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胡同南面肯德基,地下二層,空間寬綽,沙發(fā)多,冷氣足,總能吸引不少老師來這里給孩子補課。劉霞和龍德勇坐在正對樓梯口的位置,等候刀哥。她告訴老公,鄰桌那個老師水平不錯,她帶的四個孩子有一個數(shù)學剛考了年級第一。龍德勇則顯得心不在焉,一雙深邃的眼眸和濃密的睫毛,動也不動,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包括劉霞說的話。直到劉霞想坐過去加對方的微信,將來也想請她給坦坦補課。龍德勇才不得不提醒她,女兒才剛上完幼兒園。
刀哥走下樓梯時,探頭探腦,鼓起兩只閃亮的銅鈴眼,尋找夫妻二人。劉霞連忙起身問好,刀哥點頭,坐到對面。遠處一桌子女人,向這邊看,深情款款。刀哥笑笑,汗順著皺紋流下來。“她們有的是鄰居,有的是我給辦過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钡陡缒抗廪D(zhuǎn)向夫妻二人,一臉認真。劉霞剛要回頭,他卻說別看,你們別看。
保潔大嬸在過道噴了很多八四消毒液,令整個地下餐廳充滿強烈的腐蝕味道,那幾個補課的少年捂起了嘴,而在角落處的滑梯上過家家的小孩們則毫無察覺。
“大畫家!最近又在哪兒辦畫展呢?”刀哥和龍德勇打招呼。他的皮膚干糙、黝黑,卻穿一件閃亮的銀藍色襯衫,像是從熱帶海域游回來的某種魚類。
“沒有?!饼埖掠掳涯樺e開,眼神像是害羞的少女,“我沒辦過畫展。”
刀哥半張著嘴巴,只好沖劉霞笑。
“他這么回答可不太好?!钡陡缯f,“我是指對你們閨女。”
劉霞用胳膊肘捅了捅龍德勇,雖然她也不明白他說錯了什么。
“明天面試,遞材料時,只允許一個家長跟進去?!钡陡缬行┛簥^,甚至是神經(jīng)質(zhì)。他的目光來回躥視,肢體動作也十分跳躍,他舉起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起來,“劉大夫,你千萬記住去排第三個老師的隊。就是燙著爆炸頭,長得跟獅子狗似的一女的。我安排好了。”
劉霞拿出紙筆快速記錄,就像鄰桌的補課少年一樣。龍德勇還沒見妻子這么慌張過,她目光低垂,長發(fā)散下來也顧不上整理,手始終托著圓框眼鏡,屏氣凝神。要知道她可是個訓練有素的心理醫(yī)生,還總在家里搬出精神分析那一套教訓他們父女倆??墒敲鎸@個雁過拔毛的地頭蛇,她連正眼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刀哥從皮包里取出一個檔案袋,鄭重地放在餐桌上,劉霞伸手去拿,他卻仍然按住不放,眼睛像通了電一樣對她放著光。
“這是你們落戶本家的房本,明天你帶進學校,我在胡同口等著,面試完悄悄放我電動車的車筐里,別跟我說話,就像我們并不認識。我那天要收很多房本回來,也顧不上你們。”龍德勇斜眼瞧向牛皮紙袋,為了把女兒戶口遷進那上面的地址,他把畫全部賣了,這令他也說不清自己的作品到底值錢還是不值錢。
“刀哥放心?!眲⑾颊f。刀哥適時松手,她低頭快速把房本塞進自己書包的緊底層,像在銷贓。
刀哥路子很野,在東城有十幾間門面房的私產(chǎn),單憑整條街被認定“拆墻打洞”的店全部停業(yè),只有他沒受影響這件事,就足以證明刀哥沒吹牛?菖。因為劉霞在醫(yī)院工作的關系,雙方得以認識,這些年刀哥也始終對她尊敬有加。早在三年前,龍德勇和劉霞就拿出先期的二十萬元,請他打通片兒警、房管局、住家和老師的關系,把母女倆戶口遷進史家胡同??裳巯屡畠荷蠈W唯一的減分因素反而是龍德勇,因為他沒有正式單位,也沒有一本的文憑。
“刀哥你說坦坦能順利入學嗎?這可是東城區(qū)排名第一的小學?!眲⑾紗?。
“你托別人,成不成不敢說,這點錢肯定不夠。”刀哥說,“我給你們落的是史家胡同那棟老樓的戶口,幾十年來劃片從沒變過。除非你們自身出問題,倒有可能錄不進去。萬一真沒錄取,不僅尾款不收,我還把錢全退給你。人家移民中介就是這么承諾的,咱也一樣,和世界接軌?!?/p>
