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欣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周敦頤為后世尊為“道學宗主”,其稱譽之傳實自朱熹始。朱熹曾和好友呂祖謙共編《近思錄》,直取周子與二程兄弟、張載一同并稱“四子”,并曾言“《近思錄》好看。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p>
關(guān)于“四子”是指《四書》還是周張二程,為學界有所爭論處。依筆者所見,據(jù)《朱子語類》卷一百五“《近思錄》首卷難看?!糁蛔x此,則道理孤單,如頓兵堅城之下;卻不如《語》《孟》只是平鋪說去,可以游心”可知,四子若是《四書》,《近思錄》這個“階梯”應(yīng)比《四書》說的更平鋪才對,而《近思錄》又“難看”,故朱熹本意不可能是說《近思錄》是讀《四書》的階梯。所以“四子”不是指《四書》。所以所引句的朱子弟子陳淳所云“所謂《近思錄》者,又《四書》之階梯也”(《北溪大全集》卷三十《答梁伯翔一》)是其個人理解有誤,不能等同于朱子之意。再據(jù)明代吳與弼撰《康齋文集》卷四中“關(guān)閩濂洛是梯階,朱子云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加之《近思錄》的主體確實是周張二程加上朱熹、呂祖謙選取、設(shè)立分章主題次第而編定的,故朱熹所言“四子”當為周張二程四人。
實際上,朱子讀書法呈現(xiàn)的讀書次第,應(yīng)先讀《四書》,再讀《六經(jīng)》。唐宋變革中的《四書》升格運動,是朱熹的新經(jīng)典系統(tǒng)提升了《四書》的地位,但不是說朱熹認為《四書》就比《六經(jīng)》重要,而是比《六經(jīng)》易讀,易入門。然而周張二程之學并不易讀,故而朱呂編《近思錄》以作親近四子學問的階梯,由此才方便去讀更不易讀的《六經(jīng)》。由此可見,四子之學在朱熹的學問體系中有著中流砥柱的作用,溝通串聯(lián)著其經(jīng)典系統(tǒng),猶如其理學與經(jīng)學之間的纏繞。然而,四子中,朱熹尤為重視、敬佩濂溪,除作《太極圖說解》與《通書注》,還窮盡一生鉆研品味及學習著濂溪學風,點點滴滴的文字記錄流露著其傾慕與敬重之意。
以文字文本牽線,朱熹努力打造著理學的規(guī)模。而濂溪之文則影響著朱熹對“文”之論述的基調(diào)。溝通理學與經(jīng)學,朱熹的“文”論可以從“學文”“為文”的進路去深入理解,朱熹的“學文”論溝通的是經(jīng)典解釋,依附于四書文本本身而發(fā)明出朱熹自己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來;至于朱熹的“為文”論,則直接受到濂溪及二程的影響,表現(xiàn)于朱熹自身的為文實踐。故而,朱熹對濂溪之學的評價,也是其自身的“為文”行動,以“文”為媒,便可揭開二者間深沉厚重的跨時空之文脈相承及道統(tǒng)相續(xù)。
濂溪留下來的文字很少,《周敦頤集》也就薄薄一冊。然而朱熹讀濂溪之文,可謂終其一生而意猶未盡。在《晦庵朱文公先生文集》卷八十一《周子通書后記》(1187 年作)中,朱熹有言:
