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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將軍

2020-01-03 04:47孫頻
小說月報(bào)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三寶老劉荒野

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在過渡,只有全體是不變的。世界生滅不已,每一剎那它都在生都在滅,從來沒有過例外,也永遠(yuǎn)不會有例外。

——狄德羅

我把我的小飯店從縣城的南街挪到北關(guān),又從北關(guān)挪到東門,最后又從東門挪到舊車站附近。在巴掌大的縣城里這么騰挪跌宕一番,好像我正一個人對著一張棋盤下棋,把棋子下到哪里,完全是我自己說了算,倒也過癮。在小縣城里,像我這樣靠做點(diǎn)小生意混口飯吃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我們都是被永遠(yuǎn)留在縣城里的人。

南街的路面雖然寬敞些,但一條路上幾百米內(nèi)就長出了幾十個小飯店,雨后蘑菇似的,密密麻麻令人心驚,小老板們一里地之外就開始拉客。開張幾天之后我就盤算,老子還是搬走算了,不在這湊熱鬧了。到了北關(guān)又發(fā)現(xiàn),這里藏著很多地頭蛇,招惹不起,還是趕緊滾蛋。東門倒是熱鬧,從前老縣城的中心嘛,至今還有府君廟、城隍廟、廣生院,雖然都已經(jīng)破破爛爛,廣生院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已經(jīng)活了一千五百歲,老妖精似的,還活得挺精神。據(jù)說住在這片的居民,連廁所都是拿明朝老城墻的磚壘起來的??墒欠孔赓F哪,開業(yè)一月有余,發(fā)現(xiàn)連房租都趕不出來,只好再次把我玩具一樣的小飯店折疊起來,雇個三輪車,又連滾帶爬地遷到了舊車站一帶。

經(jīng)過考察,我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好地方。首先,房租便宜,荒涼嘛,自然就便宜。其次,這一帶幾乎看不到飯店。再者,舊車站屬于半廢棄狀態(tài),雖不算熱鬧,但至少還有客車經(jīng)過,有人來往。于是直到此地,我的小飯店才算正式開張。說是飯店,不如叫面館更合適。因?yàn)槲抑鳡I桃花面,輔以涼拌三絲、西芹花生米之類的小涼菜。桃花面的名字聽著絢爛奪目,其實(shí)也就是一碗刀削面加些澆頭,澆頭倒是有些講究,里面必須有肉丸子、紅燒肉、小酥肉、油豆腐、海帶這五樣?xùn)|西,一鍋燉得爛熟,澆上去,才能配得上桃花面這一稱呼。刀削面我更是練得爐火純青,站在兩米之外,把面團(tuán)頂在頭上,都能把面準(zhǔn)確地削到大鍋里去。因?yàn)閹缀鯖]有人來欣賞我的絕技,我在削面的時候時常暗自落寞。小時候成績不出色,沒有考上大學(xué),父親原打算把我塞進(jìn)他們廠里,結(jié)果廠子先倒閉了,眾人遣散,找不到個去處,沒辦法,我只好苦練刀削面。時間久了,覺得做飯的時候都像在耍雜技,我就是那個雜技演員。

空閑的時候,我時常站在飯店的玻璃門后往外瞅。我飯店前面的視野相當(dāng)好,門口是一條坑坑洼洼的舊國道,斜對面是舊車站,舊車站旁邊是一大片荒野,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到建筑,荒野上只有一片稀疏的棗樹林,棗樹林的后面有一處孤零零的紅磚院子,我知道那院子里住著一個養(yǎng)雞的老頭兒,姓劉。我之所以能認(rèn)識他,是因?yàn)槔蟿r不時會來我飯店里吃碗面,就著生蒜,喝著面湯,一來二去,不想熟也熟了。

有時候,倚在玻璃門后便能看到客車路過舊車站,放下幾個乘客來,有的乘客會來我店里吃面,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我又生怕遇到從前的同學(xué),在外地工作的,一回老家就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我對他們避之不及。有時候,小飯店里只有老劉一個人坐在那里吃面,吃完面哧溜哧溜地喝湯。我解下圍裙坐在他對面,一邊抽煙一邊問,味道咋樣?他使勁吸吸鼻子,用手抹抹嘴,嘴里噴著剛猛的蒜味,還可以。我說,老劉,你怎么不住到城里,一個人住在這野地里不害怕?他咽下滿嘴的面條,又喝了口面湯才說,養(yǎng)雞嘛,臭得很,把別人都熏著了,就要躲到這野地里來養(yǎng)。我想想也是,便又問,那你家三寶呢?又出去玩了?他一個人住在那紅磚院里,養(yǎng)了一只大黑貓,取名叫三寶。我有些奇怪,并沒有看到大寶、二寶,何來的三寶,但也不好意思多問。