聊到這里,連龍德勇也不得不認真聽進去。眼下他籌措尾款有點吃力,從某方面講,他或許是這里最不希望女兒入學成功的人,他對自己有此想法也覺著奇怪。他曾把這個念頭半開玩笑著對劉霞提起,至少心理學是人家的專業(yè),知道對癥下藥。沒想到劉霞啐了他一口唾沫,她說在我家那個地方,小孩子就喜歡這樣互相啐口水,一直啐到畢業(yè)、啐到嫁人,啐孩子,啐一切。“既然走出這一步,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尾款湊足。刀哥不行就找別人,公立不行就上私立,我不會停下來的?!饼埖掠履四?,他覺得這是哪門子心理醫(yī)生,不僅喪失理智,還喜歡往人家臉上啐唾沫??墒窃谝黄鹕钸@么久,他都沒發(fā)現(xiàn)劉霞有這毛病,可見她的心理學確實也沒白學。
“這不是退錢的事?!眲⑾颊f,“您說的自身問題,到底是什么問題?”
“這很簡單,比如你先生的學歷就不過硬,或者老師家訪時你閨女說漏了嘴,畢竟你們戶口是我后遷進來的。不過他們也只是走個過場,所以你們不必擔心?!?/p>
“坦坦的作品拿過‘最佳想象力’獎項?!饼埖掠抡f,刀哥和劉霞一起看著他。“她是我供職的繪畫機構(gòu)里最小的參賽者,我們?nèi)艘惨黄鹉昧恕烙7丁劆钗乙恢绷糁??!彼瓷先ド杂屑樱孟裨跒樽约恨q白。
“這沒有用?!钡陡缈嘈Α櫭?、擺手。這時遠處桌子的幾個女人,紛紛過來道別。其中一位黃頭發(fā)女人,用纖長手指輕撫著刀哥腦后,并且朝夫妻倆客氣地點頭。離開時她的黑色紗裙慢慢滑過桌面,滑過劉霞的肩。
“您剛才說她們也住在這里?”龍德勇問,“這些人不會就是我們的房主吧?”
“你說對了。我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有意思?!钡陡缈粗鴦⑾?,“人家把房本拿出來,總要看看你們吧。不過我沒有在這里拿一分錢,我躺著什么也不干,一個月租金就有二十五萬元,這筆買賣我純屬白干?!?/p>
夫妻倆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像是束手就擒。
“可能你們還不明白這件事的意義?!钡陡缋^續(xù)說,“從史家畢業(yè)的孩子無須考試,全部就近分配中學。而周圍的五所中學又全是市重點,其中五中分校和二十二中國際部的孩子,每年都會被成批地送到世界名校,甚至很多領導的孩子都在這里念書。你們女兒就算全校墊底,也能考上一本。換言之,你們花這點錢可是為她買了個錦繡前程,太劃算了?!?/p>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龍德勇決定推掉他在繪畫班的周末體驗課,劉霞也停了多個客戶的心理治療。沒有什么能和女兒的前途相比。劉霞告訴龍德勇,我們要讓女兒在史家小學得到最好的教育,我要讓她成為至真至善的好孩子。
“刀哥,您的孩子又在哪里念書呢?”龍德勇問。
“就在五中,市重點。不過他正在吃藥。”刀哥回答。
“吃藥?吃什么藥?!?/p>
“抗抑郁的藥,劉大夫沒告訴你嗎?”刀哥說。出于職業(yè)操守,劉霞并不會把病人的事帶回家里講。“丫每天要吃一大把,吃完了就在課上睡覺,聽不見老師講課。可是如果停藥,他就會死去活來的和毒癮犯了一樣。劉大夫,他今年要高考了,這藥該怎么吃您可得給我拿拿主意?!?/p>
龍德勇扭頭看向劉霞,他的妻子無比堅決地點著頭,頗有殺伐決斷之氣。
次日清早,住在郊區(qū)的一家人帶齊材料、水和小板凳,準備進城。劉霞給坦坦新買一件明黃色T恤,她說能加深老師的印象,而且黃色本身也令人感到愉悅。龍德勇說如果你有些繪畫基礎,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兒。關鍵你也并不知道那個老師的喜好。劉霞沒有說話,她要為女兒梳頭,坦坦的可愛發(fā)型也是新剪出來的。小孩根本沒有睡醒,她始終黏著媽媽。屋子里不見了爸爸的畫,顯得有些空洞、陌生,她想知道那些畫去哪兒了,不過龍德勇幾次在她面前經(jīng)過,她也沒敢問。
“你不認識我,是嗎?”在小區(qū)里,龍德勇把車開動起來,他伸直脖子,通過后視鏡去找女兒的眼神?!拔沂强燔囁緳C嗎?”
