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1
這天晌午,槐角跟谷倉打了一架。
谷倉比槐角高半個頭,又比槐角長得敦實,力氣大得很。他一拳打在了槐角的鼻子上,槐角頓時一個趔趄倒在了雪堆上。
雪水沾濕了槐角的棉襖,槐角掙扎著跳起來,用袖口使勁擦了一把鼻血,沖上去便揪住了谷倉的領(lǐng)口。
兩個人都倒在了灰黑的泥水地里,扭打在了一起。
平日里,槐角可是鎮(zhèn)子上的孩子王,他腦筋靈活,鬼點子多,爬樹翻墻捅蜂窩,他樣樣在行。谷倉和寶年是他最鐵的死黨。谷倉雖然比他個子大,但事事也總是聽由他調(diào)遣,死心塌地地做鞍前小弟。倘若槐角跟別的孩子打起架來,谷倉是要用敦實的肩膀,為槐角擋住坷垃和瓦片的。
但這天,他卻理直氣壯地跟槐角翻了臉。
這天半晌午,三個人蹲在街角一塊玩拍四角牌的游戲。不知道怎么的,谷倉和寶年都有些怪怪的。起初,他倆似乎故意躲著槐角,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玩著玩著,谷倉便把槐角的四角牌們?nèi)继叻^去了。槐角有些惱怒,谷倉竟然敢公然挑釁起自己來了!他指著谷倉的鼻子,叫嚷起來:“田谷倉,你快把我的牌給我翻好嘍!”
谷倉白了他一眼,繼續(xù)跟寶年一塊玩。
槐角上前一個掃堂腿,一下子把谷倉的四角牌全都踢飛了。谷倉二話沒說,跳起來便朝槐角的鼻子打了一拳頭。
在他們廝打著的時候,槐角招呼站在旁邊的寶年:“寶年,快上來搭把手,我被這混蛋壓住了!”
想不到,寶年卻袖著手冷冷地看著。剛開始,他還一聲不吭,后來竟然開始吶喊起來:“使勁,谷倉!”“谷倉,翻過去,揍他的肚子!”
在寶年的助威下,谷倉越戰(zhàn)越勇,把槐角摁在地上狠狠揍了好幾下。槐角可是從來都不服輸?shù)?,所以即使他狼狽地落了下風(fēng),嘴里還是罵罵咧咧的:“谷倉,你這頭黑豬,你竟敢打我……”
谷倉騎在槐角的身上,瞪著眼睛大聲說:“打的就是你,小漢奸!”
這話可把槐角氣壞了,他一口唾沫吐在了谷倉的臉上:“你才是漢奸!”
“你爺爺要做漢奸了,你還不是小漢奸嗎!”谷倉用手背抹了抹臉,“前天在打谷場上,人們可都看到了?。∧銧敔斠o日本人畫年畫了,他是想當那個啥會長吧?讓他跟日本鬼子共榮去吧!呸!”一向悶葫蘆的谷倉,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可見,這些話在他肚子里憋了很久了。
向來伶牙俐齒的槐角,這回可真的說不出啥來了。他頓時泄了氣,癱在了地上,委屈的眼淚一下子便糊滿了整張臉。
是呀,大家都看見了呢!
前天,翻譯官田耀祖帶著一隊偽軍摸進了鎮(zhèn)子。這個田耀祖,鎮(zhèn)子上的人們都叫他田疤瘌,他本是鎮(zhèn)子上地主家的大兒子,在保定府上過幾年中學(xué)。半年前,日本鬼子一來,他便屁顛屁顛地做了翻譯官,經(jīng)常耀武揚威地帶著偽軍和鬼子兵四處掃蕩。
田疤瘌一來到鎮(zhèn)子上,鄉(xiāng)親們就趕緊拖兒帶女地全部躲了起來。但這次,田疤瘌沒放火也沒打槍,卻在打谷場上敲起了銅鑼,召集鄉(xiāng)親們過來議事。
“鄉(xiāng)親們,好事??!”田疤瘌敲著銅鑼,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皇軍出了好政策,要實行‘大東亞共榮!以后咱們不動刀動槍了,只要聽皇軍的話,鄉(xiāng)親們指定能過上安生的好日子!”
打谷場上頓時一陣騷動,那些被迫聚集過來的鄉(xiāng)親們都交頭接耳起來:
“田疤瘌在說什么鬼話?”
“鬼才信他呢!”
