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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釣魚啊

2019-12-30 09:43:07王語咒
湖南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妻子兒子

王語咒

他的腿傷已經(jīng)好了,但他仍裝作腿腳不便的樣子,尤其在妻子面前。他得找那種受傷時的感覺,右腿一沾地就趕緊換左腿。他覺得自己裝得一點也不像,但是妻子似乎沒有察覺。他偶爾撓一撓傷口,對妻子說:“里面的神經(jīng)斷了,大概是在長回去,正是疼癢的時候?!?/p>

出院后女兒就給他買了一輛小電驢,也沒有告訴他。他看到后,兩只眼放著紅光,上下打量著那輛小電驢,又馬上將笑容給收斂起來,咂嘴說:“浪費錢,給退回去,有那個錢還不如直接給我,讓我自己花?!?/p>

他確實胖了很多,很長一段時間不走動,吃下去的東西就全往身上長?,F(xiàn)在他偶爾照一照鏡子,都會嚇一跳,兩頰的肉滿了起來,頭發(fā)也稀疏了。再翻一翻年輕時的照片,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他想,再也不吃什么狗肉和兔子肉了。他和妻子說:“我腿腳好得差不多了,不吃肉了,都吃膩了。你多做點菜?!?/p>

“好了的話,就幫忙干點活吧。我一個人,這么多事,也忙不過來。”

他馬上后悔起來,脖子一挺,說:“再休息十天半個月,等好干凈了再說吧?!彼坪跤X得這樣太不負責任,于是又添了一句:“重活干不了,我可以干點輕活。”

上午吃完飯,他就帶一個保溫杯,騎著小電驢,去了一趟德康小學,他曾經(jīng)在那里教了二十幾年書。學校因為生源凋敝而最終被迫關門。倒閉的時候他才四十五歲,往前沖好像有些不自量力,往后退又太早,更何況他也沒地方可以退。

中專畢業(yè)后他就來這個學校工作,一開始教小學一年級,教了兩年才有資格當班主任。他帶學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光是家訪他一年就要去四五次,自己還常常修改課件修改到半夜。后來他開始教畢業(yè)班,再后來當上了語文教學組組長,三十二歲那年他就當上了副校長。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這些都是別人常拿來夸贊他的詞。

他和妻子也是在這所學校結緣的。一開始他也沒有想到最終會和她結婚。妻子年輕時就不漂亮,上嘴唇下是一排參差不齊的齙牙,好像還藏著一層茶垢。妻子說起話來,聲音嘹亮,總會露出一溜牙齦肉,血慘慘的。他后來想過原因,唯一能夠解釋的大概也只有她比較容易追,甚至說他自己壓根沒有追,而是妻子倒貼過來的。這的確給了他很大便利,兩人一旦吵了架,他便搬出一句,“現(xiàn)在后悔了,當初怎么死皮賴臉地追著我?”他還保存著她當年寫給自己的情書,這幾乎是妻子一輩子的把柄。

他先前以為自己最終會在學校里退休。他對生活的唯一指望就是等老校長退休了,自己頂替他的位置,之后體面地在校長的位置上工作到六十歲。只是畢業(yè)班的數(shù)量由原來的四個逐漸變成了三個、兩個、一個,到學校倒閉的時候,全校只剩下三十二個學生。

學校的場地之前出租給了一家電子廠,后來效益不佳倒閉了。現(xiàn)在又轉(zhuǎn)給了一個家具廠,操場上堆滿了各種木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原木的味道。他和保安老劉打了一聲招呼就遛了進去。他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這里了,一直都在瞎忙著,天還沒亮,他就得起床,一直工作到新聞聯(lián)播結束了他才有空。

