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梅,陳 兵
安東尼·史密斯認為,“文化認同的變遷是指創(chuàng)傷性的發(fā)展與典型事件(如戰(zhàn)爭和征服、流放和奴役、移民的涌入和宗教信仰的改變)在何種程度上產(chǎn)生了深刻的變化并瓦解了構(gòu)成連續(xù)性、共同記憶和特定文化單位集體命運觀的文化要素”(1)Anthony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1, p.25.。20世紀以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化和全球化進程、權(quán)力下放、撒切爾主義、蘇格蘭獨立公投,以及當下的“脫歐”進程都對英國人的文化和民族認同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歷經(jīng)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格雷厄姆·格林這一代作家所繼承的民族與文化忠誠被一場場時代危機瓦解與抑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時被迫卷入自由世界的道德空虛與極權(quán)主義的威脅之漩渦。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幾個世紀以來的榮耀帶給他們的只有深深的不幸與幻滅感。這種不幸和幻滅感成為20世紀30年代以來“英國性”論述得以改變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英國人》中,琳達·科利(Linda Colley)將“英國性”看成是一個可與其他身份兼容并存的獨立身份,是1707年至1837年間英國人在與某些部分真實、部分想象的“異己”的沖突中“鍛造”(forged)出來的。或如斯特凡·柯里尼所言: “自覺的國家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件與某人或某物對照而確立身份的事務(wù)?!?2)琳達·科利:《英國人——國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鵬、劉耀輝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12頁。馬里昂·舍伍德(Marion Sherwood)則認為威廉·泰勒在1804年7月6日寫給羅伯特·騷塞的信中首次使用了“英國性”一詞,并將其定義為“作為英國人或體現(xiàn)英國人特征的一種特性或狀態(tài)”(3)Marion Sherwood, Tennyson and the Fabrication of Englishnes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3.。朱迪·賈爾斯(Judy Giles)在《書寫英國性:1900—1950》中寫道:“‘英國性’不僅只是關(guān)于‘民族特征’,它還必須被看作是一種價值觀、信仰和態(tài)度的聯(lián)結(jié)體,而這些價值觀、信仰和態(tài)度是那些將自己認同為或渴望擁有英國身份的人所特有的。換句話說,‘英國性’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種對民族身份的信仰,而這種身份是自我認知的重要組成部分?!?4)Judy Giles and Tim Middleton (eds.), Writing Englishness 1900—1950: An Introductory Sourcebook on National Identity, London: Routledge, 1995,p.5.克里山·庫馬爾(Krishan Kumar)則通過英國歷史發(fā)展中的一些“決定性關(guān)鍵時刻”(defining moments)來定義和描述這一國家的具體狀態(tài),并將這些時刻稱為“英國性時刻”(moments of Englishness)。通過這些“英國性時刻”,“對民族良知和民族歷史進行探索,以便發(fā)現(xiàn)和界定構(gòu)成英國真正本質(zhì)的東西,以及民族偉大的源泉——也許也是民族失敗的根源”(5)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124.。在庫馬爾看來,直到19世紀晚期,人們才對“英國性”和英國民族認同問題產(chǎn)生了明確的關(guān)注,因為此時英國內(nèi)憂外患——對內(nèi),凱爾特民族主義的興起和英國社會中“多元文化主義”的擴張,英國人甚至在自己的國土之內(nèi)都感到不安;對外,帝國的衰弱導致了英國經(jīng)濟的衰退,同時面臨來自歐洲和美國的巨大威脅。當所有優(yōu)越感都逐漸消失的時候,當英國人對自身的現(xiàn)狀產(chǎn)生嚴重疑慮的時候,他們將內(nèi)省的鏡子轉(zhuǎn)向自己,開始思考“我是誰”這個問題。
庫馬爾所定義的“英國性時刻”在格林成長與寫作背景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格林這一代作家被伍爾夫稱作“斜塔一代”(“the leaning tower generation”)——他們是自己致力于改進的那一社會秩序的受益者,“他們成長于其中的中產(chǎn)階級大環(huán)境一方面促成了傳統(tǒng)自由人文主義價值觀的形成,另一方面也發(fā)展了阿諾德的文化理想”(6)Brian Diemert, Graham Greene's Thrillers and the 1930s,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23.。基于早期閱讀和20世紀30年代政治意識的影響,格林在寫作中逐漸摒棄了基于文化精英主義的批評假設(shè)和美學理論,并相應(yīng)地接受了通俗藝術(shù)和文學形式,認為其在傳播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格林將他的小說分為“娛樂型小說”(entertainments)和“(嚴肅)小說”(novels)。然而,格林通過其通俗小說進行政治和文學拷問,而他的“嚴肅小說”則包含了歷險小說和驚悚小說的元素。