人們低聲咕噥著。
田疤瘌取出一張紙來,掛在了場邊的麥秸堆上:“來來,大家來看看這張圖!”
圖上面應(yīng)該是一個日本武士,那發(fā)型可真奇怪,禿腦瓢后頂著一個棉花桃兒似的發(fā)髻,身上穿著藤甲,腰間掛著一把彎彎的倭刀。更滑稽的是,這個武士手里,竟然拿著一把半開的折扇。
“這是啥玩意?”人們面面相覷。
“皇軍要給咱鄉(xiāng)親們發(fā)年貨呢!到時候,每家都會有這樣一張漂亮的年畫!”田疤瘌指指那幅圖,提高了嗓門,“哪位師傅要是能照著圖樣,刻出這塊年畫版,皇軍可大大地有賞呢!”
“啥?”人們又驚訝又氣憤,“讓一個鬼子來當咱的門神,這可是天地不容的事啊!”
人們縮著頭、袖著手,打谷場上鴉雀無聲。
田疤瘌的目光在人群里掃視了一圈,落在了槐爺爺身上,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獰笑起來:“喲,這不是有名的年畫師傅鄭大槐嘛!你要能畫好了這塊版子,我就推薦你去縣里做維持會的會長!”
槐角站在爺爺?shù)纳砼?,正拉著爺爺?shù)囊陆?。這時,他感覺到爺爺?shù)纳眢w顫抖了一下。他抬頭看看爺爺,只見爺爺臉色鐵青,眉頭鎖得緊緊的,一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要噴出火來。
“爺爺,你可不能答應(yīng)他??!”槐角拉了拉爺爺?shù)氖滞螅W到爺爺身后,把頭埋進爺爺?shù)暮蟊?,輕聲說。
爺爺背過手來,輕輕拍了拍槐角的頭。他手掌傳遞來的力量,無聲地回答著槐角。
田疤瘌分開人群,大步地走近槐爺爺。他先是上前推搡了槐角一把,把他推到了一旁。接著,附在槐爺爺?shù)亩?,陰險地笑著,說了兩句什么。
槐角沒聽清田疤瘌對爺爺說了什么,卻看見爺爺?shù)哪樕兞俗?,嘴唇顫抖了兩下,用眼神狠狠地剜了田疤瘌一眼?/p>
“怎么樣?”田疤瘌陰險地笑著,望著槐爺爺。
槐爺爺沒有回答他,把旱煙袋艱難地放在嘴邊,緩緩地吸了兩口?;苯菑牡厣吓榔饋?,撲到爺爺?shù)纳砼?,伸手去拉爺爺?/p>
槐爺爺輕輕地拉住了槐角的手,他望著田疤瘌,一字一頓地說:“好,我來制版!”
人群里發(fā)出了一陣噓聲。
“爺爺!”槐角瞪大眼睛望著爺爺,恐懼和憂慮讓他的兩只手打著顫,“爺爺,不要……”他懇求著。
槐爺爺?shù)拖骂^,深深地看了槐角一眼,狡黠地眨了一下。然后,他輕輕地甩開槐角,背起手,走出了打谷場。
他的后背,釘滿了鄉(xiāng)親們憤怒的目光。
2
平日里,槐角最喜歡看槐爺爺制畫了。
他們居住的鎮(zhèn)子是以出產(chǎn)年畫聞名鄉(xiāng)里的,鎮(zhèn)子上有好多出色的年畫師傅,而槐爺爺可是這三鄉(xiāng)五里最有名的。
槐角總是坐在門檻上,支著胳膊看爺爺畫稿、刻版、套印、裝裱……槐角最喜歡看爺爺畫稿了。別人家畫稿都是伏在桌子上畫的,爺爺卻是站著畫的?;睜敔斢幸慌拧爱嬮T子”,那是一排可以隨意開合的門板,上面貼著宣紙。爺爺就站在那排畫門子旁一邊端詳一邊畫,每一筆都要畫到精益求精。
等畫門子上的畫稿畫好了,爺爺就會用雕刀把這畫雕在木版上,然后把墨印在上面,套兩三次色版后再用彩筆細細填繪。有時,爺爺也會直接在木版上畫稿,等爺爺忙累了,槐角就爬上爺爺?shù)南ヮ^,纏著他講年畫里面的故事。
這年畫里的故事可真是精彩哩!
