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輝
(浙江樹人大學 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在我國傳統(tǒng)美學中,體物審美經(jīng)驗及山水審美意識逐漸凸顯,這是在與占據(jù)主流地位的“詩緣情”抒情傳統(tǒng)的疏離之中實現(xiàn)的?!扒椤敝噬汀拔铩敝K醒,兩條線索并行不悖。本文論及漢至南朝宴游賦對傳統(tǒng)體物審美經(jīng)驗的啟發(fā),正是中國古典美學上述變遷的一處體現(xiàn):宴游賦所包含的諷諫因素,在楚騷傳統(tǒng)滲透中古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下,提供了以正統(tǒng)封建價值觀取代主體情感的思路,以“理”代“情”,形成了對楚騷傳統(tǒng)所抒之情的第一次沖擊,在抒情感懷的傳統(tǒng)之外,諷諫主旨在宴游賦中的確立開辟了阻斷情感的新理路。繼之而出的是玄言賦中以“玄”代“情”的第二次沖擊,兩者之間所開辟出的情感白區(qū),成為山水賦藉以生發(fā)自然體物審美意識的合適場所。
宴游之風由兩漢開出,到建安時期,隨社會時局變更動蕩,新的政治集團重組而出,成為新的文學集團的依托。宴游之風便在此背景下層出無窮,成為建安時期獨特的文學風貌。參與者和后漢文脈的承續(xù),使建安宴游成為上承兩漢、浸淫西晉的一個中介。而渡江之后中原文風得以在江左流傳,并開出南朝齊梁文學的新變之勢,這一完整文學流變線索的完成,是斷然無法拋開建安時期的過渡和相承之作用的。
建安時期宴游之風興盛,為賦作提供了重要題材。摯虞《文章流別論》:“建安中,魏文帝從武帝出獵,賦命陳琳、王粲、應玚、劉楨并作。”(1)吳云:《建安七子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頁。曹氏鄴城之西園,成為后世文人詩文唱和往來中假托之“西園”典范。
與地理意義上幾經(jīng)變易的“西園”不同(2)揚雄《羽獵賦》、漢靈帝、建安文人的西園及園中宴游所提到的“西園”并非同一對象。揚雄的西園,在長安城西,應是上林苑的組成部分;漢靈帝的西園應在洛陽城的西面;而建安時期的西園,應在曹操早期建都的河北鄴城。同時,原始西園宴游與其后漸成典故而更多地被文人假托借用之“西園”之間存有不同:一個是“西園”,而一個則是“西園”之用。按本文所關注的“自然審美經(jīng)驗生成”這一核心,順著建安曹氏之西園發(fā)展下去的文人詩文唱和假托之西園,雖數(shù)量繁多,實則與文章所關注的問題相去甚遠。,文學意義上的“西園”涵蓋了不同地理方位里實存或者虛擬的空間,形成古典文學特有的“西園”主題。西園宴游在史書中的記載見于后漢時期,《后漢書》載:“靈帝于宮中西園駕四白驢,躬自操轡,驅馳周旋,以為大樂?!?3)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一三》,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42頁?!稌x書》描繪西園之景:“園中果木成林,又有鳥獸麋鹿。”(4)房玄齡等:《晉書·郭文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83頁。西園宴游在《晉書》《北齊書》《北史》里皆有記載“晏于西園大營第室”(5)房玄齡等:《晉書·陸云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92頁?!懊C宗曾與群臣于西園燕射”(6)李百藥:《北齊書·列傳第三三》,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561頁?!靶⒄褔L與功臣西園宴射”(7)李延壽:《北史·列傳第四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19頁。,大體亦為帝王與群臣文士的宴集游覽之所。
揚雄《羽獵賦》描寫入西園畋獵之景最為夸飾:
于是天子乃以陽龜,始出虖玄宮。撞鴻鐘,建九□。六白虎,載靈輿。蚩尤并轂,蒙公先驅。立歷天之旗。辟歷列缺,吐火施鞭。萃傱沇溶,淋離廓落,戲八鎮(zhèn)而開關……入西園,切神光。望平樂,徑竹林。蹂蕙圃,踐蘭唐。舉烽烈火,轡者施技,方馳千駟,狡騎萬帥。虓虎之陳,從橫膠轕。猋拉雷厲,驞駍駖磕。洶洶旭旭,天動地岋。羨漫半散,蕭條數(shù)千里外。(8)蕭統(tǒng)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頁。
賦家運用聲、色、數(shù)量和神話典故等技巧,極盡夸飾鋪張地描畫武帝廣開上林、入西園畋獵的浩蕩出行隊伍??梢钥闯?,西園在漢時和上林苑一樣,是在自然中圈定范圍,畫地為苑,然后再陸陸續(xù)續(xù)營建宮殿樓閣、充實珍禽異獸而成,人工興建的痕跡散落在廣袤的自然之中。