“你別這樣?!眲⑾荚诤笈抛簧蠐е固?,她沒有讓她坐安全座椅,而是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開車看路,她腦子還沒清醒,是不是?”劉霞親吻女兒頭發(fā)。坦坦噘著小嘴,把圓鼓鼓的腦袋轉(zhuǎn)向車窗外。通過減速帶時她的小身子劇烈搖晃,龍德勇好像沒有注意減速。
車子開上機場高速,此時漫天遍布著爐灰似的霧霾,光線卻依舊刺眼,這令龍德勇感覺他正帶領家人開往一個沒有入口的山谷,總在一段距離里不斷重復。
“她可不止一次這樣了。如果變得沒有人味兒,上再好的學校有什么用?”龍德勇再次表達意見,這次他沒有讓女兒數(shù)窗外的鳥窩,沒有提醒她要看一個熊貓雕塑的環(huán)島,也沒有放一段旋律甜美的爵士樂,而是循環(huán)地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聲音也越來越大。終于坦坦哭了,她咧著嘴,眼淚溢滿眼眶,用小手背一抹,臉上很快一片紅腫,像桃子一樣。
“你是故意搗亂吧!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她昨晚準備了一宿,回答問題、對付家訪,今天又起那么早,你非讓老師看到她哭成這副樣子?如果錄取不成,錢都白花了,我就賴你!”劉霞講話的聲音反倒大了起來,坦坦憋住不敢再哭,令小臉扭成硬疙瘩?!敖裉煺l也不許說她!只要能以最佳狀態(tài)通過面試,她想怎樣就怎樣!”
龍德勇不再講話,快要開進市中心時,高架橋上有兩條通往不同方向的岔口。他變得有些猶疑,車子一度軋在兩條車道的中間。像是要直著撞上去。
一家三口趕過來時,胡同里早已擠滿長蛇狀的隊伍,偶爾有幾輛外形怪異的跑車在壓著極低速度爬行,并且伴隨發(fā)動機的轟響和輪胎碾壓石子的聲音,把隊伍擠扁。他們走到胡同另一端才找到了隊伍的尾巴,劉霞給女兒帶了小木凳,讓她坐到樹蔭下面,可是用不了多久小家伙就要搬起凳子,跟著隊伍往前挪,這反而令她更累。龍德勇站在隊伍外面,身上掛滿水瓶、背包和防曬服。其他家長一邊挪著步子一邊聊天,像是認識已久,反而是他和被夾在隊伍中間的劉霞,誰也不去看誰。補習班的人伺機在派發(fā)卡通筆和塑料扇,試圖留下家長的手機號。龍德勇想起此時他本該給孩子們上體驗課,想起自己是一個藝術家,可他好像已經(jīng)忘記這件事很久了,反倒是只有刀哥這樣叫他。這時候劉霞也在喊他:“大藝術家!”周圍的人都在回頭,他才發(fā)現(xiàn)隊伍又向前行進了一截,而他還停在原地。
龍德勇手搭涼棚,看到他們已經(jīng)走到文丞相祠大門前,濃重霧霾下,烈日透過楊樹葉的間隙,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坦坦臉上。她蜷縮身子,低頭躲避,同時在看地上,可地上什么也沒有。
“你去給坦坦買些早點?!眲⑾加眉埥聿林樕系暮?。為了讓女兒顯得更有精神,她故意沒給她吃早點,可沒想到排隊時間過長,小家伙已經(jīng)餓得有氣無力。