娃娃旁邊有百合和柿子,這幅便叫《百世流芳》;娃娃旁邊有三個圓果,一蝠一扇一磬,便叫《福緣善慶》;娃娃懷抱鯉魚,手持蓮花,就叫《蓮年有余》……還有哪吒鬧海、白猿偷桃、寶蓮燈、楊家將、長坂坡、武松打虎……爺爺還會一邊講一邊唱起民間小調(diào):趙州橋什么人修,玉石欄桿什么人留,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軋了一溜溝……
而槐爺爺最擅長制作的,是門神年畫。他刻版印制的戳刀門神在當?shù)胤浅J軞g迎。那年畫上的門神身披鎧甲,持鞭豎刀,威風(fēng)凜凜。每到年底,大家都要來搶購一張槐爺爺家的門神畫,掛在堂屋大門上,祈禱那門神,能保佑一家人一年的平安康泰。
有一次,槐角學(xué)著那年畫上的門神模樣,挺起胸膛,叉開雙腿,煞有威風(fēng)地站在門口,一只手里還扶著一把鐵鍬。他挺著脖子,招呼著爺爺來看他的站姿:“爺爺,你看我像不像畫上的大將軍?”
槐爺爺吧嗒著旱煙袋,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啊,倒是像年畫上的淘氣童子哩!”
槐角不服氣,又跑過去纏著爺爺講那年畫上的故事?;睜敔斅龡l斯理地講著:“這年畫啊,可有講究呢,武將要威風(fēng)煞氣;文官要舒展大氣;美女要窈窕秀氣;童子呢,就要活潑稚氣!這樣做出來的年畫才有精神氣!”槐爺爺摸摸槐角的頭,“不僅年畫上如此,人活著啊,也是要講究品格的!”
3
臘月中旬了,天昏沉沉的,鉛灰色的陰云一層一層地鋪上來,北風(fēng)呼呼地吹,雪霰子沙啦沙啦地落著。
槐爺爺把自己關(guān)在廂房里,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出門了,他把門從里面閂住,誰也不讓進去。
槐角扒著門縫瞧瞧爺爺。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兒里,那廂房里沒有生火,一條土炕也光溜溜的冰人?;睜敔敱P著腿坐在那炕上,將一塊桃木版子端在腿上,半瞇著眼睛,思索著。只見他吧嗒吧嗒地抽上幾口旱煙袋,皺著眉頭想一會兒,搓搓凍僵的手,在版子上慢慢地刻上幾刀。
槐角既心疼爺爺,又有一些惱怒,他帶著哭腔喊:“爺爺!咱不畫了,行不行?”
廂房里沒有回應(yīng)。
槐角的怒氣沒處排遣,只得用力地踹著院角那棵干枯的老槐樹。咚!咚!咚!他也不知道踢了多少下,反正腳脖子都麻了。最后,他筋疲力盡,只得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倒在地上。
深夜里,北風(fēng)呼呼地咬著窗戶欞子。那廂房里的豆油燈像一粒小小的心臟,一鼓一鼓地跳動著,一直跳到雞叫時分。
在這冰窖似的冷屋子里,槐爺爺?shù)南》噶?,整夜整夜咳著?/p>
槐角的心一直在嗓子眼里哽著呢。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說,爺爺一定在想辦法,他一定不會為敵人刻出那張畫版的!他一定不會當讓人唾棄的漢奸的!
這些話一直堵在他的嗓子眼,他多想對著寶年和谷倉喊出來呀!
但是,槐角卻想錯了!
就在這天早晨,廂房的門吱扭一聲打開了?;睜敔斉踔粔K年畫版子走了出來。
年畫版子刻好了。
幾天一過,槐爺爺瘦了很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青紫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顯得更加衰老了。但他的眼神卻格外亮,就像深夜里那盞豆油燈一般呢。
他捧著那版子坐在門檻上,袖著手,仰頭看著灰沉沉的天。
“爺爺!”槐角顧不上扣好棉襖的扣子,便沖出了房門,伸手去奪槐爺爺手上的畫版,“讓我看看你刻的版子!”
槐角捏著那版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個名堂來。
那版子上深深淺淺的刀痕,有凹進去的,也有凸出來的,縱橫交錯的,像田里收割時軋出來的車轍子一般,看上去十分凌亂。
槐角滿懷期待地看向爺爺:“這肯定不是那張鬼子武士吧!”
槐爺爺疲憊地笑了笑,沒有回答槐角,卻說:“角兒,你記得爺爺教你唱的那首門神歌嗎?”
