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局”預審故事
檢察官·預審專家的深度對話
呂燕群 口述 藍向東 執(zhí)筆
坦白從寬不再牢底坐穿
——淺談坦白制度在刑法典中的確立
預審員老盧講了一個很普通的情殺故事,概括起來就是:一名已婚的男領導與女下屬發(fā)生婚外情,情人因不滿自己站在生活的陰影中,希望領導離婚并與自己結合,讓自己登上正牌夫人的廣闊舞臺,而引發(fā)了男領導的激情犯罪。被害人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而兇手在殺人后為了掩蓋罪行,以極其殘忍的手段肢解被害人遺體,毀滅犯罪證據。
可這對預審員老盧來說又是一個記憶深刻的案件。因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對刑事犯罪的嫌疑人存在著一種習慣性的看法,就是“如果他沒有罪,他就不會被抓起來”。在通過秘搜手段獲得血跡和犯罪嫌疑人隱藏的照片等證據前,偵查員并沒有合理的理由將使用殘忍手段毀尸滅跡的兇手,與一名位處國家機構重要崗位、承擔重點工作項目、家世清白的老革命后代直接畫上等號。鎖定這位徐處長為偵查方向,是一次極具風險的調查行動。如果甄別犯罪嫌疑人的大方向錯誤了,后續(xù)的偵查行為可能會引發(fā)一系列不良后果,案件偵查上真兇未抓獲到案,或者抓錯了罪犯,還可能毀壞了這名領導在單位的清譽和政治前途,甚至會影響到他的配偶、長輩和親朋。
可當偵查員將犯罪嫌疑人請到預審室的時候,犯罪嫌疑人開口第一句話居然是帶著學者風度的有罪供述,還對犯罪的動機、犯罪過程都逐一交代清楚,讓預審員享受了一次輕松的訊問任務。犯罪嫌疑人的態(tài)度和行為就是司法活動中所說的“坦白”,但當年徐處長的坦白與現(xiàn)在犯罪嫌疑人的坦白卻面臨著不同的法律處罰結果。
一、坦白終于獲得了自首一樣的法定地位
廣義上說,坦白泛指認罪的態(tài)度,廣義的坦白就包括自首。生活中常被用來宣傳刑事政策的口號“坦白從寬”,這里的坦白包含了法律所說的自首與坦白。而在法學理論和司法實踐中,自首與坦白有著嚴格的區(qū)分。
我國現(xiàn)行刑法第67條第1款規(guī)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這種自首必須具備以下條件:(1)犯罪人自動投案,指犯罪人在犯罪之后歸案之前,主動、直接向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實,聽候司法機關處理的行為。(2)犯罪人如實供述自己的全部罪行。供述與自己無關的他人的罪行,或者供述部分罪行的不能認定為自首。
刑法第67條第2款規(guī)定,“被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論”,即理論上所說的特別自首或準自首。成立特別自首的條件包括:(1)自首的主體只能是已經被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這些主體因為人身自由受到法律限制而談不上前述自首中的“自動投案”。(2)必須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的其他罪行才能成立特別自首,即司法機關正在審查的罪行或者正在服刑之罪以外的其他罪行,而非只是補充自己已為司法機關所知之罪的犯罪細節(jié)。如果司法機關已經掌握了犯罪人的其他罪行,只是向犯罪嫌疑人核實其他罪行的有關情況,不成立自首。
刑法第67條第3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guī)定的自首情節(jié),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可以減輕處罰?!边@一條款是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中增加的條款,明確將坦白作為法定量刑情節(jié)在刑法典中予以確認。
二、坦白從寬被寫入刑法典的歷史背景
對于坦白行為,一句“坦白從寬”言簡意賅地總結了坦白的處罰原則。在刑法修正案(八)出臺之前,關于坦白以及坦白的處罰原則的規(guī)定,主要依據1984年4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當前處理自首和有關問題具體應用法律的解答》(以下簡稱《自首解答》,現(xiàn)已廢止)中的表述:“五、如何執(zhí)行‘坦白從寬’的政策?坦白通常是指犯罪行為已被有關組織或者司法機關發(fā)覺、懷疑,而對犯罪分子進行詢問、傳訊,或者采取強制措施后,犯罪分子如實供認這些罪行的行為?!?/p>
在徐處長所處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坦白不屬于法定的從輕或減輕處罰情節(jié),即對于雖不具有自動投案,但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或如實供述了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同種罪行的人,處罰的原則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因為在當時,坦白從寬被定義為一種刑事政策,而不是法定的量刑情節(jié)。
