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夏天,注定不那么平靜。疫情狡猾兇險,老家山東也頻發(fā)教育丑聞,農(nóng)家女上大學被頂替,網(wǎng)上群情激昂。我們之所以痛恨偷取別人人生的家伙,潛意識里有一個觀念,考上大學,就是精英人生,沒有大學文憑,就是失敗者。社會的確存在這樣不斷制造“失敗恐懼”的氛圍。
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刻,都是環(huán)境改變人,而不是人改變環(huán)境。我們所謂努力奮斗,不過是趁勢而起,頹廢潦倒,也不過是隨波逐流。我們必須學會原諒自己和他人,這不是無條件寬宥,或糊涂大度,而是某種情況下,肯定人生的價值。我在一所高校任教,每年都能見到很多雄心勃勃的大一孩子,他們高中時是“優(yōu)等生”,一年下來,雄心勃勃卻轉換成懶散與自暴自棄。對知識的好奇心,對未知世界的探索之心,都慢慢消散了。這種“反轉”來源于內心的恐懼。他們害怕被否定,他們親眼看到高中時代那些“不優(yōu)秀的孩子”被否定的人生。他們不想成為失敗者,他們要成為風光無限的“后浪”。但當“否定”一旦真的襲來,他們也就很快倒下,毫無抵抗力。
不是“后浪”才會這樣,在我的高中時代,已是這樣了,甚至更加殘酷。
他是東北人。他有個姐姐,也是學霸。家里窮,父母只好把他送到油區(qū)的爺爺那里。父母疼愛他,1990年代的東北,經(jīng)濟凋敝,遠不如油區(qū)的日子好過。
可他不這么想。他感覺被拋棄了。我一直無法忘記,他黝黑的臉龐,郁郁寡歡的神色,以及唇邊那撮早熟的、絨絨的胡子。他衣著寒酸,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身上有咸菜的味道。他不善言辭,性格孤僻,沒什么朋友。他習慣坐教室后排。課間,大家出去玩鬧,他呆愣愣地靠著窗,癡癡地望著外面,陽光灑在那張黑臉上,仿佛金粉掉落在了煤堆,有些觸目驚心。大家不和他玩,很少和他說話。
他很窮。礦區(qū)中學較艱苦,但比起西部和東北,還要好很多。我們十八個同學,住在一間由教室改成的大宿舍。大家閑暇時談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和美食。舍友有的家庭條件不錯,常帶來簡裝大包方便面,沒有包裝,只附帶一個個小袋調料。當方便面的香氣,飄散在空中,四周都是吞咽口水和肚子咕咕叫的聲音。有時大家睡不著,就各自吹噓吃到的美食,用嘴炒菜,最后的結果,當然是越來越餓。他極少參加這種無聊的活動。他的伙食,無疑是最差的。他從不買菜,打一碗免費的西紅柿雞蛋湯,買幾個饅頭,就回宿舍吃。他的主菜是一成不變的蘿卜咸菜。他一聲不吭,默默吃著飯,好像吞咽下的,不是糧食,而是一塊塊堅硬的石頭。由于長年沒菜吃,他的嘴角,長滿大大小小的爛瘡,看起來嚇人。我想請他去校外吃拉面,被他拒絕了。他囁嚅了半天,說,沒辦法回請我,占便宜不好。
雖然他又窮又土,但成績非常優(yōu)秀,尤其是物理。我就讀的中學,是油田幾十個礦區(qū)僅有的兩所重點高中之一,他能插進來,說明他在老家學習就非常好。他第一個學期,就考了班上前五名。此后,常年待在全班榜首位置,只有極少情況,考不進前幾名。他喜歡物理,我們班主任兼任物理老師,也很欣賞他。他用很低價錢,買了一些小元件,組裝了一臺大功率收音機。他比我們起得早,睡得晚,每天熄燈號前半個小時,他泡著腳,閉著眼聽一段收音機里的流行歌曲,這大概是他唯一的享受吧。高二分科,我去了文科,他留在理科,但我們還在一個宿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優(yōu)秀。班會就是他的高光時刻。班主任會把他拉出當例子。他垂著頭,黝黑的臉會浮現(xiàn)出紅暈和謙遜笑容。這大概是他唯一開心的笑。他理想的本科院校,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他想要造飛機。我問過原因,他說,喜歡飛翔的感覺。