建安時期的西園宴游以曹氏父子及以建安七子為首的文士為主。賦作中著名者有陳思王植為詠建安十五年(210)冬西園中銅雀臺的建成所作《登臺賦》。據(jù)陳壽所記:“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9)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曹植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57頁。在曹丕所作《登臺賦序》中也有相關記述:“建安十七年春,上游西園,登銅爵臺,命余兄弟并作……”此外,以曹氏兄弟為主的文人集團的詩作中也留存有西園宴游的記錄:“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10)曹植:《公宴詩》,出自逮欽立輯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13頁?!傲汲絾⒊豕?jié),高會構歡娛。”(11)曹丕:《孟津詩》,出自逮欽立輯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09頁。這些都可與西園賦作形成對照。
此外,南皮宴游是建安時期的又一重要宴游活動。南皮,據(jù)《地理志》為縣名,屬渤海?!独ǖ刂尽吩疲骸肮誓掀こ窃跍嬷菽掀たh北四里,漢南皮縣也?!?12)李泰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校》,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74頁?!妒酚洝酚小皣耗掀ぁ钡恼f法(13)司馬遷:《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16頁。。南皮進入文學領域是在建安十六年(211)五月,曹丕組織南皮之游,參與者有吳質、曹真、曹修、繁欽、楊修以及建安七子中的大多數(shù)。曹丕在其《與朝歌令吳質書》中,以留戀的筆觸回憶這次宴游: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14)蕭統(tǒng)編,海榮、秦克標校:《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頁。
書信寫于212年,當時阮瑀已經(jīng)去世,只留徐、陳、應、劉,曹丕借回憶昔日宴游之景表達“節(jié)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的慨嘆。而對于當時生者的重游,作者描寫道:
方今蕤賓紀辰,晨風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于后車。
上述語句表現(xiàn)了第二次南皮之游的景象,其中“文學托于后車”反映出文士作為宴游的重要參與者,隨宴游的舉行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宴游賦的重要來源。曹丕又在四年后的《與吳質書》中感嘆道: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15)蕭統(tǒng)編,海榮、秦克標校:《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344頁。
從曹丕所記分析可見,南皮宴游已頗為頻繁和成熟,后世詩文中也有“罷南皮之馳射”(16)魏征:《隋書·列傳第二八》,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548頁?!澳掀ど滹魵w”(17)陳子良:《游俠篇》,《全唐詩(卷三十九)》,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31頁。“如在南皮奉勝游”(18)徐鉉:《陪王庶子游后湖涵虛閣》,《全唐詩(卷七百五十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65頁。等說法,“南皮”成為表現(xiàn)宴游之樂的文學典故。
西園、南皮之游與漢代上林宴游有較大區(qū)別。上林苑宴游秉承嚴格的儀禮,帝王的威儀籠罩宴游始終,且稍犯即禍,宴游中公文式的宴的成分更明顯,徹底的自在之游還未出現(xiàn)。至南皮之游時,應合了統(tǒng)一帝制瓦解、天下三分而各自為主的社會現(xiàn)實,宴游的威儀性質有所下降,文人集團性質更加明顯。正如上文所分析曹丕《與吳質書》中所寫:“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毖缬沃畼肥橇鲃拥脑旗F,而始終伴隨其間的是深深的物是人非的遷逝之情。較之上林單一的應制之作,建安時期西園及南皮宴游更加具備醞釀適合入詩入賦、適合經(jīng)由文學表達的情感的條件。