龍德勇從胡同里走出來,順著街面一家又一家地找早餐店,凹凸不平的磚面崴了他的腳,掛在身上的東西隨之纏在一起,像是給他來了個五花大綁。路上,女兒一本正經(jīng)講話的樣子浮現(xiàn)在眼前,她原地轉(zhuǎn)圈后摔倒的笑聲,她把腦袋擠到他胳膊下聽他講課的神情,全部飛進來把他罩住。他曾為她描述胡同里那時間靜止一般的古樸之美,答應在夕照中帶她坐到灰墻碧瓦下寫生??墒窍氡啬切┰S諾都無可挽回地破碎了。接著他耳邊響起店員催促付款的聲音,接著他離開面包店,也許劉霞會說他過于自私,說女兒長大后會因此恨他,可他還是想告訴她們,不論坦坦能否在此地上學,不論她將來有一份什么工作,他都會為女兒驕傲,并且對這輩子心滿意足。他像奓起翅膀的母雞一樣架著胳膊,晃著身上的瓶瓶罐罐,加快腳步,想立即把她們從隊伍里拉出來。
可是當龍德勇趕回胡同里,卻已找不到劉霞和坦坦,她們被叫進學校面試去了。他坐在文丞相祠前的石礅上,和很多男家長一起抽煙。陸續(xù)有面試完的孩子被家長帶出,迅速又被排隊的人圍起來盤問,一個女孩響亮地說老師考了她千以內(nèi)的加減法。龍德勇身子轉(zhuǎn)開,把煙踩滅,緊盯學校漆紅色的敞亮大門。透過一道水杉和石竹織成的翠綠色縫隙,可見古建筑校舍大成殿的一角,想到坦坦正在這六百多年歷史的學府里面試,龍德勇稍穩(wěn)住了神。這時手機又震動起來,他不得不卸下綁在身上的東西,才把它從兜里掏出來。
“你不用回來啦。”是培訓班老板,廣東話口音,聽不出是在問他還是要趕走他。
“今天我女兒面試?!饼埖掠乱恢皇治孀《洌涯X袋夾在兩腿中間,以此隔音?!澳阒牢覟檫@堂體驗課花了多少心思,孩子們會喜歡的?!?/p>
“龍德勇?!崩习逵盟拿执驍嗨!凹议L來我這里是想要考級證書,他們指望著拿它去小學面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否則我們?yōu)槭裁匆小⊙朊馈???/p>
“可是家長看到了,孩子們畫的那些畫,他們都看到了?!?/p>
“那沒有用。畫再好也不足以讓他們掏錢,把他們的小孩留下來。我已經(jīng)給足你時間,你的體驗課卻一直沒有足夠的生源,我不能養(yǎng)一個沒有生源的藝術家?!?/p>
龍德勇抬起頭,看到劉霞拎著坦坦的胳膊正好從門縫里出來。從她失望且厭煩的表情上看,事情肯定出了一些問題。
“我還有很多教具留在那里?!饼埖掠抡f。
“我讓人已經(jīng)給你清到倉庫了?!崩峡傊苯又v起粵語,他知道龍德勇聽得懂。
“我可以留在那里?!彼檬稚w住嘴,努力鎮(zhèn)定住自己的話音。
“你還是都拿走吧?!彪娫拻鞌?。
龍德勇重新把東西綁到自己身上,站了起來,是坦坦先在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爸爸,對他熱烈招手。他迎向母女倆,問到底怎么了。
“我得馬上去找刀哥。”劉霞根本沒有看他,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接著把他手里的面包搶過來交給坦坦。坦坦嘴角下垂,半睜著眼睛望著龍德勇?!拔业呐畠阂谶@里上學,我的女兒要在這里上學?!?/p>
按照刀哥在電話里的指令,他們走進史家胡同的一處院子。那院子四四方方的,連廊被玻璃罩住,中間種有棗樹,還放置著一個巨大的長頸鹿模型。坦坦說:“我們學校比這兒大多了。”聽女兒已認定自己屬于這里,劉霞因此而更加堅定。坦坦跑過去要爬長頸鹿,卻被劉霞一把薅住脖領子,拽了回來。刀哥在北屋天臺上搭了鴿舍,他正在上面一邊放鴿子一邊等候。夫妻倆小心翼翼地帶著女兒往上爬,那天臺非常局促,像一口井,周圍還布滿各種天線、鐵絲和管道。刀哥半躺在他的棗紅色絨面沙發(fā)上,看著一家三口氣喘吁吁地,彎著腰半蹲在他面前。
“我按您說的把材料交給第三號老師,可她卻說不全,讓我回去補材料?!眲⑾颊f,“為什么會是這樣?”
