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跟父親“出游”,茂山還不知道這屬于“不正?!毙袨?。母親管這種行為叫“犯病”,管父親叫“傻子”,外人倒不這么說,他們叫他“旅行愛好者”。父親的早點攤幾天不出現(xiàn),或是干脆晾在原地置之不理,任憑風吹日曬、油餅干枯、豆?jié){凝固在鍋底。路過的人多半會笑著說一句:“老王又出游啦?!边@些茂山全都不懂。他只是以為父親很忙,每天要半夜起來揉面、磨豆?jié){,天不亮就出攤,還經(jīng)常無故消失,一下就是好幾天甚至更久。他覺得天底下沒有比父親更忙的人了。他哪知道,正是因為父親喜歡玩消失才被紡織廠開除,為謀生計只能拋頭露面做生意。茂山的爺爺是廠里的干部,依然保不住他,也管不了他。
大約是六歲或七歲時的一個秋日早晨,天有些冷,茂山背著書包坐在父親攤前吃早點。寡言的父親一邊往油鍋里下油餅,一邊給人盛豆?jié){、收錢??吹揭粋€人,他就笑一下,旋即猛然收住笑容,公事公辦地炸油餅、盛豆?jié){、找零錢。秋天的太陽出得晚,第一束陽光灑下來時,人們多半下意識地朝東方看一眼,看太陽出多高了。茂山埋頭吃早點,客人對父親的連聲呼喚把他驚醒。他記得那個畫面。父親仰著頭呆呆地看著初升的太陽。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客人的呼喚化為嗔怒,“老王!兩個油餅!老王!兩個油餅!”父親才醒過來,笑一下,給客人盛了豆?jié){。
茂山雖然不懂,也隱隱覺得父親有些不對勁。他盯著父親,看他摘掉圍裙,把竹簍里的零錢倒進夾克口袋,置早點攤與所有食客于不顧,朝著太陽僵直而去。茂山跟在他后面一路來到火車站。等了一會兒,一列火車停下來,父親往開著的車門走去。茂山喊了一聲“爸”。父親轉(zhuǎn)過身,看到他,眼里很慌亂。
像對待一條跟出家門的狗,父親又是揮手又是跺腳,讓他回去。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面對面站著,中間隔著過往的行人,兩個人都有些無措。一聲長笛打破了僵局,父親再次朝他揚了下手,匆匆上了車?;疖囇劭淳鸵_了,他嚇壞了,哭著追上去。在車門前,氣急敗壞的父親伸出一只寬大的油手擋住他,想把他推出去?,F(xiàn)在想想真是危險,幸虧后面的人把他擠上了車。
剛開始父親不說話,他們靠在車廂連接處,無論茂山怎么叫他、怎么哭,他都不說話。后來查票的來了,父親拉他進了廁所,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他鄭重地點點頭,表示懂父親的意思。雖然年紀還小,但在電視里他經(jīng)??吹竭@個手勢——正義的角色被壞人追趕,躲在狹小的角落里做出這個手勢,提心吊膽地等危險遠去。在同樣狹小的列車廁所里,父親對他做了這個手勢,他好像立即明白了兩人所處的境地。父親很滿意他的表現(xiàn),等列車員過去,對他眨了下眼睛。這次生動的眨眼讓他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他一直認為父親就只是父親,會為生計奔波,做些無法理解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都在公事公辦地炸油餅、盛豆?jié){、找零錢,在家里的破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這一次眨眼,讓他感到了父親的親切。
他忘了父親帶他在哪一站下的車,下車后的事情能記住的也很有限。好像一直在走路,從火車站往沒有人煙的地方走。幾天時間,他們沒有花錢住過店,都是在橋下面、草垛里和廢棄的屋檐下過夜。夜里很涼,父親脫下夾克罩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睡覺。天一亮他們又開始走,像兩個碰運氣的流浪漢。后來他們來到一座山下,這是一座野山,沒有路。父親扔下茂山不管,一個人往上爬。茂山緊緊跟著他,父親爬到一半才注意到辛苦的茂山,把他的書包背在肩頭繼續(xù)往上面爬。沒有路,他們爬得很慢,一直到夕陽西下才爬上山頂。