《通書》者,濂溪夫子之所作也。……獨此一篇本號《易通》,與《太極圖說》并出,程氏以傳于世。而其為說實相表里,大抵推一理、二氣、五行之分合,以紀綱道體之精微,決道義文辭祿利之取舍,以振起俗學之卑陋。至論所以入德之方、經(jīng)世之具、又皆親切簡要,不為空言。顧其宏綱大用,既非秦漢以來諸儒所及而,其條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學者所能驟而窺也。是以程氏既沒,而傳者鮮焉,其知之者不過以為用意高遠而已。熹自蚤歲即幸得其遺編而伏讀之,初蓋茫然不知其所謂,而甚或不能以句。壯歲獲游延平先生之門,然后始得聞其說之一二。比年以來,潛玩既久,乃若粗有得焉。雖其宏綱大用所不敢知,然于其章句文字之間,則有以實見其條理之愈密,意味之愈深,而不我欺也。顧自始讀以至于今,歲月幾何,焉三紀??罢苤孢h,懼妙旨之無傳,竊不自量,為注釋。雖知凡近,不足以發(fā)夫子之精 藴,然創(chuàng)通大義,以俟后之君子,則萬一其庶幾焉。淳熙丁未九月甲辰后學朱熹謹記。(《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一,以下簡稱《文集》)
在這段后記中,朱熹表達了自己年少之時便有幸伏讀過濂溪之文,但茫然不知其所謂。歷來有學者以為朱熹接觸濂溪之學是由于求學延平的淵源。雖然,延平有了使朱熹對濂溪“始得聞其說之一二”的作用,但年幼時初碰濂溪之文的切己體會,時年57 歲的朱熹并沒有忘記。“學以為己”不假,朱熹比年鉆研濂溪之章句文字,而歲月幾何仍傾注心力,所幸是作為后學的朱熹體會到了濂溪學的意味妙旨,才能留下這樣具有感染力的文字。
由于這是針對《通書》的后記,而又評論曰“入德之方、經(jīng)世之具、又皆親切簡要,不為空言”,可以看出朱熹將《通書》作為讀濂溪之文的法門和關(guān)鍵。另一方面,我們知道濂溪最具哲學性或理學特質(zhì)的兩篇代表作是《通書》和《太極圖說》,朱熹還為這兩篇作品作了《通書注》和《太極圖說解》。而周敦頤《太極圖說》是其對《太極圖》的說明,其作的意蘊奠定了宋代易學的風格,圖和圖說以圖和文本的方式均揭示了宇宙萬物的自然法則?!兑住は缔o下》有“物相雜,故曰文”,故而卦爻象還是《太極圖》,亦屬于“物相雜”的未文字、文本之“文”。《太極圖》在朱熹看來“精而約”,但從朱子易學自身出發(fā),關(guān)于易圖,朱熹亦非推舉《太極圖》一幅,而對《先天圖》亦尤為肯定,伏羲高古早出,大概是朱熹肯定的要因。在《答黃直卿》中:
前書所論《先天》、《太極》二圖,久無好況,不暇奉報。《先天》乃伏羲本圖,非康節(jié)所自作,雖無言語,而所該甚廣。凡今《易》中一字一義,無不自其中流出者?!短珮O》卻是濂溪自作,發(fā)明《易》中大概綱領(lǐng)意思而已。故論其格局,則《太極》不如《先天》之大而詳論;其義理,則《先天》不如《太極》之精而約。蓋合下規(guī)模不同,而《太極》終在《先天》范圍之內(nèi),又不若彼之自然,不假思慮安排也。(《文集》卷四十六)
至于康節(jié)濂溪之比較,在《語類》中有抑康節(jié)而贊濂溪之語:“康節(jié)之學,不似濂溪二程??倒?jié)愛說個循環(huán)底道理,不似濂溪二程說得活。如‘無極而太極,太極本無極’;‘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康節(jié)無此說?!保ā吨熳诱Z類》卷七十一,以下簡稱《語類》)而對于方便理解“精而約”的《太極圖》,朱熹曾明確說需要讀《通書》才能開始明白:
周子留下《太極圖》,若無《通書》,卻教人如何曉得?故《太極圖》得《通書》而始明。(《語類》卷九十四)
而《周子太極通書后序》中言:
蓋先生之學,其妙具于《太極》一圖,《通書》之言,皆發(fā)此圖之,而程先生兄弟語及性命之際,亦未嘗不因其說。觀《通書》之誠、動靜、理、性、命等章,及程氏書之《李仲通銘》、《程邵公志》、《顏子好學論》等篇,則可見矣。(《文集》卷七十五)
根據(jù)朱熹對周敦頤著作編輯整理工作的過程,有學者考證得出朱熹僅根據(jù)了潘興嗣《濂溪先生墓志銘》所載而相信《通書》與《太極圖》是分開的,故朱熹將二程本附在《通書》之末的《太極圖》移置到全書之首,使之脫離《通書》獨立成為一種著作,并明確標題為《太極通書》,且刪去了附載部分宣稱周敦頤思想不利的銘、碣、詩、文。最為重要的是將統(tǒng)一標作《通書》的單一名稱改為《太極通書》的合刊名稱。[1]然而移《太極圖》于篇首的操作,體現(xiàn)了朱熹對《太極圖》所凝練的智慧精華是尤為看重的,解釋的文本是用來使人明曉的。朱熹亦曾直言《通書》皆是解太極說:
《通書》一部,皆是解太極說。這道理,自一而二,二而五。如“誠無為, 幾善惡,德”以下,便配著太極陰陽五行,須是子細看。(《語類》卷九十四)
續(xù)著“誠無為,幾善惡,德”而來的是太極陰陽五行。故而誠、幾、德是與天地之道是相連相配的。歷來對濂溪學的批判和誤會多集中于其圖其文不接地氣,神乎其神,過于“遠人”等,然而朱熹用其亦“須有所傳授”而說明其學問也不是全然自得于心、騰空出世的孤絕之物。在《語類》中有:
問:“周子之學,是自得于心?還有所傳授否?”曰:“也須有所傳授。渠是陸詵婿。溫公涑水記聞載陸詵事,是個篤實長厚底人?!保ā墩Z類》卷九十四)
這也涉及到周敦頤對于“師”的解釋?!锻〞返谄哒轮杏小皫煘樘煜律啤钡恼撌觯?/p>
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性者,剛?cè)帷⑸茞?,中而已矣?!?/p>
篤實長厚之師,影響著濂溪所持通達的“中”之體悟,天下大善。這亦是誠、幾、德的表象。人與人的交往之間貴在“感通”,方能發(fā)揮性中至善,而實現(xiàn)感通、化成天下,則還須有過濂溪這一番悟。整個過程的描述和宇宙的自然規(guī)律相通,這就是“誠無為,幾善惡、德”而來的太極陰陽五行,而文字的結(jié)晶便是《太極圖說》?!板ハ鳌短珮O圖》,發(fā)明道化之原?!保ā段募肪硭氖唬┲祆鋵Α短珮O圖》的研讀法,除了讀《通書》,還要分次第:
濂溪著《太極圖》,某若不分別出許多節(jié)次來,如何看得?未知后人果能如此子細去看否。(《語類》卷九十四)
而將次第說的清楚明白、“一一有理、毫發(fā)不差”的便是《太極圖說》。在《語類》中:
林問:“太極:‘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宪幗馀c先生解不同,如何?”曰:“南軒說不然,恐其偶思未到。周子《太極之書》如《易》六十四卦,一一有定理,毫發(fā)不差。自首至尾,只不出陰陽二端而已。始處是生生之初,終處是已定之理。始有處說生,已定處說死,死則不復變動矣?!保ā墩Z類》卷九十四)
朱熹與張栻是好友,但論及太極之說,朱熹則本著其對學問評價公私分明的態(tài)度直指“南軒說不然”,而高度肯定《太極圖說》。又《文集》卷六十二中《答余國秀》:
始嘗推測人之身所以與天地陰陽交際處,而不得其說。既讀《太極圖說》,其中有云:“人物之始,以氣化而生者也。氣聚成形,則形交氣感,遂以形化?!备`謂交際處于此可見。然形化既定,雖不復氣化,而大化之流行接續(xù),如川流之不息,凡飲食呼吸,皆是流通處。此身雖由父母生,而莫非天地陰陽之化。此其所以有天地,具情性,而可以參天地,贊化育也歟?(《文集》卷六十二)