三寶是一只極其威風(fēng)的公貓,渾身漆黑如炭,毛皮溜光水滑,只有兩只前爪是雪白的,兩只眼睛則是綠色的,祖母綠一般。三寶從小到大只吃過兩樣?xùn)|西,生雞蛋和老鼠。雞舍里碎掉的蛋通通喂給三寶,雞舍里上躥下跳繁衍興旺的老鼠一直是三寶的主食,所以除了鼠肉,三寶從未吃過別的肉,也不認(rèn)得魚,更不知道魚肉可以吃。有一次我拿魚肉喂它,它只是很鄙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到窗前曬太陽去了。有時候老劉喝酒的時候,還會喂三寶一點(diǎn),三寶喝了酒很快醉倒,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著了,呼嚕聲比老劉打得還響。

大概是因?yàn)殡u蛋比較有營養(yǎng),三寶比一般的貓雄壯魁梧很多,簡直不像一只貓,而像一只小型的黑色老虎,雖然都是貓科動物,但畢竟氣場有別。它身手極其敏捷,可以像閃電一般從房梁上忽地躍到地上,又可以像蛇一樣無聲地游走在天花板上,據(jù)說它一天可以抓一串老鼠,然后紛紛進(jìn)貢到主人的炕頭。它吃不完的老鼠,老劉就幫它做成鼠干,掛在房檐下,替它儲存著。這都是聽老劉說的,他那院子我一次都沒進(jìn)去過。人家從沒邀請過我,我也不好厚著臉皮硬要進(jìn)去串門。

有時候他來我店里吃面的時候,三寶會跟著他一起過來。我飯店的玻璃門正對著荒野里的那條羊腸小徑,所以他們一出門就在我的視野里。三寶走路的姿態(tài),簡直就像一匹老虎坐騎跟在他的后面。我喂它兩顆肉丸子,它也并不知道吃,只拿爪子撥來撥去當(dāng)球玩,時而拋到空中跳起來接住,時而扔到柜子下面,再用爪子使勁勾出來。我嘆道,你這貓當(dāng)?shù)谜嫣?,除了老鼠什么肉都沒吃過,白活了。老劉和三寶共蓋一床被子,三寶前半夜出去云游四方,后半夜回來,鉆進(jìn)被子睡在老劉的腳邊,還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老劉來吃面的時候,有時候會給我拎兩只死雞當(dāng)禮物。他拎著死雞的爪子遞給我,說,放心吃你的,不是藥死的,沒毒。我看著兩只血淋淋的雞,其中一只輕飄飄的,但體形完整,好像是缺了內(nèi)臟。我有點(diǎn)心驚膽戰(zhàn),悄悄問,它們是怎么死的?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起二郎腿,慢慢抖著上面的一條腿說,這雞吧,啊,有個愛好,就是個愛好,就像你喜歡抽煙,我喜歡喝酒,就是個愛好。它們喜歡紅色,不對,是不能見紅色,一見紅色就會發(fā)瘋,所以嘛,你知道關(guān)在雞籠子里的雞最怕什么?最怕有傷口,不管是什么部位,只要受了傷,流了血,別的雞就會嘩啦全圍上去,使勁朝著那個流血的傷口啄,有時候傷口越啄越大,內(nèi)臟都被啄出來了,那受傷的雞有時候就這樣被啄死了。雖然死相不好看,但畢竟是肉嘛,燉熟了都一樣。早和你說了,不是老鼠藥藥死的。把心放寬,加點(diǎn)干蘑菇,就是個不賴的菜。

我看著死雞,皺著眉頭說,你自個兒怎么不吃?他要了一瓶二兩裝的柔綿汾陽王,擰開蓋子喝了兩口,繼續(xù)抖著腿說,我從來不吃雞肉,不對,是自從養(yǎng)雞之后,就再不吃雞肉。我說,為什么?他嘆氣道,你自己養(yǎng)養(yǎng)就知道了。我說,那就給三寶吃嘛。他得意地說,我家三寶打小在雞籠子里長大,小雞們都是它的親戚,它根本就不知道這些親戚還能吃。

走的時候他一般還要再打包一份小碗面帶走,開始時我很是疑惑,懷疑他并沒有吃飽。我說,不夠吃早說嘛,我給你加面就是。他卻說是留著給自己晚上吃的。不過通常他吃完也并不急著走,總要慢慢啜兩碗面湯幫助消化,一邊找些話和我說。到最后,小飯店里只剩了我們兩人,分別坐在一張桌子的兩旁,我抽煙,他喝湯,半天找不出一句話來。

我猜想,他一個人住在這縣城邊上,只有一只不會說話的貓做伴,到底還是孤單了些。我便找話說,老劉,最近雞蛋賣得咋樣?他說了等于沒說,時好時壞,不好說。我又說,老劉啊,你以前是干嗎的,怎么跑到這里來養(yǎng)雞?老劉說,以前是機(jī)床廠的工人,后來廠子散了,總得想法子掙兩個錢,要不吃什么喝什么?我朝空中慢慢噴了幾個煙圈,看著煙圈漸漸消散,感慨道,可不,一天抽一包賴煙都得十塊錢,現(xiàn)在錢不好掙哪,你說我當(dāng)初要是考出去了,怎么也比現(xiàn)在強(qiáng)吧?