在山上,父親的話多起來,那應(yīng)該比他之前說過的所有話都多,甚至比往后余生加起來說的話還多。他說:“你知道嗎茂山,山是很危險的地方,有毒蛇,也有猛獸?!彼终f:“茂山啊,山是很神圣的,每一座山都有山神,也有妖怪?!彼€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他說:“為什么山比樓高?山不是為人壘起來的,山那么高,是為了通天。”他說:“可不要小看這些樹啊茂山,它們長在山上,也能通天。樹越茂盛,越能通天?!彼f:“知道你為什么叫茂山嗎?我多想有一座茂盛的大山啊。”
父親一路說著山的事情,等爬到山頂,天全黑了。
他們在一塊背風的巨石下過了一夜。父親撿來枯枝,生了火。點燃之前,父親跪拜了所有這些枯枝。他們蜷縮在火堆前,父親又說起山,說得茂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太陽的強光把茂山喚醒,他四下張望,看不到父親,急得大叫,在山頂跑來跑去尋找父親。在最高最險的地方,在一塊光滑高大的石頭前,他看到父親,正拿著刀子在石頭上鑿刻。父親站在一個很危險的位置,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的樣子。茂山嚇得大叫,父親回過頭,得意地笑著,說:“別叫,就快完了?!?/p>
茂山聽話地住了聲,安靜地看著父親在那么危險的地方忙活。父親完成了雕刻,從地上挖了紅土,耐心地沿著他鑿開的縫隙填進去。茂山看著石頭上慢慢出現(xiàn)一個紅色的扁扁的圈。“這是什么?”茂山問他。父親莊嚴地看著這個圈,說:“太陽?!彼麄兺瑫r看向正照過來的太陽,又看了看這個圈。這個圈雖然不太圓,此時此地,卻是最像太陽的了。
“真的是太陽?!泵脚d奮地說,“還是紅的?!?/p>
父親點了點頭,他們又看了一會兒這個圈,也看了一會兒太陽。父親說:“咱們走吧。”他們沿原路返回,又逃票上了火車。躲在廁所里,他問父親:“你不是有錢嗎,為什么不買票?”父親氣憤地說:“大串聯(lián)那會兒,我們從不買票?!?/p>
他不知道“大串聯(lián)”是什么意思,但他記住了這句話的正義凜然。他們從車站出來,一路走回家。他不知道母親因為他與父親的同時消失急得幾天沒辦法上班,發(fā)動了所有親友尋找他們??斓郊业臅r候,他聽到母親邊哭邊叫著他的名字,鄰居和外婆在一旁勸她。他正要回答,被父親一把拉過來。他們躲在自行車車棚下面,父親再次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小聲對他說:“茂山,什么都不要說,知道嗎?這是我們的秘密。”茂山呆住了,不明白父親不讓他說什么?!澳泓c頭啊?!备赣H說,“茂山,你點頭啊?!泵近c了點頭。父親放開了他,眨了下眼睛,說:“記住,這是秘密?!?/p>
茂山再一次激動起來,父親的眨眼和“秘密”,讓他剎那間回到了列車廁所。他真的什么都沒有說。無論他們問什么,關(guān)于和父親的這次“出游”,他什么都沒有說。在心里,他還盼望著和父親再一次出游,但一直到長大,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父親時不時地消失,不再帶上他。一開始他感到失落,后來長大了些,他站到了母親這一邊。他意識到父親的突然消失是多么不負責任和神經(jīng)兮兮。他明白了母親的話,關(guān)于父親為什么是全家的恥辱和累贅。人們說起“旅行愛好者”時的笑永遠是嘲笑,無一例外。每次旅行歸來,父親都邋遢得像個乞丐。他身上明明有錢,卻從來沒用過。他在外面應(yīng)該是挨餓受凍了,可能還因為逃票、偷東西被人打了。這些茂山只是猜測,畢竟父親什么都不說。有幾次,他正式地跟父親談過,以男人對男人的方式。他向父親表明這種行為對家人的傷害和對他自身產(chǎn)生的危險。父親根本不接招,像對母親一樣,一談起這個問題他就什么都不說,頂多重復(fù)一句:“這是秘密?!焙髞砻綇氐追艞壛?,畢竟這么多年大家都習慣了,父親也每次都能回來。除去這個,父親并沒有耽誤他賺錢養(yǎng)家的分內(nèi)事。在人們紛紛下崗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早點攤開成了早點店,還雇了幫工。