西園、南皮成為開拓文人情感趨于多層次化和立體化的文化地理空間。這一環(huán)節(jié)具有兩方面的積極效果:一方面,對于中國緣情傳統(tǒng)而言,以曹氏兄弟及建安七子為核心的文人集團,以時代文學主流的位置親歷了這些游覽活動,接受物象對觀照者心智的觸發(fā),磨礪了審美感知更為敏銳的觸覺。由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慨嘆之始,中國緣情理路由屈騷而大開,楚騷傳統(tǒng)攜帶著抒情的基質,再由漢一代與賦體文學結合,產(chǎn)生了汪洋滋肆的騷賦,所抒發(fā)的情感內容有了哀嘆時運、憑吊古人、世事炎涼等新趨向。而漢末至魏晉更是因為時代變遷、人生艱難,賦者將主體感知撕裂得更加細密。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內容,正是在這樣層累式的運動中得以擴充和發(fā)展。賦體文學的這一貢獻加快了文體革新的進程,促使文人尋求新的更加適合情感抒發(fā)的文體形式,漢魏五言詩的產(chǎn)生即以此為背景。另一方面,則在于對中國傳統(tǒng)體物審美意識的開拓。攜帶更加敏銳的審美感知能力和更為立體的審美心智的文人,從事包括西園、南皮以及其他無名的宴游在內的文學活動,即把心智映射到物象本身,自然也便為物象分出更多的審美性質層面,物象的審美品格得以細化。賦家以各自的審美感知觀照宴游中林林總總的物象,開掘了物象以前不被關注的嶄新品格。期間,體物逐漸成為慣常之事,沉淀為審美主體心智中的意識層面的感性認知,在不知不覺中左右著審美主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體物與主體意識相結合,成為主體審美意識的構成要素。
建安時期的宴游活動在開拓文人集團審美意識的同時,依然受客觀因素的制約,是偶發(fā)之事。其真正走向日常生活化并具備主體意識,是在兩晉至南朝時期。西晉統(tǒng)一而于文學上并無心力,晉武帝及司馬氏之后輩們儲心于政治權謀,而少有用心于文學者。與建安時期曹氏父子對文學的大力提倡相比,已是大相徑庭。劉勰評論此間局勢說:“逮晉宣始基,景文克構,并跡沉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膠序篇章,弗簡皇慮,降及懷、愍,綴旈而已?!?19)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時序第四十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78頁。文學頗受忽略,但其發(fā)展在兩晉時期并未停滯,劉勰在《文心雕龍》寫道:“然晉雖不文,人材實盛?!?20)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時序第四十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78頁。文人組織的宴游活動從未停止。不同的是,兩晉至南朝的宴游已經(jīng)從西漢時期的帝王政事之游、建安時期的文人集團之游等多受帝王封禪、文士出行等客觀因素的促發(fā),開始進入人工園林,并進一步過渡成為普遍的滲透于普通文人之間的社會風尚,攜裹了文人自覺的主體意識。
華林與金谷園宴游是兩晉至南朝宴游活動的代表,也是探討宴游賦發(fā)展至兩晉之后對體物審美經(jīng)驗之發(fā)明的恰切線索。作為兩晉文學的重要組成,宴游賦在此間的重要變化在于以下三方面:第一,場所從兩漢、建安時期的自然苑囿過渡到人工園林;第二,性質亦從帝王文臣通過命賦、獻賦連接起來的宴游賦制作體系,轉而滲透在文士的日常生活中,政治氣息減弱而文人性質顯豁;第三,對體物審美意識發(fā)生變化,人工園林成為地理意義自然的嶄新的模擬空間,宴游不僅僅限于帝王宮苑中所圈定的山水風景,而且進入了人工仿制的自然景象,不僅僅只在皇宮別苑中進行,而且得以進入文人士族的私家園林。無疑,隨宴游場所和范圍的擴大,體物作為一種審美方式也得以延伸至日常宴會、游覽等觀照外部世界的活動中,逐漸固化為感性意識,影響著古人對世界的感知。
兩晉時期,社會政治暫時統(tǒng)一,相對建安前后的動蕩征伐,安定的社會生活使園林文化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端螘肪砣脑唬骸拔菏蠈m人猥多,晉又過之,宴游是湎?!?21)沈約:《宋書·志第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25頁。相較前期,兩晉時期的宴游之風愈加興盛。
程咸《華林園詩序》:“平原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作壇,宣宮張朱幕,有詔乃延群臣?!?22)嚴可均輯:《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446頁?!稌x書》載羅憲:“侍宴華林園?!?23)房玄齡等:《晉書·羅憲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53頁。晉朝設有華林園令之職:“光祿勛,統(tǒng)武賁中郎將、羽林郎將、冗從仆射、羽林左監(jiān)、五官左右中郎將、東園匠、太官、御府、守宮、黃門、掖庭、清商、華林園、暴室等令?!?24)房玄齡等:《晉書·職官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21頁。又多有修繕,《晉書》卷一○七記載:“沙門吳進言于季龍曰:‘胡運將衰,晉當復興,宜苦役晉人以厭其氣。’季龍于是使尚書張群發(fā)近郡男女十六萬,車十萬乘,運土筑華林苑及長墻于鄴北,廣長數(shù)十里?!?25)房玄齡等:《晉書·石季龍載記》,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92頁。直至南朝宋時,修繕持續(xù)依舊:“二十三年……筑北堤,立玄武湖,筑景陽山于華林園。”(26)沈約:《宋書·文帝本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5頁。