學校比以前破舊多了,外墻瓷磚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黑黃的污垢,窗欞上的綠漆也已經(jīng)斑駁了。操場上那棵歪斜得像是喝醉酒的皂莢樹倒是還在,據(jù)說之前家具廠的廠長想把它給砍掉,被老校長阻止了。畢業(yè)班每年都要在皂莢樹邊合影留念,拍完集體照之后,等老師們走了,男孩子們總要爬上樹,擺出各種奇特的造型。他自己抽屜里也有一張和皂莢樹的合影:他和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兩個人擺出了一副結實、好斗的模樣,拳頭握緊,眼睛注視對方,好像都是功夫小子似的。那個男教師當時和他住同一間房,關系好得連內(nèi)褲都混著穿。只不過后來男教師辭職了,去了廣東,多年沒有聯(lián)系,甚至連他叫什么都忘記了。現(xiàn)在,他站在教室門口往窗戶內(nèi)看了看,黑板還在,桌椅卻都被撤了。

他又想起學校剛倒閉的那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來這,蹬著一輛老舊自行車,像是來上班一樣。保安老劉一開始還客客氣氣地和他打招呼:“沈校長,還有東西沒收拾好?。俊睍r間一長“還”字就像是牛皮筋,被老劉拉得越來越長,慢慢地連“沈校長”也給省略掉了。后來老劉干脆只沖他笑笑,也不說話。

他每天出門都躡手躡腳的,一騎上自行車就飛快地往前蹬。妻子把這當成了游戲,總是出其不意地在背后笑著和他說上一句,“又去學校?。俊庇袝r候他都跑了老遠,妻子也會追上來,沖著他大喊一句:“又去學校啊?”

他還能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人瘦得形銷骨立,一件襯衫穿起來,里頭全是風。那段時間他總是靜悄悄地走進學校,之后站在講臺上,裝作底下有學生一樣,兩只手上下比劃著,講著《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課。電鈴已經(jīng)被拆掉了,他就看著手表上下課。有時候,覺得無望了,就躺在講臺桌上,眼睛對著天花板,身體像面團一樣攤開。

妻子和常人一樣說他官癮重,舍不得副校長的位置。他聽到后,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說。她到底還是不能理解自己。

他那時沒事干,便把自家水田給重新開墾了起來。水田荒廢了多年,草已經(jīng)長得比人還要高。他將野草給燒成了灰,又在水田里挖了幾條排水溝,壟起泥土,全給種上了桃樹?,F(xiàn)在每年三月份桃花開的時候,從遠處看過去,縹縹緲緲,似乎浮著一片流云。

他終究還是沒能再繼續(xù)教書。也不是沒有試過,他曾計劃到縣城實驗小學教語文。試講的那天他特意買了一件白襯衫,把胡茬都剃得干干凈凈。他抖擻著精神,開始講課,越講越激動。教了這么多年書,他從學生們的眼睛里就知道自己講得好不好。可當他嘴里不自覺地冒出一句客家土話,就像突然被人扒掉褲子一樣滑稽,一切就都結束了。后排坐著的老師和學生們都捂著肚子笑,他羞愧得奪門而出,恨不能跳到汀江里面淹死。他后面跟著個男教師,一邊追著一邊喊他的名字,但是他頭都不敢回一下。

他躲進了街心花園邊上的公共廁所里,抽著煙,一根接一根,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要是不趕緊跑的話,就趕不上回鄉(xiāng)的最后一班車。坐在綠皮中巴車上,窗外的風景一幀一幀地往后退,涼風一吹,他竟然想大哭一場。

回到家,妻子看他臉色不正,也就沒有敢問試講的事。原本她還想著,等丈夫在縣城穩(wěn)定之后,自己也跟過去,哪怕做一個幼兒園教師也是可以的。

第二天,他在雜物間找鋤頭的時候就看見了好幾把釣竿,都是之前學校教師春游時買下的。他拿起那些釣竿,來回伸縮了一下,都很結實。他收拾了下釣具,又去菜園的邊角挖了一袋蚯蚓,便往水庫走。

花了一整個下午,在汀江釣了一尾兩斤多的草魚?;丶仪八バ媸匈I了酸菜、黃瓜、豆芽、白菜、泡椒……他大搖大擺地將魚提回了家,鄰居家的小孩都跑了過來,圍著他,看他刮魚鱗、片魚肉。他將片好的魚肉交給妻子,讓她去做水煮活魚。妻子在灶臺邊忙前忙后,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他心里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妻子的心態(tài)就可以這么好,學校的倒閉對她幾乎沒有影響似的。