沒有人再擔心父親了。他是“旅行愛好者”,外出是他的拿手絕活。這種不確定的行程讓人感到不舒服。這件事對家人的唯一影響是茂山的婚事,母親托人介紹的幾個女孩,都因為“旅行愛好者”的名頭對他望而卻步。他習慣了這件事,讓母親別再忙活了。諷刺的是,遇到托婭,卻正是在一次旅途中。
他和幾個朋友開車去呼倫貝爾,托婭在朋友的車上,一路上他們沒怎么說話。后來到了嫩江,他們在江邊露營。托婭問他:“你就是‘旅行愛好者’的兒子?”他看著火光下的托婭,一路上他沒有注意過她,沒想到她在火光下還挺好看。她臉上隱隱的高原紅被火光暈開,和她圓潤的厚嘴唇一樣涌動著溫暖的細浪。茂山大方地承認了。他等著托婭的笑,不管是不是嘲笑,他都想看到。托婭沒有笑,看著對面黑暗中的黑龍江說:“我一直聽人說到他,我很好奇,他怎么那么喜歡旅行?他都去了哪里?”茂山很想回答她,但很遺憾,他也不知道。
“他總說那是他的秘密?!?/p>
“秘密?”托婭好奇地看著他。
茂山心里一動,想起唯一一次跟父親的出游,“我小時候跟他去過一次,他不讓我跟別人說,他要我承諾,這是我們的秘密?!?/p>
“真的嗎?”托婭興奮地說,“你們?nèi)チ四睦??”托婭轉(zhuǎn)動眼球,看著難為情的茂山,“你能說嗎?”
茂山毫無保留地說了,也許因為記憶的不準確,他還添油加醋了一番。托婭安靜地聽他講完,最后說:“現(xiàn)在我也是這個秘密的一分子啦?!泵娇粗袐I臉上現(xiàn)出的笑,他認出那不是嘲笑。
嫁過來的最初兩年,托婭對父親很有耐心,好像她嫁過來不是為了跟茂山過日子,而是為了打聽父親的“秘密”。她用盡各種方法想要父親開口。她待在父親的早點店,幫他收銀、招呼客人,和他一起去市場挑選食材。父親不怎么說話,通常以笑容來回復(fù)她的熱情。托婭陪他散步,拉他去商場買衣服。那段時間父親出游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但仍會從托婭的眼皮下消失。也許因為被茂山跟蹤過一次,他提高了反偵查能力。托婭跟了他兩年,除了一句“這是秘密”,什么都沒打聽出來。
后來托婭懷孕了,也就顧不上他了。一個新生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父親因此消失得更頻繁了。這會兒已經(jīng)沒辦法逃票了,好在他有了車。他有時候會和車一起消失,大多時候不會。也就是在這時候,他開始往家里帶旅行紀念品。這是托婭對他的請求。
“既然你不愿帶我們?nèi)?,就給我們帶回來點什么吧。”
父親每次回來都會帶點什么,多是一些泥塑、陶藝、玻璃制品,做成人和動物的形狀。從帶回來的這些東西看,對父親的旅程能猜個大概。這么多年,他還是在北方轉(zhuǎn)悠。父親不會把這些交到誰的手上,他一般會放在嬰兒車旁,表示這是送給孩子的禮物。
一開始,父親想叫孩子成林,茂山不同意,他給孩子取名亞軒。父親沒有堅持,只是偶爾仍小聲地叫他成林。茂山現(xiàn)在很強硬了,面對冥頑不化的父親,他的耐心早已消磨殆盡?!澳悴荒芙兴闪郑淮味疾恍??!泵秸f,“什么山啊林啊,你當你是誰?!泵皆秸f越氣,“早就沒有山神了,懂嗎?山就是山,就是石頭,是建筑材料;樹就是樹,是家具材料,懂嗎?”面對一言不發(fā)的父親,茂山的怒氣涌進了一團棉絮之中,這讓他更氣,“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你不能叫他成林,他不是你的兒子?!泵叫沽藲庖话?,像是快哭了,“你可以叫我茂山,但不能叫他成林。我叫茂山,我認了。”父親始終未發(fā)一言,他只是看著嬰兒車里熟睡的孩子,嘴角嚅動,像在說著什么?!笆裁矗俊泵降拖骂^想要聽清楚。“成林?!备赣H說。茂山的火一下躥上來,他抓起桌上的一個陶瓷小馬摔在地上,“閉嘴!閉嘴!我受夠了,你聽不懂人話嗎?”這句話說完,他至少摔碎了三個陶瓷或者玻璃制品。響聲驚醒了孩子,哭聲充斥房間,一直在客廳觀望的母親和托婭跑進來。母親拉走父親,嘴里一如既往地埋怨著他:“你看看你,什么忙都幫不上,就會惹人生氣?!蓖袐I拉住茂山,輕聲勸慰:“別跟他一樣?!?/p>
