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上黃昏
我下巴頦有一塊小疤痕,隱隱約約,只有個頭矮的人才會偶爾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也不說,只是盯一會兒,然后目光移開。我知道,他(她)看到了小疤痕。但,我也不說。
那是許多年以前磕的。
小學四年級時,我在一個叫巴溝的地方住校上學。男孩都愛玩趿拉板。兩塊與腳同大的木板,在板上箍兩根粗鐵絲,用繩子綁在棉鞋上,就能在汽車壓過的路面上滑行了。有一次滑著,迎面一輛老解放車開來,嚇得我一腳墜入路邊雪溝,險些撞上。好在那時汽車不多,沒事。后來就死心買冰刀。不帶鞋的那種。我讓同學從烏蘇縣代買了一副,七塊錢,很貴?;艘粋€冬天,放假回家才向母親要錢。母親沒有不高興,因為母親看到,其他男孩也有那種花樣刀。你滑得不耐滑了,弟弟可以接著滑。母親說。巴溝沒有冰場,學校西邊有一條小溪溝,低洼一些,積存有淺水,結(jié)冰后就成了斜坡狀的條形冰場,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卻成了孩子們的天堂。
把冰刀裝在書包里,帶著上課,放學后,我徑直背書包去小西溝冰場。住校生自由,散漫,只要能趕上食堂吃飯就行。如撒野了的小黃鴨,我們扭動著屁股,自傲地扇動無羽雙翅,以為世界是我們的。
戈壁灘白茫茫,一片炫亮。天氣奇寒,我們都帶著棉帽子。狗皮的,栽絨的,羊絨的,五花八門,但最多的還是棉軍帽。我們把父親的棉軍帽淪為己有,戴在頭上,松松垮垮,滑著滑著帽子就遮蓋了雙眼。陽光下,積雪明晃晃,刺得睜不開眼,只有河床崖壁是深褐色,河灘蜿蜒如一條灰?guī)ё友由斐鋈?,漸伸漸遠。我們?nèi)缁規(guī)ё由先鋭拥暮谖浵仭?/p>
滑冰是一項技術(shù)活。磨礪好的,冰刀在腳下嫻熟自如,行云流水,飛快如風,平移,旋轉(zhuǎn),追逐,速剎,身影矯??;笨拙的,雙腿抖動,顫顫巍巍,總也邁不動腳,剛一伸腿,腳就不聽使喚,咚地摔在冰上。好在冰面沒事,摔就摔了,爬起來再滑。孩子們玩性大,天天耗在冰溝里,幾日就練出一身滑技,成了健步如飛的小雛鷹。
冰刀帶槽,有一些寬度,刀身下是半圓弧形淺槽,兩邊是鋒銳的刀刃,前端有幾顆齒狀小牙。那是刀齒,可以抓冰,咬地,掌控平衡。我們拿著冰刀左切右切,竟然切割開了《解放軍畫報》。先要學會綁冰刀。都是不帶鞋的冰刀,必須自己動手。冰刀上有幾個固定冰鞋螺絲的孔眼,我就用孔眼拴上牛皮繩。牛皮繩結(jié)實,耐磨,扽不斷。每個冰刀要拴三段小牛皮繩,雙腳左右各一段,后跟一段,然后將大繩穿過這三段牛皮繩,就能自如綁腳了。其實大繩就是一條花繩子,將花繩子從三段牛皮繩孔里三穿兩穿,在腳上三繞兩繞,棉鞋就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腳、鞋、冰刀融為了一體,滑起冰來得心應腳。
滑癮極大,我與大戎、郎可、寶寬天天去滑?;脺喩砻盁岷梗驼裘廾弊?,一股白色水汽在頭頂盤旋升騰,陽光斜刺,水汽如一條冉冉上升的霧靄,氤氳,裊裊,煞是好看。一群半大孩成了冰溝和雪野的占領(lǐng)者。除了綁土造花樣刀的,還有穿趿拉板玩爬犁子的,也有在周邊吶喊助威的。助威者女孩偏多,她們在茫茫雪原上,花花綠綠,紅紅紫紫,與天地的湛藍潔白,與男孩子的土灰,相映成趣,如大地上的多彩精靈,晃動著,喧鬧著,自由自在。
