若待在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或模式中,認(rèn)知如何被局限,然后如何用自信自負(fù)的方式表現(xiàn)出自大和無知。什么是不自由?很多人認(rèn)為斥鷃、蜩與學(xué)鳩的生活是不自由的,因為它們的生存空間有限,它們被空間局限了。但這樣理解就錯了。自由要的不是物理空間的無限,自由要的是思想空間的無限。自由不是選擇無限,自由是能無限選擇。選擇無限是寄望于一次選擇即可無限,這不僅絕無可能,還會在邏輯上先行窒息了自由,因為終極性思維是獨裁思維,是封閉性思維。

而無限選擇是可以用不斷的選擇來打破有限,在開放的系統(tǒng)中實現(xiàn)自由。

斥鷃、蜩與學(xué)鳩依存的物理空間固然不大,但這不是他們不自由的本質(zhì)。他們不自由的本質(zhì)是:局限的物理空間,限定了他們的想象力,使他們無法想象它們渺小經(jīng)驗之外的世界?!獰o法想象經(jīng)驗之外的世界,這才是本質(zhì)的不自由,或者說,是不自由的本質(zhì)。

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思想的價值,在于為人類開拓出一個經(jīng)驗之外的世界,并且告誡我們,使我們不自由的,恰恰是我們的經(jīng)驗和知識。

莊子的出現(xiàn),拓展了我們的世界和視界。

孔子家常,講日常倫理,他要我們踏實而真誠地生活。

莊子大言,講經(jīng)驗之外的世界,他在教我們超凡絕俗地生活。

莊子最偉大的作品,除了《逍遙游》,還有《齊物論》?!褒R物論”,至少包含兩個意思:齊物和齊論。很多人以為,莊子的齊物,就是萬物等齊。其實,這又是一個錯誤的理解。莊子并不認(rèn)為世界萬物沒有差別,恰恰相反,莊子認(rèn)為世界萬物就應(yīng)該是有差別的存在,莊子不是抹殺差別,他是在保護差別,保護世間萬物的差異性,因為這才符合道家“道德”對“德”的解釋,也才符合莊子對個體之“德”的回護。老子特別強調(diào)“道”,而莊子更加強調(diào)的是“德”,莊子更加強調(diào)的是每一個個體的差異性——沒有差異性就沒有個體,差異性就是個體的“德”,“德”就是個體的差異性。

那么他又為什么講“齊物”呢?實際上莊子不是講“齊物”,而是講“齊權(quán)”,他的意思是:世界萬物是千差萬別的,但這千差萬別的物都有著無差別的權(quán)利,所以,齊物不是萬物都一樣,而是不一樣的萬物有著一樣的權(quán)利。人人都有差別,但人人都有無差別的權(quán)利。所以“齊物”實際上是齊權(quán),是萬物存在的合理性?!胺泊嬖诘亩际呛侠淼?凡合理的都是存在的”,這句黑格爾的名言,在莊子那里是:凡存在的都是有權(quán)利存在的;凡有權(quán)利存在的,都不可抹殺的存在。誰說莊子不談?wù)文兀?/p>

《知北游》里有這樣一個典故: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睎|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痹唬骸昂纹溆跣??”曰:“在屎溺。”

連屎溺都是道之一體!都有尊嚴(yán)和權(quán)利!都有無差別的存在權(quán)!

不僅承認(rèn)它們的存在,還承認(rèn)它們是合乎于道的存在,是有價值有體面有尊嚴(yán)的存在!

《寓言》: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f物皆種也。

這句話有不同的理解和翻譯。但我的翻譯是:

萬物都有適當(dāng)?shù)拇嬖诶碛?,萬物都有允可它存在的權(quán)利,沒有什么物(類)不合乎道,沒有什么物(類)沒有來自于道的肯定。……萬物都來自于一個共同的道的宗祖。

莊子哲學(xué)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就是:每一個個體是自足的,自我滿足的。“我”對于我來說,是完美的,是自足的,是不大不小的,是不高不矮的,是不多不少的,是不胖不瘦的,我就是我。我自身現(xiàn)在所擁有的所有特點的總和,就是我,才是我。所以個體是完善的,自足的。

那么這個結(jié)論是什么呢?就是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有足夠的理由,我存在,我就有理由存在。我存在,我就有權(quán)利存在。萬物皆種,道是我存在的依據(jù),我也受道的保護。故而,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合德的、合道的、合乎于理的、合乎于道的、合乎于德的。因此,誰也無權(quán)抹殺一個個體的存在,誰也無權(quán)否定某個個體的存在,誰也無權(quán)改造個體。

《莊子·應(yīng)帝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比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

