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朋娜

（開封文化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初等教育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4）

《詩經(jīng)·商頌》被認為是祭祀先祖的樂歌。關(guān)于其創(chuàng)作年代和作者身份，學(xué)術(shù)界一直眾說紛紜，目前還沒有形成定論。該詩具有很多抒情因素值得研究和分析，這種研究和分析極具價值。《詩經(jīng)·商頌·那》的抒情因素不是直接呈現(xiàn)出來的，而是通過對音樂、舞蹈宏大場面的描寫表現(xiàn)出來的，字里行間充滿了行文者和主祭者對創(chuàng)造出宏偉大業(yè)的祖先的崇拜。通過祭祀場面的莊嚴肅穆以及音樂舞蹈的平正有序，反映了尊尊親親的思想觀念以及人倫常理，抒發(fā)了行文者對祖先的崇敬之情，同時也表達了其對施展抱負、建功立業(yè)的渴求。本文擬對《商頌·那》中音樂、舞蹈用語的含義進行辨析，從這一角度來研究其抒情因素的具體呈現(xiàn)方式。

一、《商頌》相關(guān)研究綜述

（一）古籍記載

《史記·宋微子世家索隱》辨析：“今按，《毛詩·商頌序》云正考父于周之太師‘得《商頌》十二篇，以《那》為首’?！秶Z》亦同此說。今五篇存，皆是商家祭祀樂章，非正考父追作也。 ”［1］（1633）

詩序曰：“自后，政衰，散亡商之禮樂。七世至戴公時，當(dāng)宣王，大夫正考甫，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歸以祀其先王?！赌恰?，祀成湯也。 ”［2］（1430-1431）

正義：“《那》詩者，祀成湯之樂歌也。成湯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制禮作樂。及其崩也，后世以時祀之。詩人述其功業(yè)而作此歌也。 ”［2］（1431）

《詩集傳》云：“七世至戴公時，大夫正考甫得《商頌》十二篇于周太師，歸以祀其先王。 ”［3］（324）

由上可以看出，盡管這四家對《商頌》創(chuàng)作年代和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看法不盡統(tǒng)一，但在《商頌》是祭祀祖先的樂歌，是對祖先豐功偉績的頌揚和贊美這一點上，意見是一致的。先王在成德之后制作禮樂，以此來顯示其德治。祭祀者將這一傳統(tǒng)繼承下來。祭祀體現(xiàn)了后代子孫不忘先王的德行以及對先王的崇拜和敬仰。

（二）文學(xué)史及注釋類作品集中的觀點

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說：“《魯頌》《商頌》《周頌》是春秋前期魯國和宋國用于朝廷、宋廟的樂章。 ”［4］（33）郭預(yù)衡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認為：“是春秋后裔宋國廟堂樂歌。 ”［5］（31）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那》《列祖》《玄鳥》明顯是祭歌，主要是寫歌舞娛神和對祖先的贊頌。 ”［6］（61）

研究文學(xué)史的三位先生在《商頌》的性質(zhì)上達成了一致，即它是祭祀時的樂歌。詩樂舞三位一體，共同呈現(xiàn)在祭奠當(dāng)中。

高亨先生的《詩經(jīng)今注》認為：“這篇是宋君祭祀祖先通用的樂歌。 ”［7］（525）

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提出：“《小序》謂，‘祀成湯’是矣。 但不知何人祀。 ”［8］（362）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指出：“首章是祭祀之始……全詩辭意與周之《有瞽》備舉諸樂以成文者，亦復(fù)相類。”［9］（644）他認為《商頌》是祭祀時的詩，且配以樂。

陳奐《詩毛氏傳疏》認為：“成湯成功作《大濩》之樂，繼世子孫，祀其先祖，作此樂歌也。 ”［10］（69）他也認為《商頌》是祭祀的樂歌。同時認為，成湯時，作《大濩》樂歌，是成湯在顯示自己的武功和宏大基業(yè)，并讓后世子孫繼承這一傳統(tǒng)，不忘胸中抱負，以祭祀先祖的形式牢記抱負。