漫長的冬季過去,一化雪,西溝就成了冰碴和雪水混雜的地方,溝邊阻塞著許多深色淤泥。我們眼巴巴望著冰面,心中諸多遺憾,淤堵不快。只好把冰刀擦了,往刀身、刀槽、刀齒涂一層凡士林,呵護揉搓一番,再包上報紙,存放于柜子深處,等待來年冬天重新啟用。
上中學,我家搬到一個叫西村的地方。那里居然也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荒野溝渠,彎彎曲曲,起伏綿長,與巴溝那條西溝奇跡般相似。冬季,這條溝渠又成了我們尋歡作樂的新戰(zhàn)場。雖然男孩子少了,但并不影響玩耍。冰面不大,坑洼不平,有一叢叢紅柳、梭梭或蘆葦稈從冰面下伸出枝丫,阻擋了冰道,但我們依然滑得熱火朝天。忽一日,我就成了這條溝里最大的男孩,穿冰刀的只剩少數(shù)幾個,大部分是邋遢的趿拉板和爬犁子。高雅起來,我于是有了金雞獨立的感覺,自我膨脹,癲狂了。
我的滑冰技巧已經(jīng)成熟,除了平滑,還能旋轉(zhuǎn)、打叉、單腿抬立。其時娛樂生活貧乏,封閉,也貧瘠,既無電視也無演出,偶爾會看一場露天電影,也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或阿爾巴尼亞的《海岸風雷》《寧死不屈》?;囊靶℃?zhèn),沒見過體育賽事,更不知滑冰還有比賽。我在荊棘叢生的冰道上洄游,如一條旱魚。時而蹬冰,時而扭轉(zhuǎn),時而翹腿,時而騰跳。速度,姿勢,平衡,技巧純熟,脫穎而出。我成了滑冰場上的單人表演者,鶴立雞群。助跑,劃弧,起跳,儼然一副自戀的嘴臉。我為什么如此賣力地表演?因為我看到了一個人。
她叫萍子,穿粉色花棉襖,站在橋頭正看我表演。亭亭玉立,如一尊美神。萍子是西村公認最美的女孩。夕陽從西邊射來,逆光灑在她微黃淺棕的發(fā)絲上,閃閃爍爍,泛著一層熠亮的光暈。瞄了一眼萍子,發(fā)現(xiàn)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我,如欣賞英雄。一瞬間,我忽然感覺有一束光在噴射,碰撞,宛若閃電,火花四濺。我心臟咚咚直跳。
那時封建,男女生不說話。萍子比我低一級。與我大弟同級。萍子的美是原生的,她皮膚稍黑,眼睛明亮,頭發(fā)褐黃。就是常說的那種黃毛丫頭。但她的美卻成了大人們夸獎的談資。萍子漂亮、乖巧又懂事。大人們說。萍子家清一色女孩,五個,她媽那年又大肚子了。萍子媽與我媽是無話不說的好友,拜了干姊妹,現(xiàn)在大約就叫閨蜜。我多次聽我媽說,與萍子媽說好了,如果再生個女孩就送給我家,給我當妹子。我家三個男孩,我媽一輩子就想要個女兒,但始終未能如愿。多年后我媽改口說,我有三個兒子三個閨女。我知道,那是她說兒媳呢,她把三個兒媳說成閨女。別人摸不著頭腦,都夸她有福氣。其實她骨子里還是想有個女兒。因了我媽與萍子媽的這層關(guān)系,我似乎也對萍子有了一種朦朧奇妙的感覺?;蛟S是青春萌動,或許是潛意識的異性吸引,其實我什么也不懂。