歷次大規(guī)模的修繕,顯露了華林的人工痕跡,“男女十六萬,車十萬乘,運土筑華林苑”“筑景陽山”等,鑿湖建山等行為被更加頻繁地施用于華林園,使其具備了更多的人工氣息。人工園林開辟了宴游賦新的觀照空間,也成為體物審美意識得以鍛煉并趨于成熟的演練場。
在華林宴游的大量詩賦作品中,賦作多有散軼,且其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詠物賦,多為詩歌體裁。反則是南朝的賦作,為后人提供了反觀華林宴游的線索,如宋孝武帝的《華林清暑殿賦》、裴子野的《游華林園賦》等,均從詠物的角度描繪了清暑殿的宏貌。
宴游朝向人工園林的進入,更加體現(xiàn)在金谷園宴游中。金谷園是西晉初年石崇于洛陽金谷澗所修私家園林。子書中關于金谷的記載較多,可臚舉其要如下。
據(jù)《大唐傳》載曰:
洛陽金谷去城二十五里。晉石崇依金谷為園苑,高臺飛閣,余址隱嶙。獨有一皂莢樹,至今郁茂。(27)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72頁。
又因金谷水,即“梓澤”流經(jīng)其東南側,故而取名金谷園,戴延之《西征記》曰:
梓澤,去洛城六十里。梓澤,金谷也。中朝賢達所集,賦詩猶存,是石崇居處。(28)《藝文類聚》,出自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88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986年版,第1024頁。
《金樓子》記載:
石季倫篤好林藪,有別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澗中有水碓土窯。(29)蕭繹:《金樓子·自序篇》,出自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90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986年版,第429頁。
《晉書》載:
時征虜將軍石崇河南金谷澗中有別廬,冠絕時輩,引致賓客,日以賦詩。(30)房玄齡等:《晉書·劉琨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84頁。
石崇本人更是頗以金谷園為榮,其《金谷序》寫道:
余有別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蚋呋蛳?,有清泉茂樹眾果竹木草藥之屬。
又在《思歸引序》中提及:
余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弱冠登朝,歷位二十五年。年五十以事去官。晚節(jié)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河陽別業(yè),制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柏木幾十萬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yǎng)魚鳥;家有素伎,頗有秦趙之聲。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31)石崇:《思歸引序》,出自嚴可均輯:《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427頁。
有限的文字記載顯露了金谷別廬的些許大概。石崇以金谷園作為游燕集會之所,召集文人賦詩吟詠,留下很多文壇故事。元康六年(296),眾人在金谷別苑為石崇出任鎮(zhèn)下邳一職送行,達到金谷文人集會的高峰。石崇的《金谷詩序》完整地記載了這次餞行游宴: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jié)監(jiān)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虻歉吲R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虿荒苷?,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箸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32)嚴可均輯:《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35頁。