“憑什么!”茂山對著父母消失的房門大吼。
幾天之后,父親又消失了。托婭和母親幫忙照看著擴大了面積的早點店。現(xiàn)在早點店不只賣早點了,也賣午餐和晚餐,已然成了很受歡迎的本地餐廳。大多是附近的老食客,一段時間不見父親,他們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老王又出游啦?”他們不期望得到回答,笑一笑就走了。就像“天又下雨啦”一樣,“老王又出游啦”差不多成了一個不容忽略又不值得驚奇的天氣現(xiàn)象。最開始,沒有人放在心上,他沒有開他的車,沒有拿錢和換洗衣物。沒有人擔心。他是老手,他總能回來。等時間超過了一個月,家里的氛圍起了些變化。大家沉默著,雖然誰都沒說什么,還是隱隱透出不安。父親從沒離開過這么久,一般十來天也就回來了。店里的氛圍也變了,沒有人再說“老王又出游啦”。大家開始忌諱談到老王和旅行,好像不提他,他就不會有事一樣。
又過了十天,托婭忍不住了,對茂山和母親說:“咱們報警吧?!?/p>
三十多年前,母親因為父親的事情第一次來到警察局,她懷抱著襁褓中的茂山大哭不止,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一次,她異常冷靜,條理清晰地說著父親的事。
“是‘旅行愛好者’嗎?”警察說,“我也聽說了,他這次出門確實是久了些?!?/p>
茂山問有什么辦法能找到他。警察表示很難,自從實名制售票后父親就不坐火車了,攝像頭系統(tǒng)也很難有幫助,只能在網(wǎng)上錄入失蹤人口登記。
“你們也可以找一找,在報上登一登尋人啟事?!?/p>
兩個月之后,茂山在父親可能去的地方的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一時間很多電話打進來。茂山也去過外地幾次,全都一無所獲。兩年之后,大家接受了事實,默認父親徹底失蹤了,可能出了事,也可能還活著,但恐怕很難回來了。
這兩年發(fā)生了很多事,茂山失業(yè)了,IT公司的工作被更新的技術(shù)取代,他在“降職減薪”和“走人”之間選擇了“走人”。托婭不太理解他的選擇,他笑著說:“走人,是我們家的拿手絕活啊?!蹦赣H愛上了旅游,每兩個月報一次旅游團,去全國各地游玩,她也像父親一樣,每次回來都帶一個玻璃或陶瓷做的小人、小馬什么的。餐廳所在的舊城區(qū)街道拆遷了,他們在新城租了新的門面,店名改為“旅行愛好者”,這是伴隨父親一生的綽號,如今顯示在電子地圖上,每一個旅行愛好者都能看得到。餐廳主要是托婭在打理,她已經(jīng)是一個很嫻熟的酒店管理者了。大多數(shù)時候,茂山無事可干,最多給餐廳進進貨,帶孩子散散步。后來托婭嫌他進貨不行,他更加無事可做了。
有一次,他開著父親的車閑逛,不知不覺開出了城區(qū),往開闊的草原開去。他一個人在希拉穆仁住了兩天帳篷,和幾個外地游客一起騎馬,吃烤全羊,參加晚上的蒙古包盛宴。等他回到家,托婭和母親又氣又急,斥責他的不辭而別?!澳阋沧兊酶粯恿??!边@句話好像隨時會從她們口中滑出,但緊要關(guān)頭她們都忍住了。她們閉口不談父親,只是驚慌地罵著他。
“我去找他了?!彼隽藗€謊,這個謊言讓她們立即住了口。母親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你們別忘了,我小時候跟他出去過?!泵秸f,“我知道他會去哪?!?/p>
兩年之間,茂山開著父親那輛小車去了不少地方。多是沒有什么人煙的地方,有山的地方。他沒去過大城市,在大城市找一個人是不現(xiàn)實的。他來到一座座山下,出名的、不出名的,拿著父親的照片問當?shù)氐木用?,問過路的游客。他習慣了對方的搖頭,也不感到失望。他寄希望于山頂,每次他都會爬上去,不管用多長時間。他尋找山頂最高、最堅固的石頭。有一次,鬼使神差地,他也在石頭上刻了太陽。他相信父親要是看到這個,會懂的。