為了聯(lián)結(jié)通俗作家和嚴肅作家、講故事者和實驗主義者,格林逐漸地將小說視為講述英雄,或更多時候講述反英雄故事的一種敘事方式?!斑@些英雄或反英雄在現(xiàn)代歷史黑暗而混亂的廊道中面對一些艱難而永恒的考驗;在存在主義和形而上學的探索中時而成功,更多的則是走向失敗?!?7)Malcolm Bradbury, The Modern British Novel,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4, p.251.格林的小說在政治和宗教意識框架內(nèi)構(gòu)建敘事以闡明道德意義,同時堅持將政治私人化,認為傳統(tǒng)上被視為敵對力量的宗教和政治、教會和國家、神圣和世俗、上帝和凱撒,都是同一現(xiàn)實的不同要素。如奧威爾所說,對這種共存的支持與同情在英國作家中是很不尋常的,然而,“格林一生都致力于倡導以社會正義為目標而進行天主教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對話”(8)Brian Diemert, Graham Greene's thrillers and the 1930s, Canada: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28.。格林及其同時代作家既同情社會進步的理想,又不愿將自己與任一政治綱領(lǐng)捆綁在一起。他們繼承了帝國的文化遺產(chǎn)和政治罪惡感,卻在探尋自我和面向未來的道路上苦苦掙扎。
對身份的反思存在于格林的大部分小說中,其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內(nèi)心人》(1929)和1988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說《隊長與仇敵》都描述了主人公在異化、碎片化、孤獨的現(xiàn)代性中尋找與重構(gòu)自我身份。又如在《權(quán)力與榮耀》(1940)、《安靜的美國人》(1955)、《喜劇演員》(1966)中,格林透過墨西哥、越南、海地的政治局勢反觀歐洲社會在法西斯盛行和美國崛起的背景中如何建造未來。但對“英國性”“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的討論在《英格蘭造就了我》(1935)和《名譽領(lǐng)事》(1973)中最為直接與突出。前者對于傳統(tǒng)“英國性”毫無掩飾的懷舊與追憶從其書名中可見一斑。格雷厄姆·史密斯更是將其稱為格林關(guān)于“英國身份”的首部小說。而《紐約書評》在評價《名譽領(lǐng)事》時認為,在這部作品中,“這位英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終于找到了他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終極故事’”,即格林對于個人和民族身份的“結(jié)局式”反思與構(gòu)建。這兩部小說不僅代表了格林創(chuàng)作的兩大重要時期——20世紀30年代與60年代(《名譽領(lǐng)事》雖發(fā)表于1973年,其創(chuàng)作周期幾乎涵蓋了整個20世紀60年代,是格林最“難產(chǎn)”的一部作品),更是在主題上圍繞和凸顯了格林在創(chuàng)作前期和創(chuàng)作成熟期對“英國性”探析的發(fā)展?!队⒏裉m造就了我》中的安東尼外貌迷人卻落寞而欠缺生存能力,過著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依靠耍弄小聰明度日。然而與外表光鮮而無文化品位,為了獲得物質(zhì)利益不惜一切手段的克羅相反,在安東尼謊話連篇的表象下是其對傳統(tǒng)英格蘭道德準則和民族特征的追憶和堅守。造就了安東尼的那個“英格蘭”似乎不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是一段無法再體驗和重獲的時光。《名譽領(lǐng)事》則是格林自己最鐘愛的一部作品。小說中的普萊生活在一個有著多元文化和地域傳統(tǒng)的阿根廷邊境小鎮(zhèn),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處于流放狀態(tài)。他切斷了自己與他人的情感聯(lián)系,與已婚婦女發(fā)生了一系列沒有愛情的婚外情,但他游離于任何社群之外,沒有任何形式的政治或宗教信仰。直到他卷入了一場政治動蕩的漩渦,并決定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英國“名譽領(lǐng)事”福特納姆時,開啟了他的“返鄉(xiāng)”(homecoming)歷程。這兩部作品體現(xiàn)了格林早期小說中充滿頹廢和懷舊色彩的“英國性”是如何在其創(chuàng)作成熟期得以反思和重構(gòu)的。如科利在《英國人》中所論證的,“民族和身份認同在本質(zhì)上‘變動不居、可塑和此消彼長’”(9)琳達·科利:《英國人——國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鵬、劉耀輝譯,第7頁。。格林小說中塑造的“英國性”是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的混合體,它是在民族和國家發(fā)展的危機和沖突中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不斷被侵蝕后的一種抽象和反思;它是聯(lián)結(jié)過去與現(xiàn)在的橋梁,是英國人在面對重重危機時的一劑安慰劑,是一種民族內(nèi)省的行為和結(jié)果;它具有包容性和治愈性。在格林的小說中,民族復興的新使命不再依賴帝國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霸權(quán),而更多地依賴于個人的自我認知與自我實現(xiàn)。
格林在這兩部小說中呈現(xiàn)了“英國性”從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的發(fā)展與變化,對此本文從三方面進行論述:對待傳統(tǒng)的方式——“偏離”或“回歸”中心;對當下現(xiàn)狀的認知——“區(qū)域性”與“全球性”的并存發(fā)展;英國的未來走向何方——是對傳統(tǒng)“英國性”的“顛覆”還是“修復”?