高三上學期,他的好運到頭了。他的成績不斷下滑,不斷受到老師批評。一次,我們晚上聊天,正聊得高興,他突然暴怒地呵斥,不要說了!說完開始嚎啕大哭。我們不明所以,后來才了解,他的姐姐,考上了東北師大,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父母的意思,是讓爺爺負擔他上大學的費用。但爺爺只是普通職工,身體不好,常生病,退休金也少,還要照顧他三個叔叔家里的小孩,沒有能力支撐他上大學。僵持了一段時間,父親決定,讓他去考職業(yè)學校,學門技術出來掙錢。他的大學夢,還沒開始,就要破碎了。他很焦慮,不僅成績下降,還經(jīng)常自言自語。一天晚上,他很晚沒回來,我們出去找他,發(fā)現(xiàn)操場的一個角落,他砸碎了自己的收音機,并用冰冷的鐵榔頭,敲爛了虎口。白森森的骨頭茬,殷紅的血,空洞的眼神,都在訴說著他內心的痛苦。我們都被嚇壞了。班長自告奮勇,到學校反映,給他發(fā)動捐款,也被冰冷的拒絕了。他說,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過了一段時間,他跳樓了。這是有征兆的,一天晚上,我半夜尿急,爬起來上廁所,看到他呆呆坐在床上,喃喃地說,不讓我考試,我就去死。我安慰了他幾句,也沒在意。他自殺未遂,成了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班主任陰沉著臉,講述了他的故事。他從四樓跳下,被二樓搭出的違章建筑預制板隔了一下,人沒死,但胸部以下失去知覺。他將終生癱瘓。
我們給他捐款,也買了鮮花,去醫(yī)院看望。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只是縮在被子里,在被單中露出那雙絕望的眼。小護士們對他也很不耐煩,嘀咕著說,要死也不死得徹底點,年紀輕輕,躺在床上一輩子,害人害己……
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爺爺,一個彎著腰的老人。他也有一張黝黑的臉,不斷咳嗽著,撫摸著孫子的臉龐,手在不停顫抖。
這一幕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幾十年不能忘卻。他的悲劇,也許不過是那個年代貧困高中生的個案。對于當年的貧困生來說,高考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他夢想在藍天翱翔,可那只夢想的風箏,最終斷了線,一去不回。他只能在青春的黃金時代,以折翼天使的姿態(tài),接受命運的擺布和凌辱。我不能想象,他在高處凌空一躍,當他背對世界,所有的屈辱、痛苦和絕望都解脫了嗎?他是否體驗到了自由飛翔的快樂?
很多人心里,“大學”擁有著知識與權力結合的合法道德光環(huán)。社會對個人的敞開途徑越少,個人向上流動的渠道越少,競爭就愈慘烈。毫無疑問,它也制造階層的區(qū)隔。
1975年7月,不務正業(yè)的大學生比爾·蓋茨和朋友保羅創(chuàng)建了微軟公司。1976年,他決定從頂級世界名校哈佛大學退學。他說:“我再也不能避而不見了,我必須在學業(yè)事業(yè)之間決定取舍?!币彩悄且荒?,油區(qū)中學“明星學霸”,我的師兄,出生在一個中國工程師的家庭。他的確是一個厲害學霸。他在初中讀高中課本,高中開始自修大學課程。他門門功課優(yōu)秀,不存在偏科,只存在優(yōu)秀和更優(yōu)秀的學科。他常將老師問得張口結舌。他的圍棋水平很高,在我們地區(qū)罕見敵手。他是省計算機競賽、省奧數(shù)競賽一等獎獲得者。高二參加高考練兵,就達到山東大學錄取要求。他是個白凈羞怯的少年。他的妹妹和弟弟,智商和名氣遠不如他。妹妹和我是同學,是一個上課愛睡覺,平時也打瞌睡的女生。她考上浙江大學電機專業(yè),后來成了工程師。弟弟的成績也不如他,幾年后考上清華大學。師兄是學校的驕傲。校長認為,師兄肯定能考上清華或北大,成為科學家。他特別癡迷于計算機,學校機房那幾臺386微機,被他當成寶貝,校長特許他隨時使用機房,搞編程和測試。