“當然啦!”槐角說著,響亮地唱了起來,“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
槐角正唱著的時候,田疤瘌帶著一隊背著長槍刺刀的鬼子,橫沖直撞地闖進了院子里來。
一進門,他就扯著嗓子喊:“老槐頭,老槐頭!約好的時間到了,年畫版子刻好了沒?”
槐爺爺從門檻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煙袋,將那塊畫版給了田疤瘌。
槐角站在槐爺爺身旁,緊張地盯著那塊版子。
田疤瘌接過槐爺爺遞過來的畫版,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好!”他拍拍槐爺爺?shù)募绨?,“我會報告皇軍,給你大大的獎賞!不過……”他眼睛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我可得先驗驗貨,你先把這畫版給我印一張出來看看!”
聽到田疤瘌這么說,槐角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他望望鬼子們那明晃晃的刺刀,心里一陣發(fā)慌。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槐爺爺卻笑瞇瞇地答應(yīng)著。
他帶著敵人進了屋。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他開始調(diào)色、印刷起來。
槐爺爺?shù)陌娈嬍切枰咨?,他慢條斯理地在畫版上刷著顏色,還偷偷地朝旁邊的槐角眨了眨眼睛。
槐角的心怦怦地跳著,心想,等那年畫印刷出來,敵人的刺刀一定不會饒過爺爺?shù)模?/p>
很快,一張色彩斑斕的年畫就印刷出來了。
槐爺爺捏著那年畫的兩只角,展示給田耀祖看。
槐角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瞬間,槐角被驚呆了!
那畫上分明就是那個日本武士!金色的盔甲,青色的腰刀,還有褐色的怪異發(fā)髻,手里捏著的折扇是柳綠色的,那顏色是那么鮮艷刺目!
槐角揉揉眼睛,沒錯,就是那個可惡的日本武士!他的眼睛里倏地?zé)崂逼饋?,一團火苗燒得眼睛難受,淚水涌了出來。
田耀祖滿意地接過那張年畫撣了撣:“好極了!”他欣喜地叫著,“老槐頭,你的制畫名氣看來不是浪得虛名哩!這版子刻得好,有神韻!比那原圖還出彩!”
他抱著那畫版,打著呼哨走了。
槐角狠狠瞪了爺爺一眼,哭著大喊了一聲:“漢奸,我討厭你!”
他哭著跑進屋里,扎在炕上,又踢又踹地大聲哭著。
槐爺爺端著旱煙袋走進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并沒有說。槐角爬起來,用力推了爺爺一把,一跺腳,跑出家門去了。
寒風(fēng)吹著他滿臉的淚水,他的臉蛋生疼生疼的,心里也是。
槐爺爺病倒了。他躺在炕上,一個勁兒地打著擺子,咳出了嚇人的血絲?;睜敔斠惶焯斓叵菹氯?,一副風(fēng)燭殘年的樣子?;苯堑牡锾焯焓卦诳活^上,夜晚也不敢合眼。
但槐角,卻一次也沒有走近到爺爺身旁去。
“角兒,你咋不去看看爺爺?”娘嗔怪他,“你爺爺日日念叨著你呢!”
槐角抽抽鼻子呼哨道:“我不想要漢奸當爺爺!”
“你……”娘被他的話噎得直瞪眼,“你這個娃兒啊……”
等娘走開了,槐角卻又偷偷地溜到爺爺?shù)拇白酉旅?,扒著木窗欞去看炕上躺著的爺爺?/p>
爺爺閉著眼睛,臉臘黃臘黃的。
槐角的心,一陣刺痛。
這些天,槐角很少出門去玩了,他總是一個人無精打采地蹲在墻角那里,守著爺爺?shù)拇白?,想著心事?/p>
——爺爺是漢奸?
——不!不是!
——那他為啥要給日本鬼子畫年畫?
——他會不會有什么苦衷呢?
這些想法在槐角的心里翻騰著,谷倉和寶年的白眼也在他心里翻騰著。他情不自禁地縮著身子抱緊了自己。
4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
這天半晌午,田耀祖押著一輛馬車到鎮(zhèn)子上來了。馬車上裝著一摞摞的年畫。田耀祖在打谷場上得意洋洋地敲開了銅鑼,扯著嗓子吆喝著:“剛出爐兒的門神畫啊!這可是縣里最好的印刷廠印出來的,我都還沒開封動過呢!各家各戶,快點過來領(lǐng)?。≠N在大門上,大日本帝國的武士保佑你們的家宅平安!”