混沌的死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死?;煦绲拇嬖谑莻€體的差異性的存在,正因為它無有七竅,它才是混沌。七竅既開,它就不再是混沌——混沌就死了。莊子在說什么?莊子在說個體的差異性就是個體的主體性,就是個體的生命。取消個體的差異性,就是取消個體之德。所以,差異性是個體的生命所在,是個體自身的權(quán)利。

《莊子·齊物論》: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

這段話歷來為人費解。其實,莊子用了障眼法。你一看大小壽夭,就以為他在比較,其實莊子何曾有這樣的計較。他只是在說:萬物各有其大,又各有其小。泰山作為泰山,已經(jīng)足夠小;秋毫之末作為秋毫之末,已經(jīng)足夠大。殤子不可能再長壽,彭祖不可能再短命。它們的大小壽夭,都是只和自己的“德”相匹配,而不與他物相比較。這是什么思想?這是“個體自足”——每一個個體,都是自我滿足的,每一個個體,都是“德全”——完然自足?!肚f子·天地》:“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成玄英疏:“言執(zhí)持道者則德行無虧,德全者則形不虧損,形全者則精神專一?!?/p>

個體自足,最終就會導(dǎo)致尊重個體,尊重個性。對于個體和個性的尊重,必然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價值呢?寬容和自由。

西方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認(rèn)為自由的價值是無法論證也不需論證的,相反,反對自由價值的人應(yīng)該論證不自由的價值。

他們覺得這個問題很難論證,于是就說它不需要論證,把問題推給了對方。

我們可以自豪地說,在中國古代,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莊子,用他的“齊物論”,找到了自由的道德依據(jù),證明了自由的價值。

他的邏輯是這樣的:

個體有德——德來自道——個體自足——尊重個體(性)——自由(現(xiàn)代價值)

西方的“天賦人權(quán)”,在中國,就是莊子的“道賦人權(quán)”。

莊子認(rèn)為,人是大自然的產(chǎn)物,是“道與之貌,天與之形?!保ā兜鲁浞罚?/p>

既然如此,誰能剝奪他的道賦人權(quán)?

而莊子,比西方早了將近兩千多年。

如果說,孟子的“人性善”為我們的“道德”找到了人性論的基礎(chǔ);那么,莊子的“個體自足”就為我們的“自由”找到了認(rèn)識論的根據(jù)。

道德與自由,一個民族最重要的兩塊生存基石,是這兩個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偉人奠定的。

孟子告訴我們,我們要做一個道德的人,因為我們的人性是善良的;莊子鼓勵我們,我們要做一個自由的人,因為我們的人性是自足的。

稍微說一下“物論”之齊。

“物論”,是關(guān)于物(世界)的思想和觀點。質(zhì)言之,“物論”也是物,關(guān)于“物”(世界)的不同的“論”,也有相同的權(quán)利。所以,齊“物論”呢,就是思想的平等,觀點的并存。齊“物論”,其實是在邏輯上已經(jīng)賦予了思想的自由。

如上,則莊子對人生給出了他的見解。

其實,莊子不僅告訴我們:人應(yīng)該有一個自由的生,而且,莊子還給了我們一個美麗的死。

而這一點,恰恰是儒家諱莫如深的。

正是在《齊物論》里,莊子寫下了“莊周夢蝶”的故事。這在邏輯上完全自?。荷c死,既可以看成是“物”——客觀存在的事實,因而生死等齊,無有軒輊高下;也可以看成“物論”——關(guān)于生死的觀念。

中文里,有兩個成語是莊子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個叫“人生如夢”,一個叫“視死如歸”。倫理學(xué)和宗教主要解決兩個大問題:一是讓人活得體面,一是讓人死得坦然。如何讓人活得體面,儒家這一點做得很好,但孔子孟子沒有跟我們講死亡問題,他們捂著這個蓋子,不談。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認(rèn)為:當(dāng)你把儒家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理解了體會了,你就會認(rèn)為死亡不是個問題,如何活著才是問題。這確實是一條解決死亡問題的思路,把死寄載于生,這條思路極有邏輯性且富于智慧。但問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體會到這個境界,這個境界因為太高超而讓更多的人夠不著。所以,對有關(guān)死亡問題諱莫如深,把這個蓋子捂得死死的,就無法消除多數(shù)人對于死亡的恐懼。我們要感謝莊子,與孔子孟子聚焦于“人生”不一樣,《莊子》則聚焦于“人死”,滿篇都是生死存亡,在莊子看來,“人生”也是為了“盡其天年”,真正的“向死而生”。確實,莊子最關(guān)心的就是死亡問題,他給我們的解決之道是什么呢?視死如歸。他曾經(jīng)以他自己為例講了一個故事,《至樂》: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p>