《太極圖說》使朱熹得見“人之身”與“天地陰陽”的“交際處”?!靶谓粴飧?,遂以形化”,正是人之于天地間,大化流行于天地陰陽的形象概括。這一番流動于世間萬物的交際化育,也是天文地文人文的交匯。
朱熹對濂溪學問的鉆研,由上章內(nèi)容已略得一見。而朱熹更多精彩的評議,則體現(xiàn)在對濂溪“為文”及“文”論態(tài)度的認同與進一步延伸中。
朱熹對于其時人對濂溪的偏頗評價很在意。在《答汪尚書》中,朱熹表示:
大抵近世諸公知濂溪甚淺,如《呂氏童蒙訓》記其嘗著《通書》,而曰用意 髙遠。夫《通書》、《太極》之說,所以明天理之根源、究萬物之終始,豈用意而為之?又何髙下遠近之可道哉?近林黃中自九江寄其所撰《祠堂記文》,極論“濂”字偏旁,以為害道,尤可駭嘆。而《通書》之后,次序不倫,載蒲宗孟碣銘全文,為害又甚。(《文集》卷三十《答汪尚書》)
“用意高遠”來評濂溪之文,實是知濂溪甚淺。《通書》、《太極圖說》之所以能明天理根源、究萬物終始,是“用意”而為不了的。那么濂溪是怎樣得道而為文呢?在《朱子語類》中,有弟子抓住周子窗前不除草的典故詢問:
問:“周子窗前草不除去,云:‘與自家意思一般?!耸侨∑渖缘弥庑??抑于生物中欲觀天理流行處邪?”曰:“此不要解。得那田地,自理會得。須看自家意思與那草底意思如何是一般?”(《語類》卷九十六)
天理根源與萬物終始,是宇宙的命題。濂溪窗前草不除去,無需強行解釋。濂溪為文之氣象亦是“自得會得”、自然而發(fā)的結(jié)果。這也源于濂溪對“幾”之妙的把握。在《答蔡季通》書信中,朱熹肯定了濂溪《通書》中“幾”字的意味:
“以禮為先”之說,又似“識造化”之云,不免倚于一物,未是親切工夫耳。大抵濂溪先生說得的當,《通書》中數(shù)數(shù)拈出“ 幾”字,要當如此,瞥地即自然有個省力處,無規(guī)矩中卻有規(guī)矩,未造化時已有造化。然后本隱之顯,推見至隱,無處不吻合也。(《文集》卷四十四《答蔡季通》)
“以禮為先”,就好比蓄意為文,都不是“親切工夫”。濂溪的“幾”論看起來不易理解,朱熹在《語類》對此進一步回應(yīng):
曰:“ 幾固要得。且于日用處省察,善便存放這里,惡便去而不為,便是自家切己處。古人禮儀,都是自少理會了,只如今人低躬唱喏,自然習慣?!庇衷唬骸爸挥小洞髮W》教人致知、格物底,便是就這處理會;到意誠、心正處展開去,自然大。若便要去理會甚造化,先將這心弄得大了,少間都沒物事說得滿。”(《語類》卷一百二十)
究竟,濂溪之為文的親切工夫,從“幾”的視角來看,亦是在日用處省察的結(jié)果。而幾之工夫在朱熹看來實則與《大學》教人致知格物之工夫貫通,故而到意誠心正便是像張載《正蒙》所言“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對于自身將理解與《大學》為代表的經(jīng)典相結(jié)合,朱熹自然而顯得“順理成章”。然而對于伊川這樣做,朱熹卻留有不以為然的一面:
曰:“伊川見得個大道理,卻將經(jīng)來合他這道理,不是解《易》?!庇謫枺骸耙链ê我蛞姷??”曰:“他說求之六經(jīng)而得,也是于濂溪處見得個大道理,占地位了?!保ā墩Z類》卷六十七)
朱熹對伊川易學頗有保留,而涉及到伊川學說“求之六經(jīng)而得”,朱熹將其本溯源回濂溪處,也是側(cè)面再肯定濂溪之灼見。那么關(guān)于何以為文,濂溪是怎樣與道理“非用意”而配合的呢?
