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
活躍于西漢文帝時期的賈誼,是塑造西漢乃至中華“帝國政治體制”最杰出的兩位思想家之一(另一位為西漢武帝時期的桑弘羊)。他不僅就秦朝的短命教訓,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過秦論》,深刻剖析秦朝探索郡縣制為中心的國家體制過程中滋生的多種弊政的沉痛教訓,而且設計了西漢鞏固封建帝國政治體制的模式并提出了對策,體現(xiàn)在作為當時政治實踐指導原則的《治安策》中。在貨幣問題上,提出“上收銅勿令布”的主張,禁止民間占有和使用銅料以杜絕私人鑄造銅錢,實現(xiàn)貨幣鑄造權的集中和統(tǒng)一。論及私鑄和盜鑄的危害時,他在《鑄錢》[1]篇中尖銳地指出了“奸錢日繁,正錢日亡”的貨幣流通現(xiàn)象,深刻地揭示了“劣幣驅逐良幣”規(guī)律,成為“格雷欣法則”在世界貨幣史上的最早版本,是中國貨幣思想史上具有世界意義的重要貢獻。
賈誼(公元前200 年-前168 年),享年僅32 歲,西漢時期洛陽人。18 歲時,“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河南守吳公將他招致門下,并向朝廷舉薦,被漢文帝召為博士。當時,賈誼年僅22 歲,為朝中年紀最小的官員,每一次詔令朝議時應對入流,文帝十分賞識他,破格予以提拔,一年便位至太中大夫。各種法令的修正變更,以及分封列侯就國,都是賈誼提出對策建議。文帝有意讓他進入公卿重臣之列,但是遭到當時的權臣周勃、灌嬰等人的詆毀,被疏遠外放,24 歲時貶為長沙王太傅。28 歲時,又改派為粱淮王太傅。四年之后,梁懷王意外墜馬身亡,賈誼因此意外并不得志,次年即抑郁離世。
英年早逝的賈誼,以西漢初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的英名永傳,在西漢帝國鞏固的過程中,是一個繼陸賈而起的重要人物。要真正理解賈誼的政治思想以及貨幣思想的合理性,就必須對他所處的時代及時代提出的要求有一個清晰的認識[2]。
賈誼出生的兩年前(公元前202 年),西漢代秦而立。同樣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決定了“漢承秦制”,西漢仍是一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權。然而秦二世而亡,僅存在15 年的慘痛教訓,迫使西漢統(tǒng)治集團面對秦朝的前車之鑒,不得不調整不利于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上層建筑的某些環(huán)節(jié)。在經濟政策上,推行休養(yǎng)生息的三大經濟政策,重農、節(jié)儉和輕徭薄賦。而與民休息政策的思想基礎,是漢初政治思想家陸賈(生卒年不可考)首倡的黃老之學。
在政治思想上,陸賈是對鞏固漢帝國作出最重要貢獻的第一人。他在漢高祖未定天下之前,已經追隨漢高祖,以“口辯”出名,深受漢高祖的信任,是常居左右的謀臣之一。漢文帝時還曾第二次出使南越,生處西漢政權奠基和鞏固最早最關鍵的歷史時刻。作為高祖身邊的謀臣,他最早正確地總結了秦帝國的歷史經驗,明確提出了漢帝國怎樣才能避免秦朝滅亡覆轍的政治議題。漢高祖出身農民,對知識分子素持偏見,甚至隨意摘下他們的帽子撒尿,行為粗魯,陸賈利用他與高祖年齡相當且近身謀士的特殊地位,以“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的設問,請求漢高祖思考,“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3]要是秦始皇統(tǒng)一后不犯錯誤,漢高祖是否有“居馬上得天下”的機會?漢高祖恍然醒悟,要求陸賈著書申述秦所以失天下、漢何以興以及古時成敗之國的道理。他著書12 篇,作為統(tǒng)治集團的政治手冊,他們?yōu)樗∶缎抡Z》。