有關師兄,有一個傳說。一群流氓,手持匕首和刮刀,闖入宿舍敲詐勒索。這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流氓們闖進了師兄的宿舍,他們很驚詫,因為其他同學都驚懼地躲在一邊,只有師兄聚精會神地讀書。問清楚他的姓名,歹徒們肅然起敬,原來他就是“希望之星”,未來的偉大科學家!痞子們靜悄悄地退出宿舍,領頭的那人,拍了拍師兄,說,如果有人敢欺負你,就報高大頭的名字。知識就是力量。肥皂劇《武林外傳》中,呂秀才用一張嘴逼死了大盜姬無命?,F(xiàn)實生活中,師兄靠帥呆的“讀書姿勢”,就勸退了十幾個古惑仔。
可惜,很多故事,有美好開端,卻難有美好結局。師兄太癡迷于精神世界,對社會非常隔閡。他習慣父母讓弟弟妹妹為他的生活“讓路”。家里,他吃穿都是最好的,只要他想要的,父母想盡一切辦法滿足他。學校里,所有人對他愛護有加,包括打開水的管理員。體育老師也為他不上體育課開后門,這也造成他身體孱弱。校長尤其重視他,班主任訓斥他幾句,被校長臭罵了一頓。可是,他不能遵守學校規(guī)章制度,尤其是作息制度。他要在機房待到很晚,才回宿舍睡覺。一次,他凌晨才回來。宿管阿姨給他留著鑰匙,就放在花盆底下。他拿了鑰匙,剛走進宿舍,就被巡夜的保衛(wèi)科李干事發(fā)現(xiàn)了。李干事喝了不少酒,也沒看清楚是誰,上去就是一頓胖揍。師兄被打了幾個耳光,鼻子冒血,當場昏倒。
師兄醒來,已在醫(yī)院中了。父母和校領導趕過來慰問。他的目光平靜而麻木,卻少了往日的靈光。校長讓李干事給他道歉,他不理睬。父母和他說話,他也不回答。他的傷勢不重,主要是頭磕了一下。十幾天后,他出院了,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拒絕上課,上課就露出頭疼欲裂的表情。他不能參加考試,會冒冷汗,手發(fā)顫。父母心急如焚,帶他去了幾個大醫(yī)院,都說精神受到了刺激,要慢慢休養(yǎng)。校長給他辦了休學。他在家中住了半年,父母帶他去了不少名勝古跡散心。他漸漸好起來。半年后,他回到學校,還是不行。他沒法讓注意力集中,晚上常失眠,還伴有狂躁。
師兄退學了。這個天賦極好的未來科學家,折翼于酒氣熏天的李干事的手掌之下。校長痛心疾首。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理解,師兄為何邁不過這么簡單的事?我從小挨父親打,皮帶與棍子是我的好朋友,跪搓板、頂尿壺,也是常有的“運動項目”。上了初中,因為成績差,也常被老師體罰,這點打擊算啥?我將原因歸結于天才超乎常人的敏感。
師兄的父母托人,將他弄進油區(qū)泥漿站,成了一名工人。我很難想象,我的學霸偶像,才華橫溢的少年,在泥漿站能干什么。高考結束,我去看望師兄。在泥漿站臟兮兮的辦公室,我看到了他。他穿著工裝,已變得平靜,對很多事也想開了。他聽說我考文科,饒有興致地和我談論文學、宗教與哲學。他告訴我,業(yè)余時間,他對文科知識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師兄還說,當年他常深夜返回宿舍,多次遭遇李干事詰問。重點高中管理嚴格。李干事徹夜巡邏,維持秩序,也要處理溜出宿舍、不遵守制度的學生。那些學生大部分去錄像廳看黃色錄像,或打臺球,吃夜宵,躲在某角落搞戀愛,像師兄這樣的學霸,真是鳳毛麟角。抓不守紀律的學生,這里也有學問和油水。師兄的存在,是對他們的極大挑戰(zhàn),幾個大巴掌,其實早有預謀,只不過,李干事沒想到,學霸這么弱,根本不經(jīng)打。
多年后,想起師兄的事,覺得這與他過于順利的“真空環(huán)境”有關。師兄把知識看成一個美好世界,認為現(xiàn)實世界也是這樣,他不了解,對知識的尊重,有時并非起源于對知識本身的熱愛,而是對知識背后潛在權力秩序的尊敬。你學習好,就可能“飛躍龍門”,成為資本和權力的精英。李干事們,不能尊重這種潛在因果鏈,要求將利益提前變現(xiàn),才導致沖突,并給師兄揭破了現(xiàn)實的真實面貌。師兄無法面對這種挫折。因為他沒想過,挫折的原因,不是他不夠優(yōu)秀,而是他的優(yōu)秀,某種程度上對其他規(guī)則形成了挑戰(zhàn)。
龍門是巨大而無法回避的存在,它給予跳進龍門的人,無數(shù)機會與誘惑,但龍門不等于一切,龍門內也有無數(shù)殺機。師兄即使順利進入名牌大學,能否擁有成功,還是未知數(shù)。比爾·蓋茨退出哈佛大學,但這不妨礙他開創(chuàng)微軟帝國。而退出高中的師兄,雖然天賦很高,但他能否逆襲人生,實現(xiàn)夢想?
