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
我很小的時候,就愛上了母親的真絲上衣,那是父親從杭州出差回來買給母親的禮物,杏色,手感柔軟細膩。母親30余歲,一個女人最具韻味的年齡,穿在她的身上,正好勾勒出柔軟的腰身。
我和姐姐喜歡在夏日的黃昏試穿母親美麗的衣裳,姐姐盤起高高的發(fā)髻,把我的西瓜頭別上一枚翠綠色的發(fā)卡,輪番套上母親的衣衫,左右欣賞,樂此不疲;或者蹬上母親唯一的一雙真皮半高跟皮鞋,走來走去。除了真絲上衣,母親還有一件寶藍色月牙領的連衣裙,當腰帶在她的腰間隨意纏繞成一個蝴蝶結的時候,我常??吹冒l(fā)呆;那件小翻領的煙灰色格子西裝上衣,是在縣城唯一一家裁縫鋪量體定做的,微微收腰,綴著黑色的磨砂紐扣,兩只簡潔的“一”字形口袋,每一次母親和她的滌綸西褲搭配上身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別樣的味道。冬天母親常穿的是一件黑色毛呢半大衣,配一條鼠灰色線織圍巾包在頭上,臉色白皙,氣質優(yōu)雅,使我想起電影里某一個母親的美好形象。這些具有時代特色的衣服,都是我和姐姐游戲的道具,我們常常在一個漫長的周末或者寒暑假百無聊賴的時光里,從母親大大的衣櫥里翻出所有的衣服,有時拉上一個鉤花的沙發(fā)巾,有時披上一張鐵銹紅的毛毯,對著鏡子模仿某一個電影的片段,說著某一個小說的臺詞,度過一段又一段美好的時光。
等我們又長高了一截,毛衣毛褲蓋不住手脖子腳脖子的時候,母親就在燈下拆舊毛衣,橘黃色的,墨綠色的,粉紅色的,有的勾著精美的花邊,有的繡著可愛的小鴨子,母親拆完后重新續(xù)上新的毛線,一雙手上下飛舞,給我們織毛衣,她常常和院子里的媽媽們一起,議論著花色和款式,在冬天來臨之前,給父親和我們姊妹二人織完厚厚的毛衣毛褲。色澤陳舊了的毛衣,她則在拆完之后重新給父親和自己織毛衣,或者換成毛褲,或者是一條圍巾,所以,當孩子們穿著色彩鮮艷的新毛衣高高興興迎著寒風去上學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常年穿的都是黑色、灰色、咖啡色,甚至因不斷漿洗褪了色澤的各種雜色毛衣毛褲。就算如此,當母親把這些舊毛線變成高領、雞心領或者圓領的各種毛衣時,配上當時最時興的小翻領西裝,還是多多少少都蘊藏和散發(fā)著那么一絲斯文的氣質。
炎熱的夏季來臨了,父親和母親在院子里的大樹下給我和姐姐做裙子,一塊白底黑花的料子,父親先描下款式和尺寸,一一裁剪到位,母親就開始坐在縫紉機前“噠噠噠”進行縫制,當我和姐姐一人穿著一條別致的連衣裙,在夕陽里散開鑲著花邊的裙子的時候,多么開心呀!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母親狠狠心,在一次出差回來后,給父親買了一件黑色長呢大衣,雙排扣,大翻領,一看就是南方的款式。
那件呢大衣,花了母親一個月的工資,好像是二三百塊吧,在我們閉塞落后的北方小城里,是令人羨慕的奢侈品,父親總是在出席重要會議或者出差的時候才穿這件黑呢大衣,每一次母親替他整理衣領的時候,父親總是說:“唉,這么貴的大衣,頂孩子們好幾年的穿戴呢!”母親卻微笑不語,輕輕彈去父親衣褶間的灰塵。等到重要活動結束的時候,父親回家就把衣服掛起來,母親說毛呢衣服一年只能清洗一兩回,所以,父親格外小心翼翼。
春暖花開的日子,母親在院子里漿洗父親的毛呢大衣,在一只碩大的洗衣盆里反復浸泡,揉搓,把肥皂頭化成肥皂水,我們則嬉笑著用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裝滿肥皂水,在陽光里吹出一個個五彩斑斕的泡泡,等到衣服洗完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母親和父親一起把呢大衣控干水分,用衣裳架子晾在院子里的鐵絲繩上。那個夜晚月亮很圓,星星很多,可是,第二天,當早起的母親推開房門的時候,院子里的大衣竟然不翼而飛了……在那個貧困的年代,一件幾百塊錢的呢大衣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家當??!母親和父親尋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最后發(fā)現(xiàn)圍墻有被人攀爬的痕跡……呢大衣就這樣被盜了,直到今天,我都記得母親每一次端起飯碗的長吁短嘆,父親輕聲細語的安慰。
而我和姐姐的衣服卻因為一位阿姨的到來名目繁多起來。阿姨是駐地政委的妻子,來自廣州,和媽媽安置在一個單位,標準的南方女人,說著普通話,笑起來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白皙的皮膚吹彈欲破。她有一個比我們年紀稍長的女兒,我們便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收到這位阿姨的女兒穿舊了的衣服,一件鵝黃色蘇格蘭格子的上衣,一件真絲白領的公主泡泡裙,或者是無袖的灰色超短裙,在80年代的小城頗為引人注目。記得我第一次穿著那件橙色真絲鑲花邊的連衣裙到學校去的時候,同桌的家境最好的女孩子非要纏著我讓她也穿上一個星期,就這樣,那條美麗的裙子成為校園里最美的衣裳,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還為此到照相館里照了一張合影照,留存自己天真爛漫的歲月。
小城里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有了風衣、夾克、牛仔褲,過年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便不用辛辛苦苦為我們裁制衣裳了。在縣城的步行街,簇擁著購置新衣的人流,我買的第一件新衣服是一件乳白色燈芯絨夾克,配上姐姐的閨蜜送給我的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扎起兩條烏黑濃密的辮子,心里美滋滋的。姐姐的閨蜜是一位麗人,天生的栗色披肩長發(fā),我了解牛仔褲,也是從她開始的,緊繃的牛仔褲裹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走起路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彈性,她還有一件雪白的裘皮短大衣,當她隨意地套在豐滿圓潤的身上,襯著她深邃的眼睛,飄逸的長發(fā),的確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性感而成熟的美。她的衣服一律都是素色,黑、白、灰的調子,像她筆下的素描一樣富有韻味。
也是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心血來潮設計了自己的第一件連衣裙,的確良淺藍色豎條紋的料子,前胸一個大大的純白色蝴蝶結,長短剛剛過膝,當它從母親的手中變成一件新穎時尚的裙裾時,我散開一頭長發(fā),在小小的校園里被同學們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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