那時我覺得偷看一眼女生就是思想意識不好,就是流氓,應該在靈魂深處把這種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清除干凈,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但是,阻擋不住,我偶爾還會偷窺萍子。那時,我聽見大弟與建武、軍來他們打賭議論,說:向毛主席保證,誰要說假話,誰就去摸一下萍子的花衣服!摸花衣服,多好啊,只有說假話壞話了,才讓去摸女孩的花衣服。那自然不是獎勵,是懲罰,是貶損,但似乎又暗含些許獎賞。去摸最美女孩的花衣服,雖然齷齪,但也富足,連孩子們都知道。
萍子站在橋頭看我滑冰。斜睨一眼,萍子投來的是贊賞目光。雖然也有其他男孩滑冰,但萍子只看我,臉上還隱匿著淡淡的少女羞澀。燥熱,一股擎天之力涌動。我賣力地表演起來——用我拙劣的演技。蹬腿,平滑,加速,旋轉(zhuǎn),穿梭,小跳,側(cè)剎,一氣呵成。萍子拍起手來。啪啪啪,啪啪啪!萍子的掌聲在空中回旋,飄散,異常響亮。聽得真切。我還看到,只有萍子一個人在鼓掌。春潮滾滾,心花怒放,我失控了,一不留神,冰刀嗖地撞到一叢沙棘上,重重栽了過去,一個狗吃屎!幸虧我戴著狗皮帽子、大皮手套,不然沙棘的干枝硬刺定會讓我的頭血肉模糊,即便這樣我下巴頦還是被重重磕到石塊上,磕掉一塊肉,鮮血如注。狼狽極了——我慌亂地爬起來,用手捂住下巴。爬起來第一反應就是看橋頭。我看到萍子焦急的樣子,仿佛要從橋上跑下來。黃昏殷紅,夕陽西下,一縷橙光射在萍子粉紅的花棉襖上,嫣紅而炫亮……
我下巴頦就永久留下了一塊疤痕。
不久,萍子家搬走了。她爸調(diào)到南疆一個叫葉城的地方。她消失了。開學后我去住校,就再也沒見過萍子。我只知道,那個叫葉城的地方十分遙遠,坐汽車還要走十多天,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春天到來,荒野溝壑的積雪化去,我忘卻了那個嫣紅的鮮血黃昏。
一個周末放學回西村,母親說,有一封信,是萍子從葉城寄來的,念給我聽聽。母親不識字,所有與文字有關(guān)的交流,都依賴別人。那時父親去一個農(nóng)牧業(yè)縣——精河“支左”,母親有事給父親寫信,總是請一位叫玉蓮的阿姨代筆。母親說,玉蓮阿姨寫得好。一盞老式煤油燈下,母親和玉蓮阿姨的身影映射在斑駁的土墻上,成了我抹不去的記憶。后來,母親就改讓我寫信,包括給老家的爺爺和姥姥。我苦惱,每次寫信就如上刑場一樣。
白色信封上,秀雅、規(guī)整的女孩字跡映入眼簾。背面還寫著“小小信兒快快跑,見到親人問個好”。我驚訝萍子居然會寫信,而且還有如此高超的水平。一股濃烈的溫暖氣息撲來。曖昧,恬淡,滋潤肺腑。懵懂中,我恍惚知道了什么是親人。萍子是我的親人。我想。心突突快跳,打開信紙,滑出一張照片。我看見那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她天真而燦然地笑著,露出兩顆小白牙。我瞬間失望。
如今那塊疤痕越變越小,大約只有米粒般大小了。
老鷹風箏