我不知道。大學畢業(yè)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重點高中的住宿管理,都很嚴格。處于青春期的孩子,叛逆情緒重,老師也很頭疼。現(xiàn)在的高中生,家長條件好的,就在學校附近,給孩子租房子,而1990年代,這種情況還很少,學生大部分住宿,且管理方式是半軍事化的。晚上十點半熄燈,早上六點起床,雷打不動。保衛(wèi)科會巡查,發(fā)現(xiàn)未熄燈的宿舍,會嚴加申飭,到點未回宿舍的,要受到懲罰。學習時間,是超越別人的重要保證。很多學生都想方設法,多學一點。有的同學在宿舍里打著手電,蒙在被子里看書。有的同學躲在廁所隔間,用應急燈閱讀。有些要強的女同學,在這方面更加極端。我的一位女同學,把頭伸進學校的木質柜子,點上蠟燭學習,結果因為打瞌睡,引發(fā)了火災,她也被燒傷,差點毀容。
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習慣于在二樓與一樓之間的走廊燈下讀書。記得冬天的一個夜晚,飄著小雪花,夜很深了,我被尿意憋醒,爬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走廊的聲控燈一閃一閃的。我悄悄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瘦小的女孩,正高舉著一本書,微閉著眼,搖著頭,嘴里念念有詞。她正在瘋狂背誦著,聲音時高時低,時大時小,寒風在窗外呼嘯,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從玻璃鉆進來,咬住她的衣服和頭發(fā)。女孩在瑟瑟發(fā)抖,她盡力抓著那本書,好穩(wěn)定住身體和情緒。我當時并不懷疑,她在和神祇溝通,她是一個學習的“巫”。
我們的這些違規(guī)手段,當然難逃保衛(wèi)科的火眼金睛。他們掀開被子,將我們這些囚徒的糗態(tài)公之于眾。他們在廁所抓住我們,將我們帶回保衛(wèi)科訊問,有的甚至給予記過處分。我當時想不通,為啥保衛(wèi)干事對學生這么仇恨?如果說,他們?yōu)榱税踩紤],減少學生出校的風險,更好促進我們學習,這可以理解,但是,為什么要難為那些千方百計多學一點的孩子?難道一個人喜歡學習有錯嗎?就因為他不遵守作息規(guī)定,就扣留他,審問他?為什么不能人性一點,提供一間通宵教室?
