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晶
(中國科學院 分子細胞科學卓越創(chuàng)新中心,上海 200031)
基礎研究的成果是一種公共財富,它具有公共物品的特征,即非競爭性(原有消費者從物品中得到的效用不會因為新增加消費者的消費而減少)和非排它性(對于拒絕為該物品付費的人無法將其排除在該物品的受益范圍之外)[1,2]。對基礎研究的重視和投入,可以視作是國家為保持經濟社會發(fā)展核心動力的公益性和戰(zhàn)略性投資,需要政府的引導和支持。政府主管部門雖然不直接產出基礎研究成果,但仍然是基礎研究最重要的決策主體和投資主體,本文將其稱為宏觀實踐主體。
作為宏觀實踐主體,政府主管部門既要推動自由探索和目標導向的有機結合,又需要兼顧穩(wěn)定支持和競爭擇優(yōu)的資助方式,更需要考慮長期投入和加快供給的效益平衡。建議可從以下4個方面著重考慮。
基礎研究堅持以人為本,應當在我國優(yōu)勢科研領域加快建立一批科學家工作室,增加對“人”的支持,遴選并培養(yǎng)一批具有國際視野和水準的頂尖科學家群體。以美國霍華德·休斯醫(yī)學研究所(The 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 HHMI)為例,其理念是“支持人,而非項目”,即在生物與醫(yī)學界選聘有新穎想法和有影響力的科學家,并提供靈活、長期的資金支持研究團隊,而不對具體研究方向和研究內容進行限制。在這種模式激勵下,霍華德·休斯醫(yī)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在全球范圍內成為推動生物與醫(yī)學前沿基礎研究與應用基礎研究不可忽略的力量。
科學家工作室的模式應當重點圍繞領軍人才配置科技資源,并賦予其在團隊組建、立項選題、經費使用以及資源配置等方面的自主權,讓領軍人才可以充分釋放創(chuàng)新活力,并集中精力進行前沿性和原創(chuàng)性探索。例如,因發(fā)展基因編輯技術而蜚聲國際的美國博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張鋒實驗室,目前共有包括10名博士后和10余名工作人員在內的約30位成員,并且工作人員按照實驗研究、學術論文、計算機技術、知識產權事務、實驗室運行等進行了高度的職責細分,是極為專業(yè)化和精細化的研究團隊。這種形式的團隊配置有利于將領軍人才從冗繁的具體事務中解放出來,有利于其更多地圍繞科學本身進行思考。
科學家工作室的模式在某種程度上與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ECD)提出的“卓越研究計劃”相似,一方面采用競爭擇優(yōu)的方式遴選資助團隊,另一方面借鑒穩(wěn)定支持的方式向其提供長周期和大體量的資金支持,可視作是一種競爭擇優(yōu)機制下的穩(wěn)定支持[3]??梢钥闯?,這種模式讓頂尖科學家能夠潛心治研,向最具有挑戰(zhàn)性的科學問題發(fā)起沖擊,較為適合用于自由探索類基礎研究。
李克強總理在今年“兩會”上提出的“實行重點項目攻關‘揭榜掛帥’,誰能干就讓誰干”。對于目標導向類基礎研究,可以探索直接委托基礎研究機構承擔重大科研任務的機制。
設置委托式重大項目有三點值得考慮。首先,要牢牢把握立項的優(yōu)先領域[4],組織行業(yè)界、學術界、戰(zhàn)略研究機構、政府主管部門等共同研討戰(zhàn)略發(fā)展方向,多方凝練經濟社會發(fā)展和一線的重大科學問題,從解決實際問題和共性難題的角度確定選題。例如,上海市目前啟動的“國際人類表型組計劃”“硅光子”和“腦科學與類腦智能”等市級科技重大專項,與形成生物醫(yī)藥、集成電路、人工智能“上海方案”的國家使命是緊密相關的。其次,要合理把握項目體量,保持適度的投資規(guī)模,避免拼湊和打包,保證一定的競爭性和參與度。最后,要準確把握承擔機構的資質與角色,遴選績效突出、信用良好、能力出眾的基礎研究機構進行委托,在任務設置和團隊組織上賦予其一定自主權,同時要求其在項目管理和條件支撐上進行保障。