陸賈是西漢最先認識并明確指出治天下之道和得天下完全不同的人?!暗锰煜隆焙汀爸翁煜隆保柟陶啵┦莾蓚€不同性質的事物,必須遵循不同的規(guī)律,實施不同的政策和工作方法。在這個認識前提下,他在西漢首倡“無為而治”的政治思想。在論及秦始皇之前的統(tǒng)治者時,陸賈主要指出了窮兵黷武和奢靡無度兩個方面,這是他對“古成敗之國”歷史經驗的總結。針對秦帝國“舉措暴政”和“用刑太極”[4],他從積極的方面首倡黃老無為之術,力推輕徭薄賦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
然而,賈誼論政的時候,漢代已經歷了近30 年的發(fā)展,西漢初年暴露出的漢政權自身的問題,促使政治思維不得不與時轉向。賈誼不以黃老之言來來說明自己的政策主張,而他實際提出的政策和漢初以黃老之學所提倡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是一致的。甚至由于他對各種具體政策的論述更加具體透徹和富有針對性,使得他對西漢基本政策的形成與陸賈比起來,具有大得多的影響。
關于西漢初年政治形勢的轉換,班固進行了精辟的分析。鑒于秦始皇高度集權,廢除此前的分封體制,同姓勢力寡少,鑄成“孤立之敗”,漢高祖便“剖裂疆土”,大勢分封劉姓子孫,政治體制從秦始皇的高度中央集權轉化為酌量的貴族分權[5]。與此相應,貨幣政策上便集中官鑄轉換為自由放鑄。在按“正反合”規(guī)則塑造王朝治理格局處于定型階段的關鍵時期第3 代皇帝時代,賈誼因時而起,一反黃老之說,竭力主張“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6]。他敏銳地看到了分封諸王的存在所隱藏著的分裂與內亂危險,這是威脅漢帝國統(tǒng)一和鞏固的嚴重隱患。他的主張,成為此后西漢政權解決封國尾大不掉的指導方針。文帝因有所顧忌沒有重用賈誼本人,但采納了他的建議,用以處理部分封國事務。漢武帝時,以“推恩令”將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政治主張全面付諸實踐。其主張反映在留存下來的《新書》中,對封建中國的政治體制和運作產生了深遠影響。與此相應,在貨幣政策上,力主鑄幣權的集中和統(tǒng)一。
在政治思想上,賈誼主張從諸侯分權轉向中央集權。在經濟上,從“富安天下”的思想出發(fā),認為各種“末民”一不事生產,二生活侈靡,主張“重本抑末”,發(fā)展農業(yè),廣事積貯。在貨幣問題上,反對“放鑄”政策,主張“收銅勿令布”,利用鑄幣權的集中和壟斷,從經濟上輔助漢帝國中央集權的專制統(tǒng)治。
從個人生活經歷而言,賈誼是在貨幣秩序紊亂、劣幣“莢錢”充斥的世界里成長起來的。
按照錢劍夫先生的說法,漢初幣制始終在“莢錢”范圍里兜圈子。[7]
秦始皇建立的“半兩錢”全國統(tǒng)一的貨幣制度,以中央壟斷發(fā)行權為特征。但是,在秦朝短暫的15 年統(tǒng)治時間里,便已經受到破壞,出現(xiàn)了減重半兩錢。西漢面對的是“半兩錢”制度敗壞后的“莢錢”世界。
所謂“莢錢”,就是減重的“半兩錢”?!侗静菥V目》卷35《木部》稱,“(榆)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榆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錢,后方生葉?!惫仕^“莢錢”,實際上就是既輕且薄的銅錢,而其文仍為“半兩”,實際重量3 銖,周衛(wèi)榮的實測數(shù)據(jù)是平均實重2.21 克 。而完好的半兩錢是12 銖,重7.81 克。