放風箏是男孩子的酷愛。在西村,我家門前是一大片空曠的戈壁灘。春天,五花八門的風箏在天空翱翔,孩子們小腦袋就像戈壁灘上的鼴鼠,悠悠晃動,很忙碌。有看風箏倒退的,有埋頭拽線跑的,有抓線拐子不停收線的,還有三兩個風箏纏繞到一起互相指責的。和風吹拂,童聲四溢。
大剛最先做了個報紙糊的方風箏,土氣。是他父親教他的。那時家家戶戶掛竹門簾,透氣,又遮擋蒼蠅,門不用再關(guān)。有時人出去,房子就空著,門簾還有鎖門的功能。大剛父親從他家門簾上抽了四根細竹絲。新疆不長竹子,只有白楊樹和老榆樹,我對竹子的認識只限于竹門簾和竹掃帚。大剛父親用折斷的四根竹絲,給大剛做了一個土風箏。那風箏飛上了天。
都學做大剛一樣的土風箏。漫天飛舞著報紙小方塊,都飛不高,不是在空中打旋,就是屁股向下墜,弄得放者拼命往前跑,累得哈哧哈哧大喘,或是風箏一頭栽下來,栽得粉身碎骨。沮喪的氣氛籠罩四野。
即便這樣,我也被感染了,蠢蠢欲動?;丶覐闹耖T簾上抽出三根竹絲,也學大剛的樣子做。找報紙,打糨糊,問母親要白線。母親說干啥?我說做風箏。母親過來看,說,這樣不行!推翻了,讓我去軍人服務(wù)社買白紙,然后親自動手。我很驚訝,母親竟然會做風箏。母親讓我點亮煤油燈,她拿竹絲在火苗上均勻地烤,輕輕掰彎。竹絲神奇,加熱后居然可以掰成了需要的樣子。我興奮不已。母親給我做的是老鷹風箏。尖頭,長尾,仿真的雙翅。那雙翅羽翼舒展,兩翼后翹,宛若展翅翱翔的雄鷹。大弟、小弟也興奮得嗷嗷直叫。
我的風箏成了雄鷹,羽翼豐滿,碩大,威猛,敦實。它雖然大,卻飛得最高,在天空中鶴立雞群。遠遠望去,一只雄鷹,高懸藍天,引領(lǐng)了碧空風騷。老鷹風箏成了西村孩子仰慕的圣物。它飛得實在太高了,就像一個小黑點,許久都不下來。后來,我學會了省力,干脆就把風箏線拴在家門口的大樹上。風箏就在天空自在地飛,幾個小時不用動它。風箏如一只有靈性的大鳥。
我家隔壁是管管家。管管與我同班同學,白皙,靈巧,活泛,有時也安靜,如一池靜水。那時管管是男同學偷睨的目標,他們瞄一眼管管,然后會說一兩句話。譬如說管管眼睛太大,如牛眼;譬如說皮膚太白,似白狐。其實那是欣賞。那時,我們男女同學不說話。管管雖然是隔壁,但我也與她不說話。管管回家后大部分時間在家里,偶爾與女孩子們玩跳皮筋、跳房或打沙包,后來就很少出門了,皮膚于是更白,有大家閨秀的風韻。那時皮膚黑里透紅才是美,白皙是資本主義,中學生也知道。但中學生似乎心里有數(shù),每每說起白,還是管管首選。白是隱匿在深處的美。
春夏之交,陽光煦暖,和風拂面。男孩子放風箏,放得滿頭大汗,就脫了外套,只穿二道背心。脫下背心,身上是兩道白杠。那時二道背心流行。我因天天在野外玩耍,像一個黑孩。
一天出門,見管管坐在她家門口的小板凳上看書——一本厚書。靜靜的。
管管被清晨陽光撫弄著,身上有一層淡淡的紅光,熠亮。關(guān)鍵是管管穿了裸露胳膊的女孩背心,是一個側(cè)影。我看到了管管的胳膊??吹搅烁觳簿腿缤吹搅穗[私。一陣慌亂。我覺得管管的胳膊很美。但很快,我意識到自己的不潔與猥瑣,目光迅速躲開。那些年,女孩胳膊是被長袖衣服遮蓋著的。那是長袖時代。我們都穿清一色的綠軍裝,還戴綠軍帽。只是缺少領(lǐng)章和帽徽。管管那時穿女式綠軍裝,小西服領(lǐng),軍裝極為妥帖地卡在腰肢上,有一種清秀的美。
