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豐
我躲在這堵墻下是為了躲避陽光,但是,這堵墻的影子不在我所在的這面,所以我失敗了。
當然,我躲避陽光,我失敗的原因不在于墻,而是因為陽光現(xiàn)在是垂直照射的。墻的另一面興許也沒有影子,所以我失敗了。
但是,我的確見過影子了,在那根電線桿破土而出的馬路中央。影子是濕漉漉的。影子濕漉漉地蠕動。
那里的陽光同樣垂直照射,所以我沒有選擇電線桿的影子。陽光垂直照射,我猜想電線桿一定是傾斜的,所以才有影子。我畏懼電線桿的傾斜,我沒有選擇電線桿的影子。
濕漉漉的影子,濕漉漉地蠕動,似軟體生物,似黏稠的分泌物。
不錯,影子是陽光的分泌物。
當然,我在那里只是猜想,而我的眼睛告訴我,電線桿是直的。所以,也有可能,傾斜的是陽光下的路面。
路面傾斜,上坡、下坡,我是不會畏懼的。
我忘了,我自己就活在影子里。
我棲身的影子是我身上套的寬松的布朗熊人偶服裝內(nèi)部。我穿著影子呢。
我頭上套著布朗熊的巨大頭套,我的目光隱匿在頭套的影子里。別人先是看到布朗熊的眼睛,跟著才有可能看到我的眼睛。
一層又一層的眼睛。
但是,現(xiàn)在,我把頭套摘下來了,我消滅了影子。天氣太熱了。天氣太他媽熱了。
可我還記得,我的目光隱匿在頭套深處,我看到的路面的確是傾斜的。
路面傾斜,就像潛望鏡看到的海面那樣傾斜,平穩(wěn)地傾斜,充滿變數(shù)地傾斜。
如果路面是海面,那我一定是在海底了。我摘下頭套,就浮出海面了。所以,我猜想,海底是黑的,海底也是影子。
海底也有可能高出海面,就像當時的我高出路面。
可我還是摘下頭套了,我消滅了影子,我消滅了海底。這都怪天氣,天氣太熱了。
興許,我應該打個電話。打個電話給我的女人,告訴她這里天氣太熱了,讓她小心。
可我不記得我是否打過她的電話。
反正,她未曾給我打過電話。
她忙著照顧幾只流浪狗呢。她不會來這里的,這里太熱了。
我告訴我的女人,你留在救助站。她就留在救助站照顧流浪狗了。
她抗議說,你不是個安分的人。
不錯,我不是安分的人。安分的人在救助站忙著照顧流浪狗呢。
我是救助站的站長,如今我在城里。我沒有照顧那幾只流浪狗。
不過,這里總該來點兒風吧。風一吹,天氣就不像現(xiàn)在這樣熱了。風一吹,墻的影子興許就出來了,像剝下來一層皮那樣墻的影子就出來了。
風再一吹,影子就開始動起來了,多美呀!
不過,也沒有風。
我沒有打電話給我的女人,陽光射得我頭腦發(fā)熱。反正,打電話給我的也不是她。打電話給我的總是別人。別人是陌生人??偸悄吧?,總是陌生的口音。
陌生人是這么說的,哇!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哇!我看到了山魈,是那只山魈呀!
他大驚小怪,我習以為常。陌生人的大驚小怪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可我還是和他打了一個完整的電話。然后,我來到了這里,這里他媽的熱得我頭腦發(fā)熱!
我站在電線桿前,我看到電線桿上貼著我的電話號碼。
那會兒,這里是有風的吧。所以,電線桿有了影子,影子濕漉漉地蠕動。
影子動起來了,一點也不美。
可是,這里沒有陌生人。這里太熱了,沒有一個陌生人,沒有大驚小怪。
可我還是來到這里了,誰讓我是野生動物救助站站長呢。
這里也沒有山魈。陌生人在這里看到的那只山魈不在這里。
我總是告訴陌生人,山魈不在這里。我不厭其煩,告訴每個陌生人,山魈不在這里。山魈在赤道上。
不錯,山魈在赤道上。赤道上陽光垂直照射,赤道上沒有影子。
可我還是來到了這里,我總該相信點什么。
世上那么多陌生人,我總該相信點什么,對吧?
我想起來了,是我讓我成了救助站的站長。我成立了野生動物救助站,所以,我是站長。
不過,山魈不在這里。既然如此,我就走開了。我沒有選擇電線桿的影子,我走開了。
我沿著馬路走開了。
電線桿沒有了,馬路還是有的。走在馬路上,我在思索:那么,山魈是從哪里來的?
山魈當然是從赤道上來的,剛果、加蓬、尼日利亞、喀麥隆、赤道幾內(nèi)亞,大概是這幾個地方。當然,在城里,大家不是這么說的。大家關(guān)起門來,每一扇門后都有一種截然不同的說法。這扇門說,山魈是從鄰城的動物園來的,因為本城沒有動物園。那扇門說,山魈是從販子的鐵籠里來的,因為本城沒有動物園。還有一扇門說,山魈是從山上來的,山魈是只化了裝的猴子,是一種炒作,還是因為本城沒有動物園。
的確,因為本城沒有動物園,所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為本城沒有動物園,所以我成立野生動物救助站。
當然,在電話里大家不是這么說的。電話里不存在那么一扇門,說法當然不同。電話里山魈簡直無處不在呀。電話里告訴我山魈在這里,我就來到這里,電話里告訴我山魈在那里,我就出現(xiàn)在那里。電話那么多,我總該相信點什么,對吧?