“Eccentricity” 在物理學被稱作“離心率”,指轉(zhuǎn)動物體的中心到其轉(zhuǎn)動軸的距離。這一詞被用來描述英國人特征之一:“怪癖”(eccentricity)。這一詞義“出現(xiàn)于18世紀70年代,被定義為把包括衣著和外表在內(nèi)的特征發(fā)揮到極致,是一種獨有的英國特征”(10)Christopher Breward, Becky Conekin and Caroline Cox (eds.), 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dress,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2002, p.20.。這一特征體現(xiàn)了埋藏在英國人內(nèi)心深處“熱情洋溢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活力與灰色拘謹?shù)那褰掏郊捌渖畛恋呢熑胃兄g的張力”。休謨曾論述道:“英國形象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意味著其民族特征是內(nèi)在差異和個人怪癖行為的結(jié)合體:而某一行為之所以古怪反常,一定意味著它偏離了一個共同的‘中心’(centricity)?!?11)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2.湯姆·奈恩認為英國/不列顛的民族身份是“高度反常的”(highly eccentric): 與其他國家的民族主義相比,英國/不列顛的民族主義是獨特的、自成體系的。他聲稱,從理論上來說,英國/不列顛人對于民族主義是陌生的。英國/不列顛的民族主義“是‘一種奇特的非典型形式’,一種‘非民族性的民族主義’,體現(xiàn)了一種陳舊的、時代錯誤的特征”(12)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0.。
在《英格蘭造就了我》中,現(xiàn)實的中心居于一個國際化的資本主義新帝國。在這一新帝國中,階級、效率和資本的獲取占據(jù)了主導地位,而安東尼所極力推崇的人性、品位和道德終究像落滿“塵土”的錯位時代一樣,與現(xiàn)世格格不入。在安東尼不羈的外表下是對已褪色的英國傳統(tǒng)維多利亞時代道德準則的堅守。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典型的傳統(tǒng)英國人特征:體面、虛偽、大男子主義、自認為作為上帝選民的優(yōu)越感和使命感。格林曾對記者說:“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有一份體面?!?13)Judith Adamson, Graham Greene, the Dangerous Edge: Where Art and Politics Meet,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90, p.195.在小說中,當凱特仔細端詳安東尼的穿戴,想捕捉他們分別的日子中他過得不如意的地方時,卻發(fā)現(xiàn)“他總是保有一套得體的西服”(14)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London: Vintage, 2006, p.8.。如他所說,“優(yōu)美的外表和良知是我們這個階級的精華所在”(15)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5.。他所體現(xiàn)的紳士形象不僅是一個階級概念,更是一種品格概念。其本質(zhì)是一種行為準則。安東尼的精神世界構(gòu)建受到早期建立在男性氣概和排除女性基礎(chǔ)之上的英國公學制度的影響。英國公學制度的核心課程強調(diào)對男性氣概的培養(yǎng)。而“男性氣概”包含了一些對立的價值觀——成功、好斗和無情,但在規(guī)則范圍內(nèi)取得勝利、在勝利中保持禮貌、同情弱者和失敗者?!斑@一概念不僅包含了斯賓塞功能主義的實質(zhì)內(nèi)容,而且還包含了英國貝雅德騎士浪漫主義精神:自我中心與利他主義的矛盾共存。”(16)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29.這也解釋了為何男士認為自己有責任對女性負責或有責任規(guī)范女性的行為,并且也為他們對意欲殖民的“落后文明”負責提供了措辭。
同時,盡管克羅企業(yè)遍布全球,安東尼卻始終認為自己有義務(wù)去開化他:“我要教育教育他(I'll educate him)”,”我要讓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I'll make him human)”(17)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6.。這種“文化優(yōu)越感”是積淀在安東尼(或者說格林)無意識深處的無法逾越的種族或文化不平等集體心理經(jīng)驗,因此他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敘事話語中仍籠罩著“英國中心論”的殖民主義色彩。然而,將安東尼道德標準的核心放置在一個被敵對勢力重新改造的世界中反而顯得古怪反常。一戰(zhàn)后已經(jīng)受到極大沖擊的階級意識、民族身份、價值觀念正日益遭受來自喪失邊界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和猖獗的歐洲法西斯蔓延的侵蝕。在這個新帝國里,野蠻的力量和無情的效率取代了傳統(tǒng)道德和人道美德。以此為背景,小說中的安東尼和明蒂成了被國家和階級拋棄的流亡者,喪失了自我認同的基礎(chǔ)。而身份的喪失源于“中心”的消失,正如凱特所言:“我們完了,我們已經(jīng)一文不值,我們屬于過去,我們沒有能力和精力去做任何事情,除了依附于一些新的東西來茍延殘喘。我們屬于民族的,我們從頭到腳都透著民族性。但是民族性已經(jīng)完蛋了?!?18)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5.安東尼、明蒂和凱特都試圖建立“家外之家”,在異國他鄉(xiāng)建立一個永遠屬于英國人的英國角,然而他們徒勞無功的努力只是對舊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的美德最終緩緩而長情的一瞥。如布朗所說,“對記憶的癡迷其實是在控訴我們的文化已經(jīng)病入膏肓,毫無前景,唯有懷舊”(19)Bill Brown, Other Thing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p.284.。一個民族真正的危機不僅來自其政治或社會的動蕩,更來自其社會和民眾道德的解體。