“因為你的老公?!?/p>
“誰?”劉霞雖然不解,卻回頭看向龍德勇,她顯然心里早有意料。
“你的老公。我說過了,他的學歷是個麻煩,老師讓你補材料,是給你解決的時間。如果一切都交上去,你們就沒有挽回余地了。這次競爭空前激烈,你們也不想輸在這上面吧?!?/p>
刀哥把坦坦摟到身邊,撫弄著她的頭。龍德勇感到惡心,可他沒有表示什么,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
“我?guī)湍銈冊??菖?菖部?lián)系了一個下屬單位的小領導,還是副處級干部,?菖?菖部和史家小學有共建關系。你們不用謝我,給人家點好處就行。只要他帶著工作證過來,并且在家訪時說是坦坦爸爸,就沒有問題了?!?/p>
一隊白鴿在天空中飛出整齊而漂亮的拋物線,坦坦全然不懂他們在講什么,只知道原地拍手轉(zhuǎn)圈,眼中恢復光彩。
“他什么時候可以過來?”劉霞沒有問龍德勇意見,這次連看也沒有看他。
“家訪估計是在晚上,我讓他下午過來。問題是你們要教會孩子說話,把房本上那個住址當成她自己的家,并且盡快熟悉起來。至少老師提問時,她能認出誰才是她的爸爸。”
“明白,這和我在醫(yī)院給人辦精神病證明是一回事,我負責給他們做檢查,他們負責別讓我聽見不該聽的答案?!眲⑾颊f。
“不該聽的答案?!钡陡缪鎏於?,“我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p>
龍德勇站在天臺邊緣,整件事情包括坦坦,仿佛就此已與他無關。
三人轉(zhuǎn)而趕往房本上的“家”。胡同口有小片三角地,幾個健身器材像是膿包一樣鼓起來。坦坦搖著劉霞的手,問她能不能玩。劉霞看表,手掌在她頭上攤開,示意五分鐘。坦坦立即轉(zhuǎn)身,像是身上生了跳蚤一樣,在健身器上做著各種舒展卻令人難堪的動作。龍德勇跟在她們后面,中間偶爾有其他行人穿行而過,直到坦坦喊爸爸一起來玩,他才走了過來。
“刀哥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劉霞說,“只要這一天能順利度過?!?/p>
龍德勇沒有應聲,直到劉霞回頭看他。
“是,讓這一天過去吧?!?/p>
盡管天氣炎熱,又有嗆人的霧霾無處不在,坦坦卻玩得格外起勁兒,甚至因為她在這里,附近小孩也被吸引過來學起了她。
“她可真會玩?!眲⑾己鋈恍ζ饋?,目光卻依然沉重,“家訪才是真正考驗她的時候,老師一來和她當面問話,咱們只能在一邊看著,根本使不上勁兒?!?/p>
“咱們?”龍德勇問,“還會有我的事兒嗎?總不能有兩個父親同時在場吧?!?/p>
劉霞迅速把頭扭回去?,F(xiàn)實世界里那霧氣昭昭的沉悶,始終壓制著五彩斑斕的小糖豆似的孩子們,這一幕令龍德勇感到有些殘忍。所以配合坦坦做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十分艱難。
“在那人來之前,你總要陪著我們吧。和我一起讓女兒背熟她的答案,光背熟還不夠,她要表現(xiàn)得越自然越好,就像一切都是真的?!?/p>
“沒讓我們?nèi)マk離婚已經(jīng)很好了。如果真要那么做,你也會干的是不是?”