誰讓我總是想著山魈呢?
我想著山魈,一只純正的稀有的野生動物。
可是,我走在馬路上,馬路上卻沒有山魈。
馬路有人行道,人行道高出路面,于是路面就塌陷了。陽光垂直照射,路面上沒有影子,所以,我就躲在了這堵墻下。
這堵墻怎么來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墻的地方肯定就有影子,墻的影子就像剝下來一層皮。
所以,一開始,我是習慣性地躲在了墻下,不去管它有沒有影子。
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這里沒有剝下來一層皮,這里見鬼了,這里太熱了。
我口干舌燥,吞咽唾沫。我想,這里總該來點兒風吧。風一吹,就涼快了。風一吹,陽光曬焦了的我的皮就該剝下來了。風再一吹,人就干爽了。于是,我摘下了布朗熊的頭套,看看有沒有風。
這個時候,小說家就出現(xiàn)了。
山魈沒有出現(xiàn),小說家倒是出現(xiàn)了。
小說家是陌生人。
陌生人說自己是小說家。
我相信陌生人,所以,我就相信了小說家。
小說家是從墻的那頭來的。
小說家貼著墻走來。我不知道墻的那頭是什么,也就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了。然而,他確實來了,并且,停了下來。
陽光垂直照射,他用手在額前搭成篷子,這樣,他的目光就隱匿在一方小的影子里了。他真是個聰明人。
他什么也看不到,天氣太熱了,熱氣把所有應有的生氣蒸發(fā)殆盡。這樣,他這個聰明人就無能為力了。
小說家把手放下來了。
喂!你在這里干嗎?
小說家是這么問我的。他站著,我蹲著,但是,他沒有影子可以將我覆蓋。
我不可能被一個小說家的影子覆蓋。
不過,他既然這么問我,我也只好這么回答了:
我在這里躲太陽。
顯而易見,我是誠實的。小說家滿意地點了點頭,顯而易見,他喜歡我的誠實。他繼續(xù)觀察了一會兒周邊環(huán)境,接著在我身邊蹲下來。
小說家蹲下來了,百無聊賴地說,顯而易見,你失敗了。
因為這里沒有影子。
我這么回答,也是基于我的誠實。但是,這個陌生的聰明人非常詫異。他轉(zhuǎn)過腦袋,看著我,嚴肅地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這么想,也是基于我的誠實。但是,這個突然嚴肅的陌生人非常詫異。他似乎不喜歡我的誠實了。
你這種想法要不得!
小說家看著我,他的目光沒有隱匿在影子里。他有一雙真誠的眼。
可是,我指著墻的那頭,問他,你是從那邊來的?
順著我的指頭,那雙真誠的眼回望了自己來時的路。
顯而易見,我只能從那邊來。他是這么回答我的。
他這么回答我,說明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所以我喜歡他。我喜歡誠實的人,就像別人喜歡我的誠實。
那么,你在那邊看到影子了嗎?
我想我是要問山魈來的,不過,我問了影子。天氣太熱了,天氣熱得我頭腦發(fā)熱!不過,影子也挺重要的。
為什么要在意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呢?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你在那邊看到影子了嗎?
那邊,自然是指我從那邊走過來的那邊。自然,我知道那邊,我還記得那邊,可我還是回過頭,望了望自己來時的路。
那邊有一根電線桿,我說。
那么,那邊有一根電線桿的影子了?
不錯,那邊有一根電線桿的影子。
我們就陷入沉默了。天氣太熱了,我們都不想說話,我們兩個誠實的人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巴。
不過,小說家很快又開始說話了。不說話就顯得無聊,這和老實或者不老實沒有關(guān)系。小說家開始說話了。誰讓一個老實人也害怕無聊呢。
既然那邊有影子,你干嗎不待在那邊?
小說家是這么問我的。我們都蹲著,我們的眼睛都沒有隱匿在影子里。
不過,既然他這么問了,我也只好如實回答:
原因很復雜。
他似乎不喜歡這個誠實的回答。他說,你這種想法要不得!
可是,我指著這堵墻,問他,你知道墻的另外一面嗎?
不知道!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就站起來了。我站著,他蹲著,但是,我沒有影子將他覆蓋。
我說,也許墻的另一面有影子。
小說家也站起來了。
你休想站到我的肩上!他說。
的確,我想站到小說家的肩上,看一看墻的另一面。他真是個聰明人。
于是,我又蹲下來了,為了讓這個聰明人可以放心。
天氣太熱了,我不想站著。
小說家也蹲下來了。我們都蹲著。
你這種想法要不得。他還是這樣說。
不過,他接著又說,我來的路上看到有樹。顯而易見,他是在向我示好。有樹的地方肯定有影子,就像有墻的地方肯定有影子。當然,也有可能沒有。
可我習慣于相信點什么。
我就站起來了。
你要過去看看嗎?