后來,我才想明白,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給很多人謀利提供了便宜條件。為了和保衛(wèi)科斗智斗勇,我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好辦法。宿舍離教室很近。我們的教室,通常是九點半結束晚自習。我悄悄地鋸斷了一樓某間教室窗戶的一根鐵柵欄。窗戶是破的,也擋不住人。平時我就把鐵柵欄安在那里,好像完好無損,等到用時,就移開鉆進去。下晚自習,我會馬上趕回宿舍,抓緊休息。宿舍里,是十點半熄燈。熄燈后半個小時左右,有保衛(wèi)科過來巡查。一只只強光手電,在窗外不?;^,仿佛是監(jiān)獄里恐怖的探照燈。大約十一點左右,保衛(wèi)科巡查后,我會悄悄爬起,溜出宿舍,來到教學樓,偷偷鉆回教室。我在抽屜里,藏了不少蠟燭。等到了教室,我點燃蠟燭,小心翼翼地看書。我通常偷偷學到十二點半,再潛伏回宿舍睡覺。而在宿舍后窗,我同樣鋸斷了兩根鐵欄桿。這樣,我就可以無聲無息地潛回,而不被保衛(wèi)科的人抓住。
然而,令我難忘的一幕出現(xiàn)了。當我的蠟燭亮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教室的門被一點點地推開,摸進來幾個幽靈般的影子。他們也蜷縮著身體,鬼頭鬼腦,然后,他們也點燃一根根蠟燭,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不是鬼,是我的同學。我的好主意,他們早發(fā)現(xiàn)了,就連那根被鋸斷的柵欄,他們也洞若觀火。忽明忽暗的燭火下,我們的臉,都變得模糊不清。我們相視而笑,彼此的想法,都已經(jīng)了解。漆黑的教室,亮起點點燭光,仿佛是天幕之中的星星。不一會兒,教室就只能聽到翻動卷子或書本的聲音了。
很多年了,我無法忘記那間漆黑的教室,那些卑微而充滿希望的燭光。
1990年代,文學青年還有著“殘存”優(yōu)勢。初中時我寫過古體詩詞和散文,上高中我迷戀上了現(xiàn)代詩。發(fā)表作品,收到稿費后,我在同學們的眼中,變得不同了。那是一種敬畏與羨慕的神色。我習慣穿風衣,圍著白圍巾,面無表情地行走在校園。那種傲嬌的范兒,讓我的虛榮心膨脹了。我還收到過不少讀者來信,有的是女生寫的,整張紙印滿了心形印記。
但搞創(chuàng)作對高考沒有實質性幫助。語文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很復雜。一方面,他喜歡我發(fā)表文章,為班級和他揚名;另一方面,他認為,我的語文成績不行,特別是作文。高考作文,要求文通字順,說理清晰,觀點鮮明,論證嚴謹,思考問題深刻,角度新穎,外加燦爛修辭,通常能博取高分。我對此深惡痛絕,等到自己當了大學教師,參與高考閱卷,也明白了出題者的苦心,太過文學化的表述,不好衡量,也較難以判斷,因此,修辭性替代了文學性。高考作文題的難度,往往在邏輯盲區(qū)的設定,及論說部分的難度。
初中開始,我常參加作文競賽,但我不喜歡那種方式。我身邊那些通過作文競賽,被加分或保送的同學,沒有一個成為作家。我的閱讀很雜,也喜歡天馬行空地寫東西,寫愛情詩、報告文學,或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小散文。臨近高考,我還寫了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報告文學《上升中的墜落——當代中學生憂思錄》,獲得了省級獎勵。我當時最喜歡《中國青年報》的冰點欄目,很多文章現(xiàn)在記憶猶新。我最想當記者,高考第一志愿是山東大學新聞系。
可我的語文成績,不過中上水平。語文老師不喜歡我。我總有些野狐禪味道?!案愫脤W習,上大學再弄那些閑篇?!闭Z文老師告誡我,指責我,有次我在作文中引用尼采的話,也被他教育了一番,說小小年紀,不要思想出問題,尼采是反動文人等等。但我抑制不住寫作熱情,樂此不疲。這的確耽誤了很多時間。
高中時期,我印象最深的,其實是外語老師與數(shù)學老師。這兩門課,我的成績都很差。我的英語老師,是一個非常洋氣、可愛的女老師。她后來辭職,去南方外企當了翻譯。我的兩任數(shù)學老師,對我都不錯。這讓我非常慚愧。因為我的數(shù)學成績,實在難以啟齒。我的第一任數(shù)學老師,剛大學畢業(yè),善良樸實,我生病時,他到宿舍看望我,給我補課。后來,他考上研究生,離開了學校。高三那年,學校高薪聘請了一位曾任教于省重點中學的特級教師。他已退休,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笑瞇瞇的,一副精明能干的樣子。
我聽說過你,喜歡搞創(chuàng)作,很好!他第一次見我,大聲對我說,要做喜歡的事,就一定要了解前提。你的前提,就是考上大學,才能安心搞創(chuàng)作,而文科的數(shù)學更重要,文科生數(shù)學普遍不行,得數(shù)學者得文科!