從序文可知,此次宴游場面盛大,“凡三十人”?!稌x書石崇傳》稱之:“送者傾都?!?33)房玄齡等:《晉書·石崇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24頁。宴游的活動有登高、水濱列坐、飲酒鼓吹、賦詩敘懷等,所抒之情也以“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的人生詠嘆為主。送別之時,對時光易逝、離合倏忽的慨嘆以及及時行樂、暢游山林以慰藉變數(shù)無常之人生,這種復合著憂愁與超脫的多元情緒,成為金谷宴游思想情感的基調。這種情感資源,成為金谷在文學發(fā)展史上產(chǎn)生影響的重要因素之一。南朝梁江淹就曾藉此典故引入其《別賦》: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知離夢之躑躅,意離魂之飛揚。爾乃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34)嚴可均輯:《全梁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56頁。
將金谷之游作為離愁別緒的文學典型,也不為過。此外,金谷吟詩作賦之景象的記錄,同樣成為西晉著名的文學現(xiàn)象而影響著時代文學之風尚?!顿e退錄》卷四載:
梁王、魏帝、金谷、蘭亭又皆于游燕之際以賦詩,作賦不成者罰酒。(35)趙輿時:《賓退錄(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7頁。
《金樓子·雜記篇》載:
高貴鄉(xiāng)公賦詩,給事中甄歆陶成嗣各不能著詩,受罰酒。金谷聚前,絳邑令邵滎陽中牟潘豹沛國劉邃不能著詩,并罰酒三斗。(36)蕭繹:《金樓子·雜記篇》,出自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90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986年版,第836頁。
金谷宴集的眾多文士中保留有詳細記載的已不多,參加者的具體身份已經(jīng)無法一一確定(37)也有學者考訂認為:“石崇、潘岳、杜育、劉琨、歐陽建五人外,沒有材料可以幫助我們判斷其他人是否參加了金谷游宴。”參見張金耀:《金谷游宴人物考》,《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第128-132頁。,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到金谷時期,宴游中濃厚的文人氣息已經(jīng)漸漸取代了漢代及建安時期甚至西晉華林宴游中的帝王色彩,而多了幾分文人集團之競賽、唱和?!妒勒f新語箋疏》載:“謝公云:‘金谷中蘇紹最勝?!庇嗉五a先生箋疏曰:“紹是石崇姊夫,蘇則孫,愉子也?!?38)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賞譽第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頁;第290頁?!妒勒f新語箋疏》載:“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已敵石崇,甚有欣色。”(39)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賞譽第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頁;第290頁。從以蘇紹為最及王愷石崇以文學集子作為斗富參照標準的記載中可見,金谷眾文人之間競相比詩賽賦的風氣正盛,以至于幾十年后王羲之記載蘭亭宴游之事,依稀可見金谷之遺風: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莫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娛目騁懷,信可樂也。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矣。故列序時人,錄其所述。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40)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出自嚴可均輯:《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57-258頁。
在宴游文學的歷史上,金谷可以說是一個捩轉的節(jié)點,以之為分界,原有以帝王為核心的宴游開始轉向以文人集團為主參加的酬唱、競賽、賦詩飲酒的活動;原有宴游所附帶的強烈的政治色彩也逐漸褪色為文人雅集的清談之光,在一定程度上啟發(fā)著玄言賦的先聲。
宴游向人工園林的進入,意味著宴游賦獲得了更為廣闊的場所,體物審美觀照范圍從帝王皇家園囿擴至文人士族的人工園林,而在宴游賦逐漸通俗化和日?;倪^程中,體物審美意識也漸漸滲透到普通文人的日常生活層面,不再為漢代帝王和擅長作賦的朝中大臣專享。以這種方式,體物審美意識得以在日常審美中成為無意識的感性體驗,與體物審美意識沿詠物賦一支的強化理路形成對應。