“呸!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讓鬼子守咱家宅平安,真是胡扯?。 ?/p>
“都是老槐頭干的缺德事!”
鄉(xiāng)親們緊閉著大門,三五成群地小聲咒罵著。
但很快,在偽軍和鬼子兵的刺刀驅(qū)逐下,鄉(xiāng)親們不得不走出家門,往打谷場上領(lǐng)年畫去了。
誰也沒有料到,就是這一天,整個鎮(zhèn)子都悄悄地沸騰起來了。
家家戶戶都忙著打糨糊,貼年畫。大稍門、小木門、籬笆門上都貼起紅艷艷的門神來?;覔鋼淅浔慕值郎?,頓時多了幾分喜慶。
傍黑的時候,谷倉和寶年滿臉笑容地跑來尋槐角。
槐角在家悶悶地待了一天。娘去打谷場上領(lǐng)了年畫回來,被他一把搶過來,揉皺了扔在雞窩上。
“田疤瘌說,要是誰家門上沒這年畫,日本人要給槍子吃哩!”娘有些擔(dān)憂。
槐角卻不管那些,他抓起那皺巴巴的年畫又踩了兩腳。“丟人!”他恨恨地嚷著。
谷倉和寶年一進門便把槐角抱住了,兩個人都笑嘻嘻地跳著腳:“哎喲喲,槐爺爺這門神可真是絕了呢!可把咱鎮(zhèn)子上的人們笑壞了……”
槐角蒙了,愣愣地看著他倆。
“你快仔細看看那年畫啊!”寶年把那張揉皺的年畫展開來。
呀!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呢!
槐角激動極了,不禁笑出聲來了。
猛地看上去,那年畫上畫著的確實像個日本武士,但他仔細一看呢,卻是一個金盔金甲、怒目而視的戳刀門神,那門神手里竟然還捏著一個穿著綠色軍服的日本鬼子呢!
這是怎么回事?
槐角納悶極了!他明明看到爺爺用那張畫版,印刷出了清清楚楚的日本武士呢!
三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沖進了屋里去,跑到槐爺爺?shù)目磺啊?/p>
“爺爺,爺爺!”槐角笑著抖著那張年畫,“這也太神奇了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槐爺爺躺在枕頭上,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那幅畫版,我可是費了好大心思哩!陰刻和陽刻里可藏著玄機呢,還有……”他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槐角連忙幫爺爺揉了揉胸口。
“還有,”槐爺爺?shù)靡獾乜粗齻€孩子,“咱年畫的套色也是有技巧的呢,我研究的套色方法,可不是一般人能套對的!套色套不對,那畫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只怪他們太大意啦!哈哈!”
原來這年畫的刻版和印刷還有這么多的學(xué)問呢!
“對了,爺爺,我一直想問你呢,”槐角的胸脯激動地鼓脹著,“那天在打谷場上,田疤瘌究竟對你說了啥?”
槐爺爺搖了搖頭,輕聲說:“他呀,是在威脅我哩!要是我不畫這個版子,鬼子就要來掃蕩咱村呢!”
槐角的眼淚流了出來,他囁嚅著說:“爺爺,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谷倉和寶年也低著頭,跟在槐角后面說:“槐爺爺,對不起,我們以前不該罵你!”
槐爺爺在枕頭上抬了抬頭,又引發(fā)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咳……娃兒們,”他喘息著說,“做人啊,是要守住一些品格的,爺爺心里清楚著呢!”
三個孩子都笑了,他們興奮起來了,央著槐爺爺,以后要好好地教教他們做年畫!
槐角撲在枕頭上,摟著槐爺爺?shù)牟弊?,親昵地說:“爺爺,你快點好起來??!”
5
槐角沒能等到爺爺好起來的那一天。
臘月二十四一大早,田疤瘌便帶著鬼子兵把槐爺爺從炕上揪起來,抓走了。
年畫的事辦砸了,田疤瘌在日本人那吃了好大的苦頭,他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槐爺爺身上。
槐爺爺沒能活著回到鎮(zhèn)子上來。年根底下,鎮(zhèn)子上的人們陪著槐角和他的爹娘,把槐爺爺埋葬了。
北風(fēng)撲卷著鎮(zhèn)子里各家大門上的年畫,發(fā)出獵獵的聲響來。鎮(zhèn)子上的人們都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詛咒著侵略者。不約而同地,他們都唱起了那首歌謠來:“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
年關(guān)過后,春風(fēng)所到之處,轟轟烈烈的抗日野火就要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