又過了兩年,在離開的第四年,父親回來了。他的頭發(fā)全白了,雞窩一樣頂在頭上。他曬黑了不少,白發(fā)黑臉之間,他的雙眼反倒顯得倍加明亮。他的左腿瘸了。因為總是拖地行走,左腳的鞋底破了,露出半拉腳后跟。他手背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口,應(yīng)該是冬天遭受寒凍,秋天長期處于干燥之中造成的。他走在小區(qū)里,人們沒認出他來,以為只是個尋求蔭涼的流浪漢?!笆抢贤鯁??”一個鄰居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他愣了一下,點點頭?!澳憧苫貋砹死贤酰銈兗野嶙吡?。走,我?guī)闳?。”好心的鄰居牽著他的手走出去。幾個放學回來的孩子指著他問:“那是誰?”鄰居神秘地笑了,“他是‘旅行愛好者’。”
“‘旅行愛好者’?那家飯館?”
“不是,他就是‘旅行愛好者’,他出游回來了。”
“‘旅行愛好者’!”孩子們叫起來,“‘旅行愛好者’回來啦!”
鄰居牽著父親,身后跟著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來到飯館前,父親呆呆地看著懸在高空的燈牌,看著托婭和母親從旋轉(zhuǎn)門里奔出來。那時候茂山還在外地,他兜里揣著父親的照片,正往一座無名山上攀爬。
沒有人責怪父親。那些在心里演示了千百遍的責備,沒有人說出來。母親哭過幾次,罵了他幾句“屬耗子的”,連后半句“到處亂竄”都沒說出來。茂山跟母親承諾,他會盯死父親。父親再走,他就跟著父親,走到哪跟到哪。
茂山跟了父親一個多月,父親除了飯館和公園哪都沒去。飯館忙的時候,父親會進后廚幫工,去清掃廁所;閑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默默走出來,到就近的公園散步。亞軒上幼兒園了,父親想要承擔起接送他上學的任務(wù),托婭不放心,每次都和父親一起去。托婭告訴茂山,趁她不注意,父親還是會叫亞軒“成林”,只是叫得很小聲,亞軒都不一定能聽到?!八麗劢芯妥屗邪伞!蓖袐I說,“亞軒有兩個名字也不錯?!泵?jīng)]有說話,默認了。
父親沒有再開他那輛車,到哪都是步行。因為腿瘸,他走得很慢,茂山跟著他,把時間浪費在路上。有一次,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父親站在墻的拐角處,把茂山嚇了一跳。父親看著他,眼神像是在說,你為什么跟著我?茂山裝作街角偶遇,說:“我剛好要去辦點事兒。”父親站在原地,一直看茂山走遠。茂山慢慢往前走,不敢回頭,他心里怕得要死,擔心這一次讓父親離開視線,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他走出去老遠,借著行人的阻隔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父親果然不在那里了。他發(fā)瘋一樣跑回去,父親又在拐角等著他。他喘著粗氣,和父親面面相覷,感到不好意思。
“你很擔心我?”父親說。
“不光是我擔心你?!泵秸f。
“你不用擔心我?!?/p>
“那就不要再做讓我們擔心的事了?!?/p>
“我不是小孩子了?!备赣H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茂山看著平靜的父親,他看起來很正常,像每一個正常的父親那樣。茂山知道不能再像訓(xùn)斥一個精神病那樣訓(xùn)斥他了。
“我也不擔心你?!备赣H說完,轉(zhuǎn)身慢慢走了。
茂山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看他緩慢地移動了好久,也只是走出一小段距離。以他現(xiàn)在的樣子,應(yīng)該是不會走太遠了。茂山追上他。
“‘旅行愛好者’,”茂山說,“你知道大家這么叫你吧?”