鍋里面咕嚕咕嚕地響著,魚片也拿蛋清和淀粉和好了。在房間里玩游戲的兒子聞著香味,趿拉著兩條人字拖跑了下來。兒子看了看他,迅速將目光給轉(zhuǎn)移了,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已經(jīng)有一整年沒有工作了,甚至連兒子看他的眼神都變得怪異,他很能給老爸點顏色看看。

吃完晚飯,他叫兒子收拾碗筷,兒子卻甩甩手,陰陽怪氣地說:“我有事,得好好復習。你不知道嗎,我明年就初三了。”話里話外都在說他什么事情都沒有干,就應該多做點家務,彌補自己對家庭毫無貢獻的損失。

“平常就不寫作業(yè),吃個飯還磨磨蹭蹭,現(xiàn)在倒假積極起來?!?/p>

“反正我就是不洗,要洗你自己洗?!眱鹤訐P著下巴說道,轉(zhuǎn)過身就要往樓上跑,嘴里還嘀咕著:“一個大男人,天天貓在家里養(yǎng)生!”

他站了起來,將電視遙控器往沙發(fā)上一摔,食指激動得上下戳著,對兒子吼道:“造反了嗎!”

他原以為兒子看他這樣子就會乖乖收拾東西,沒想到兒子嘴里還嘀咕著什么,眼睛上下翻著白眼。他喘的氣越來越粗,兩只眼睛發(fā)著紅光,脖子上的經(jīng)脈都脹了起來,紅的紅,青的青。緊接著便是一聲干號,像是獵物被槍擊中了一般,他奔了過去,一腳踢開一張凳子。啪的一聲,他將一只碗給摔成了好幾瓣,白色碎片向四周飛濺著。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公牛,撲向兒子。他按住了兒子的額頭就要往墻上拍。要不是妻子對著他吼叫,他都不敢想象后面將會發(fā)生些什么。

妻子穿著一件粉色睡衣,頂著一頭濕發(fā),整個人立在衛(wèi)生間門口。她眼睛里噙著淚,朝著丈夫吼著:“姓沈的,你要死?。 ?/p>

他不動了,緊咬的牙齒松了下來,整張臉也扭曲著,由磚紅變成瓦青,繼而發(fā)白。他的兩只手從兒子身上挪開,無力地耷拉在肩膀下。妻子跑了過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頭上按,“就這樣,就這樣扣住啊,用力往墻上拍,拍啊!”說著妻子將自己的頭往后仰著,撞在墻上。兒子立在一旁,愣愣的,像是被嚇傻了。

還好,此時上高三的女兒從二樓跑下來。他幾乎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女兒。妻子的頭發(fā)很快就散亂了,粘著一層石灰,像個女鬼,白得有些嚇人?!坝斜臼虏蝗フ一罡?,在家里面發(fā)瘋!”妻子兩只手在他身上亂打著。她一邊打一邊尖叫:“短命佬!大番薯!就是個打擺子討債鬼……”她整個人像潰堤的水,將一年來的怨言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惡毒的言語像是亂箭一樣向他射來。還好,女兒一邊勸著母親,一邊將他往門口拉。妻子依舊不依不饒,到了門口還踢了他幾腳,直到兒子上前將她拽開。

女兒向來乖巧,從來就沒有讓人費過什么心。她陪著他一直走到了汀江岸邊,香煙味在他們身邊擴散開來。麻竹林在河風的猛吹下涼颼颼地抖擻著,遠處一只寒鴉站在沙洲的枯木上,朝著四周觀望。兩個人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走著走著就到了鎮(zhèn)上。他頓了頓,矮下身來對女兒說,“走,老爸請你吃夜宵?!?/p>