安東尼的死與其說是悲劇性的,不如說是不可避免的,它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明的陰暗面和年輕人面對民族衰弱的悲嘆與無力。這是一種傳統(tǒng)文明被現(xiàn)代都市文明異化后的結(jié)果。在這樣一個充滿冷漠和異化力量的世界里,安東尼視為立身之本的傳統(tǒng)道德準則如草芥般毫無價值,不僅無法為他獲得別人的尊重,更無法讓他生存下去,因此,當他偏離了道德中心,想要敲詐勒索克羅時,當他用太過天真的伎倆去對抗一群狡詐如狼的資本家時,必然是自取滅亡。對安東尼來說,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tǒng)道德準則是支撐他精神和肉體存在的根本,“中心”的喪失和他從“中心”的位移注定了他成為他人眼中的行為“怪癖”者,也注定了他在彷徨無助中消亡。
史密斯曾言:“民族認同透過共同人格和特有文化的棱鏡為個人在這個世界中的自我定義和自我定位提供了一種有力的方式。在當今世界,正是透過一種共享的、獨特的文化,我們才得以知悉‘我們是誰’。通過重新發(fā)現(xiàn)這一文化,我們也‘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那‘本真的自我’。對那些不得不在充滿變化和不確定性的現(xiàn)代世界苦苦掙扎并感到分裂和迷失的個人來說,情況更是如此?!?20)Anthony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p.17.與《英格蘭造就了我》中滿是英雄情結(jié)的安東尼不斷追憶英格蘭傳統(tǒng)不同的是,《名譽領(lǐng)事》中的普萊是一個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卻在對自己身份的追尋中尋回和重建了自我的“中心”,從一個“反英雄”的小人物成長為一個有血有肉、實現(xiàn)自我重塑的“英雄”人物。
大衛(wèi)·利認為《名譽領(lǐng)事》不僅是一部政治小說,更是關(guān)于人物對“身份探尋”的小說。關(guān)于家庭和民族的語言在小說中不斷交織。小說中普萊的雙重血統(tǒng)是其生活中張力與混亂的來源——母親來自巴拉圭,父親來自英格蘭。里瓦斯神父一度直截了當?shù)刭|(zhì)問他:“你究竟屬于哪里?英國還是南非?”(21)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73, p.350.小說開始時,普萊似乎對自己的身份并無疑問——“在那些日子里,普萊醫(yī)生認為自己和他的母親一樣是巴拉圭人,不同于他英國出生的父親”(22)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他是從自己一半的血緣和民族身份偏離的。從小父愛的缺失、母愛的不足、生活環(huán)境的不穩(wěn)定使得普萊認為自己缺乏愛和信仰的能力。然而,與安東尼不同的是,在普萊看似冷漠與嘲諷的面具背后,是他逐漸走向成熟的自我認同和自我實現(xiàn)。普萊從鄙視福特納姆到最終將其視為父親般對待,源自從他身上看到了“愛”的救贖力量。格林認為父親的身份與寬恕的能力緊密相聯(lián)。與小說表面的悲觀主義相反,格林在小說中突出上帝和人性中的寬容與慈悲。福特納姆逐漸成為普萊心中的父親形象,使普萊擁有一個值得去愛并為之承受苦難的父親替代者,最終促成了普萊的自我認同與實現(xiàn)。
格林在被問及最喜歡哪部作品時說,“我現(xiàn)在更喜歡《名譽領(lǐng)事》(之前是《權(quán)利與榮耀》),因為我做了一件當時我做不到的事:成功地描述了書中的人物是如何演變,如何進化的”(23)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Jackson and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2, p.96.。普萊學會了愛并逐漸渴望一份信仰,因為他意識到人類的信仰不是對某些抽象事業(yè)的承諾,而是對情感和正義實際需求的承諾。普萊最終為促成叛軍和警察之間的和解而犧牲,踐行了一種正統(tǒng)的宗教觀念,即愛的超然力量。愛對普萊而言與其說是情感的表達,不如說是勇氣的體現(xiàn)。對于普萊來說,“承諾是一個雙重過程: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良知的形成和本土社群成員身份的獲得。尋找‘家園’和‘根’的過程意味著找尋那些值得為之付出并犧牲的理想”(24)Paula Martin Salvan, The Language of Ethics and Community in Graham Greene's Fiction, U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14.。普萊的犧牲是對“中心”的一種回歸。這一“中心”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英雄主義,更是對人性的回歸,對自我的肯定。這也是格林中后期小說中論述的“英國性”特征,即民族復興的新使命不再依賴帝國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霸權(quán),而更多地依賴于個人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實現(xiàn)。
詹姆斯·喬伊斯曾說過,“文學在走向國際化之前是民族性的。只有當具有足夠的民族性了,才可能實現(xiàn)文學的國際化”(25)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這也呼應(yīng)了法農(nóng)所言:“國際意識生根并成長于民族意識核心之中?!?26)Homi Bhabha, Nation and Narra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0, p.63.格林一生都處于不斷移動的旅行狀態(tài),他對民族身份的探索是在國際背景下進行的。 “如果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我會變得焦躁不安……這可能是戰(zhàn)爭的影響?!?27)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126.在1914年以前的通俗小說中,家是名副其實的英國人的城堡和美德的寶庫。但30年代的嚴肅小說擴展了家的意義。對包圍或入侵的恐懼,以及對社會或政治上靜止狀態(tài)的恐懼,導致作家們想要盡可能地在身體或精神上都一直處于一種流動狀態(tài)。地理是文學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地理位置的變化,表達人物的不安、安全感的缺乏、好奇心、對即將到來的變化的感受,以及對毀滅的恐懼。格林將自己多部作品的背景選定在歐洲或第三世界國家。如《英格蘭造就了我》中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權(quán)利與榮耀》中的墨西哥,《問題的核心》中非洲的塞拉利昂,《安靜的美國人》中越南的西貢,《哈瓦那特派員》中的古巴,《一個自行發(fā)完病毒的病例》中剛果的一個麻風病院,《喜劇演員》中的海地,《名譽領(lǐng)事》中的阿根廷。