程俊英在《詩經(jīng)譯注》中說：“這是殷商的后代宋國祀商的始祖成湯的樂歌?！保?1］（675）在該詩注釋的題解中，作者指出了這首詩歌產(chǎn)生的時間、祭祀者和被祭者以及這首詩歌的性質(zhì)。

褚斌杰《詩經(jīng)全注》認為：“這是一首宗廟祭祀的樂歌，是殷商后裔追溯頌美成湯的功烈。詩中寫樂舞場面之盛大，借以表示祭祀的隆重和祭者的虔誠。 ”［12］（442）他比較全面地總結(jié)了《那》這首詩歌的性質(zhì)，并回答了祭者在祭祀誰以及為什么祭祀等問題；同時，強調(diào)了祭祀活動中詩樂舞的結(jié)合，突出了后代子孫對祭祀的態(tài)度和對先祖的情感。

王國維說：“《商頌》蓋宗周中葉宋人所以祀其先王也。 ”［13］（117）

由上可以看出，《商頌》是祭祀祖先的樂歌這一點已成共識，至于“祭祀者和作詩者為誰”，還有不同說法，意見沒有達成一致。

（三）相關(guān)期刊論文中的觀點

江昌林在《〈商頌〉的作者、作期及性質(zhì)》一文中認為：“這是頌揚商族祖先的祭祀歌辭?！保?4］他主要從商族的起源、祖先入手展開論述，并研究了其祭祀制度和各部族之間的關(guān)系。

余三元在《淺析〈商頌〉的文化特質(zhì)》一文中認為：“《商頌》是表現(xiàn)古人所謂‘國之大事’的祭歌?！保?5］他主要結(jié)合殷商制度的宗教特征與禮俗風(fēng)習(xí)、殷商的文化特質(zhì)等展開自己的論述。

趙明在《殷商舊歌〈商頌〉論述》一文中認為：“現(xiàn)存《詩經(jīng)》的《商頌》五首，都是商人祭祀祖先的樂歌?！保?6］他指出，《商頌》五篇描寫的側(cè)重點不同?！赌恰贰读易妗吠癸@了“殷人尚聲”的特點，反映了祭祀禮俗，展現(xiàn)了青銅時代的音響舞容；其他幾篇則是為先祖而唱的贊歌。

“商之遠民深好祭祀，以求神人之和，故而引發(fā)玄鳥生商的神話，以及諸王出師征戰(zhàn)前后的宗廟祭祀。”［17］劉蕻認為，祭祀作為商代的一種習(xí)俗，它寄托了商民的哀思，反映了商民對祖先的敬畏。商民期望以此獲得祖先的庇佑，祈禱自己的事業(yè)一帆風(fēng)順。國家征戰(zhàn)前后都要進行宗廟祭祀。

“《詩經(jīng)》三《頌》的主導(dǎo)傾向是頌人而非頌神，頌時王而非頌前王?！俄灐返淖谥荚凇瘛辉凇拧??！俄灐吩姷母拘再|(zhì)是頌時王之盛德、成功。 ”［18］商民運用音樂舞蹈來祭祀祖先，借以抒發(fā)自己對祖先的崇敬之情，其根本目的還是通過頌揚祖先的豐功偉績來激勵自己，期望未來更加美好。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商頌》屬于祭祀的樂歌。研究者對祭祀意義的認識有所不同，有人認為它是敬先王的，有人認為它是敬神的，這些只能說明他們研究的側(cè)重點不同，而其最終的落腳點是一致的，即祭祀樂歌。