劉霞沒有應聲,她快步走向坦坦,伸開雙手,展開懷抱。
“坦坦,跟媽媽回家?!?/p>
坦坦被帶到的那個家位于張自忠路五十七號,刀哥特意囑咐他們,進院前讓坦坦先記住紅色門牌上面的字?!皬默F(xiàn)在起這就是你的家?!眲⑾几纱嘤檬謾C照下來。
那是一個時髦的LOFT開間,樓下放著小巧的淡黃色日式家具,轉(zhuǎn)角樓梯上則是并排的三間無窗小屋,平時用作民宿出租。廚房和衛(wèi)生間則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等待著。女主人熱情、懂禮數(shù),相比之下劉霞表演成分太重,反倒顯得不尊重人。女主人提醒他們之前見過面的,她還讓坦坦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樣。坦坦看上去有些驚恐,她以為父母要把自己給賣了,小家伙絕望地抬起腦袋回望他們,顫著音兒說“我想回家”。但此時劉霞已是鐵扇公主她妹妹鐵石心腸,她甚至沒有看閨女一眼。這回只好輪到龍德勇叫她“安靜一點”。作為局外人的他,內(nèi)心已經(jīng)起不了多大波瀾了,走到這一步他覺得不會有更壞的結(jié)果了。
女主人給他們擺好水果、打開空調(diào),告訴他們電視怎么用,笑著離開。劉霞回到可怕的沉默狀態(tài)中,抓緊時間布置屋子。隨后她要把坦坦的照片和玩具擺好,同時讓龍德勇教女兒背會老師家訪時會問的問題。
“小朋友,你家住哪兒?”龍德勇有氣無力地模仿著老師的呆板語氣。
坦坦笑了,露出沒長起來的乳牙。
“嚴肅點?!眲⑾急硨Ω概畟z說。
“東城區(qū)……”坦坦瞇眼看著龍德勇,雙手合十,噘嘴求他提醒最后一次。
“張自忠路五十七號。”龍德勇說,“小孩子記不清地址很正常。”
“你護不了她多久的?!眲⑾己芸彀盐葑邮帐俺隽藰幼樱澳抢锸悄愕姆块g?!?/p>
坦坦順著劉霞的手指望去,媽媽指向樓上那個黑洞洞的小屋,她立即鉆進龍德勇懷里,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其實只要開燈,那里就從偷渡艙底變成了潛水艇的艙室。但是開燈比不開燈更瘆人,而且顯然有陌生男人剛在里面住過。劉霞讓龍德勇一邊待著去,她親自教坦坦背答案、給她換上居家小衛(wèi)衣和杯子,還有拖鞋。中途她叉著腰,四下看去,唯一缺憾只剩這里沒有一家三口的合影。不過他們的合影上面是龍德勇,也不能掛。坦坦問媽媽,她能不能看電視,劉霞說再捋一遍問題不出岔子就能看。她問她有什么特長、在哪里上學前班、家庭成員都有誰。坦坦在回答爸爸名字時,總是講出“龍德勇”,而不是刀哥發(fā)給她的名字——蔡強。當她又一次答錯后,劉霞沒有反應。坦坦怕極了,她不等媽媽再次發(fā)問,準備自問自答。
“等等?!眲⑾嘉孀∷男∽?,“刀哥來了?!?/p>
刀哥和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來時,坦坦躲到了樓梯上面。那人留著花白的寸頭,挺拔如刺猬一樣,還戴著金邊眼鏡,眼睛半睜不睜的,老大不樂意狀。刀哥介紹給他們這就是蔡強的時候,對方輕微點頭。聊過兩句才知道,這種差事他已經(jīng)干過四次,這次的價格最低。
“他只要把工作證一亮,老師就明白怎么回事兒了。”刀哥坐在劉霞剛收拾好的沙發(fā)上,坦坦的小羊肖恩被他一屁股壓扁,他拿出來扔到一邊。
劉霞讓龍德勇去買些飲料,可坦坦不讓他離開。大家只好繼續(xù)坐下去。外人帶來的汗液、土味甚至狐臭很快在屋里蔓延,和房間固有的某種氣味,混淆在一起。坦坦在樓梯上往下看,四個人頭對著頭,像在打麻將,像是在蓄謀著什么。