格林自己的解釋是,“正是一種躁動不安讓我不得不四處跑動,也許是為了讓小說中的英國人在一個不受特殊保護的背景中能夠以不同以往或更加開放的方式表達自己”(28)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54.,并迫使自己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重新審視和探究傳統(tǒng)價值與“英國性”特征。庫馬爾則認為“英國人無法簡單地定義自己。他們必須找到除了民族國家之外的對象來確定自己的身份,而能夠?qū)⒂松矸菁{入其中的兩個最明顯的對象則是‘兩大帝國’——大不列顛內(nèi)部帝國和英屬海外帝國”(29)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179.?!坝浴钡陌l(fā)展與建構(gòu)正是基于這“兩大帝國”命運之上的。而“兩大帝國”的發(fā)展也“奠定了兩種形式的‘英國性’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全球性(基于帝國的)和區(qū)域性(早期的基于地域的)英國性”(30)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20.。
《英格蘭造就了我》中的安東尼和明蒂盡管置身于克羅在斯德哥爾摩打造的一個國際化資本主義經(jīng)濟新帝國,他們體現(xiàn)出的仍是“區(qū)域英國性”特征。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國民族認同發(fā)展的語境發(fā)生了變化。盡管一戰(zhàn)中的協(xié)約國獲得了勝利,盡管帝國仍是“英國性”的核心部分,但英國的經(jīng)濟已然疲軟,未來發(fā)展前景變得模糊。正如小說中的安東尼追憶過去和傳統(tǒng),卻看不見未來。其女友茹建議:“你們還是討論討論當下吧,不要總是談?wù)撨^去的時光。這是你倆的通病。難道你們都不考慮將來嗎?”(31)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26.然而安東尼“既不那么年少無知也未歷盡滄桑:他不會年少無知到仍然相信世界的公平與正義,也未滄桑到了解國家、國王、戰(zhàn)壕對我(他)有任何意義”(32)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80.。在他明亮而親切的目光背后,在他堅定的握手和簡單的玩笑背后,隱藏著的是一種深深的虛無主義。這正說明了此時的英格蘭面對戰(zhàn)后全球局勢變化和無情的實用主義盛行顯得束手無策,而新興帝國“在殖民未來,在打斷大英帝國的進步目的論,并迫使英國重新定義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在某些情況下,這些重新定義導致大英帝國到英國的一種萎縮,也就是從帝國信心到對英國本土風俗習慣和民族傳統(tǒng)的驕傲的一種轉(zhuǎn)變”(33)吉納維芙·阿布拉瓦內(nèi)爾:《被美國化的英國——娛樂帝國時代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藍胤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14頁。。小說中的凱特對克羅的非法交易雖不茍同,卻選擇冷眼旁觀,渴望在混亂的新世界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而“她那在塵土中深埋的祖先卻總是不時地撥動她的心弦”(34)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8.。她充滿矛盾地深陷于對當下和未來的追求以及對古老民族過去的眷戀中。這也是為何在這一階段出現(xiàn)了被批評家稱為“小英格蘭主義”的再現(xiàn),探討體現(xiàn)人文主義和美學價值的田園鄉(xiāng)村英格蘭和體現(xiàn)粗俗商業(yè)價值和精神家園喪失的工業(yè)帝國世界之間反復出現(xiàn)的沖突。以鄉(xiāng)村為核心的“區(qū)域英國性”的再現(xiàn)是英國人對傳統(tǒng)民族身份和民族特征的追憶與回眸,是他們內(nèi)心焦慮和恐懼的體現(xiàn)。格林在《英格蘭造就了我》中訴說的是一個關(guān)于愛國主義、民族性和懷舊的舊世界的理想與故事,這一理想和故事終將成為一個“會永久流傳的后客體”(35)Bill Brown, Other Things, p.282.。這份和帝國的概念、思想密不可分的懷舊“不僅反映了大英帝國的衰落,同時也反映了跨大西洋的比較,這種比較使大英帝國的衰落變得愈發(fā)凸顯。因此,英國性變成了一種安慰獎,旨在安慰可以預(yù)見的帝國權(quán)利的失去,也使英國過去的美德成為對正在逝去的創(chuàng)造未來的實力的補償”(36)吉納維芙·阿布拉瓦內(nèi)爾:《被美國化的英國——娛樂帝國時代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第14頁。。
20世紀40年代至90年代期間大英帝國的解體,為“英國性”抹去了一個重要的支柱。帝國的遺產(chǎn)、大量殖民地非白人移民的涌入挑戰(zhàn)了建立在種族同質(zhì)神話基礎(chǔ)上的種族化“英國性”,而全球政治局面、國家間貿(mào)易合作與競爭、旅行往來,以及1973年英國加入歐盟等都促進了“全球英國性”的討論。約翰?雷德伍德(John Redwood)明確宣稱:“聯(lián)合王國/英國才是我的國家,而非英格蘭或沃金厄姆區(qū)。這是歷史事實。”(37)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p.2.“區(qū)域英國性”與“全球英國性”在格林這一階段的小說中是并存發(fā)展的。這一并存也成為英國人保有多重身份的原因之一。而不列顛內(nèi)的其他民族保有自己獨特的區(qū)域身份則是對英格蘭人占主導地位的一種制衡,也是對自己特殊民族身份的一種補償。如科利在《英國人》中的一個核心觀點是:一個人既可以是蘇格蘭人,也可以是英國人;可以是威爾士人,也可以是英國人。因為身份和帽子不同,一個人可以同時頭頂幾個不同身份。