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

這段文字,一開始,生者(莊子)面對死者(骷髏),有著含而不露的優(yōu)越感:那種對死者的同情和憐憫,其實是把死者當(dāng)作不幸者,把生者當(dāng)作優(yōu)勝者的。這實際上是所有生者都有的對于死者的優(yōu)越感。但是,到了最后,死者(骷髏)告訴生者:死去后的日子如同南面王樂,而生者則在人生的種種責(zé)任、壓迫、拖累之下,茍延殘喘。所以,它對生者(莊子)讓他活過來的建議非常不屑。實際上,這段對話里,骷髏才是莊子,而那個“莊子”,則是莊子在表演“我們”——“骷髏”莊子在告訴“莊子”我們:死了,比活著好。

這當(dāng)然有對生活很失望的意思,你看他借列子之口發(fā)出的感慨:

列子行,食于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yǎng)乎?予果歡乎?”

陶淵明說:“生實艱難,死如之何!”也是這個意思。

莊子記了好幾個有關(guān)死亡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他都把死亡寫成了好事,死者成了令人羨慕的對象: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棺迂曂淌卵??;蚓幥蚬那?,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孔子曰:“……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莊子·大宗師》)

總之,人生也沒什么好,所以,人死也沒有什么可怕。相反,“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痹瓉恚瑥拇蠡慕嵌妊?,我們有形的身體——生命的載體,不過是自然的某個病灶和腫塊,而死亡,則是這個病灶腫塊的渙然冰釋!

他寫到了老聃之死: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薄叭粍t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p>

作為朋友,秦失去吊唁老聃之死,簡略得很,僅僅號了三聲就出來走了。這三號,不是悲傷更不是憐憫,只是一種對死者的禮節(jié)。其實生者根本沒有憐憫和悲傷死者的優(yōu)勢。不僅如此,他還對老朋友做了否定性評價:原先以為他是“至人”,今天看來還不是。為什么呢?就因為他靈床前竟然有那么多哀傷哭泣的人!“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辈粌H來去都要安時而處順,而且,死亡,就是倒懸之苦的解脫?。?/p>

他還寫到了自己老妻之死: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至樂》)

莊子妻死,莊子箕踞鼓盆而歌。為什么歌?是祝賀她終于解脫了,好比是囚徒的刑滿釋放。

這個故事,包含著一個振聾發(fā)聵的提問:在我們出生之前,我們在哪里?彼時,我們有恐懼和痛苦么?

他甚至提醒我們:我們有沒有想過,很多人怕死,是不是像離家出走的小孩不愿意回家一樣呢?這就是莊子創(chuàng)造的成語:視死如歸。他把死亡看成是回家。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莊子·齊物論》)

一個偉大的哲人一定有一個偉大的死亡,死亡是他整個畫龍人生中的點睛。司馬遷濃墨重彩記敘了孔子之死,而孟子沒有。但莊子有,《莊子·列御寇》中記的——當(dāng)然,不是莊子記的了: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齏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鼻f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這就是莊子臨死前他和他的弟子們的討論。我們看看莊子在臨死前給我們留下了什么?通脫,然后是,幽默!

當(dāng)然,對于死亡,莊子講的最好的故事,還是“莊周夢蝶”的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周與?

我們一般醒了就醒了,不管剛才夢見了什么,都能分清此刻為真實,剛才為夢境。但莊子不這么想。莊子疑惑:剛才是夢,還是現(xiàn)在是夢呢?如果剛才是夢,那就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莊周是真實的;如果現(xiàn)在是夢呢?那就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蝴蝶才是真實的。如果蝴蝶是真實的,那么,剛才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的蝴蝶,現(xiàn)在一定飛累了,落在一個花枝上,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

那么,如果一陣風(fēng)吹來,花枝一顫,蝴蝶醒了,莊周又不見了。

這是多美的夢呀!沒有一種動物可以代替蝴蝶來表達生命的這種飄忽,這種美麗,這種脆弱,這種神秘和夢幻!莊子用這個故事寫出了人生如夢,又把死亡變得那么有詩意。在這個故事里,沒有死亡,只有夢覺。在莊子這里,沒有死亡,只有“醒來”!他把“死去”變成了“醒來”,而且是那么美麗夢幻的醒來!

其實,死亡就是莊子“覺醒”,就是莊子一直跟我們強調(diào)的“覺”。所以人生沒有死與不死,只有覺與不覺!很多人,看到人生終究不過一死,于是悲哀恐懼以至于虛無。而莊子這樣的大哲人,看到人生終有一死,他一下子醒過來了。

看到生命的死亡,然后才有生命的醒來。

這是生命的“大覺”,有此“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知此其大夢也,而后你才能大覺!

——不知道我們其實在夢中,你如何醒來,你從哪里醒來?

鮑鵬山,學(xué)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鮑鵬山品水滸》《白居易與<莊子>》《風(fēng)流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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