老劉忽然面色鐵青,一語不發(fā)地看著玻璃門外。我嚇一跳,心想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我們倆半天沒再說話,長長的沉默,都呆望著玻璃門外。門外走過去一個胖女人,又走過去一個光頭男人,光頭男人還趴在玻璃門上往里看了看。我沒話找話,問道,老劉,你家三寶為什么叫三寶呢?莫不是它上面還有別的兄弟姊妹?他神情依然冷峻,看著門外點(diǎn)點(diǎn)頭,嗯,它上頭還有倆哥。我說,怪不得。像是怕冷了場,又趕緊問了一句,你家兒女呢?也不見來看你,莫不是都在外頭上班?

我注意到他擺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握成了拳頭,關(guān)節(jié)突出,大如核桃,我在空氣里都能聞到一種類似金屬的味道。我忍不住一陣害怕。只聽他叫了一聲,三寶,過來。三寶聞聲,噌一下就跳到了他腿上,然后瞇起眼睛,像只小老虎一樣臥在他膝上。他一邊用大手撫摸著三寶的頭,一邊倨傲地說,我家那小子還算給我長臉,念完博士就留在北京啦,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我嘖嘖驚嘆,博士都念完了,真是長臉,老劉你是怎么培養(yǎng)出一個博士的?他慢慢撫摸著那只碩大的貓頭,忽然從鼻孔里冷冷笑了一聲,當(dāng)年我和我的連襟在一起喝酒,我連襟工作比我好,那天他喝多了,指著我說了一句,你一個爛工人。我說我這輩子就是個爛工人了,不過爛工人也有后代,對吧?時日長著呢,咱們慢慢走著看。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長得足以讓人昏睡過去。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說點(diǎn)什么,說什么都行,只要不讓我們之間就這樣荒著。但奇怪的是,我一句話都不愿再多說了,我心里什么地方隱隱覺得不舒服。直到老劉站了起來,他把三寶高高舉過頭頂,然后放在了自己脖子上,讓三寶騎在那里,自言自語道,我們回家嘍,喂雞的點(diǎn)到了。

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褲子拉鏈又開了,露出了里面的紅色褲頭。有時候他這樣堂皇地敞著拉鏈就過來吃面,我一直不敢告訴他,怕他覺得我在看笑話。這次我忽然下定了決心,小聲提醒了他一句。他連忙低頭查看,一愣,趕緊拉上,抱歉地對我笑笑,說,這褲子不太合身,一坐下去,拉鏈就容易開,站著就開不了。說完他趕緊馱著三寶出去了,笨拙地左顧右盼了一番,看沒有車輛經(jīng)過,這才穿過國道,向荒野里的紅磚院子走去,三寶像頂黑色的帽子戴在他頭上。我倚在門后,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徹底消失。

沒有顧客來吃飯的時候,我經(jīng)常這樣,倚在門后,叼著一支煙,看著面前的人來人往。除了長途客車,縣城的公交車每天也要從我門口經(jīng)過六次,我數(shù)了一次又一次,不多不少,整整六趟??h城的公交車極小,看起來像長著輪子的大面包,車上只有四五個座位,一路大聲放著兒歌,所以每次只要遠(yuǎn)遠(yuǎn)聽到有粗暴的兒歌聲傳來,就知道是公交車快來了。在縣城里開車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因?yàn)閯偛攘艘荒_油門,就到目的地了,實(shí)在沒有什么快感可言。公交車又是踩著點(diǎn)晃過來的,所以更多的人還是選擇電動車。電動車開起來無聲無息,又可以在馬路上快速游動,一不小心就躥到了背后,幽靈一般。到冬天的時候,寒風(fēng)刺骨,為了保護(hù)膝蓋,大多數(shù)的電動車上都要加個擋風(fēng)的墊子,騎車的時候,把厚厚的墊子蓋在腿上,簡直像一人裹了一床棉被在趕路。

我注意到有個老頭兒,經(jīng)常用自行車帶著一只碩大的音箱,一直騎到我對面的荒野里,然后取下音箱,拿起麥克風(fēng),開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得極其投入,每次唱完,都要對著無人的荒野深深鞠躬,大聲說謝謝。我還注意到有幾個女人經(jīng)常在舊車站前面的空地上跳舞,其中有一個燙著鋼絲頭的女人每次必在,無論春夏秋冬、刮風(fēng)下雨,她都會按時出現(xiàn)在舊車站旁,像上班一樣準(zhǔn)時。身上穿的也永遠(yuǎn)是同一套行頭,迷彩褲,馬丁靴,冬天是黑皮衣,夏天是黑半袖衫。我奇怪的是,她們在早晨跳,上午跳,下午跳,晚上跳,深夜跳。似乎是除了吃飯時間,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在那兒跳舞。

有一次和隔壁五金店的老板蹲在一起抽煙,說起跳舞的事,他笑瞇瞇地說,這兩年縣城里就流行跳舞,好事,總比耍錢強(qiáng),跳舞又不會跳得家破人亡,我老婆現(xiàn)在麻將都不打了,天天忙著跳舞。我抽了口煙,說,我看這跳舞一旦上了癮,比別的癮都大。