在《通書·文辭第二十八》中,濂溪言: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用,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比徊毁t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wù)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
對濂溪的文以載道說,朱熹回應(yīng):
“文所以載道”,一章之大意。“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言有載道之文而人弗用也。“況虛車乎?”此不載道之文也。自“篤其實”至“行而不遠”,是輪轅飾而人庸之者也。自“不賢者”至“強之不從也”,是弗庸者也。自“不知務(wù)道德”至“藝而已”,虛車也。(《語類》卷九十四)
關(guān)于濂溪的文以載道說,有學者指出是北宋前期古文運動關(guān)于文道關(guān)系論的理論總結(jié),認為周敦頤“將文學規(guī)限到傳揚圣人之道的軌道。這種以儒家道德價值規(guī)限文學的做法如果走向極端,也會出現(xiàn)輕視、壓制文學的弊端,后來的理學家在某種程度上就有此傾向”[2]。觀濂溪所言“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yè)。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通書·陋第三十四》)這并非意味著周敦頤將“文學”限定在了傳揚圣人之道上,而是覺得僅將圣人之道歸于文辭是淺陋的,因圣人之道是聽聞學習之后,存乎于心中,將德行蘊蓄而成,實踐為事業(yè)。但這不能推出濂溪反對所有文辭。實際上,濂溪的文以載道說,壓制的是遠離道德,徒修于浮表的文辭,并不是“壓制文學”?!拔膶W”早出于《論語》?!墩撜Z·先進第十一》中有“四科十哲”章:“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被寿墩撜Z義疏》引范甯解“文學,謂善先王典文”。而朱熹在《論語或問》中對“文學”的解釋為:“文學者,學于《詩》、《書》、《禮》、《樂》之文,而能言其意者也?!倍芏仡U“文所以載道”之“文”正是道德文章不二分之“文學”,是可以撐起道學體系的“文”。
故而濂溪之文字雖然不多,但種類豐富,且皆非用意而為文,卻有著養(yǎng)德而通達之清和、靈韻。比如《愛蓮說》、《拙賦》,這均非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哲學”文章,而是“文學”之作。朱熹曾對此二篇言作過《書濂溪先生愛蓮說后》及《書濂溪先生拙賦后》。內(nèi)容如下:
《書濂溪先生愛蓮說后》:
右《愛蓮說》一篇,濂溪先生之所作也。先生嘗以“愛蓮”名其居之堂,而為是說以刻焉,熹得竊聞而伏讀之有年矣。屬來守南康,郡實先生故治。然 ?亂之余,訪其遺跡,雖壁記文書,一無在者,熹竊懼焉。既與博士弟子立祠于學,又刻先生象、《太極圖》于石,《通書》遺文于版。會先生曾孫直卿來自九江,以此說之墨本為贈。乃復寓其名于后圃臨池之館,而刻其說置壁間,庶 幾先生之心之德,來者有以考焉。淳熙已亥秋八月甲午朱熹謹記。(《文集》卷八十一)
《書濂溪先生拙賦后》:
右濂溪先生所為賦篇,聞之其 曽孫直卿云,近耕者得之溪上之田間,已斷裂,然尚可讀也。熹惟此邦雖陋,然往幾先生嘗辱臨之,乃辟江東道院之東室,榜以“拙齋”而刻置焉。既以自警,且以告后之君子,俾無蹈先生之所恥者,以病其民云。淳熙已亥秋八月辛丑朱熹謹記。(《文集》卷八十一)
濂溪之文從有出以來便有刻文,以石刻資料最為具有保存下來的可能性。朱熹的記錄亦涉及這方面的內(nèi)容,流露著自己極大的興趣。以《拙賦》為例,除了朱熹所記江東道院之東室榜以“拙齋”刻置,后世清代張銘以榜以“拙榻”刻置于今道縣月巖洞中小洞內(nèi)(周敦頤悟道處)。而“榻”似乎又有著對濂溪來說“情有獨鐘”的場域作用,養(yǎng)成了其通達之氣象與感染力。在《遺事》中有載,“或曰:‘江陵有侯師圣者,初從伊川,未悟,乃策杖訪濂溪,濂溪留之,對榻夜談。越三日,自謂有得,如見天之廣大。伊川亦訝其不凡,曰:‘非從濓溪來耶?’”(《伊洛淵源錄》卷十二)伊川對其老師濂溪的敬佩之情實際上很深刻,只是因其學問走向與濂溪有所差異而歷來被人忽略。比如《伊洛淵源錄》收錄了邵伯溫《易學辨惑》中的一段記錄:
伊川同朱光庭公 掞訪先君,先君留之飲酒,因以論道。伊川指面前食桌曰:“此桌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甚處?”先君為極論天地萬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伊川嘆曰:“平生惟見周茂叔論至此。”(《伊洛淵源錄》卷一)
飲酒而嘆“平生惟見周茂叔論至此”的伊川,和慣例被認為刻板嚴格的小程子有一定反差,這樣的師承關(guān)系注定為道統(tǒng)續(xù)命著,感染到了朱熹,被朱熹編到了《伊洛淵源錄》里。這些有趣的記錄,不由令人對相傳“遠人”的濂溪形象多了許些親切感。而濂溪以來得其傳的記錄、石刻等內(nèi)容亦屬“載道之文”的范疇,承續(xù)著濂溪千年來的道者氣象。
關(guān)于更多朱熹對濂溪之道者氣象的引述及評價,先看《文集》卷九十七中,《延平李公先生行狀》介紹了李侗對濂溪并不褒義的評價:
嘗以黃太史之稱濂溪周夫子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云者,為善形容有道者氣象。嘗諷誦之而顧謂學者曰:“存此于胸中,庶幾遇事廓然而義理少進矣。(《文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狀》)
而朱熹和其師李侗對周敦頤評價并不相似,朱熹評濂溪之學也并非自師而來,相反獨居卓見。對于濂溪的氣象,朱熹直言:
濂溪清和??捉?jīng)甫祭其文曰:“公年壯盛,玉色金聲;從容和毅,一府皆傾?!蹦贡嘀^其“精密嚴恕”,氣象可想矣。(《語類》卷九十三)
“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yè)過人;見其有山林之志,則以為襟袖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惟程太中獨知之。這老子所見如此,宜其生兩程子也。只一時程氏,類多好人。”……竇問:“韓公一家氣象如何?”曰:“韓公天資高,但學識淺,故只做得到那田地,然其大綱皆正。”(《語類》卷九十三)
相較濂溪,朱熹對韓愈的評價就相當保留了,這也導向朱熹對“作文”的進一步看法。
周敦頤的“文所以載道”之所論影響鏈之大,在后世理學家身上表現(xiàn)了出來,并且精彩紛呈。如伊川有言: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云:“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呂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惟務(wù)養(yǎng)性情,其佗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wù)章句,悅?cè)硕?。既?wù)悅?cè)耍琴絻?yōu)而何?”曰:“古者學為文否?”曰:“人見《六經(jīng)》,便以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攄發(fā)胸中所 藴,自成文耳。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痹唬骸坝?、夏稱文學,何也?”曰:“游、夏亦何嘗秉筆學為詞章也?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
“圣人亦攄發(fā)胸中所藴,自成文耳”,正是濂溪非用意而為文之路徑。朱熹十分重視伊川這段話,將之類編于《近思錄》中而影響到后世更多學人的討論。自己也接續(xù)此意而有言:
大抵今之學者之病,最是先學作文干祿,使心不寧靜,不暇深究義理,故于古今之學、義利之間,不復能察其界限分別之際,而無以知其輕重取舍之所宜。所以誦數(shù)雖博、文詞雖工,而抵以重為此心之害。要須反此,然后可以議為學之方耳。(《文集》卷五十八)