殆至南朝,審美觀照意義上的宴游發(fā)生新的嬗變。繼走入人工園林之后,宴游再次延伸向文人士族以及日常生活層面。南朝尤其是齊梁時期,文人士族興盛,文人集團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宴游不再只是帝王召集而群臣應和之事,更多地成為文人集團或者士族內部的私人聚會,在相互聚集酬答、競賽和評議之中走下廊廟,走進士族園林,少了廟堂的穆穆雅音,多了幾分文人的清談風雅,體物審美意識亦再次得以鞏固。
宴游之主觀目的非在審美,卻在客觀上對審美意識的積累起到了積極作用。具體而論,這一貢獻體現(xiàn)于三個方面。
詠物賦中體物方式是平面的、靜止的,物象在主體的審美觀照中還只是水平層面的展示,景物之鋪排、詞藻之堆砌都要在賦家水平視野中進行,以至于陸時雍為之慨嘆道:“夫詠物之難,非肖難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難?!?41)陸時雍:《詩鏡總論》,出自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02頁。而宴游賦則更進一步,重視對象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在環(huán)境的映襯之中凸顯對象的面貌特征,從而使體物具有了立體感和層次性。如揚雄《羽獵賦并序》以“東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傍南山。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濱渭而東,周袤數(shù)百里”(42)嚴可均輯:《全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23頁。,描寫廣開上林之后的規(guī)模域界,交代上林的環(huán)境,為下文對上林品物風貌的鋪排提供了背景。又如陳思王曹植《節(jié)游賦》對北園宴游背景及環(huán)境的描述:
建三臺于前處,飄飛陛以凌虛。連云閣以遠徑,營觀榭于城隅……仰西岳之崧岑,臨漳滏之清渠……于是仲春之月,百卉叢生。萋萋藹藹,翠葉竹莖。竹林青蔥,珍果含榮。凱風發(fā)而時鳥歡,微波動而水蟲鳴。(43)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30頁。
此文在開篇交代北園的地理及自然環(huán)境,以三臺、云閣、西岳、靈后之所處等宏偉景觀襯托自己游居之所的平實普通。
對比詠物賦而言,宴游賦的這一體物特征提升了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自然品格。中國古典美學的流轉基于審美意識而實現(xiàn),故而西方式以概念為主導的美學運思在中國古典美學里被取代以感性審美意識對審美行為及美的創(chuàng)造活動的支配。體物質素正是龐雜的審美意識中的一個維度。詠物賦啟發(fā)了這一維度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域,使之與賦體相結合,獲得極大的展示空間。而宴游賦則深化著詠物賦開啟的體物向度,使之獲得審美縱深,自然外物不再是平面的、單向度的符號,而是可作多側面觀瞻,進而在讀者想象中立體化,自然的情致也得到更加全面的挖掘。詠物賦拓展了體物審美意識的水平域界,而宴游賦則挖掘了其立體縱深。
這一特征被游覽賦繼承而去,使環(huán)境描寫在體物中占據(jù)了更多的分量。魏王璨《登樓賦》中的環(huán)景描寫可借以分析: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攬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華實蔽野,黍稷盈疇。(44)蕭統(tǒng)編,海榮、秦克標校:《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頁。
作者在荊州投奔依附劉表,登麥城城樓,觀遼闊土地,慨嘆“信美而非吾土”,抒發(fā)“悲舊鄉(xiāng)”的情思以及不因“窮達而異心”的志向。作者以麥城城樓為觀照中心,分別以挾、倚、背、臨等動詞表明“清漳之通浦”“曲沮之長洲”“墳衍之廣陸”“皋隰之沃流”與城樓的方位關系,營造出信美之景。自然物象為下文賦家借景抒懷提供鋪墊,成為容納情感流淌奔涌的場所。
從詠物賦靜態(tài)的體物到宴游賦中客體引領主體的視野移步換景,具有了一定的主動性,物象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主體審美感知和審美結構的變化。作為寫作方法之一,布局在體物中的重要性為賦評家共識,歷代賦話中涉及作賦技巧的,多有對布局的講解。魏謙升講賦之結構時強調:“大杗細角,必構眾材。茅檐廣廈,效伎呈才。匪徒目巧,亦恃心裁。千門萬戶,炤爛崔嵬。如五鳳樓,如銅雀臺。風雨不動,實實枚枚。”(45)轉引自何沛雄校點:《賦話六種》,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24頁。賦之篇章裁制,也反映在體物中對物象之不同部位以及物象之間方位關系的處理上。體物賦在處理方式上常依照地理方位關系進行,水平展開,物象靜止、被動地接受賦家筆觸。而宴游賦出于文士雅客在園林中或宴或游、吟詩作賦的特點,在體物方式上從靜止轉向移動性的對物象的流動觀照。