除此之外,進(jìn)入我視野的便是老劉的那座紅磚院子。每次只要他一出門,就鐵定在我的視野里。有時候他會開著他那輛三輪車出門,估計(jì)是去賣雞蛋。遠(yuǎn)看三輪車只有火柴盒大,蹦蹦跳跳地跑遠(yuǎn)了,回來的時候,車?yán)镅b著一大袋玉米,車頂上還綁著一大袋玉米,玉米袋看起來比三輪車還大,把三輪車壓得像塊三明治。大約是喂雞的飼料。還有的時候,他會帶著幾只少了雞冠或少了內(nèi)臟的死雞出門,把它們便宜賣給一些飯店。我親眼看見了那些死雞的慘狀后,曾有一段時間給所有的親戚都打了一圈電話,只叮囑他們一件事,去了飯店千萬不要點(diǎn)雞吃。

天氣越來越冷,初冬到了,路邊白楊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樹干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猛地看過去,還真有些恐怖的意味。對面荒野里的雜草都枯死了,變成了衰敗的黃色,陽光好的時候,則會變成金色,整片荒野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近于璀璨。我的小飯店里生了個鐵皮爐子,炭燒得通紅剔透,爐子上坐了一只大號的白鐵茶壺,水煮開的時候,滿屋子都是雪白的水汽,人的臉都消失了,幾個無頭人坐在桌前吃面。

老劉還是隔三岔五地過來吃碗桃花面,心情好的時候就多要一瓶二兩裝的汾陽王,就著一碗面慢慢喝酒。天一冷他就把自己一層層地裹起來,毛衣外面穿著棉背心,棉背心外面是棉衣,棉衣外面是軍大衣。我之所以能一層層地看到最里面,是因?yàn)?,不管天多冷,他總喜歡敞著懷,所有的衣服都不扣扣子,好像又是不怕冷的氣概。我猜測,大約是因?yàn)樗X得這樣敞著比較時髦。不過他天天如此敞著我也就習(xí)慣了,褲子拉鏈倒是再沒開過。

這天天氣陰沉,鐵青色的天幕扣在大地上,空氣里已經(jīng)隱隱飄出了雪花的氣味。我把爐子生得分外暖和,紅彤彤地蹲在地上,如一只猛獸。中午時分,有兩個人攜著寒氣推門進(jìn)來了。我一看,是老劉和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女孩。那個女孩戴著眼鏡,從冷天里一鉆進(jìn)暖和的屋里,眼鏡上頓時就起了一層霧,鏡片變得雪白,她像盲人似的摘了眼鏡,瞇著眼睛摸著凳子坐下了。老劉的軍大衣依然敞著,一直看到最里面一層,身上卻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氣息,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對勁,使勁盯著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見到我。他干巴巴地說話,也不知道在對著誰說,他說,周圍沒什么飯店,天氣又冷,就在這里將就吃碗面吧,大碗的,桃花面,兩碗,多加幾個肉丸子,再拼個涼菜,多放點(diǎn)五香花生米。

我想,這話應(yīng)該是對我說的。嘴里答應(yīng)一聲,提起茶壺給他們倒茶。老劉一把搶過茶壺,他的手又硬又涼,鐵器一般。他緊張地看著我說,老張,你去做面吧,我來倒茶,這是我小子的朋友,從北京過來的。那女孩不作聲,等眼鏡上的霧氣散了,重新戴上開始埋頭看手機(jī),頭發(fā)垂下來,我看不清她的臉,又見老劉神色不似往常,便連連答應(yīng)著進(jìn)了廚房。

飯店本來就很小,廚房只用一張布簾子隔開,所以我即使在廚房里做飯,也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談話聲。我關(guān)了吹風(fēng)機(jī),一邊削面一邊豎起耳朵聽著。是老劉的聲音,只聽他說了一句,他一年都沒有回老家了,也有一個月沒給我打電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沉默了片刻,又聽他說,你一個學(xué)生娃娃,還是回學(xué)校上課去吧,我找著他了就給你回電話,把你電話號碼給我留下,我保證給你打電話。又是一陣沉默,忽聽老劉猛地把聲音拔高了,語氣很是兇悍,他嚷道,你這女娃娃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臉?我都告訴你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你讓我去哪里給你找去?那女孩開始低低地抽泣,過了一會兒,哭聲戛然而止,我聽見那女孩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行啊,他就躲著不要見我,他以為他是老師,就可以隨便騙學(xué)生?我回去就給我們校長和書記寫信。沉默了幾分鐘之后,又聽老劉嘆氣道,你這娃娃要長相有長相,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找誰不行?非要找他。那女孩說了一句,他把我當(dāng)什么了,連我電話都不接,我就等著他,他必須給我個解釋。老劉又是嘆氣,低聲說,你們這些人啊,先吃碗面吧,吃了再說。聽到這里,我連忙把兩大碗桃花面端了出去。