二、《那》的詞義探究

《那》的原文：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 顧予烝嘗，湯孫之將。［3］（324-325）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泵珎鳎骸扳?，嘆詞；那，多也。 ”［19］（176）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猗、那二字疊韻，皆美盛之貌，通作猗儺、阿儺。草木之美盛曰猗儺，樂之美盛曰猗那，其義一也。 ”［20］（1158）這是從韻律上對猗那二字予以解釋的，韻律是他的側(cè)重點，其落腳點還是盛贊音樂的美好。音樂的美好代表社會的安寧和生活的安逸，社會生活美好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現(xiàn)世的國君有德，治國有序。由此可見，對音樂的贊美其實就是對國君的敬重和贊揚。陳奐《詩毛氏傳疏》：“猗於一聲之轉(zhuǎn)，嘆謂之於，下加一言，則曰於乎，亦嘆謂之猗，下加一言，則曰猗與，猗與為嘆詞。與乎皆語詞。嘆，美嘆也，辭，當(dāng)做詞；多，美嘆成湯，多武功以定天下也。 ”［10］（69）他一方面為傳作詞義的解釋；另一方面，通過贊嘆音樂的美盛和場面的盛大來表達對成湯的贊美，這是一種意義的延伸。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猗與，形容樂隊美盛的樣子；與，美嘆詞?！保?1］通過音樂節(jié)奏的恰到好處來說明樂隊演奏技巧的高超。高亨《詩經(jīng)今注》：“猗那，即猗儺。同婀娜，搖擺的樣子?！保?］樂隊安排就緒，開始演奏了。演奏者在剛開始演奏時身體要晃動，以表示自己的投入，這里描寫的是演奏者的形象和神態(tài)。“簡簡”，褚斌杰《詩經(jīng)全注》認為，“形容鼓聲和諧”［12］。 陳奐《詩毛氏傳疏》：“簡簡，大也。 ”［9］（70）由這一用詞可以看出，當(dāng)時世道安穩(wěn)。鼓聲的和諧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和諧，尊尊、親親，人倫關(guān)系和諧。這里贊頌了先祖時代及現(xiàn)世的美好。毛傳：“衎，樂也；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 ”［19］（176）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烈祖猶言顯祖。 ”［20］（1158）孔穎達《毛詩正義》：“烈祖，湯也?！保?1］（1433）在“烈祖”這里，毛傳和正義產(chǎn)生了矛盾，一個解釋為湯的先祖，一個解釋為湯。在解釋為湯的先祖時，該詞包含有武功甚多之意，與“那”照應(yīng)，抒發(fā)了詩作者對先祖的崇敬之情；若指的是湯，則其抒情意味沒有前者濃烈，只能說明現(xiàn)在的祭祀活動是對先祖流傳下來的習(xí)俗的一種繼承。陳奐《詩毛氏傳疏》：“多，美嘆成湯，多武功以定天下也。”這里，不管是對誰的祭祀，都是對先祖的一種頌揚和贊美。

“湯孫奏假，綏我思成。 ”毛傳：“假，大也。 ”［19］（176）孔穎達《毛詩正義》：“湯孫，太甲也。假，升。綏，安也。 ”［21］（1433）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假與格一聲之轉(zhuǎn)，故通用。假者，假之假借；格者，佫之假借，凡神人來至曰假，祭者上至乎神亦曰假?！疁珜O奏假’指祭者致神之謂也。 ”［20］（1158-1159）“思成”，孔穎達《毛詩正義》：鄭箋“乃安我心所思而成之”［21］（1433）。 其含義為：通過對先祖的祭祀來祈禱先祖庇佑我抱負得以實現(xiàn)。高亨和程俊英也主此說。從這點上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先祖功成而作樂。而此時子孫祭祀作樂，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夠成功。這里抒發(fā)了后人對先祖功業(yè)之大的贊美。陳奐《詩毛氏傳疏》：“湯孫，湯后世之孫、猶孝孫也；假訓(xùn)大；綏安，成平也；言湯孫奏此大濩之樂，以樂我烈祖安享我太平之福也。 ”［10］（70）按照他的解釋，成湯的后世子孫舉行祭祀，演奏樂曲，是為了顯示自己治國有方，能夠讓人民安穩(wěn)地過日子；同時也為了讓祖先在天之靈享受太平之福。在這里又有矛盾出現(xiàn)：一種解釋是讓祖先賜福；另一種解釋是顯示自己的功績，通過祭祀祖先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

“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泵珎鳎骸皣G嘒然，和也。 ”［19］（176）蓋引申為和諧。 陳奐《詩毛氏傳疏》：“管，堂下管樂也。 ”［10］（70）