小說家是這么問我的。我站著,他蹲著。他直勾勾地看著我。他有一雙真誠的眼。
當然,這里沒有影子,我只好走開了。
我沿著馬路走開了。
我知道小說家是從墻的那頭來的。于是,我貼著墻往那頭走去。
陽光垂直照射,陽光下的路面沒有影子。我走得可慢了。天氣太熱了,路太長了,慢走恰如其分。
如果來點兒風,興許我會走快一點。
不過,并沒有風。
走在馬路上,我像一個笨重的影子。我不知道墻的那頭是什么。墻的那頭興許還是墻。
我貼著墻走,我像一個貼著墻走的影子。
你為什么非要和影子過不去呢?小說家跟在后面說。
小說家跟在后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跟在后面。然而,他確實跟在后面,并且,又開始說話了。
我想起來了,我來這里不是和影子過不去的。
于是,我有點得意地說,是陌生人打電話讓我來這里的。
陌生人讓你和影子過不去的?他說。
他忘了自己也是陌生人。
陌生人讓我不要和影子過不去,我刻薄地說。
你這種想法要不得!他還是這樣說。
天氣太熱了,熱得我頭腦發(fā)熱!可是,那些樹還沒有出現(xiàn)。
你說的樹到底在哪里?我說。
小說家用手一指,樹就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小說家用手一指樹就出現(xiàn)了。然而,樹確實出現(xiàn)了,并且,一棵又一棵。
一棵又一棵樹,干巴巴的。天氣太熱了!一棵又一棵樹,像一列籬笆墻。
樹就在眼前,我向樹走過去。
我走得可慢了,一棵又一棵樹標注了距離。
可是,樹也沒有影子。樹干巴巴的。沒有風,樹一動不動。所以,我是習慣性地躲在了樹下,不去管它有沒有影子。
小說家也躲在了樹下。我們都躲在樹下。
你應該關(guān)心女人,他換了一副緩和的語氣。
不錯,我有女人,不過,我沒有給我的女人打電話。這里熱得我頭腦發(fā)熱,我不想給我的女人打電話。
女人會帶來清涼,他又說,女人比影子管用。
的確,女人會帶來清涼,雖然女人自己也熱得頭腦發(fā)熱。我深有體會。不過,這個時候,我滿身大汗。我濕漉漉的,我像一個濕漉漉的影子。
我想象著一個清涼的女人。女人和影子一樣管用。
喂!你在這里干嗎?我問小說家。
小說家又用手一指,城市就在盡頭出現(xiàn)了。城市在盡頭出現(xiàn),城市的盡頭是一座山。云霧捆住了山。
小說家站起來了,我也站起來了。小說家在馬路牙子上坐下,我也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于是,路面就塌陷了。
我們正襟危坐,我們看著盡頭的山。
我完全忘記了山魈。真的,我完全忘了山魈。我忘了,山魈可不是城里的流浪狗。
你要去山那邊嗎?我問小說家。
山在那邊。山被云霧捆住了,所以,山只能在那邊。
不是,小說家說,我不是山上人。
小說家看著山。小說家眼里充滿希望。真誠的眼睛充滿希望。陽光下的希望。
那你一定是城里人了!我大聲說。
不,我也不是城里人,小說家說,城里太荒蕪了。
不錯,城里確實很荒蕪。每個城里人都知道城里很荒蕪。大家關(guān)起門來,每一扇門后都有截然不同的荒蕪。
小說家盯著地面。
天氣太熱了,并且,馬路上沒有走過一個清涼的女人。馬路上一個女人都沒有。
我還是望著山。這個時候,我總算想起山魈了。山魈可不是城里的流浪狗。
你見過城里那只山魈嗎?我問小說家。
當然見過,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那么,你也見過城里那只山魈了?
你也見過城里那只山魈了?我也這樣問自己。
山魈可是純正的稀有的野生動物。我望著山。我想象著山魈應有的樣子,就像想象一個女人清涼的樣子。
可是,我還沒有見過山魈。
除了你,別人都見過山魈了,小說家不懷好意地說。
不錯,別人都見過山魈了。別人是陌生人。陌生人都見過山魈了。
可是,我還沒有見過山魈。
于是,我望著山說,那邊有一根電線桿,那根電線桿有影子。
別他媽的再說影子!小說家咆哮起來。
小說家抽了我一耳光。
所以,我也抽了他一耳光。我們打起來了。我們在塌陷的路面上打起來了。我濕漉漉的,小說家也濕漉漉的。陽光垂直照射,路面上沒有影子。我們打起來了,我們濕漉漉地蠕動。
這個時候,從墻的另一面,山魈輕巧地跳了過來。
沒有風,我們一動不動。
山魈目光深邃。山魈深邃的目光隱匿在影子里。
山魈真是威風凜凜呀!
山魈蔑視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后,威風凜凜地向山那邊揚長而去。
而我們笨重地一動不動。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