格林在《名譽領(lǐng)事》中描述的是一種融合與包容的英國身份認同。小說中的普萊一直徘徊于兩種身份之間。在早期的歲月里,普萊認定自己屬于巴拉圭國籍,他的英國血統(tǒng)正如他和父親間的距離那樣遙遠。因此,普萊并非將自己看作“生來就是”(being)英國人。他對身份的探究和追尋其實講述了他“成為”(becoming)英國人的過程。借用薩義德在《世界、文本、批評家》中提到的“原屬性聯(lián)系”(filiation)和“從屬性聯(lián)系”(afliation)二元對立來解釋的話,原屬性聯(lián)系是與生俱來的,而從屬性聯(lián)系則是深思熟慮和自我認知后作出的忠誠選擇?!霸瓕傩月?lián)系”在本質(zhì)上指遺傳關(guān)系,而“從屬性聯(lián)系”則指一種文化上的認同過程。賽義德認為“原屬性聯(lián)系”的形式在傳統(tǒng)社會中曾作為一種黏合凝聚的力量,而在當代日趨復雜的全球化文明中卻越來越難維持,因而易為“從屬性聯(lián)系”這一形式所替代。兒時的普萊認為父親與自己不同,父親是個地道的英國人,“不僅因為他擁有英國護照,更是因為他從根本上屬于傳說中的雪霧之島,狄更斯和柯南道爾的故鄉(xiāng)”(38)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長大后的普萊醫(yī)生卻“每隔十年就更換一次英國護照,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產(chǎn)生了與非西班牙人交往的愿望”(39)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19.。普萊逐漸感知并認可了父親的影響:他繼承了父親愛喝茶的習慣;他喜歡戶外閱讀;父親給兒時的他讀狄更斯、柯南道爾、史蒂文森、切斯特頓,他自己更是讀完了除《圣誕故事集》外的狄更斯的所有作品;在和父親分別時,父親送給他的是一本《倫敦全景》,也曾在他幼時和他一起翻閱照片,一頁又一頁的灰色照片展示了白金漢宮、倫敦塔以及牛津街的景色,街道上到處都是兩輪馬車、馬拉出租車和挽著長裙的女士們。父親的這些影響使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英國民族特征,正是這些特征,“就像他的英國護照一樣,表明他在巴拉圭也將永遠是一個局外人,不會被完全同化”(40)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如密爾所說,“民族特征是一種無意識的傳承,而民族認同卻是一種選擇”(41)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4.。
格林所謂的普萊這個人物的成長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于他對自我身份的追尋過程中領(lǐng)悟了生命真正的意義和價值,進而成長為一個獨立完整的個人?!八麑虝呐d趣并不比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大?!妒ソ?jīng)》對他來說和《資本論》一樣難懂?!?42)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223.如格林所言:“我認為對個人、對人民的忠誠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不覺得有必要去特別忠于某一組織、某一信仰或某一國家”(43)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58.。普萊的死體現(xiàn)的是他對個人的愛,對人性光輝的尊重。格林曾說:“讓我感興趣的不是背叛或變節(jié),而是與之相伴的一種日漸式微的信念。我感興趣的是當一個人的信仰到達動搖的‘危險邊緣’(dangerous edge)的那一刻?!?44)Judith Adamson, Graham Greene, the dangerous edge: where art and politics meet, p.173.無論是普萊還是里瓦斯,在到達“危險邊緣”時,踐行的是對愛的實踐,而這份愛源自自我認同的實現(xiàn)。塞繆爾·斯邁爾斯認為,“一個國家的價值和力量與其說取決于其機構(gòu)的形式,不如說是取決于其人民的品格。因為國家只是個人條件的總和,而文明本身也只是關(guān)于人類進步的個人問題而已”(45)Robert Colls and Philip Dodd. Englishness: Politics and Culture 1880—1920, London: Bloomsbury, 2014, p.59.。
無論如何選擇,普萊都承載著雙重或多重身份。而他與克拉拉的孩子的血統(tǒng)更是體現(xiàn)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全球英國性”的發(fā)展趨勢:“這根臍帶永遠也無法剪斷,它將孩子與兩個截然不同的祖父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一個是圖庫曼的砍甘蔗工人,另一個是在巴拉圭的某一警局院子里被開槍打死的年邁的英國自由主義者。這根臍帶還使孩子聯(lián)結(jié)著一個當醫(yī)生的外鄉(xiāng)父親,一個妓女出身的母親,一個某天從甘蔗田里出走,在南美大陸的荒原里銷聲匿跡的舅舅,一個祖母和一個外祖母……這條臍帶糾結(jié)盤繞,沒有盡頭?!?46)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p.215.孩子的身份問題體現(xiàn)了英國從曾經(jīng)的大英帝國到英聯(lián)邦的演變,使得國家常常被含蓄地或明確地看作一個延伸的大家庭:在這大家庭中,生存和成長取決于是否愿意通過“聯(lián)姻”歡迎和吸收新成員。僅靠內(nèi)生與原屬性聯(lián)系的大家庭必然會萎縮和消亡?!叭绻粋€人必須出生在一個國家才能屬于這個國家的話,那么‘民族家庭’就是一個空洞的比喻?!?47)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0.“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英國人’這一稱謂可能指的是一個英格蘭人。但這個術(shù)語最令人驚奇的是它的靈活性和它超越邊界并被用來描述各民族融合和融合后的產(chǎn)物?!?48)琳達·科利:《英國人——國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鵬、劉耀輝譯,第9-10頁。“英國性”這把大傘似乎比更為嚴格的“英格蘭性”“蘇格蘭性”和“威爾士性”更容易被新近來自不同背景的移民所接受。
19世紀晚期,在帝國的鼎盛時期,也就是“區(qū)域英國性”的鼎盛時期,出現(xiàn)了“英國性時刻”,即一種古老英國文化元素的復興或再生,出現(xiàn)“英國性時刻”的部分原因是對歐洲大陸民族主義的“模仿”,部分原因是對帝國的整個事業(yè)及其可能導致的后果感到焦慮。與之相反,到了20世紀,不列顛性(或全球英國性)得以肯定,一方面源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一方面源于從大英帝國到英聯(lián)邦的演變。 “21世紀初期,歷史的鐘擺再次晃動,新一輪的‘區(qū)域英國性’又卷土重來?!?49)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18.這是對傳統(tǒng)“英國性”的“修復”以適應(yīng)新形勢下“區(qū)域英國性”返魅的需求,還是對“英國性”的“顛覆”或“重建”以滿足“全球英國性”/“不列顛性”的發(fā)展?