“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泵珎鳎骸捌剑?；依，倚也；磬，聲聲之清者也，以象萬物之成，周尚臭，殷尚聲，于赫湯孫，盛矣。 ”［19］（176）孔穎達《毛詩正義》：“穆穆，美也；于赫，盛矣；湯孫，呼太甲也。 ”［21］（1433）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和為酥之假借；‘依我磬聲’，樂之始必以玉磬先之；湯孫，蓋泛指湯之孫子耳。 ”［20］（1160-11561）蓋通過樂聲的和諧悠揚來反映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和諧、生活的恬靜，借以表達對先祖守禮的贊美，表達對先祖的崇敬之情。尊尊、親親，不能僭越，要懂禮并時時守禮。要想實現(xiàn)政治昌明，就要弘揚禮樂。 “不學(xué)禮，無以立。 ”［1］（162）

“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泵珎鳎骸按蠊脑挥梗粩緮救?，盛也；奕奕然，閑也；夷，說也。 ”［19］（176）音樂場面的繁盛、人們舞動時的從容、助祭者的熱情，都折射出主祭者當(dāng)時的一種自豪感。這是國君有德之表現(xiàn)?？追f達《毛詩正義》：“此樂之美，其聲鐘鼓則斁斁然有次序，其干舞又閑習(xí)；嘉客，謂二王后及諸侯來助祭者?！保?1］（1434）其意思同上，即贊頌了祖先與當(dāng)世國君的文治武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萬舞，大舞，故奕為大貌；閑，亦大也。此知《傳》奕奕然閑也，猶奕奕然大也。又按：古者樂與舞相接?！保?0］（1161）這里雖描寫的是音樂和舞蹈的和美有序，但折射的是政治上的一種人倫教化。《禮記·大傳》云：“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保?2］（1506）樂舞活動的價值傾向很明顯，其實質(zhì)是對道德的宣揚，統(tǒng)治者要求世人謹守禮。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泵珎鳎骸跋韧醴Q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有作，有所作；恪，敬也。 ”［19］（176）這句話表達的是對先王的崇敬之情。通過對先王功烈的描述，讓人對先王產(chǎn)生敬仰，進而謹守人倫，知道什么是羞恥。這實際上是一種愚民手段，當(dāng)世國君在祭祀上尋找自己治理國家的突破口，其目的是實現(xiàn)自己的統(tǒng)治。

“顧予烝嘗，湯孫之將?！标悐J《詩毛氏傳疏》：“烝嘗，時祭也；將，大也，謂祭祀大也。 ”［10］（71）朱熹《詩集傳》：“將，奉也。言湯其尚顧我烝嘗哉！此言湯孫之所奉者。致其丁寧之意，庶幾其顧之也?！保?］（325）這句話表達的也是對祖先的敬仰，就是說，對祭祀這種大事不敢含糊。這是在祭祀最后，祭祀者對子孫的叮囑。

三、結(jié)論

《詩經(jīng)·商頌·那》是一首祭祀先祖的樂歌，其呈現(xiàn)形式是樂舞一體。在贊美先祖方面，這里的音樂、舞蹈發(fā)揮了隱性的引導(dǎo)作用，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思想觀念。音樂、舞蹈的隱性引導(dǎo)作用和詩句的顯性引導(dǎo)作用相結(jié)合，使世人更加敬仰祖先的德行與豐功偉績。詩樂舞通過祭祀祖先的活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深化了人們對禮樂文化以及尊尊、親親思想觀念的認識和理解，為世人提供了行為規(guī)范和處事鏡鑒。同時，這首詩歌也反映了時代風(fēng)尚的嬗變，即由尚人尚聲發(fā)展到德與禮并行。祭祀者祈求先祖庇佑，渴望施展才華，去實現(xiàn)個人抱負?！赌恰愤@首詩歌既表達了祭祀者對先祖的敬畏和崇拜，也表達了其對現(xiàn)世功業(yè)的渴望、對維護統(tǒng)治地位的堅定決心，情感微妙復(fù)雜，意境遼闊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