漢初鑄幣制度的9 次調整
由上表可見,在公元前113 年漢武帝五銖錢統(tǒng)一貨幣制度建立之前,如果將文景一體的四銖錢當成同一次鑄幣改革,那么,在秦半兩敗壞的局面下,自漢高祖劉邦開始,在鑄幣問題上進行了頻繁的鑄幣制度調整,所有的流通貨幣相對于秦朝標準“半兩錢”來,都屬于減重的“莢錢”系統(tǒng)。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貨幣的減重呢?我們是否可以簡單地揣度為通過鑄幣減重來籌集財政資金呢?實際情形表明,秦始皇鑄行的足重“半兩錢”,從基準單位貨幣的重量和價值來看,相對于當時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和商品物資供求,價值設定過大。我們知道,在實體貨幣無面額層次的貨幣傳統(tǒng)里,一個半兩錢就是一個基準貨幣單位,要是物品的價值不值一個“半兩錢”,該鑄幣就不便零用。而單個“半兩錢”體重和價值過高,大額支付和攜帶搬運就難上加難。在西漢初年經濟殘破,“幣重而萬物輕”的情形下,這個矛盾就顯得更加突出。司馬遷在《平準書》中稱,“漢興,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餉,作業(yè)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蓋藏。于是為秦錢重難用,更令民鑄錢。”[8]上下文意表明,漢初各種極度困難的情況都是由于秦錢過重的結果。
高祖接續(xù)秦末“半兩錢”事實上已在減重的局面,不僅干脆一律鑄行莢錢,并且放棄中央壟斷鑄幣權,這是秦漢之際貨幣制度一個根本性的變化。然而,“而不軌逐利之民,蓄積余業(yè)以稽市物,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盵9]面對貨幣流通混亂的局面,統(tǒng)治者必須改弦更張。
“高祖創(chuàng)業(yè),日不暇給,孝惠享國又淺,高后女主攝位,而海內晏如,亡狂狡之憂,卒折諸呂之亂,成太宗之業(yè)者,亦賴之于諸侯也。”[10]高祖聽命鑄錢的惡果,就輪到呂后來處置。如上表所稱,高后先發(fā)行了八銖錢,四年后又行“五分錢”。由于歷史記錄并不明確,可能就是為了保證“五分錢”每一錢幣的徑度合于五分,頒布“盜鑄錢令”,收歸官鑄。這是吸取八銖錢難以推行的教訓,遂以特別法令來保證與“莢錢”并無太大差別的“五分錢”的流通[11]。
但是,呂后時期貨幣發(fā)行的實際情況,并未實現(xiàn)貨幣的規(guī)范和統(tǒng)一,仍是各種莢錢充斥,諸侯及地方勢力公然“盜鑄”,視非法為合法。
歷史的發(fā)展富有戲劇性。在貨幣制度的建設上,呂后的繼任者文帝面臨新的政治形勢,將“廢除盜鑄錢令”作為自己革故圖新、重新組合政治力量的政策措置。“孝文五年(公元前175 年),為錢益多而輕,乃更鑄四銖錢,其文為‘半兩’,除盜鑄錢令,使民放鑄?!盵12]從貨幣制度的完善和線性發(fā)展的思路來看,這是將嬰兒與洗澡水一起倒掉的歷史事例。文帝即位所廢除的多屬秦律特別是呂后時代的制度,所以,亦須“除盜鑄錢令,使民放鑄”,去除呂后影響,恢復高祖的舊制。揆諸當時政治形勢,漢初既然曾經借重諸侯拱衛(wèi)中央,在消除呂后影響尚需站穩(wěn)腳跟的當口,文帝恐怕難以將矛頭立即指向諸侯,消除其經濟和鑄幣上的勢力,故采取緩沖優(yōu)容之策。然而,作為敏銳政治家的局中人賈誼看的明白,以《諫鑄錢疏》直接陳述自己禁止銅分散天下、中央壟斷鑄幣權的主張。他明確指出:
“……夫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奸,今令細民人操造幣之勢,各隱屏而鑄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雖黥罪日報,其勢不止?!置裼缅X,郡縣不同。或用輕錢,百加若干;或用重錢,平稱不受。法錢不立,吏急而一之乎,則大為煩苛而力不能勝……故銅布之天下,其為禍博矣?!盵13]
那時流通中錢面文字為“半兩”的漢代銅錢,就有莢錢、八銖半兩、五分半兩和四銖半兩共4 種。尤其是不夠四銖半兩標準的“奸錢”越來越多,造成貨幣紊亂,物價上漲。
然而,要是認為文帝的“放鑄”就是哈耶克式的自由競爭鑄幣發(fā)行,那就大謬不然。考古材料為此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1975 年湖北江陵鳳凰山168 號漢墓出土的“稱錢衡”,即稱錢天平的衡干,橫桿上的文字稱,“正為市陽戶人嬰家稱錢衡,以錢為累,刻曰‘四朱’、‘兩’,疏‘第十’。敢擇輕重衡,及弗用,劾論罰,繇里家十日。《黃律》”[14]
從“刻曰‘四朱’”,可以明確說明它主要是維持文帝規(guī)定的四銖錢標準重量,是在放鑄的情形下利用“法錢砝碼”來保證新鑄幣合乎標準的鑄造和流通的制度安排。對鑄錢者和商人而言,如果敢選擇輕衡或者重衡,或者不使用規(guī)定的稱錢衡,就要告發(fā)論處,罰服勞役,到里正那里勞役10 天。利用這種規(guī)制,對于保證鑄幣者合規(guī)鑄幣,杜絕商人利用不標準的稱錢衡低處高進謀利,進而破壞鑄幣品質的行為進行了約束。
但是,由于鑄幣是分散進行,而稱錢衡的制作和使用在商用領域可能更多是地方和行業(yè)自律,因而貨幣混亂導致的商品流通受阻和物價上漲對一般民眾的傷害,顯而易見。上述賈誼所謂法錢不立,奸錢日蕃就是對當時經濟生活的真實寫照。他主張從根本上禁止銅的民間占有,進而實現(xiàn)中央壟斷鑄幣權,并以此來實現(xiàn)他在前引《諫鑄錢疏》中的七大政策目標“七福”。其中,第四、第六和第七福特別引人矚目。這是利用銅的國家壟斷和銅錢的中央專鑄來實現(xiàn)物價和物資的宏觀調控、財政目標和重農抑末的產業(yè)政策,以及誘致匈奴人口來實現(xiàn)國防安全。
文帝在放鑄過程中大約采納了賈誼的部分建議,進行了約束調整,實行了銅錢稱重的辦法[15],用以解決既允許民鑄,又維護銅錢的法定標準這二者之間的矛盾。然而,法久弊生,“故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氏錢布天下,而鑄錢之禁生焉。”[16]物極必反,在公元前113 年,具有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終于突破半兩錢體制的圈子,建立中央集權的五銖錢制度。
在貨幣理論建設上,賈誼不僅提出了漢武帝之后中國銅鑄幣制度的基本原則,而且,還對今天以“格雷欣法則”為名的重要貨幣流通現(xiàn)象進行了世界最早版本的經典刻畫。
賈誼在《鑄錢》一文中稱,“夫農事不為而采銅日蕃,釋其耒耨,冶镕爐炭,奸錢日繁,正錢日亡,善人怵而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黥罪繁積,吏民且日斗矣?!罱T錢,錢必還重,四錢之粟,必還二錢耳。重則盜鑄錢如云而起,則棄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不勝而法禁數(shù)潰,銅使之然也?!盵17]
“奸錢日繁,正錢日亡”。在多種貨幣并存,沒有正常規(guī)制保證良幣合規(guī)供給和流通的情況下,出現(xiàn)了“奸錢”排斥“正錢”的現(xiàn)象。人們競相鑄造“奸錢”并及時使用,良幣則被收藏,在市面上消失了。這是中國話語“格雷欣法則”的經典表達。