見我出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開始默默地吃面。那女孩只吃了兩口便把碗推到一邊,又開始埋頭看手機(jī)。老劉極慢極慢地把自己那碗面吃完,又把女孩那碗里的肉丸和紅燒肉細(xì)細(xì)挑出來,夾到自己碗里。那女孩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盯著自己的手機(jī)屏幕。面吃完了,他又要了一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最后,面湯也喝完了。我有些暗暗替他著急,又給他端出一碗面湯來。他感激地對我笑了一下,卻不再喝湯。兩個人又默默地枯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一前一后出了飯店的門。

兩個人出去以后,站在飯店門口又說了半天話。外面寒風(fēng)呼嘯,女孩扭臉看著路上來往的車輛,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看上去極其瘦弱又極其堅(jiān)定。老劉依然敞著懷,像要把自己剖開了給人看一般,他嘴里一直在說著什么,但隔了一道玻璃門,我一句也聽不見,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翕動,啞劇一般。屋里的熱氣一頭撞到玻璃門上,凝成水珠,一串一串往下流。我倚在門后,隔著玻璃看著外面的兩個人,他們就像站在雨中一樣,倉皇潮濕。就這么站了好一會兒,女孩扭頭向東走去,老劉一個人在原地又呆立片刻,然后遲緩地穿過國道,慢慢向荒野里的紅磚院子走去。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收拾一個客人吃完的碗筷,門開了,進(jìn)來兩個人。我一看,又是老劉和昨天那個女孩,她把眼鏡摘下,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圍。老劉說,桃花面,來一個大碗一個小碗,拼個涼菜。我答應(yīng)一聲,先拼了一盤涼菜擺上桌,讓他們先吃著,然后進(jìn)廚房削面。我一邊噌噌往鍋里削面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聲音,但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兩個人干坐著沒說一句話。

面好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兩個碗里各自多加了兩個肉丸。老劉剝了一頭大蒜,一邊大口吃面一邊就著蒜瓣,女孩又是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把碗一推,開始埋頭看手機(jī)。老劉又把盤子里剩下的涼菜都倒進(jìn)自己碗里,直吃得滿頭冒汗,吃完又慢慢喝了一碗面湯。爐子上的茶壺煮開了,開始噴著水汽大聲呼嘯,我坐在爐子后面,借著茶壺和水汽的掩護(hù),窺視著這兩個人。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似乎根本不認(rèn)識對方。吃完之后,老劉用大手抹了一把嘴,出去了,女孩緊跟著走了出去。他們站在門口簡短地說了幾句話,然后,女孩又像昨天一樣,朝東走去,頭也不回。老劉則慢慢穿過國道,走回自己的院子里。

第三天中午,老劉一直沒來吃飯,倒是來了一男一女,要了兩大碗桃花面。我把面端上來的時候,那男人正面無表情地看手機(jī),女人不時用手碰碰男人的胳膊肘,或把手搭在男人的腿上,男人只是專心看手機(jī),并不搭理女人。女人看著面前的大碗,尖著嗓子叫道,哎呀,早知道這么多就不要大碗了,小碗就夠了,來,我分給你一點(diǎn)。男人冷冷地?fù)u搖頭,拿起筷子,一邊吃面一邊看手機(jī),女人像在撒嬌,人家吃不了這么多嘛。男人眼睛盯著手機(jī)說了一句,吃不了就剩下。女人上前搶男人的碗,執(zhí)意要把自己的面分給他一部分,男人忽然一扔手機(jī),對女人吼道,說不要不要聽不見嗎?女人嚇得一哆嗦,忙松開碗,呆呆坐了幾分鐘,然后也拿起筷子,開始若無其事地吃面。我坐在爐子后面想,這兩人是什么關(guān)系呢?不像是兩口子。這時忽見那女人也掏出手機(jī)說,忘了給咱兒子打個電話了,讓他去奶奶家吃飯。男人沒吭聲,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吃面。

我坐在爐子后面,抽了兩支煙才想明白,這幾年稍微優(yōu)秀一點(diǎn)的男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不愿再回到縣城,爭先恐后地留在了城市里打拼。但女生求安穩(wěn),返回縣城的就相對多一些,導(dǎo)致這幾年縣城里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很多女老師和女公務(wù)員找不到對象,眼看年齡大了,只能將就著找一個男人結(jié)婚。一條看不見的食物鏈主宰著眾生。我心中感慨,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劉那個留在北京的兒子,老劉曾和我抱怨過,他那兒子過年都不愿回家,就是怕他催結(jié)婚。老劉說,他居然不想結(jié)婚,你說他怎么就不想結(jié)婚呢?看那女孩找上門來的架勢,這次事情還是比較嚴(yán)重的。

我坐在爐子旁邊打起了瞌睡,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劉推門進(jìn)來,要了一碗桃花面。聲音過于真切,就在耳邊,我從夢中驚醒一看,老劉真的就站在我眼前,那個女孩跟在他身后低著頭玩手機(jī)。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下午兩點(diǎn)鐘了。老劉在桌前坐下,把大手往桌上一拍,指甲縫里都是黑色的泥垢,食指和中指上還纏著膠布,他大聲說,來兩碗桃花面,一大一小。這次連涼菜都不要了。