在朱熹的語境中,為學之方也即讀書法之切入,而學什么?正是“學文”。朱熹的“學文”論出于《論語》“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而在自身學問養(yǎng)成中變換次序,進而中和“文行忠信”的次序?qū)ⅰ皩W文”的對象無意識地過渡到學習經(jīng)典,指向其經(jīng)典系統(tǒng)的建構(gòu)。“學文”是讀經(jīng)典之文,那么在《近思錄》中體現(xiàn)“為學之道”的精彩選段是出自伊川的《顏子所好何學論》:
顏子則必思而后得,必勉而后中?!云浜脤W之心,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后人不達,以謂圣本生知,非學可至,而為學之道遂失。不求諸己而求諸外,以博聞強記、巧文麗辭為工,榮華其言,鮮有至于道者。
而《近思錄》收錄此條的上一條便是濂溪“圣人之道彼以文辭而已”句,這樣順承下來,正是朱熹給讀者呈現(xiàn)的對“文”的正式方式及如何為學才能通往圣人之道。濂溪與伊川的文字則是榜樣。濂溪有云“學者當尋孔、顏樂處”,此說影響著伊川。而江永集注則介紹:“《好學論》是程子十八歲時,已做得這文好,這個說話便是為學之本?!痹僖粭l《近思錄》收伊川《答朱長文書》言:“后人之始執(zhí)卷則以文章為先,平生所為動多于圣人。然有之無所補,無之靡所闕,乃無用之贅言也?!睆埐屑庠啤昂笾瞬恢蟮?,當其始執(zhí)卷讀書,便以作文章為頭一著事……不切于人心,不關(guān)乎世道……徒煩人耳目,愈多愈可厭”,如此作文,則貽害無窮。正如時下高校在讀博士生被迫要求刊發(fā)核心期刊而敦促其在博士鉆研期間另行作文以求發(fā)表,豈不禍患!進而朱熹對“文”的性質(zhì)曾做過界定:“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亂世之文。六經(jīng),治世之文也?!劣趤y世之文,則戰(zhàn)國是也。然有英偉氣,非衰世國語之文之比也?!保ā墩Z類》卷一百三十九)治世之文,必與道具。
從“學文”到“為文”,是朱熹“文”論的主調(diào)與實踐?!皩W文”到“為文”的理想狀態(tài)是一種“發(fā)而皆中節(jié)”的過程。而“為文”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自然而成,也即濂溪式非用意而為。而“經(jīng)典之文”在所“思”處之工夫論,便是圣人之道(或“先王之道”“孔子之道”),在今之為學者視角里,便是為學之道。此“道”與“文”之關(guān)系,才是朱熹的文道觀之真正精髓。故朱熹曰:
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 喫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再有《語類》中著名的一句,與濂溪“文所以載道也”論調(diào)一致: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本與末、根本與枝葉等比附,不代表朱熹輕視“文”。錢穆主張朱熹具備“文道并重”的思想,在《朱子新學案》“惟朱子文道并重”部分引述了朱熹《讀唐志》的原文:
歐陽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贝斯沤癫灰字琳撘病H槐酥露Y樂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夫古之圣賢,其文可謂盛矣,然初豈有意學為如是之文哉?有是實于中,則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氣則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則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賢之心,既有是精明純粹之實以旁薄充塞乎其內(nèi),則其著見于外者,亦必自然條理分明,光輝發(fā)越而不可 揜蓋,不必托于言語、著于簡冊,而后謂之文,但自一身接于萬事,凡其語默動靜,人所可得而見者,無所適而非文也。姑舉其最而言,則《易》之卦畫、《詩》之詠歌、《書》之記言、《春秋》之述事,與夫禮之威儀、樂之節(jié)奏,皆已列為《六經(jīng)》而垂萬世,其文之盛,后世固莫能及。