而“劣幣驅逐良幣”的法則,經濟學家張五常卻認為是沒有事實支持的。他在討論1980 年代人民幣與在黑市上價高一籌的外匯券曾同時存在時稱[18]“讓我首先指出格氏是忘了一件事。在優(yōu)、劣兩種貨幣的制度下,買物者當然要用劣貨幣,但賣物者肯不肯收劣貨幣,格氏是沒有考慮的。……訊息費用或交易費用的存在,隔絕了外來游客使用劣幣的門徑,推翻了著名的格氏定律!”他情緒激昂地稱,“假若格雷欣的謬論是少數(shù)經得起考驗的經濟定律,那么經濟學真的不堪一學了?!边M而提示人們,“從學問那方面看,任何理論只可以被‘考慮’,而不可以被奉若神明的?!盵19]內地學者周其仁也有誤讀這一定理的不當議論[20]。
臺灣清華大學經濟學榮休教授賴建誠先生對“格雷欣法則”進行了追本溯源的潛心研究,有《王室與巨賈》專著面世[21],便于我們就這一法則的“名實”進行透徹審視。格雷欣從來沒有提出過這個見解,是英國經濟學家亨利·鄧寧·克勞福德(Henry Dunning Macleod,1821-1902)在他的《政治經濟學要義》(Elements of Political Economy,1858)誤以為是格雷欣觀察到的現(xiàn)象。今天我們熟知的“Bad money drives out good”,則是英國著名新古典學派經濟學家杰文斯(Stanley Jevons)在《貨幣與交換機制》(Money and the Mechanism of Exchange,1875)[22]中提出的名言。
關于格雷欣法則的運作,有兩個基本的條件。第一,在實體貨幣下,政府強制規(guī)定良幣和劣幣具有相同的購買力。這就自然會出現(xiàn)貨幣使用上的逆淘汰效果,人們將良幣收藏起來,爭相使用劣幣,流通中充斥劣幣。第二,在對鑄幣的品質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劣幣的流通就成為可能。中世紀歐洲銀錢兌換業(yè)者就有“讓錢流汗”妙招,在兌換手續(xù)費和匯率差價之外,從刮削鑄幣獲利[23]。蒙代爾教授的臨界點概念[24],以更加完備的理論說明支持了這個法則發(fā)揮作用的條件。劣幣驅逐良幣現(xiàn)象是歷史的,而不是邏輯的,盡管它只是特定條件下的事實,但絕不是一個邏輯推論。理論研究在于提煉總結既存的客觀事實和人類經驗,而非強詞臆斷,張五常、周其仁都犯了同樣的錯誤。
近年來學界又將文帝的“放鑄”看成是一個“格雷欣法則”的反例。臺灣東華大學歷史系陳彥良教授[25]的研究表明,文帝放鑄之后,出現(xiàn)卻是與人們的常識相反的“良幣驅逐劣幣”現(xiàn)象。他借由出土錢幣的實測數(shù)據(jù)資料,證明文帝四銖是西漢200 余年品質最好的鑄幣,再則證明文帝放鑄時期的四銖又比景、武時期禁鑄時期的四銖品質優(yōu)良?!拔鳚h文帝的放鑄政策與稱錢法律的搭配這樣的制度模式,以及其他在漢初和景(晚期)、武二帝治下的行錢與禁鑄的模式,發(fā)現(xiàn)兩種模式正好各自符合格雷欣法則的某種條件?!庇纱说贸鑫牡邸胺盆T”導致了“良幣驅逐劣幣”的積極效果,而漢初和景、武二帝的“禁鑄”,反而引發(fā)“格雷欣法則”起作用的貨幣流通現(xiàn)象。
他憑借稱錢衡考古發(fā)現(xiàn)的佐證對文帝四銖錢制度進行了十分深刻的解讀。遺憾的是,由于對格雷欣法則的誤讀,再一次讓人對文帝的鑄幣改革如墜霧里。要明白其中的失誤,其要害在于以下兩點。
第一,“放鑄”不等于隨意鑄造,盡管可以由民間自由鑄造,倘若有標準化的合規(guī)措施,鑄幣反而趨向合規(guī)統(tǒng)一。這便是金本位制度下自由鑄幣的情形,它追求的是鑄幣責任的分散和管理權的集中。“禁鑄”不等于沒有劣幣的流通,由于管理松弛政策不能落地,私鑄泛濫,在社區(qū)范圍的自律市場仍然會出現(xiàn)格雷欣法則起作用的條件。