在《羽獵賦》中,體物的流動性表現(xiàn)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天子乃以陽龜,始出虖玄宮”之時,此階段賦中的體物集中在對天子出獵圖的宏大場景進行描寫?!叭肿鋳A道,斬叢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經(jīng)營酆鎬,營合圍會”是寫出行準備;“立歷天之旗,曳梢星之旃,霹靂列缺,吐火施鞭,車騎云會,登降闇藹”是寫出行隊伍的龐大陣勢,表現(xiàn)出蓄勢待發(fā)的文學張力。第二階段是畋獵之時:“移圍徙陣,浸淫蹵部。曲隊墊重,各按行伍。壁壘天旋,神抶電掣。逢之則碎,近之則破。鳥不及飛,獸不得過。軍驚師駭,刮野掃地?!边@表現(xiàn)出狩獵隊伍所向披靡的無敵之勢。第三階段則定位于狩獵的豐碩戰(zhàn)果以及歸來后的宴集慶賀:“于是禽殫中衰,相與集於靖冥之館,以臨珍池。灌以岐梁,溢以江河。東瞰目盡,西暢亡涯。隨珠和氏,焯爍其陂……於茲乎鴻生巨儒,俄軒冕,雜衣裳。修唐典,匡《雅》《頌》。揖讓於前,昭光振耀,蠁曶如神?!?/p>
三個階段都以流動的筆觸,將羽獵的動態(tài)景象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且三個階段以羽獵事件發(fā)展次序為線索,各階段之間轉換自然,也形成另一層面的流動之景。體物方式的改變帶來新的審美效果,宴游賦中的體物更加講求結構布局,以流動性的觀照視角轉換部類,使體物更加趨于開闊,物象的狀貌得以更為細致完整的展示。
又如張協(xié)《洛褉賦》描寫三月三游覽:
臨崖詠吟,濯足盥手……集乎長洲之浦,曜乎洛川之曲。遂乃停輿蕙渚,稅駕蘭田……朱幔虹舒,翠幕蜺連。羅樽列爵,周以長筵。于是布椒醑薦柔嘉,祈休吉蠲百疴。漱清源以滌穢兮,攬綠藻之纖柯,浮素卵以蔽水,灑玄醪于中河。(46)嚴可均輯:《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907頁。
將洛水三月三褉游的場景放置于游動的觀照之下,依次寫了游覽途中“臨崖”“長洲之浦”等景象,以及中途列筵休息和洛水之濱的祈福。
楚騷傳統(tǒng)進一步淡出賦體表現(xiàn)空間,為玄理的介入提供了條件,是山水賦誕生的必要準備。諷諫主題在宴游賦中占據(jù)較大分量,王芑孫《讀賦巵言》專立“諷諭”條,評曰:
微辭宋玉,隱語淳于?!陡嗜贰队皤C》,《上林》《子虛》。主文風刺,匪直匪愚。聽者神聳,言者罪無。轉圖從諫,治邁唐虞。方內圓鑒,其能入乎。(47)何沛雄校點:《賦話六種》,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26頁。
將“風刺”作為一種獨立的風格加以稱贊。《史記》卷一一七評《子虛》《上林》二賦的諷諫筆法曰:
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諫。(48)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72頁。
諷諫作為宴游附屬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旨之一,在漢代思想中有合適的生長土壤。漢代思想體系很大程度來自于對原始儒家及原始道家思想的改造與利用,其中儒家部分是將原始儒家原本道德本質主義性質的思想及價值體系置換為基于陰陽五行觀念的以德配天,主體道德自覺決定論被置換為宇宙中心主義之下的天道決定論,將原本人倫性的“道德”置換為形而上的“天”,從而強調“天”的意志的規(guī)約及征兆,符命、讖緯之說盛行。諷諫是漢代儒學改造的必然產(chǎn)物,成為規(guī)諫帝王行為皈依天之意志的政治行為,滲透在包括宴游在內的一系列政治生活中,并成為指導這些活動的行為標準。孝文時大臣賈山作《至言》篇便以諷諭收尾:
陛下與眾臣宴游,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夫游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49)嚴可均輯:《全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51頁;第523頁。
以“游不失樂”作為宴游的標準,被視為與“朝不失禮”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把缬巍焙汀胺秸⒄撟h”并列作為“軌事之大者”的兩個方面。諷諫作為價值評判行為,在政治生活中起著校正和警醒作用,還可見于三國魏王朗的《諫文帝游獵疏》:
夫帝王之居,外則飾周衛(wèi),內則重禁門。將行,則設兵而后出幄,稱警而后踐墀,張弧而后登輿,清道而后奉引,遮列而后轉轂,靜室而后息駕。皆所以顯至尊,務戒慎,垂法教也。近日車駕出臨捕虎,日昃而行,及昏而反,違警蹕之常法,非萬乘之至慎也。(50)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15頁;第130頁;第130頁。