錢穆加以延伸這里的“文”,“此乃言廣義之文學,以經(jīng)學、文學貫通合一言之,而理學精神亦自包孕在內(nèi)”[3]。朱熹所論之“文”,并非現(xiàn)代觀念中的文學的定義,也不是無所不包。而是分類之后,對“治世之文”有著呼吁,如此才能實現(xiàn)“文道并重”。有學者指出:近代以來,學者接受西洋“文藝復興”、“文學自覺”,從而對“文以載道”提出質(zhì)疑。但以我國傳統(tǒng)而言,不僅文以載道,任何事物均須載道,不載道即無以成立。故道器不離,道與文不離。[4]亦是從這一角度而言開來。
在《孟子·告子上》“性無善無不善”章的討論,朱熹也強調(diào)了濂溪的天資之高學養(yǎng)之深乃后世難以企及?!墩Z類》有記:“自濂溪太極言陰陽、五行有不齊處,二程因其說推出氣質(zhì)之性來。使程子生在周子之前,未必能發(fā)明到此。”(《語類》卷五十九)
朱熹塑造四子及“道學宗主”周敦頤的最直接辦法必然是“為文”。伽達默爾(H.-G.Gadamer)曾言“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tǒng)一體,或一種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一種名副其實的詮釋學必須在理解本身中顯示歷史的實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這樣一種東西稱之為‘效果歷史’?!盵5]這也同樣生效于宋代道學譜系的傳承,或者說“載道之文”的承續(xù)。沒有為文再生的過程,也即再詮釋再言說,從而留成凝固文字的努力,古人心靈的生命力就無法一直存活著。所以學者亦要“為文”,非刻意,但是在運用為學之道后,與圣賢之心產(chǎn)生交匯碰撞,進而用文字記錄下來旨意與思索,這是可取的。而朱熹編定《伊洛淵源錄》、《近思錄》的行為,實則亦是“為文”,亦是將與先賢神交的心得體會,借助先賢原文,通過自行組合,而編纂成符合自己理解與心意的文本。而朱熹的這種類編的智慧,也為濂溪之文在歷史長河中生生不息著實地助了力。
淳熙八年(1181)閏三月二十七日,朱熹離去南康職,于四月六日抵江州拜謁濂溪先生像。其時,周敦頤曾孫周正卿、周彥卿設(shè)席于光風霽月亭,朱熹于此親撰了《書濂溪光風霽月亭》以記其事:
淳熙八年,歲在辛丑,夏四月六日,后學朱熹、張 掦卿、王沅、周頤、林用中、陳祖永、許子春、王翰、余隅、陳士直、張彥先、黃干,敬再拜于濂溪先生書堂下。惟先生承天畀,系道統(tǒng),所以建端垂緒,啟佑于我后之人者,厥初罔不在斯堂,用咸嘆慕低回弗忍去、熹乃復出所誦說先生《太極圖》,贊其義以曉眾,咸曰休哉!《文集》卷八十四《書濂溪光風霽月亭》)
《語類》中有“雜記言行”專門收錄了朱子門人對朱子日雜生活點滴的記錄。其中有一條:
先生早晨拈香。春夏則深衣;冬則戴漆紗帽。衣則以布為之,闊袖皂 褖,裳則用白紗,如濂溪畫像之服?;蛴幸娙喂偌八傧嘁?,易窄衫而出。(《語類》卷一百七)
上舉兩條記錄,體現(xiàn)了朱熹對濂溪其人其學的無比傾慕。頌其文可知其人,以“文”為媒,我們觀察到了濂溪到朱熹這條文脈之線上,理學家的學問深情?!拔拿鳌倍殖鲎浴抖Y記·樂記》之言“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中國古人講“文”,有“天文”、“地文”、“人文”。日月星辰是“天文”;高山流水是“地文”;人倫禮樂是“人文”。何謂“情深而文明”?錢穆說:“文是條理,是花樣,是色彩。若使其條理很清晰,花樣色彩很鮮明、很光亮,這就是‘明’了。一男一女配成夫婦,倘使這對夫婦相互間的情不深,馬馬虎虎,那對夫婦便像灰色的,甚至是黑暗的。所以說情不深便文不明。若使這對夫婦的愛情深了,夫顯得更像夫,妻顯得更像妻,那就是‘情深而文明’了。我覺得在中國古人觀念里,這‘文明’二字,也是很有意義的。”[6]何止于夫妻,學脈相承,道統(tǒng)相續(xù),正因“情深而文明”,而使得中華文明從古至今,并面向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