庫馬爾認為:“英國人的身份問題直到上世紀60年代帝國解體時才真正出現(xiàn)。至少對英國人來說,在那之前,帝國是國家身份的替代品。統(tǒng)治帝國,管理不同種族和民族的人民,往往壓制了只頌揚一種民族身份的需求與渴望?!?50)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12.而新一輪的“英國性”體現(xiàn)了地方性、經(jīng)驗性和民族性的特征。邁克爾·加德納將之稱為“英格蘭在英國文學中的回歸”(51)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8.。英格蘭的民族化(nationalisation)是一個包容性的(或在很多方面)后殖民主義的過程,它的目標是一種比較型和國際化的多樣性,這是因為它在根本上指向的是一個具體的“地方”(place)?!暗胤交?provincialisation)并沒有‘縮小’(shrink)英格蘭的勢力,而是讓英格蘭得以崛起?!?52)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10.20世紀中后期至今的“英國性”是區(qū)域性和全球性民族認同的結(jié)合體,而討論的重心則是一個集地域性和集體性為一體的可觸可達的英格蘭民族。這一時期的“英國性”關(guān)注的是英國的未來。
格林在《英格蘭造就了我》中塑造的安東尼和明蒂看不到未來,也自認缺乏塑造未來的能力。小說中彌漫著一種頹廢和虛無的氛圍。這是因為小說中主人公的精神支柱是對英國傳統(tǒng)的一種理想化,而非傳統(tǒng)本身。“傳統(tǒng)要求真實的事件在某一歷史時刻真實發(fā)生;而‘傳統(tǒng)的理想化’(the ideal of tradition),或‘過去的過去性’(pastness-of-the-past)則完全在歷史之外?!?53)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9.正如早期“小英格蘭主義”關(guān)注的并非是英格蘭這一真實存在的地域,而是在大英帝國中不斷被位移,不斷被重復理想化了的自帶魅力和光環(huán)的英格蘭南部鄉(xiāng)村。新一輪“區(qū)域英國性”是對傳統(tǒng)的“修復性回歸”,以期架起一座聯(lián)結(jié)過去與當下的橋梁,從而重構(gòu)“英國性”的當代意義。英格蘭1541年與威爾士、1701年與蘇格蘭、1801年與愛爾蘭聯(lián)合,形成了向內(nèi)的大不列顛帝國。大不列顛和英國身份被加在其他更為古老的身份之上,并總是與之并存。然而隨后對帝國信心的動搖以及隨之而來的帝國的坍塌、維持民族身份的宗教的衰落、對宿敵看法的改變、文化和種族民族主義的興起,所有這些都破壞了聯(lián)合后的英國身份的首要地位。20世紀六七十年代,威爾士和蘇格蘭的政治民族主義日益強大,愛爾蘭民族主義的影響在英國重新出現(xiàn)(這種影響在北愛爾蘭從未消失過)?!斑@一刻,人們開始廣泛預(yù)測英國末日的到來。”(54)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p.7.對于“英格蘭人”來說,他們占主導地位的時候,自然不會到處敲鑼打鼓宣揚自己獨特的身份;但當所有的基業(yè)開始松動、優(yōu)勢大失并面對內(nèi)外沖擊的時候,“英格蘭人”也必然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民族身份。黑格爾指出,“當一個國家的國民處于解體的邊緣時,民族的思想概念和意識形態(tài)會得到最充分的闡述”(55)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196.。
格林和其他持類似觀點的種族退化理論家(如高爾頓、諾道、隆布洛索、斯賓格勒等)、文學批評家、詩人和小說家一樣,認為西方的衰落必須通過某種“未受破壞”(unspoiled)的源泉注入或能量灌輸?shù)靡跃復?。格林通常將其小說的異域背景描述成一個滿是孤獨、悲慘與骯臟的景觀。當克里斯托弗·伯斯塔爾在東方快車上采訪格林時問他為何總是描繪一些破舊衰敗的景象,格林回答道:“我想這和孩子愛玩泥巴是一樣的。也許這是一個人性格中殘留的幼稚感。破破爛爛的景象更接近開始,不是嗎——或者更接近結(jié)尾?!?56)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49.格林中后期小說中描述的英格蘭也不再是《英格蘭造就了我》中安東尼不斷神往的那個內(nèi)心建構(gòu)的、閃耀著帝國榮光的英格蘭?!稇偾榈慕K結(jié)》《恐怖部》中的倫敦均是以“閃電戰(zhàn)”后的慘淡景象出現(xiàn)。格林小說中的主人公對現(xiàn)實的逐漸認清和接受是他們走向成熟和救贖的重要途徑。此時的英格蘭盡管如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在《美德的追尋》中所說,“就語言和道德生活而言,我們就像生活在地震之后。只有一些殘存的道德碎片——但也常常是相互矛盾,不可通約的——來規(guī)范我們的生活”(57)Robert Colls and Philip Dodd. Englishness: Politics and Culture 1880—1920, p.1.,卻也促使英格蘭人正視自己的身份,或者從這“破破爛爛的”現(xiàn)狀重新開始,構(gòu)建自己在新的時代和未來的形象與身份。如格林曾希望通過在利比里亞的旅行把自己不信任的一切拋諸腦后,去探索他認為是西方文明早期階段的集體無意識。他渴望找到一個沒有為“幾個世紀積淀的思想文明”腐蝕的個體,他覺得這種思想文明只會給歐洲帶來不幸和滅亡的危險。