兩個人還是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了面,又面對面呆坐了一會兒,但還是沒說一句話,隨后便出了飯店,依然是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荒野里走。

下午飯店沒人來吃飯,我坐在爐子后面,一邊烤火一邊琢磨著這件事。忽然再次想到一個問題,老劉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到這荒野里呢?我總覺得哪里有點(diǎn)不對勁。于是便給親戚朋友打了一圈電話,打聽老劉的底細(xì)。在一個饅頭大的縣城里,要打聽一個人太容易了,只要拐兩個彎便打聽得一清二楚。老劉原來確實(shí)是機(jī)床廠的工人,他老婆和他是一個廠的,早早得癌癥死了。老劉一個人帶大了三個子女,子女都十分有出息,上學(xué)的時候都是好學(xué)生。大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深圳工作,可是工作一年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來也一直沒找到。二兒子讀完博士后留在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挺有出息。最小的是個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也特別好,可是這個女兒在十四歲那年爬上教學(xué)樓的樓頂,跳樓自殺了,據(jù)說是因?yàn)閷W(xué)習(xí)的心理壓力太大。這件事當(dāng)時被學(xué)校給壓下來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直到晚上十點(diǎn),實(shí)在沒顧客了,我才關(guān)了小飯店,拉下卷閘,準(zhǔn)備騎著電動車回家睡覺。整個縣城在冬夜的寒風(fēng)里縮成一團(tuán),街上鮮有行人。開始有拉煤的大貨車借著夜色的掩護(hù)狂奔在國道上,因?yàn)榘滋焓遣辉试S大貨車上路的。貨車龐大詭異的黑影不時在我面前疾馳而過,我站在路邊眺望著對面的荒野。夜晚的荒野看上去陰森可怖,如被一場黑暗的大霧籠罩著,依稀能看到一點(diǎn)微弱的燈光,飄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那是老劉的窗口發(fā)出的燈光。

一連五天,一到中午,老劉就帶著那女孩來我的小飯店吃面,到后來他們已經(jīng)不再做任何交流,只默默地吃完面就離開了。到第六天的時候,他們又來了,這次都不用吩咐,我就知道要兩碗面,一大一小。我在廚房做面的時候,忽聽見老劉說了幾句,你有這錢每天住旅館,不如干點(diǎn)別的。那女孩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又聽老劉說了幾句,我和他也聯(lián)系不上,你打他的手機(jī)嘛,能打通?你說讓我上哪兒給你找去?女孩還是沒說話,像是睡著了。我把面端出去一看,女孩還是坐在那里低頭看手機(jī),老劉正笨手笨腳地給自己剝蒜,指甲縫里全是黑色的泥垢。

吃完面走出飯店,我看到他們站在門口忽然激烈地爭吵了一番。我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卻一點(diǎn)聲音都聽不到。爭吵完之后,女孩沒有向東走,而是跟著老劉過了國道,向荒野里的紅磚院子走去。我倚在門后看著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荒野里,背上忽然一陣緊張,我意識到可能要發(fā)生什么了。整整一下午,我都沒挪地方,一直緊張不安地盯著那條荒野里的羊腸小徑,從紅磚院子里出來的話,只能走這條路,而只要走在這條路上,就能收進(jìn)我的視野里。那女孩一直沒再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那就是說,她還在老劉的院子里,還沒有離開。

到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她仍然沒有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我一下午抽完了一包煙,抽得喉嚨發(fā)痛,整個人卻既興奮又緊張,一條腿站麻了都不覺得。隨著夜色的降臨,我的恐懼感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增加,那條小徑上依舊空空的,沒有一個人影。我甚至幾次拿出手機(jī),想著要不要報(bào)警。最后我沒有報(bào)警,卻走出了小飯店,穿過國道,向那片荒野走去。我不敢去敲老劉的院門,只是圍繞著那紅磚院子慢慢轉(zhuǎn)了一圈,試圖發(fā)現(xiàn)點(diǎn)什么。荒野已經(jīng)在半透明的夜色里漸漸猙獰起來,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只在院子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座小小的墳堆,墳堆沒有墓碑,長滿荒草,卻在墳前擺著些五顏六色的紙花,還是簇新的,在蕭索的寒冬里看上去十分扎眼。我心想,老劉把院子就建在墳?zāi)古赃?,晚上也不覺得害怕?