坐下來,他和女兒一人點了一份牛筋丸,里面加了鴨血,熱騰騰的湯汁混著香菜和青蔥的味道噌噌噌地直往鼻孔里鉆。女兒吃得連湯汁都不剩,鼻頭上也全是汗。吃完后,她舔了舔嘴說:“還是家里面的分量足?!彼麑⒆约旱哪欠菀餐平o了女兒,說:“我吃不下,你吃吧?!?/p>

回家路過橋頭時,他往沙洲望去,那只寒鴉還站在枯木上,像個雕塑似的。他和女兒便站在橋上,聊了好長一會兒。幾乎都是女兒在說,他只是配合著搭上幾句話。到夜深了,他們才往回走。

快到家的時候,他的腳不小心踢到了一個藍色易拉罐,下一腳又不小心踢中了,于是他將易拉罐一直踢到了家門口。二樓妻子房間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想來她已然入睡。他讓女兒先回去,女兒點了點頭,走了幾步,頓了頓,回過頭看著他?!皼]事,我抽兩根煙就回去,你先上去睡覺吧。”他說。

四周都昏昏沉沉的,只有手上的香煙發(fā)出點橘黃色的光,他踢著易拉罐來來回回地晃蕩。突然,二樓的一盞燈亮了起來,白色的光灑在了他身上,一個人影拉開窗戶,往外看著。他抬起頭,哐當一聲,窗戶又被黑影給重重地關上了。他嘆了口氣,過了很長時間,再抬起頭看燈還沒有熄滅,鼓起勇氣走了上去。

當天晚上妻子就原諒他了。妻子向來如此,對他的要求一直也不高,一次激烈的交合就可以消融她心里的疙瘩。完事之后,妻子將被子拉了過去,蓋在自己胸脯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說:“和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一輩子就這樣了?!?/p>

他和兒子之間似乎就再也沒好起來,有時候兩個人也能坐下來聊聊,只是沒有了之前那種溫馨和諧的感覺。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好像他們之間夾著一個氣球,用力怕會炸掉,不貼緊又會跑掉。

從那天起他就決定要出去闖一闖,他想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會變成一塊廢鐵了。他打電話給在東莞做泥水匠的弟弟,問他手頭上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他特別指出自己什么都愿意干,不挑。弟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通過好幾重的朋友關系給他介紹了一個同縣老鄉(xiāng),說是為人實誠,極為靠譜,不用擔心工資發(fā)放問題。不過老鄉(xiāng)的工程在深圳,離弟弟所在的地方有點遠。他趕緊說行,一點問題也沒有,忙著問清楚自己什么時候能去。

他出發(fā)的時候正是七月份,太陽紅得就像燒旺的木炭,熱得連空氣里都帶著汗。到了深圳北站,他小心翼翼地按照弟弟的朋友老吳給的乘車方式坐車。上了公交車后他也不敢坐下來,眼睛時刻盯著滾動的字幕看,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站點。城市真大,高樓也真多,人也很時髦,他想著晚上得和妻子聊新鮮,腦袋里正組織著詞匯。

到工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天空紅不棱登,云彩一團一團,像魚鱗一樣排列著。吃過晚飯之后,老吳帶著他在工地里四處逛著。黃色的塔吊來來回回地在他頭上晃蕩,他總感覺那根梁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

他戴上一個黃色安全帽,坐上施工電梯跟著老吳往三十一樓跑?!皶ε聠??”老吳問他。他往地面瞅了瞅,有點眩暈,但他咧著嘴說:“不會,不會。”到了三十一樓,老吳領著他四處看,嘴里面說著各種新鮮的名詞。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范疇,他盯著塔吊看著,不知道它是怎么安裝上去的,更不知道到時候要怎么拆除。

“這幾棟的主體結構都已經(jīng)弄好,前幾天甲方的人也過來檢查了,沒啥大問題,整個工程要在過年前結束?!崩蠀窍蛭髅嬷噶酥?,說:“那幾棟,看到?jīng)],都只做了一個基礎,工期上還得趕一趕?!崩蠀钦f完,拿出一根香煙,又遞給他一根,抽了起來。老吳吐出一個煙圈,不徐不疾地說:“不過做好了基礎就輕松了,只要往上蓋就行,下半年雨水少,應該是能按期完成的?!?/p>