以中國科學院戰(zhàn)略性先導科技專項為例,在立項之初,各專項的科學問題和研究目標均經過廣泛的研討和高度的凝練,并接受了咨詢委員會與國內外同行專家的評議;在專項執(zhí)行過程中,以首席科學家/領銜科學家和專項依托單位為核心,采取“一辦兩線三組”——即專項辦、學術線、行政線、總體組、協調組和監(jiān)理組——的管理機制,切實履行好科技任務的實施。作為參考,委托式重大項目可以借鑒和發(fā)展這樣一種目標清晰、產出明確、責任到位、各司其職的模式。
唐玉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實在抱歉,那天,我蒙蒙眬眬地感覺四周不停地顛簸搖晃,就像地震了一般,后來又感覺一陣窒息,我在窒息中醒來,一睜眼,就發(fā)現自己正被一只怪物攜著向前跑,我很害怕,于是拔出刀,割斷了它的脖子?!?/p>
20世紀以來,我國基礎研究經費持續(xù)增長,但是就其投入來源看,仍存在結構性不足。2014年我國基礎研究經費中,政府投入占到76.8%,而2015年美國聯邦和地方政府在基礎研究經費投入的占比為47.1%,企業(yè)則達到27.2%[5]。顯而易見,在我國經濟發(fā)展進入新常態(tài)、經濟下行壓力增大的現狀下,基礎研究單靠“吃皇糧”是難以長足發(fā)展的,應當拓寬基礎研究經費投入渠道,積極引導多元化投入機制,鼓勵企業(yè)加大對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的投入力度,鼓勵社會資本投入基礎研究,支持社會各界設立基礎研究捐贈基金。同樣以美國博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為例,其2018年收入約4.6億美元,其中慈善基金會占比36%、聯邦政府項目占比30%、產業(yè)界占比18%、捐贈及其他來源占比16%,多元化帶來的高投入對于建設國際頂尖科研機構、催生重大科技創(chuàng)新成果的作用可見一斑。
誠然,由于基礎研究具有公益性和戰(zhàn)略性的特點,加之基礎科學成果的非競爭性、非排他性和溢出性,部分企業(yè)因不能獲得全部收益而不愿投入基礎研究。因此,需要政府主管部門進一步加強政策導向和激勵措施,例如采取減費降稅、研發(fā)費用加計扣除等方式。同時,加強“牽線搭橋”的指導、拓寬“借船出海”的思路,探索共建新型研發(fā)機構、聯合資助、慈善捐贈等措施。
我國在引導多元化投入上已經邁出步伐。例如,上海市在“科改25條”基礎上出臺《關于促進新型研發(fā)機構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若干規(guī)定(試行)》,包括以人工智能與高性能計算系統等研究方向為基礎、專注開展基礎研究的上海期智研究院在內的若干新型研發(fā)機構相繼揭牌。又如,2018年10月,西湖大學正式成立,這是一所由社會力量舉辦、國家重點支持的非營利性的新型研究型高校,由杭州市西湖教育基金會舉辦。
近年來,政府主管部門聚焦深化科研項目和經費管理改革,出臺了多項針對性舉措。從放開項目預算調劑權限,到推出經費使用“包干制”,從簡化基礎研究項目任務書和預算書,到落實法人單位和科研人員的經費使用自主權,越來越靈活的經費使用機制使科研人員有充足時間心無旁騖地開展科學研究,真正實現讓經費為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服務。