基于這樣的認識,一直以來對坦白的處罰原則主要依據1984年《自首解答》中的表述,即:“對于罪犯能坦白其罪行的,依照刑法第五十七條的規(guī)定,視坦白的程度,可以酌情從寬處理?!币约瓣懤m(xù)出臺的一些司法解釋。如2003年“兩高一部”《關于適用普通程序審理“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和《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公訴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2009年“兩高”《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認定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jié)若干問題的意見》等。根據這些司法解釋,人民法院只能酌定對其從輕處罰。由于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被告人的坦白作為酌定的量刑情節(jié),完全依賴于法官的辦案經驗和自由裁量權,易造成量刑的不統(tǒng)一。
在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坦白、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后,一般會寄希望于能夠獲得法律的從輕處罰。但是因為其坦白了其他犯罪行為,可能出現(xiàn)多次犯罪行為的累加,涉及多個犯罪行為,依法被判處刑罰時,最終認定的犯罪以及獲得刑罰,遠遠多于最初被偵查機關掌握的那一次犯罪行為,所以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在辦案階段不能告知犯罪嫌疑人會因坦白行為而獲得從輕處罰,如果法院最終在判決時沒有給予從輕處罰,可以想象被告人是多么失望。也正因為如此,在社會上才出現(xiàn)了“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的民諺。
直到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出臺,正式將“坦白從寬”納入刑法的自首條義,將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的坦白酌定從寬情節(jié)上升為法定從寬情節(jié),在我國刑事立法上首次確認坦白從寬制度,同時解決了司法機關辦案中長期困擾的問題。
三、確立坦白從寬確認為法定量刑情節(jié)的積極意義
長期以來,無論是公安機關偵查普通刑事案件,還是檢察機關偵查職務犯罪,都需要研究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期望采用有效的訊問達到讓嫌疑人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的目的,為案件最終調取到真實有效的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與全案在案證據材料形成鏈條提供保障。與之相對應,一部分犯罪嫌疑人在被抓獲后,也希望通過如實供述犯罪行為減輕罪責,獲得寬大處理。
從偵查工作的角度分析,主觀上說,犯罪嫌疑人能夠主動坦白,表明犯罪嫌疑人已經具有一定的悔罪表現(xiàn),不會試圖繼續(xù)頑抗,其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都已經有所降低;客觀上說,犯罪嫌疑人的坦白作出的有罪供述,直接導致偵查機關偵查破案、審查起訴效率的提高,節(jié)省了司法成本。因此,在犯罪嫌疑人到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一直是偵查機關取證工作的重要任務,偵查員圓滿完成預審環(huán)節(jié)的訊問工作也成為自身工作能力的體現(xiàn)。
坦白從寬成為法定的量刑情節(jié)后,犯罪嫌疑人可以預測自己坦白行為帶給自己的“好處”,也給偵查人員特別是審訊犯罪嫌疑人的偵查人員,提供了一個與嫌疑人更加高效、順暢溝通的切入角度。
修正后的刑法第67條規(guī)定,對于無論是自動投案還是被動歸案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只要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都可以獲得從輕處罰,對于因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從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還可以獲得減輕處罰,從而使不具有確定性的“酌定情節(jié)”成為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法定情節(jié)”。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對于坦白情節(jié),綜合考慮如實供述罪行的階段、程度、罪行輕重以及悔罪程度等情況,確定從寬的幅度。包括:(1)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2)如實供述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較重罪行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0%~30%:(3)因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50%。法定的坦白從寬,解除了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坦白依然不能獲得從寬處理的擔憂,解決了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有坦白但不一定能獲得從寬處罰的司法實踐問題。
(本書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