“你把孩子叫下來,趁老師沒來,抓緊時間互相熟悉一下?!眲⑾急固瓜聛?,刀哥笑呵呵地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大幅照片,在自己身前展開。一家三口這才看見,是他們?nèi)胰说暮嫌?,只不過龍德勇的腦袋換成了蔡強?!拔矣H自去圖片社托人P的,你們能看出來嗎?我覺得特別真?!?/p>
劉霞愣怔片刻,接過照片,好一會兒才樂出來,謝謝刀哥。隨后她小聲和龍德勇商量,掛在哪里合適。“就貼在電視上面吧。”刀哥直接拿出兩面膠,動手貼照片。龍德勇努力不去看那幅照片,但是坦坦并不知道,她看到照片時臉上流露出成年人才會有的厭惡表情??伤@回懂事了,閉上嘴什么都沒有問,這反而令龍德勇感到一陣絕望。
刀哥離開后,蔡強坐在房間正中央,宛然一家之主。他面無表情,看了看坦坦,嚴肅勝過任何老師。對視了一會兒后,坦坦轉(zhuǎn)身,走進那個黑洞洞的臨時臥室,她寧可待在那里面。
蔡強非常能喝,劉霞提前給老師準備的飲料都被他喝光了,好像是要抵償對出價的不滿。龍德勇主動出去買飲料,劉霞則負責陪他聊天,而坦坦則難得地被忘在一角。蔡強說自己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從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做任何事情幾乎沒有退讓性,全身充滿著正確。他沒有孩子,劉霞半開玩笑地說,可惜了您這么好的條件??墒撬f他討厭小孩,離過婚,他的老婆也流過產(chǎn)。在那個漫長而沉重的下午,這些話就那樣傳進了黑洞洞的小臥室。
為了讓蔡強和坦坦看起來更像父女,龍德勇在地安門大街蹲了三個小時。此時落日在霧霾的籠罩下,散出粉紅色霞光,像是坦坦最喜愛的水彩畫。他又拿出手機,反復看著一段視頻,坦坦在美術班上領獎的視頻。她用小腦袋瓜想了想后,對著鏡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將來要好好學習,就像爸爸一樣,當一名畫家,當一名藝術家?!饼埖掠聦χ謾C屏幕,哭得涕淚交加,他覺得是他把女兒關了起來,自己卻躲在外面,他沒有能力實現(xiàn)在繪畫世界里許諾的一切,他和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平庸,甚至比他們還要遠離現(xiàn)實。這時候手機屏幕上蹦出劉霞的短信:我叫了外賣,你不用回來了。
眼見夜幕降臨,劉霞在屋子里打開了燈,她和蔡強已經(jīng)放棄溝通,各玩各的手機,一個小時沒有說話了。這一點倒是令他們最接近“夫妻”的狀態(tài)。為了防止坦坦睡著,她給她打開了電視機,然而女兒還是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電視屏幕上發(fā)出燦爛的光,映射在她睡去的小臉蛋上。這怪不了她,就連劉霞也不再要求她什么了。然而此時刀哥發(fā)來信息,說老師正在去他們這個片區(qū)家訪的路上,順序不得而知,但今天肯定會到。
劉霞立即把坦坦搖醒,“夫妻倆”抓緊讓她再背一遍答案。接著劉霞去樓上小黑屋把燈打開,她反復問坦坦:“哪個是你的房間?”坦坦抬起頭,但總是要遲疑片刻,要過腦子想那么一下才說出“那里”。劉霞覺得沒有人會對這個問題想一下的:“你應該脫口而出。”蔡強說:“這些沒關系的。最主要的是你閨女一直在躲避我,就好像我不是她爸一樣?!碧固拐f:“你本來就不是我爸爸?!眲⑾纪蝗唤泻傲似饋恚陡缳N在墻上的全家福隨之掉到地上。但這次坦坦沒有被嚇住,而是充滿敵意地看著媽媽。
“你這樣講我們就前功盡棄了,你爸的錢也都打水漂了?!?/p>
“我哪個爸打水漂?”