第二,格雷欣法則的核心內容,是品質不同的貨幣作為流通手段在市場上可以實現(xiàn)相同的交換價值,購買到同等價值的物品。在這種情形下,劣幣充當流通手段,人們均不愿讓它在手中停留。良幣便作為貯藏手段,退出流通。在政府強制良幣和劣幣同價值流通之外,格雷欣法則要起作用,在于市場上的流通貨幣,缺乏制度和規(guī)制來確保其合乎規(guī)格和完好。“稱錢衡”的存在,作為維持完好貨幣流通的制度,正好是消除了“格雷欣法則”起作用的條件。它豐富了我們對于文帝放鑄四銖“半兩錢”的認識,“放鑄”不等于“放任”,可能它較之漢初名義上“禁鑄”的實際效果更好。正是30 余年文帝四銖錢系統(tǒng)的相對穩(wěn)定,與其他制度匹配促成了“文景之制”。不能得出這是政府放松管理的結果,相反,是政府強化管制和政策執(zhí)行力增強所致。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在漢武帝時期文治武功遜色于文帝,而武帝采納的是“禁鑄”和高度集權的上林三官五銖錢制度。分析似乎還要考慮王朝周期的階段因素和其他社會經濟條件。
我們更不能用今天的市場原理去描繪當時的經濟運行。如果望文生義地將文帝的“放鑄”理解為哈耶克貨幣非國家化主張在歷史上的成功例子,那是不顧歷史事實將哈耶克假想的法制和市場秩序高度發(fā)達的近代社會去替代以自給自足和封建專制結合體的漢朝情景。而“稱錢衡”的存在,作為王朝中央落實統(tǒng)一政令的手段,完全否定了哈耶克無政府主義的社區(qū)自律貨幣設計。所以,真實的歷史情況是,“貨幣的非國家化,漢代中國未曾有過的經歷”。
至于利用錢幣的重量和成色來考察貨幣制度的好壞,則是對貨幣制度內涵缺乏基本的認識。第一,一個銅錢作為一個基準貨幣單位的貨幣制度,從歷史縱向來看,如果重量和成色越優(yōu)就是越好的貨幣制度的話,那么秦“半兩”錢制最佳。但歷史的自然選擇是,五銖錢體制存在約700 年,通寶錢(重量為2.4 銖)體制存在近1300 年。這里涉及基準貨幣單位的設定問題。簡單地從技術上根據(jù)銅錢成分進行歷史縱向比較來判定貨幣制度的優(yōu)劣,將會走向歧途。第二,一個國家貨幣標準化和統(tǒng)一的程度,反映了貨幣制度完善的標尺。中國自古以來的超大規(guī)模性的“帝制國家”,多元貨幣的互補并存是常態(tài),如何在這樣的背景下讓中央統(tǒng)一貨幣滲透進經濟生活,歷來是主政者的重要目標。所以,古代中國貨幣流通的歷史就是中央政府標準鑄幣和民間私鑄盜鑄拉鋸博弈的歷史,而官方標準鑄幣驅逐私鑄盜鑄的過程,就是“良幣驅逐劣幣”的過程,這是各封建王朝處于盛世那些歷史階段的主流現(xiàn)象?!胺Q錢衡”而不是“放任”鑄幣代表了文帝時代在這方面的努力。
注釋:
[1]本文所用賈誼文獻,均見(漢)賈誼著,彭昊、趙勖校點:《賈誼集 賈太傅新書》,岳麓書社,2010 年11 月第1 版。其中《銅布》篇,見第35-40 頁;《鑄錢》篇,見53-54 頁。
[2]以下關于漢初經濟思想的論述,參考趙靖著:《中國經濟思想史述要》(上)上篇第八章“漢初為恢復經濟、鞏固統(tǒng)一封建政權服務的經濟思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年4 月第1 版,第177-199 頁。
[3](漢)司馬遷:《史記》卷97《酈生、陸賈列傳》,中華書局1982 年11 月第2 版,第8 冊,第2699 頁。
[4]陸賈:《新語》,“無為”。
[5](漢)班固:《漢書》卷14《諸侯王表》,中華書局1962 年6 月第1 版,第二冊,第393-395 頁。
[6](漢)賈誼著,彭昊、趙勖校點:《賈誼集 賈太傅新書》,《疏 治安策》,岳麓書社,2010 年11 月第1 版,第127 頁。。
[7]錢劍夫:《秦漢貨幣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年6 月第1 版,第27-42 頁。