對“英格蘭性”的回歸,與其說是英國人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一種逃避,不如說是一種重新開始?!坝⒏裉m并未逝去,而是最終得以釋放(released, not lost)”(58)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10.,釋放出的是一個真切的、地理空間的英格蘭,而非一個被寄予了懷舊情感并理想化了的“符號”。盡管英國南部鄉(xiāng)村曾被理想化的烏托邦狀態(tài)已然消失,在當前的蕭條與破敗中卻蘊涵著“重建”的希望。對“英格蘭性”的回歸,也是英國在全球化和世界大同主義的背景下對民族身份的反思和重構(gòu)。每個民族都有責任培育民族情感,挖掘和發(fā)展民族核心精神,因為這是一份具有凝聚力和自豪感的獨特文化遺產(chǎn)?!斑@樣看來,英格蘭的未來似乎在于回歸自我,回歸到真正的撒克遜本質(zhì)(19世紀晚期,盎格魯-撒克遜主義主要作為一種媒介,把英國人民作為一個整體一個民族黏合在一起),擺脫它在擴張過程中所不明智地獲得的凱爾特元素。”(59)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07.
21世紀英國的未來指向何方?是走向“不列顛的瓦解”還是“修復”和吸收傳統(tǒng)中的精華,從而重構(gòu)“英國性”的當代意義?格林的小說呈現(xiàn)了在當前混亂無序的背景下,主人公從對傳統(tǒng)的理想化中走出來,直視歷史和過去,重新演繹和詮釋傳統(tǒng)“英國性”所塑造的“道德地理”(moral geography),使人下意識地想起英國曾經(jīng)是世界精神和道德的中心。最有力的情感投入不是在那些讓人回想起英國昔日帝國榮光的軍事勝利上,而是在國家和民族脆弱的時刻。馬斯特曼曾說過,“在這座島嶼令人難忘而又博大的歷史故事中,也許從來沒有任何一片城市之外的土地像今天這樣,在末日的可見陰影之下,為其子孫提供如此美好的遺產(chǎn)”(60)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12。新一輪的“英國性”/“英格蘭性”放置在國際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下,其關(guān)注的不再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英格蘭的概念(idea),而是英格蘭的歷史和英格蘭人本身。
分裂中的統(tǒng)一(unity-in-division)是英國的民族特征之一,也是使英國成為庫馬爾所說的“世界上第一個可被稱為多文化、多種族和多民族國家”的原因之一。正因如此,“才有機會在英國建立一個獨特的多元民主制度,使多樣性成為國家力量的源泉”(61)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54。格林在《英格蘭造就了我》中對“英國性”和民族身份的關(guān)注主要源于曾經(jīng)與民族特征相關(guān)聯(lián)的對象不斷受到侵蝕。幾乎所有關(guān)于既定的民族特征的描述,要么源于對失去的恐懼,要么來自毫不掩飾的理想化、追憶與懷舊。維多利亞時代至一戰(zhàn)前的“舊世界”——英國海上霸權(quán)的世界、父權(quán)制的世界、讓男孩們參加戰(zhàn)爭的世界——不知不覺只殘留在書寫和夢想的世界中,因為 “天生異稟的作家虛構(gòu)的富有英國特性的想象空間,飄溢著懷舊的情愫,彌散著鄉(xiāng)愁的意緒,每每喚起人們對大英帝國傳統(tǒng)的追憶和懷念,從而通過對歷史的認同,凝聚民眾對國家的認同”(62)吉納維芙·阿布拉瓦內(nèi)爾:《被美國化的英國——娛樂帝國時代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第8頁。。然而,從一戰(zhàn)“英雄的戰(zhàn)爭”到二戰(zhàn)“人民的戰(zhàn)爭”體現(xiàn)了一種轉(zhuǎn)變:“擺脫了以往的英雄主義和官方男性化的國家命運公共辭令,擺脫了以往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大不列顛’中產(chǎn)階級充滿活力和傳教使命的視角,淡化了帝國主義思想,從而更加的內(nèi)省化,家庭化和私人化——或者用戰(zhàn)前標準來衡量——更加的‘女性化’”(63)Wendy Webster, Englishness and Empire 1939—1965,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9.。體現(xiàn)在《名譽領(lǐng)事》中則是強調(diào)了現(xiàn)代“身份”概念中的暫時性與操演性、“反射性或主觀維度”,包括自我意識和自我認同。“英國性” “民族特征”“民族身份/認同”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回歸到英國人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實現(xiàn)中來。從《英格蘭造就了我》到《名譽領(lǐng)事》,格林講述了在區(qū)域性和全球性“英國性”共存的基礎(chǔ)上,英國人在追逐個人、文化和民族身份的過程中對傳統(tǒng)“英國性”的部分顛覆、部分修復,最終回歸一種傳統(tǒng)的過去性與當下的現(xiàn)在性共存的歷史意識,重構(gòu)“英國性”的當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