繼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率先在2019年起批準資助的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中試點實行“包干制”之后,更多的地方政府科技主管部門也開始推行經費“包干制”。例如,上海市在2019年度“科技創(chuàng)新行動計劃”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中,選擇部分高校和科研院所開展科研項目經費使用“包干制”改革試點。經費使用“包干制”讓項目負責人有了更大的自由度,也更符合科研規(guī)律,契合了科學研究特別是基礎研究具有的探索性、創(chuàng)造性和結果不確定性等特點。可在總結試點經驗的基礎上,盡快推動經費使用“包干制”在大部分科研項目中的實施。
相應地,從事基礎研究活動的科研院所和高校則稱之為微觀實踐主體,它們是基礎研究最基本的執(zhí)行主體和創(chuàng)新主體,在第一線承擔產出成果、培育人才、振興科學的任務。
作為微觀實踐主體,科研院所和高校既需要遵守宏觀實踐主體的政策要求,又具備相對自主的治理體系,其中尤以激發(fā)科學家共同體的主觀能動性和創(chuàng)新活力為核心??蓮囊韵?個方面著重考慮。
科研院所和高校對于杰出科學家個體的吸納、造就和關愛,是實現前瞻性基礎研究、引領原創(chuàng)性成果突破的關鍵。首先,要有識才的慧眼。聚天下英才而用之,既要從優(yōu)勢學科和研究領域出發(fā),去挖掘符合自身戰(zhàn)略規(guī)劃和發(fā)展需求的人才,也要不拘一格,接納新興方向領域具有交叉學科背景的人才;既要放眼全球,通過海外高層次人才計劃等豐富智力資源,也要扎根本土,為國內成長的優(yōu)秀中青年科研人員打通上升渠道。其次,要有育才的良方。培育和成就人才,要在規(guī)模性擴張、結構性優(yōu)化和個體化提升之間保持平衡,切實保障對每一位引進人才做到足夠的關注,同時要拿出制度性的舉措,指導和幫助其穩(wěn)健的成長。最后,要有愛才的誠意。要尊重科學家的個性,做好團結和引領,使不同的發(fā)現和成果得到同樣的承認和尊重,還要在管理和支撐上做好服務,使人才全身心從事科研工作。
以本單位為例,研究組長(PI)中既有來自海外引進的,也有來自本土培養(yǎng)的,在培育和支持機制上一視同仁。對于新建立的研究組,研究所會給予其6年期的穩(wěn)定支持,同時指定2-3位相近領域的資深研究員作為“導師”,在學術方向把握、科研項目申報、科技論文撰寫、實驗室運行管理等方面提供指導。此外,這些研究組在起步階段會接受年度診斷性的評估,聽取研究所專家小組關于選題創(chuàng)新性和課題進展的意見建議,其資源配置不受影響。
科研院所和高校雖然管理架構各有不同、目標定位互有側重,但是都肩負著推進所屬學科領域基礎研究發(fā)展的使命,應當在學術上發(fā)揮更多的主動性。
其一,要加強戰(zhàn)略規(guī)劃。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要不斷凝練創(chuàng)新目標,研究制定學科領域和人才建設的發(fā)展規(guī)劃,減少同質化和孤島化。通過確定機構的定位、有望實現重大突破的方向和未來擬重點培育的方向,明晰規(guī)劃、穩(wěn)步實施,并且將自身的“優(yōu)勢”和學界的“趨勢”相結合,從而在基礎研究的科學競爭中保持優(yōu)勢與活力。其二,要積極自主部署??春每礈是把胤较颉⒂煤糜米憬y籌資源,對關鍵科學問題主動預研。例如,通過自主部署重點項目,鼓勵研究組形成協同攻關團隊,開展創(chuàng)新交叉研究,實現解決重大科學問題、形成團隊攻關的目標;又如,通過自主部署探索項目,資助具有重大原創(chuàng)性和潛在突破前景的工作,實現產出“0到1”式重大原創(chuàng)成果的目標。其三,要主動建言獻策。充分發(fā)揮基礎研究創(chuàng)新主體的優(yōu)勢,把握國家實驗室建設和國家重點實驗室體系完善、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建設、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建設、區(qū)域一體化協同發(fā)展等重大機遇,為政府主管部門出謀劃策、提供建議、貢獻專家,成為可信賴、可依靠的科技智庫。