老教師用濃濃的家鄉(xiāng)話,讓我領略了邏輯的魅力。他幽默風趣,深入淺出,擅長將復雜的數(shù)學題,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開,條分縷析,清晰明了。講解枯燥的幾何題,他在黑板上畫畫,甚至模仿話劇演出,那是能讓你聽得大笑的數(shù)學課。我有點喜歡數(shù)學了,那是方法和規(guī)則的世界,也有很多趣味,并不亞于詩詞歌賦。老師常以他在的“江北第一名?!鄙綎|六中(即菏澤一中)為例激勵我們。六中流傳著一句話,六中、北大、哥倫比亞,說是上高中就上六中。上了六中,就要考北大,上了北大,就要勵志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那才是真正的學霸人設。據(jù)說很多“省六”走出的名人,都是這樣的人生軌跡。他在上面眉飛色舞,我們在下面聽得心花怒放,心馳神往,明知自己不是學霸,但依然很快樂。少年應該有“胡思亂想”的權力。老教師還舉出他的大兒子為例,這位“人生贏家”,當時正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碩士。我的心思,早已飛到了遙遠的哥倫比亞大學……
雖然我的高考成績不好,沒有走上老師指出的贏家之路,但我的文學夢想,的確是數(shù)學老師提供了有力支持。我希望用好的創(chuàng)作,感謝那位可愛的數(shù)學教師。他讓我曉得,智慧是好的,快樂是好的,這無分文理——即使我們沒有考上北大和哥倫比亞大學,也可以體驗到那種對未知美好事物的想象。
我在老家的書櫥,至今收藏著一個粉紅色的硬皮日記本。
那是高中畢業(yè)紀念冊。大家都有類似的本子,彼此互相留言。高中畢業(yè)后,有的同學,我再也沒有見過。短暫幾年里,有的同學相交很深,有的則話都沒說上幾句,但臨別之際,我們依然感到了一種無言感傷。每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都要翻出紀念冊看看,想想同學們的樣子。
高一那年,我發(fā)高燒,幾位同學騎著自行車,趕了半夜,將我送回家休養(yǎng)。相傳在那條偏僻鄉(xiāng)間小路,有流氓截道謀財。同學們每人帶了一把刀,一路上,汗浸濕了他們的后背,也灑在了握著刀的手上。到了我家,他們放下我,連水都沒喝,又趕回了學校。高二的一天傍晚,我爬墻出校門租小說看,從墻上跌落,腳被草叢中的閘門扎穿,鮮血灌滿了白球鞋。由于失血過多,人有些昏迷了。還是我的同學們一路飛奔,背著我去醫(yī)院,我這才沒有落下終生殘疾。這些往事,我一直記得,那份珍貴友誼,是我永遠的精神財富。
然而,高考發(fā)榜的紅紙,將我們隔離開了,以至于慢慢地,相忘于江湖。我高中時期學習不好。分文理科后,才慢慢趕上。幾次摸底考試,我在油區(qū)高中文科生排進前一百名,這個成績,可以考上本科,但重本肯定沒戲。發(fā)榜那天,我聽到一聲歡呼,我的一位女同學,平時從沒有考過我,這次居然比我高幾十分,上了一所不錯的本科大學。我仔細揉揉眼,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成績不理想,只能上??圃盒?。
淚水模糊了雙眼。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是失敗者了。我踉蹌走出人群,竭力控制著自己。我很快聽到幾位同學的哀嚎,接著是哽咽哭泣。那是一種發(fā)自胸腔,噴薄而出的哭泣。我也不敢回頭張望,因為我害怕自己也會加入哭泣的隊伍。我慢慢地在街上走,無精打采。我不想回家,不想再聽到什么高考的消息。我選擇去同學家里玩,在那里住了幾天。那時通訊不發(fā)達,父母等不到消息,也聯(lián)系不上我,以為出了什么事,他們一個接一個給所有同學家里打電話,終于找到了醉醺醺的我。我只是說,要復讀,再考一次。提議被父母否決了。他們覺得專科也是大學,雖不是“大本”,也還不錯。我只能勉強去了那所學校。轉眼那么多年過去,高中同學也建了微信群,但聯(lián)系不多,更難得聚會。2020年五四青年節(jié),有位高中同學,找到了珍藏多年的照片,那是1992年5月3日,我們班在泰山的合影留念。那時的我們,都是如此青澀。歲月滄桑而過,同學們有的家庭幸福,財富驚人;有的離異獨居,生活困難;有的奮戰(zhàn)官場,有所成績;也有些像我這樣,當了教書匠。