劉霞看著坦坦,坦坦看著劉霞,母女倆誰也不肯先把目光從對方臉上移開。這時候她們聽到胡同口傳來了交談的聲音。老師們來家訪了。
兩個穿著亮麗長裙的女士,被劉霞迎了進來。她們一位腳下是墨綠色的尖頭高跟鞋,另一位手腕上戴著玉鐲子,棱角分明的臉上均化著職業(yè)妝。兩人腰桿筆直,閑庭信步,進屋后先抬頭看了看房子,確認這里可以住人,不是商用門臉房后改的居室。
老師們手上各自拿著一份表格,互相輕聲聊著什么,這時候劉霞先慌了,她言語發(fā)顫,語無倫次,提前準備的水就擺在老師面前,卻沒有主動送上去??赡芤驗榇饲耙呀?jīng)走訪了很多家庭,兩位老師看起來興致不高,甚至有些草率地在表上寫著什么。直到她們把目光對準坦坦,因為這個孩子沒有主動站過來問老師好。坦坦一直在看電視,她甚至連沙發(fā)都沒有下。蔡強把電視關上,她才斜著眼睛瞅著門前的又一撥陌生人。
蔡強提醒這個“女兒”應該做什么,也沒有和老師說什么,他只是說自己在?菖?菖部上班,隨后亮出了工作證。老師們客氣地笑著說:“我們小學都快成你們單位的內(nèi)部學校了?!蓖瑫r兩人掃了一眼家里的陳設,看到一張落在地上的全家福。
“小朋友,你住在哪里?”戴手鐲的老師笑著走向坦坦,彎腰問話。
坦坦揉著眼睛,嘴一直噘著。
另一個老師拿著筆,遲遲沒有寫。
“你自己住在哪里不知道嗎?每天都在這兒睡覺嘛?!眲⑾甲旖切χ劬s發(fā)狠地瞪著閨女,同時食指在腿旁蹺起來,指向樓上的小屋。
“張自忠五十七號?!碧固菇o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答非所問,而且很明顯她是背的,老師苦笑。
蔡強用手扶了扶眼鏡,在看外面的天色。
老師們沒有再問其他問題,相同的家庭和程序,她們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個了。她們向“夫妻倆”轉(zhuǎn)身點頭,示意可以了。劉霞站在門口,瞄到其中一個老師在一個格子里畫了一筆橫道,這令她感到不安,甚至心懷怨恨。
“我爸爸叫龍德勇!”當所有人已經(jīng)走出房間,他們在院子里聽見坦坦忽然喊了起來,“他是一個畫家!”
隔著一道玻璃窗,這些人們看著留在那間空屋子里的坦坦,愣了半天。老師的臉上顯現(xiàn)出尷尬甚至有些厭煩的表情,顯然她們覺得自己聽了不該聽到的話,她們看了看劉霞。雖然天色已經(jīng)完全昏暗,卻依然可以看出,劉霞的臉在緊繃著,兩眼發(fā)直,對著屋子里的女兒。
“我爸爸叫龍德勇,他是一名畫家。我長大以后要像他一樣,我也要做一名畫家?!?/p>
坦坦不斷地重復著她在獲獎那天說過的話,那是她說得最好的一次話,爸爸媽媽聽到后對她笑了一天。那句話也是她背的,是她背得最成功的一句話。可是這一次講出來,大人們誰也沒有說什么,他們匆匆地離開了院子,走到街上。包括劉霞。
原刊責編? ? 崔? ? 健
【作者簡介】常小琥,出版小說《收山》《琴腔》,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上海文學》《北京文學》《山花》等刊物。曾獲《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紫金文學之星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