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初
干年古縣瀏陽陽光燦爛,藏在小城深處的歐陽予倩故居如往常一般,略顯冷清和寂寞。歐陽予倩的遺像前面,沒有香燭紙錢,也沒有鮮花蛋糕。唯有我獨自一人,帶著無限的敬仰,小院漫步行,陪伴著這位杰出的藝術大師,度過130歲的生日。
130年前,歐陽予倩在這個小院里呱呱墜地。倔強的哭聲,預示著這個生命的不同凡響。他在瀏陽小城里度過了人生的少年時期。歐陽家族是瀏陽的文化世家,來自江西廬陵,據(jù)說是歐陽修之后。歐陽予倩遠祖歐陽玄,是元朝著名的文史學家,曾主編宋、遼、金三史,著有《圭齋文集》15卷遺世,瀏陽市區(qū)的圭齋路紀念的就是他。祖父歐陽中鵲、外祖父劉人熙,均是清末民初的大儒,也是譚嗣同、唐才常的老師。小時候,歐陽予倩稱譚嗣同為“譚七伯伯”。就在故居的小院里,京城回來的“譚七伯伯”讓歐陽予倩那一群小調皮蛋抓住他的辮子拔河,任憑小調皮們使出吃奶的力氣,“譚七伯伯”紋絲不動。只見他輕輕一扭頭,拉著辮子的小調皮蛋們全部摔倒在地。譚嗣同殉難的噩耗傳到瀏陽的時候,幼年的歐陽予倩看到父親歐陽自耘抱信痛哭,全家惶惶切切不敢私語。兩年后,歐陽予倩的啟蒙老師唐才常在武昌領導自立軍起義失敗,喋血紫陽湖畔。1911年,歐陽予倩又眼看著好友焦達峰,血染長沙,埋骨麓山……愛國志士們?yōu)榫葒让癫幌Я餮獱奚木?,深深地影響著歐陽予倩。
那時的瀏陽古城,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美。元宵節(jié)大街小巷龍燈穿梭,端午節(jié)瀏陽河上龍舟競渡,孔子生日瀏陽文廟古樂祭孔,一年四季唱戲酬神蔚然成風。這里自古就是湘贛邊界有名的“戲窩子”,流傳著皮影戲、木偶戲、花鼓戲、湘劇等多個地方劇種。歐陽家族的祖居地瀏陽西鄉(xiāng)普跡,以花鼓戲聞名于世,流傳著“西鄉(xiāng)出小旦”的民諺。歐陽予倩在“戲窩子”的氛圍中成長,從小就喜歡看戲演戲。
1904年,歐陽予倩踏上了東渡日本的求學之旅。在日本,他加入了中國的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開始了自己的藝術人生。
董必武曾經詩贊:“劇壇舊事皆口碑,共說南歐比北梅?!?0世紀20年代,京劇旦角藝術南派宗歐(歐陽予倩)、北派宗梅(梅蘭芳)在京劇表演藝術上各領風騷。
歐陽予倩不僅在京劇表演藝術上與梅蘭芳齊名,而且會編會導會演,是京劇、話劇、桂劇、電影、舞蹈、戲劇教育等諸多方面的泰斗。夏衍1989年在《歐陽予倩全集》的序言中寫道:“中國話劇有三位杰出的開山祖,這就是歐陽予倩、洪深和田漢?!薄皻W陽予倩同志為中國戲劇事業(yè)奮斗了半個多世紀,他是名副其實的戲劇大師?!睋?jù)不完全統(tǒng)計,歐陽予倩一生編、導、演劇目達156部。其中,話劇100部、京劇29部、桂劇4部、歌劇5部、舞劇1部、默劇1部,電影16部,匯成了‘片藝術的海洋。
帶著對家鄉(xiāng)前賢的崇敬,我曾經專程到北京、桂林、南通尋訪歐陽予倩的足跡。我最大的感受是:歐陽予倩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在那里種下戲劇的種子。
歐陽予倩在自傳《自我演戲以來》的“在南通住了三年”一節(jié)中,記述了他1919-1921年在南通的戲劇活動。他在南通創(chuàng)辦中國最早的新型戲劇藝術學校伶工學社,培養(yǎng)新型戲劇人才;他主持修建更俗劇場,制定觀眾憑票人場、對號人座、場內不允許兜售食物、看客不允許吐痰、不允許吃瓜子等劇場規(guī)則,開中國劇場風氣之先;他主持《公園日報》,發(fā)表戲劇信息及劇評,使戲劇教育、演出、評論形成良好互動。張謇邀請梅蘭芳來南通與歐陽予倩同臺演出,在更俗劇場里建“梅歐閣”作為紀念,并題有“南派北派會通處,宛陵廬陵今古人”之楹聯(lián)。在張謇的心目中,歐陽予倩與梅蘭芳是相提并論的。