陸云的史實:
晏于西園大營第室,云上書曰:“臣竊見世祖武皇帝臨朝拱默,訓世以儉,即位二十有六載……厚戒豐奢……而世俗陵遲,家競盈溢,漸漬波蕩,遂已成風。雖嚴詔屢宣,而侈俗滋廣……清河王毀壞成宅以奉詔命,海內聽望,咸用欣然。臣愚以先帝遺教日以陵替,今與國家協(xié)崇大化、追闡前蹤者,實在殿下。先敦素樸而后可以訓正四方;凡在崇麗,一宜節(jié)之以制,然后上厭帝心,下允時望。(51)房玄齡等:《晉書·陸云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78頁。
以上王朗和陸云的上書分別從“顯至尊,務戒慎,垂法教”和“先敦素樸而后可以訓正四方”的角度對帝王進行諷諫。陸云之意尤顯,先以武帝訓世以儉為榜樣,對比“侈俗滋廣”的社會現(xiàn)實,繼而又以清河王節(jié)儉為例,諫以“先敦素樸而后可以訓正四方”的主旨,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而在文學尚且作為意識形態(tài)之附屬時,諷諫向賦文學的滲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這一規(guī)則表現(xiàn)在作賦之法中:“故賦之為道,重象尤宜重興;興不稱象,雖紛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能無為識者厭乎?”(52)揚雄:《羽獵賦并序》,何沛雄校點:《賦話六種》,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42頁。將興象與興意的對稱相符作為賦之“道”,也表現(xiàn)在具體賦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中: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武帝廣開上林……游觀侈靡,窮妙極麗……故聊因《校獵賦》以風。(53)嚴可均輯:《全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51頁;第523頁。
揚雄作《羽獵賦》,正是基于其內心懷抱“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和“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的理解。
盡管宴游賦作中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抒情感懷之作,如曹植《節(jié)游賦》“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諒遺名之可紀,信天命之無?!?54)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15頁;第130頁;第130頁。和《感節(jié)賦》“恐年命之早零”(55)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15頁;第130頁;第130頁。,然而,諷諫主旨在宴游賦中的確立卻在抒情感懷的傳統(tǒng)之外,開出了阻斷情感的新理路。雖然沿楚騷傳統(tǒng)一路走來的抒情感懷之作,依然是賦文學乃至中古時期文學整體的主流,然而體現(xiàn)在宴游賦中諷諫主旨對緣情傳統(tǒng)的有限替代,卻在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嬗變之途中具備深遠的意義。宴游賦所包含的諷諫因素,正是在楚騷傳統(tǒng)滲透中古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下,提供了以正統(tǒng)封建價值觀取代主體感情的思路,以“理”代“情”,形成了對楚騷傳統(tǒng)所抒之情的第一次沖擊,繼之而出的,是玄言賦中以“玄”代“情”的第二次沖擊,為山水賦寄以生發(fā)自然體物審美意識提供了合適觸媒。
同時,宴游之風在漢代開闊的時代氣魄下開出,這一起于帝王、延及無數(shù)士族文人的活動,最終影響到文學的通變。劉勰所標定之“楚漢奢而艷”(56)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通變第二十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0頁。,一定程度上即取證于上林苑宴游書寫所得的賦作??芍暧^上的文風演變,終究要落實為主體行為、心智的變化才能得以緩慢完成;而宏觀上審美意識的流轉,更需要不斷變換著心智和觀念的主體,在各自細碎的生活中修成正果。上林、西園、南皮、華林和金谷所代表的宴游文學活動,促發(fā)了兩漢至兩晉諸多文學集團的創(chuàng)作活動,為生發(fā)新的賦作題材、引入新的體物因素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