“知道?!?/p>
“我們?nèi)ヂ眯性趺礃??”茂山說,“現(xiàn)在就走,就我跟你?!?/p>
“不去?!?/p>
“為什么?”茂山說,“你不是喜歡旅行嗎?你多久沒出去了?”
“我老了?!备赣H說,“不想去了?!?/p>
“我想,你陪我去怎么樣?我們誰也不告訴?!?/p>
“你想去就去?!备赣H說,“別拉著我?!?/p>
父親一瘸一拐往前去了。從此之后,茂山不再跟蹤他,他也沒再消失過。亞軒三年級的暑假,想要出去玩。茂山?jīng)Q定全家去一趟云南。在父親的帶動下,他們?nèi)叶际锹眯袗酆谜吡?,那些粗制濫造的旅游紀念品擺滿了一個櫥柜。父親大半輩子都在旅行,都在北方轉(zhuǎn)悠,去一趟云南他一定很高興。因為父親不愿意買票,茂山打算開車去,路上走走停停,來一次長途旅行。父親沒有預(yù)想中的興奮,很冷淡地拒絕了。母親因此大發(fā)雷霆,罵父親是個“別籽兒瓜”?!熬拖矚g跟人對著干,年輕時讓人擔驚受怕,老了沒本事了就掃大家的興?!蹦赣H恨恨地說,“他不去我們?nèi)?,坐飛機去,我們使勁拍照,饞死他?!?/p>
他們?nèi)チ他惤痛罄?,去了瀘沽湖和洱海,去了玉龍雪山。一天早上,在他們租住民宿的一座無名小山上,他帶著亞軒出來散步。南國的景色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大半,對山,他還是有些特殊感情的,尤其是這種小山。他看到不高的山頂上有一塊光滑的巨石,像是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繞著山腰走到另一面,看到了石頭上那個紅圈——那枚扁扁的太陽。他看了好一會兒,掏出電話打給父親。
“爸,你來過云南?”
父親在電話那端不說話。
“爸,我看到你畫的太陽了,在云南?!?/p>
父親還是不說話。
“你為什么畫這個,這代表什么?”
父親仍舊沒有說話。茂山拿著電話,知道這是徒勞的,一談起父親的旅行,就是這樣。
“算了,你不說我掛了。”茂山說。
“這是秘密?!备赣H說。
“秘密?現(xiàn)在還不能說嗎?”
“秘密就是秘密?!备赣H說,“說一個就少一個,我只有一個秘密?!?/p>
掛了電話,茂山長久地看著那個紅圈。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不規(guī)則的圓,用刻刀刻在石頭上,縫隙中描了紅色的顏料,那之中能藏著什么秘密呢?也許只是對父親重要的秘密吧。
“爸爸,你在看什么?”亞軒在一旁問。
“沒什么。”茂山去看東方,今天沒出太陽。
原刊責編? ? 許婉霓
【作者簡介】鄭在歡,1990年生,河南駐馬店人,現(xiàn)居北京。著有短篇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