我拿著風箏向開闊地走去,心怦怦直跳。我看到了管管的胳膊。管管的胳膊白皙柔美。之前我從未見過女孩胳膊。我的目光在管管胳膊上停留了一小會兒。我很骯臟,也很可恥。偷睨女孩是不道德的,污濁畢露無遺。光天化日之下,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偷窺。但轉(zhuǎn)而又想,反正管管沒看見,無人知曉。慶幸。須臾,我還是決定在靈魂深處狠批這種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
放著風箏,思想在批斗。那個貧瘠時代,書很少,管管也許是讀書吸引了我。管管的側(cè)影與一本厚書重疊,讓我靜美。也許我的思想并不骯臟。我又想。只有當書與白皙的胳膊重疊之后,才會彰顯無與倫比的美麗。美與書融為一體,會生出清雅,生出高格,生出幽微。我被自己的理論弄得沾沾自喜起來。淡定了,不再想它。
過后,我想,管管到底讀的是什么書呢?那時我買過賀敬之的詩集《放歌集》,書里有《西去的列車窗口》《向秀麗》,還有《放聲歌唱》,我讀過許多遍,喜歡詩歌階梯排列的樣子,舒緩,悠遠,綿長。也許管管在讀黎如清的《海島女民兵》?我也喜歡,尤其是“海鷗的翅膀為什么是白的”?我沒見過大海,更沒見過海鷗,我向往大海。后來,就想到了管管的手。管管的手與胳膊一樣美。細膩,柔軟,指關(guān)節(jié)處還有小窩窩,如小酒窩。那樣的手,一頁一頁翻書,有一種緩緩移動的婉麗被輕輕展開,隨書中故事漫溢出來。陽光斜倚在她靜謐的臉上,緋紅如釉。我在美好與齷齪間糾結(jié),格斗。結(jié)果是:我也要讀書。
那時并沒有什么書,除了賀敬之、黎如清,我狠心買了一套《世界通史》,仇學寶的詩集《金訓華之歌》、李云德的長篇小說《沸騰的群山》、孫景瑞的長篇小說《難忘的戰(zhàn)斗》。那些書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我在學校以吃苞谷面烤發(fā)糕度日,也不買菜,即便是一角錢一份的土豆絲。買上發(fā)糕迅速逃離食堂,找個角落自享。那套《世界通史》共四本,周一良主編,總計五點零五元,為此我上過三次書店,猶豫徘徊,最終咬牙買下。如今我無法想象那個從牙縫擠錢的艱澀過程,只記得我的胃在十五歲時就開始天天反酸水,可我咀嚼著香氣四溢的發(fā)糕,并無感到生活黯淡。陽光下,我正在慢慢接近著理想。我的身體快速發(fā)育,像玉米節(jié)一樣上升,膨脹。我在浩瀚的文字中,潛入,遨游,那里五彩斑斕,海闊天空。我知道了,無論礦山還是糧食工作隊,斗爭艱難,斗爭復雜,你死我活。我也記住了金訓華跳入激流中的樣子,他伸展右臂,披荊斬浪,英俊的臉龐永久盯著我。金訓華定格了,高大,完美。
古代世界讓我愛不釋手。那是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全新。翠綠的春,濃蔭的夏,金黃的秋,圣潔的冬。幽深,邈遠,博大。山巒起伏,大野浩瀚。許多細節(jié)勾人魂魄,我無法再放下。關(guān)于古埃及的第二章《早期王國和古王國時期的埃及》,有一首詩,贊美尼羅河:“啊!尼羅河,我稱贊你,你從地下涌流而出,養(yǎng)活著埃及,一旦你的水流減少,人們就停止了呼吸?!蹦谴蠹s是我接觸的第一首外國詩。它來自古埃及,我記住了,也記住了尼羅河。第四王朝法老齊阿普斯在開羅迤西吉薩所建的金字塔,是最大的一座,高達一百四十六米,塔底每邊長二百三十米,占地面積五萬二千九百平方米。那是一座什么樣的巨石建筑啊,每塊巨石都重兩噸半。我魚翔著,愕嘆著,久久回旋在古墓石堆中,做夢也在三角塔群里穿梭。我口若懸河又喋喋不休地向同學們訴說,如一個異類。同學們覺得我的膜拜猶如糞土。