好幾次在夢中和同學們相聚,大家歡聲笑語,回憶往昔,宛如少年。我猶豫著將同學聚會的想法,和當年的班長講了。班長嘆著氣說,不是不想聚,怎么說呢,混得好的同學,還想和同學見見;如果不如意,可能也不愿見。畢業(yè)二十周年紀念那年,有位同學熱心張羅,當時很熱鬧,但幾天過后,那位同學就開始給我們推薦各種保健產(chǎn)品。
我不得不承認,我們再也不是那些在紀念冊上認真寫下祝福的單純學生了,身處充斥著成功學的社會,“優(yōu)秀”還是“不優(yōu)秀”,是一條細細紅線。它殺死了友誼,殺死了青春美好記憶。紅線里面是各種標準:學歷、財產(chǎn)、地位、相貌、車子、房子……它把人分為三六九等,它讓人心生歧視與自戀,它讓人冷酷勢利。成功精英是什么感覺?大概率是得到肯定與認可,是一種對失敗的區(qū)分度,即便死亡,也會“重于泰山”,而不是“輕于鴻毛”。然而,就是最不起眼的鴻毛,也是活生生的鳥身上的毛,那翎子上也還帶著血跡。
和班長通話后,我的夢中常出現(xiàn)那座“大龍門”。它高大巍峨,莊嚴肅穆,但它不是金色的,而是血色的。無數(shù)鯉魚,拼命掙扎著飛越而過。少數(shù)翻越成功,很多魚卻摔落在門前,鮮血淋漓,痛苦嚎叫。它們帶血的鰭,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只絕望的手。難道僅僅高考是人生的龍門嗎?職業(yè)、財富、房產(chǎn),也都是一道道無形的龍門,不斷對我們進行區(qū)隔,將我們劃分為失敗者與成功者兩類人。我們可能在某個時間段是成功者,但在人生下一站,可能很快滑落為失敗者。
我們習慣了自省性反思。這無疑是對的。但一遇到挫折,就自責自貶,除了扭曲人性,以迎合不公正,它也強化了自卑與恐懼。對成功妨礙最大的,也許正是那些身處于失敗恐懼之中的心態(tài)。我們必須承認,“不優(yōu)秀”也是一種權利。有尊嚴地活著,快樂地活著,不貪圖富貴權勢,不為追求“優(yōu)秀”喪失人格,恪守做人做事的底線,體面地追求平靜的人生,我不覺得這是一種失敗。普通人也有權追求美好幸福的人生。真正的失敗,或許是不斷復制失敗邏輯,在自卑與自抑中仰望權力,渴望被資本和權力垂青,甚至不惜扭曲人格,放棄底線。如果不能安頓心靈,即便腰纏萬貫,身居高位,恐怕依然會被失敗的恐懼所籠罩。不能寬容失敗者的社會,也最終變成偽君子和狂人盛行的虛假社會。
社會如此渴望“成功”,以至于我們看到太多“成功學”新聞或文藝作品:某男街頭貼膜收入過萬,某外賣小哥月入三萬,某學渣逆襲考入985高校,某少女逆襲嫁億萬富豪,青銅女婿入贅豪門反轉成王者……這種“成功學”刺激,使得人們時刻陷入“不能失敗”的恐懼之中。無法寬容失敗,正視平凡,就無法保持正常的人性。高考不過是這種“失敗鄙視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罷了。再過幾天,就是2020年的高考了。炎炎夏日,又在微信看到了幾起學生自殺的消息,心情非常復雜。想起陳百強的那首粵語歌《一生不可自決》:“我沒有自命灑脫,悲與喜無從識別,得與失重重疊疊,因此傷心亦覺不必。”相比二十年前,現(xiàn)在高考錄取率已大大提升,但高考帶來的焦慮和恐懼,并沒有減輕。祝愿年輕的學子們,經(jīng)歷風雨后,身心強健,開闊通達,人生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等著你們去體驗。
房偉,作家,現(xiàn)居江蘇蘇州。主要著作有《王小波傳》《英雄時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