為了優(yōu)化科研管理、提升科研績效,黨中央、國務院大力推進科技領域“放管服”改革,同時要求強化高校、科研院所和科研人員主體責任。微觀實踐主體在享受改革政策紅利的同時,應當切實擔負起法人責任,加強相關制度建設,保障基礎研究工作的順利開展。
首先,加強項目經費管理。做好項目經費的全過程管理,提高項目經費的使用效益,由科研、財務、資產、審計等管理部門協同合作,加強聯動、做好服務,大力推廣管理制度化、制度流程化、流程信息化,保證科研經費在使用合理合規(guī)的前提下,最大化地產出效益。其次,完善科研評價體系。以客觀性、公正性、科學性為準則,積極探索和實踐諸如代表作論文制度、國內外同行函評與會評相結合、滾動性與周期性相結合的多元評價體系,統籌兼顧、形式互補、各有側重。通過不斷完善評估評價方式,營造良好的學術生態(tài)和工作氛圍,促進基礎科研活動走上健康、有序、持續(xù)發(fā)展的道路。再次,強化科研誠信。恪守科研道德和科研誠信是從事科技工作的基本準則,是履行科技創(chuàng)新使命的基本要求。要切實加強科研誠信建設,建立并完善系統、科學、有效的誠信工作體系,營造誠實守信的科研風尚、嚴謹規(guī)范的科研氛圍[6]。最后,重視科研倫理。在基礎研究探索中,由于其前沿性和不確定性,相應技術和成果被誤用或濫用的風險也隨之產生。要完善科研倫理審查與備案機制,加強對科研項目的事前風險評估,堅決避免有悖于倫理規(guī)范的問題發(fā)生,讓科研人員能夠秉持職業(yè)操守與道德自律,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1]。
現實情況中,有一種將基礎研究視作“純科學”的觀點較為常見,如同萬尼瓦爾·布什在《科學——無止境的前沿》報告中闡述的,基礎研究被描繪為沒有明確應用背景、以好奇心所驅動的科學研究[7]。部分科研人員因此存在基礎研究是以獲得穩(wěn)定資源支持、從事自由探索為主、“為了學術而學術”的思維定勢。然而事實上,試圖將基礎研究單獨抽提出來并和其他的應用研究、技術開發(fā)形成區(qū)分甚至對立,容易失之片面,應該走出這一思維定勢。
從科學研究發(fā)展規(guī)律來看,“基礎研究—應用研究—技術開發(fā)—商業(yè)應用”的傳統線性模型逐漸向“巴斯德象限”所轉變,即在純基礎研究(波爾象限)與純應用研究(愛迪生象限)之外,增添了一類新的研究類型,即應用所引發(fā)的基礎研究(巴斯德象限)[8]。2000年召開的第二次全國基礎研究工作會議上已經明確,基礎研究可以分為探索性基礎研究和戰(zhàn)略性基礎研究,前者以科學家自由探索為主,后者為從國家重大戰(zhàn)略需求出發(fā)開展的研究工作[1]。
因此,對于事物規(guī)律的基本認識、面向應用的理論與技術創(chuàng)新可以在基礎研究的過程中并存,好奇心驅動的自由探索類基礎研究與應用需求驅動的目標導向類基礎研究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
在新形勢下加強基礎研究的實踐中,政府主管部門作為宏觀實踐主體,主要在形成不同類型基礎研究的資助模式、加強基礎研究資源投入的平衡性與充分性上做文章,其作用是改善“大環(huán)境”、創(chuàng)造適合基礎研究蓬勃發(fā)展的氣候;科研院所和高校作為微觀實踐主體,主要在吸引和成就人才、加大學術前沿布局、提供制度性和思想性的保障上下功夫,其作用是營造“小環(huán)境”、涵養(yǎng)適合基礎研究孕育成果的土壤。
顯而易見,微觀實踐主體培育的頂尖人才,可以作為宏觀實踐主體部署科學家工作室的優(yōu)選對象;微觀實踐主體布局的前沿項目,也能夠成為宏觀實踐主體設置委托式重大項目的潛在雛形;在制度上完備、思想上統一的微觀實踐主體,更能保證對宏觀實踐主體投入資源的績效產出。宏觀與微觀兩種實踐主體的同頻共振、相向而行,將有助于我國基礎研究的長久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