[8][9](漢)司馬遷:《史記》卷30《平準書》,中華書局1982 年11 月第2 版,第四冊,第1417 頁。
[10](漢)班固:《漢書》卷14《諸侯王表》,中華書局1962 年6 月第1 版,第二冊,第394 頁。
[11]錢劍夫:《秦漢貨幣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年6 月第1 版,第38 頁。
[12](漢)班固:《漢書》卷24《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62 年6 月第1 版,第四冊,第1153 頁。
[13](漢)賈誼著,彭昊、趙勖校點:《賈誼集 賈太傅新書》,《諫鑄錢疏》,岳麓書社2010 年11 月第1 版,第136-137 頁。
[14]黃盛璋:《關于江陵鳳凰山168 號漢墓的幾個問題》,《考古》1977 年第1 期;晁華山:《西漢稱錢天平與砝碼》,《文物》1977 年第11 期。
[15]在對賈誼文字的注解中,應邵曰:“時錢重四銖,法錢百枚,當重一斤十六銖,輕則以錢足之若干枚,令滿平也?!薄坝弥劐X,則平稱有余,不能受也?!币姡h)班固撰:《漢書》卷24《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62 年6 月第1 版,第四冊,第1154、1155 頁。
[16](漢)司馬遷:《史記》卷30《平準書》,第四冊,第1419 頁。
[17]賈誼《新書》,見(漢)賈誼著,彭昊、趙勖校點:《賈誼集 賈太傅新書》第53-54 頁,岳麓書社2010年11 月第1 版??赡苁桥c前引《諫鑄錢疏》錯置的文檔,因為大多文字相似。但對奸錢正錢的描述為前者所無。
[18]張五常:《格式定律與價格分歧——評一國二幣》(1985 年1 月17 日),張五常:《貨幣戰(zhàn)略論》,中信出版社2010 年1 月第1 版,第27-28 頁。
[19]張五常:《荒謬的“定律”——兼與林行止商榷》(1992 年3 月20 日),張五常:《貨幣戰(zhàn)略論》,中信出版社2010 年1 月第1 版,第99-101 頁。
[20]周其仁:《劣幣驅逐良幣不成立,優(yōu)勝劣汰違背規(guī)律》,《經濟觀察報》2006 年5 月28 日。他還在為王巍《金融可以顛覆歷史》一書寫的序(題為《為什么金融觀念很重要》,收入周其仁著:《突圍集》,中信出版社,2017 年6 月第1 版)中,繼續(xù)自己的誤讀。
[21]賴建誠:《王室與巨賈——格雷欣爵士與都鐸王朝的外債籌措》,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年12 月第1 版。
[22][英]威廉·斯坦利·杰文斯著,佟憲國譯:《貨幣與交換機制》,商務印書館2017 年12 月第1 版。
[23]賴建誠:《劣幣驅逐良幣:格雷欣法則的原理與史例》,見賴氏著:《經濟史的趣味》,(臺灣)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 年8 月版,第123-127 頁。
[24][加拿大]羅伯特·蒙代爾:《格雷欣法則在貨幣史上的誤用和濫用》,載蒙氏著、向松祚譯:《蒙代爾經濟學文集——國際貨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第6 卷),中國金融出版社2003 年版。
[25](臺灣)陳彥良:《江陵鳳凰山稱錢衡與格雷欣法則——論何以漢文帝放任私人鑄幣竟能成功?》,(臺灣)《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第20 卷第2 期(2008 年6 月),第205-2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