直到我晚上十點(diǎn)打烊的時候,都沒有見到那女孩再從紅磚院子里走出來。那院子已經(jīng)亮起了燈,一點(diǎn)幽幽的燈光,像荒野里的鬼火一般。我站在路邊徘徊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決定還是先回家睡覺。

第二天上午,我騎著電動車來到小飯店前,連卷閘都顧不上拉開,就急忙走到那條羊腸小徑上細(xì)細(xì)察看,想看出些痕跡來。結(jié)果,就在這條小徑上,我發(fā)現(xiàn)了幾點(diǎn)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色??吹侥菐c(diǎn)血跡的時候,我的腳都開始發(fā)軟,頭在寒風(fēng)中忽地變大。我想,我可能是這件事唯一的證人,只有我看見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沒看到。像我這樣一個普通人,沒什么本事,開著一個小飯店糊口,沒見過什么世面,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卻忽然之間親眼看見了這樣一個秘密。我又順著血跡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路上還有不少散落的雞毛。在小徑的盡頭,紅磚院子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墳?zāi)挂话?,沒有任何動靜。我停住了,不敢再往前走。

中午一點(diǎn)多的時候,飯店里顧客漸少,我正收拾碗筷,忽然有兩個人推門進(jìn)來,夾著一股冷硬的寒風(fēng)。我一看,吃了一驚,來人是老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那女孩,那女孩又摘下眼鏡,拿脖子上的圍巾隨便擦了兩下便戴上了。她看上去毫發(fā)無損,和前幾天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又是驚喜,又是失望,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來,只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老劉坐下來,搓了搓兩只又大又硬的手,對我說,桃花面,一碗大的、一碗小的,多加幾個肉丸子,再拼一盤涼菜,多放點(diǎn)五香花生米,再來一瓶二兩裝的柔綿汾陽王。在聽見他說多加幾個肉丸、再拼一盤涼菜的時候,我的眼睛忽然就沒有來由地濕潤了,我拼了滿滿一盤涼菜擺在他們面前,又給他拿了一瓶二兩裝的柔綿汾陽王、兩個酒盅。老劉咧開嘴對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嘴黃牙。不知為什么,我不敢多看他,趕緊進(jìn)廚房做面去了。

等我把兩碗面端出來的時候,老劉正就著涼菜喝著汾陽王,那女孩第一次放下手機(jī),手里也捧著一個小酒盅,她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點(diǎn),皺起眉頭,趕緊吃了粒花生米,然后又舔了一點(diǎn),又趕緊吃一?;ㄉ?。老劉看著她笑,但兩個人始終沒說一句話。我把兩碗面輕輕放在了桌子上,我竟然有些緊張,因?yàn)槲以诿客朊娴淖钕旅媛窳艘粋€鹵蛋。我怕他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又怕他們吃到最后也沒看到藏在底下的鹵蛋。

老劉很快把一碗面全吃完了,包括埋在下面的鹵蛋,女孩還是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我躲閃了半天還是不小心碰上了他的目光,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又很快閃開了。他走過來付錢,身上還背著一個樣式陳舊的人造革包。他把五百塊錢放到我面前,我大吃一驚,好半天才說出話來,老劉,你這是什么意思?兩碗面大的六塊、小的五塊,一盤涼菜八塊錢,一瓶汾陽王三十五塊錢,你又不是頭一次在我這里吃飯。

老劉把幾張錢壓到筷子盒下面,又掏出兩把鑰匙和錢放到一起,然后終于看著我的眼睛說,老張,我問你,你是開飯店的,每天有沒有剩菜剩飯?我說,那還用問,每天都有剩菜剩飯。他用大手一拍桌子,說,那就行,有一碗剩飯就夠了。老張,我要出趟門,去找我家那小子,我不在的時候,你端碗剩飯,多去我家里看看。

我說,你是讓我?guī)湍阄谷龑毎桑拍愕男?。他略一猶豫,說,還有大寶。我詫異道,原來你養(yǎng)了兩只貓啊,怎么從來沒見過那只?放你的心,一只是喂,兩只也是喂,包在我身上。說著我拿起那五百塊錢,硬要往他包里塞。他突然發(fā)怒了,用力把我推開,后退幾步,眼睛明亮異常,嘴里卻呵斥道,你這人怎么這樣,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我不再說話,手里捏著那幾張錢,呆呆地目送著他和那女孩一起離開了飯店,他們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倚在玻璃門后,看著他們一前一后穿過國道,走到了舊車站的前面,那是長途客車路過的地方,經(jīng)常會有人在那里截車,看見車過來了,遠(yuǎn)遠(yuǎn)就招手。如果客車還沒拉滿人,就會停下,如果已經(jīng)客滿,客車就毫不猶豫地疾馳而過,不做片刻停留。我看到他們兩人在那里默默站了一會兒,彼此間并不說話。一輛大客車過來緩緩?fù)W×?,擋住了兩個人的身影。等到客車開過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不在原地了。

我有一種可怕的預(yù)感,我可能再也見不到老劉了。一種奇怪的恐懼感壓迫著我,讓我?guī)缀醮贿^氣來。我呆呆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中途有兩次拿起手機(jī)想報(bào)警,也只是拿起來便又放下了。

一直到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半透明的夜色已經(jīng)在荒野深處悄悄生長了出來,我破例提前打烊,拉下卷閘,拿著那兩把鑰匙,穿過那條羊腸小徑,朝著小徑盡頭的紅磚院子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神秘的院子。院子的北面有三間紅磚瓦房,蓋得很粗糙,靠西面的一間還拉著窗簾。院子中間是一塊小菜地,因?yàn)槭嵌?,菜地里什么都沒長。菜地旁邊還打了一眼井。院子南面是一排簡陋的雞舍,我走進(jìn)去一看,只有空空的雞籠,里面居然連一只雞都沒有了,槽里的玉米粒還沒有吃完,滿地都是雞糞和雜亂的雞毛。