周日,依然放風箏。老鷹是西村的一道風景。圍觀的孩子人頭攢動。但孩子們看一會兒就膩歪了,就玩老鷹捉小雞。選一個最大的孩子當老母雞,其后所有都是小雞。老母雞在前,身后一溜小雞,參差不齊,每人都拽著前面小雞的衣服,不能掉隊。一只碩大的老鷹由更大的男孩裝扮,他張開雙臂捉人,與老母雞和小雞們周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驚叫此起彼伏,險象環(huán)生。而我的老鷹就在天空盤旋,靜觀,宛如活物。
管管來了,管管徑直來到我身邊,看了一會兒我放風箏,就張口說話,提出一個大膽要求。管管要放我的老鷹風箏。管管從來不放風箏。我說過,那時我們男女生不說話。管管說,給我放一會兒。聲音柔柔的,像輕柔的風。我蒙了,六神無主。管管急了,又說,給我放一會兒!慌亂中,趕緊把線繩遞給她,我繼續(xù)抓線拐子。我怕她放不了。管管依然穿女式掐腰軍裝,衣領(lǐng)處露出粉白花內(nèi)衣。我知道,那就是她坐小板凳時穿的內(nèi)衣。離得近,我看得真切。
管管笑了,和煦的春天,四野透亮。管管抓住線繩的一瞬,因風箏強大的拉力,一下被風箏拉跑了,管管跟著線繩跑起來,幾乎跌倒,就尖叫……管管控制不住老鷹了。老鷹在天上變成了倒立狀,失控了。管管喊我的名字,邊跑邊叫:快,快,抓住我,抓住我……管管聲音發(fā)顫,變形,雙手哆嗦。我也慌了,就去抓,卻不知抓哪里,猶疑。管管聲嘶力竭喊,抓手,抓手!我反應過來,終于抓住管管的手。我開始控制局面,慢慢穩(wěn)定下來。我用適中的氣力拽著管管的手,導引,上挑,下送,收線,放線,老鷹重又平靜下來,舒展開雙翅。
黑手抓著白皙的手,黑白分明。
許久,管管終于松開了手,滿足了,長長吁了一口氣,開心無比。管管快樂地走了,走兩步,然后跑起來,扭動腰肢,輕盈,飄逸,雙腳步履很快,還一跳一跳的。那是一個少女歡悅而優(yōu)美的扭動。
過后,我忽然被巨大的羞澀淹沒了,渾身戰(zhàn)栗。我竟敢摸女孩子的手。一雙細膩柔潤的手。如五雷轟頂,頭腦嚶嚶嗡嗡鳴響。我是流氓,我摸女孩子的手了,而且是管管的手。我曾偷睨過這雙手,偷睨過線條柔美的胳膊。罪惡啊,流氓之舉??!夜不能寐。許多天,我都沉浸在恍惚的罪孽之中。我在靈魂深處批判譴責自己的流氓行為,痛恨自己的過錯。摸管管的手,我犯下了滔天罪行。
好久都不敢看管管,沉重的負罪感擠壓著我。
許多年后,同學發(fā)小聚會,我忽然想起這事,問管管:還記得當年放風箏嗎?你讓我摸過你的手。管管大驚,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管管矢口否認。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