1938年至1946年,歐陽予倩3次到桂林,旅居桂林長達6年之久。歐陽予倩是桂林文化城的見證者和建設者。他開展桂劇改革,親自編劇并導演了桂劇《梁紅玉》,挽救了一個瀕臨消亡的劇種;他親自動手,兩次修建廣西的第一個話劇劇院——廣西省立藝術館;他策劃西南劇展,組織西南八省戲劇工作者1000余人集中桂林表演觀摩……歷經75年的滄桑變幻,廣西省立藝術館依然屹立,每一個星期的演出,那一聲聲鑼鼓點子,那一幕幕戲劇場景,是對歐陽予倩最好的告慰。
1949年,歐陽予倩從香港來到北京,從此定居北京直至逝世。他親自選址南鑼鼓巷,籌建中央戲劇學院,開創(chuàng)了自成一體的中國當代戲劇表演藝術特色和教學體系;他組織新中國的第一次芭蕾舞表演,放飛世界和平大會的《和平鴿》夢想;他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舞蹈團,給中國的舞蹈插上騰飛的翅膀……我在南鑼鼓巷深處的校園,看到了鄧穎超題字、楊尚昆揭幕的歐陽予倩銅像,看到了銅像下方中戲學子們自發(fā)獻上的鮮花。
歐陽予倩長期生活在外地,把畢生的精力都獻給了中國的戲劇藝術事業(yè)。但再繁忙的工作,也割不斷他對家鄉(xiāng)瀏陽的拳拳之心。1921年,瀏陽遭受天災,人民群眾生活困苦。歐陽予倩率領南通伶工學社社員,頂風冒雪趕到武漢義演,籌得巨款寄回瀏陽。第二年的3月6日,他憑借自己在戲劇界的人緣,邀集當時的京劇名角到長沙義演,親自上臺演出《百花獻壽》。演出結束的時候,他端出一盆花束,實行競價拍賣,為家鄉(xiāng)賑災籌得了大筆資金。愛心與鄉(xiāng)情一起涌動,大師與故鄉(xiāng)血脈相連。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一件小事充分表現(xiàn)了歐陽予倩對家鄉(xiāng)的一片深情。
南歐有南歐的崇高,北梅有北梅的清香。我在南來北往的走讀中,感受到了歐陽予倩的偉大。遺憾的是,在今天,在歐陽予倩的130歲生日,在歐陽予倩誕生的地方,我們還是少做了一點什么。郁達夫在紀念魯迅時曾經說過:“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一個可悲的民族,而一個擁有英雄而不知道珍惜他的民族則更為可悲!”一個城市、一個地方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共說南歐比北梅”,要說的是對大師遺存的保護和珍惜,要比的是對大師藝術精神的傳承和弘揚!
2014年10月22日是梅蘭芳120周年誕辰紀念日。在梅蘭芳的家鄉(xiāng)江蘇省泰州市,一系列紀念活動相繼啟動。為期一個月的“梅蘭芳藝術節(jié)”高潮迭起,讓市民盡享戲曲藝術精神的盛宴。我在央視新聞中看到了紀念大會、國際梅學研討會、紀念戲曲晚會、梅蘭芳藏品真跡展等一系列高端大氣的活動,看到了梅蘭芳紀念館、梅蘭芳公園那宏大典雅的建筑,看到了明星薈萃的梅派弟子那虔誠的身影。而在南方的這座庭院,我們似乎還可以做些什么。
可以告慰歐陽予倩的是,我們在小城深處留下了歐陽予倩故居,在美麗的瀏陽河畔建設了歐陽予倩大劇院,我們發(fā)起組建了歐陽予倩國劇社、話劇社,我們主辦了五屆歐陽予倩藝術節(jié)。就在昨天,我接到了中央戲劇學院的通知,邀請我赴京參加歐陽予倩學術研討會。我們在一聲聲地呼喚歐陽予倩魂兮歸來!記得2017年第四屆歐陽予倩藝術節(jié),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羅斌帶領中國最優(yōu)秀的舞蹈家,懷著對老主席歐陽予倩的深厚感情來到瀏陽義務演出。羅斌走上歐陽予倩大劇院的舞臺,朗誦了我寫的一首詩,那深情款款的聲音,至今在瀏陽回響:
一頁風云散
百年故里情
鑼鼓巷里鑼鼓鏗鏘
營盤巷里余音繞梁
長城內外載歌載舞
瀏陽河畔羽衣霓裳
那個從瀏陽走出去的少年
我們呼喚你
今夜,回到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