這時天色更暗了,夕陽即將沉入群山之中。我終于朝那北面的三間房屋走去。最東面的那間是做廚房用的,里面有灶,灶上有一口鐵鍋,旁邊站著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甕。墻角立著十幾棵大白菜,用破棉被小心蓋著,桌子上擺著兩副碗筷和一只電磁爐,還有半根吃剩的白蘿卜放在案板上。中間那間應(yīng)該是老劉睡覺的屋子,屋里有張炕,還是熱的,炕洞里燒著柴,炕上是一卷油膩枯瘦的被褥。在這里我看到了三寶,那只大黑貓正縮在這被褥的縫隙里睡覺。地上只有幾件家具,一個立柜,一個平面柜,一把折椅,墻角立著自己做的洗臉架,架子上擺著一個搪瓷臉盆,還有半塊肥皂。椅子下有一個籃子,里面盛著滿滿的雞蛋。平面柜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張黑白老照片。我拿起來一看,照片里是一對夫婦,他們身后站著兩個男孩子,女人懷里還抱著一個女孩。我認(rèn)得出來,那照片里的男人正是年輕時候的老劉。

我走到了最西面的那間房前,房間里面拉著窗簾,房間居然從外面鎖上了。我看了看手里的兩把鑰匙,試著用那把小的開鎖,結(jié)果,鎖開了。門嘎吱一聲推開了,屋里立刻散發(fā)出一種混濁難聞的氣味,但屋里一片死寂荒涼,像是根本沒有人住在里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進(jìn)去,夜色正在加重,屋里又拉著窗簾,所以我走進(jìn)去之后,一時難以辨認(rèn)出屋里到底有什么,便茫然地站在那里。等到眼睛終于開始適應(yīng)黑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影正靜靜地立在我面前看著我。我嚇得轉(zhuǎn)身欲逃,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那人影對著我叫了一聲,爸爸。我驚恐地回過頭來看著那人影,只聽他又說了一句,爸爸你看,我把作業(yè)都做完了。像是把一個小孩的聲音嫁接在了一個大人身上,狂亂稚嫩,帶著點(diǎn)哀求,讓人聽了忽然想流淚。

我摸索到墻角把燈拉開,這才發(fā)現(xiàn),我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身上裹著一件舊棉襖,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一手拿著作業(yè)本,一手握著圓珠筆。我發(fā)現(xiàn)他看人的眼神不對,直勾勾的,一眨不眨,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又舉起作業(yè)本說,爸爸,我把作業(yè)都做完了??雌饋響?yīng)該是個傻子或精神病人。我忽然想起老劉臨走前對我說的話,還有大寶。我背上一陣發(fā)冷,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彌漫在我全身的每個角落。

我開始慢慢靠近他,看他并沒有攻擊我的架勢,他甚至有點(diǎn)怕我,我往前的時候,他往后躲了躲,溫順而畏懼地站著,依然堅(jiān)持把手里的作業(yè)本舉了起來,對我說,爸爸,你看,我把作業(yè)都做完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使勁盯著我的眼睛,盯了一會兒,把手松開了。我看到自己的手在發(fā)抖,我看著他所說的作業(yè),是一幅畫,用圓珠筆畫的,如兒童畫一般簡陋,畫上有三個小孩手拉著手,都沒有面孔,最小的那個扎著兩個小辮,看得出應(yīng)該是個女孩,那女孩手里還拉著一只小貓。他們的頭頂有太陽,身后有一座木頭小房子,女孩的腳下還長著一朵花。

我舉起作業(yè)本,看著他的眼睛,試著問他,你畫的這是誰?他盯著我又看了半天,忽然說,我?guī)е业牡艿芎兔妹靡黄鹜?,這是大寶,這是二寶,這是三寶,這是我妹妹養(yǎng)的貓,我妹妹最喜歡的就是貓。我?guī)缀跤行┱玖⒉环€(wěn),我說,你就是大寶?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把兩只手藏到身后,這時我聽見他對我說,爸爸,我把作業(yè)都寫完了,明天就要考大學(xué)了,你不要打我,也不要打妹妹。

我后退幾步,一直退到門口,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打量這間屋子,也有一張炕,幾件簡單的家具,屋里收拾得倒還算干凈,只是到處扔著書和作業(yè)本,每一本打開的作業(yè)本上都畫滿了奇怪的圖像和符號,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忽然,我注意到柜子上有一件奇怪的擺設(shè),是一只白瓷貓,四腳著地,昂著頭,尾巴高高翹起,神情驕傲,在這瓷貓的背上,騎著一個用泥捏出來的小女孩。小女孩騎在貓背上,也高高地昂著頭,神情歡快,似乎隨時等待著和她的坐騎一起奔跑。

原刊責(zé)編? ? 許澤紅

【作者簡介】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同體》《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無極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中篇小說《醉長安》獲第十五屆百花獎?,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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