下了施工電梯,老吳說要帶他去見見項目經(jīng)理。到了食堂門口,他突然定住了,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著,那人叫什么,叫什么來著。老吳轉(zhuǎn)過身,說:“你怎么了,快點跟上啊,唐經(jīng)理就在前面,水池邊擦眼鏡的就是?!彼鋈幌肫饋?,唐青平,就是當年和他在皂莢樹邊留過影的年輕教師。那人也看到了他,嘴巴微微張開,接著趕緊跑了過來,又上下打量著他。在那一刻,他多想趕緊就跑走,他甚至后悔來到深圳。

“沈老師,是你嗎?”唐青平皺著眉,看著他說。

“是……是我,唐——唐經(jīng)理。”他本來想上前和他握握手,但是手伸出去又趕緊縮了回去,像是被蟲子蜇了一下。

他沒想到唐青平會走過來,笑著將右手扣在他的脖子上,“我聽說你后來和齙牙妹結婚了,知道了我就常常偷笑,你之前還說自己打死也不會愛上她。”唐青平一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就是那種感覺,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哪怕二十多年過去,兩個人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稀疏。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誤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在德康小學,和唐青平一塊花心思組織各種文娛活動,在背后評點女老師們的相貌、身材。

唐青平載著他到了一家客家菜餐館,說只有這家的菜才有家鄉(xiāng)的味道。湯湯水水地上了一桌,都是吃慣了的,他只是覺得寡淡、沒味道。唐青平一邊吃一邊說:“味道是很像了,但好像還不夠正宗?!苯o他舀了幾勺湯之后,唐青平又說:“我記得你很會做飯,下回想吃家鄉(xiāng)菜干脆就讓你來做?!?/p>

菜吃了一半,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唐青平看到后就問:“是齙牙妹吧?”他一邊拿出手機一邊說:“現(xiàn)在除了她就只有騙子會打電話給我了。”“那我來接。”唐青平起身搶過手機。

唐青平一上來就和她說了幾句粵語。妻子用普通話回道:“你是誰?怎么會有我老公的手機?”

“我是誰?當然是你老公的老板咯。”

“哦,你好,你好,他人不在嗎?讓他接個電話吧?!?/p>

“你今后都聯(lián)系不到他了。在我這里,”唐青平竊笑著說,“他是跑不掉的?!?/p>

電話里面過了很久才傳出聲音來,“你……你是騙子嗎?”

唐青平拿著酒杯,在桌子上轉(zhuǎn)圈圈,“你說呢?”

“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是要錢嗎?要多少?”妻子的聲音開始變形,像是手捂著嘴巴說出來的。

他沒有想到妻子這么快就會中招,好歹她之前還是個教師。

“哎,別玩了?!彼f著搶回手機。他一邊往外跑一邊向妻子解釋著。妻子聽到之后發(fā)出了他不能再熟悉的笑聲,他甚至能夠想象妻子現(xiàn)在一定在拍著大腿?!翱欤屛液退牧?,都多少年沒見他了。我就說呢,聲音這么熟悉。”妻子說。

他沒有想到自己能和唐青平聊一整夜,他甚至還說了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說的話——他曾經(jīng)和一個學生家長睡過。那還是妻子懷第二個小孩的時候,在一個深秋的周末,他去學生家做家訪,那學生正帶著兩個弟弟玩木頭人,她兩個大一點的姐姐一個拿著一把鋼鋸,正在院子里鋸木頭,因為沒有力氣,鋸口歪歪扭扭的。學生告訴他,母親出去干農(nóng)活了,和他說了一個地點,讓他自己過去。

得過一座橋,再爬一座山,接著便是一層一層的梯田。那女人就在山頂上,她在那邊種了不少花生,已經(jīng)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他站在梯田腳下,往上看,山腰處霧氣繚繞,只有山頂冒出了一個頭。他把那些梯田想象成是登天的階梯,自己正通往幸福的天堂,這樣好讓自己忘記腳下的疲憊。

整片梯田里的水都是透明的,似乎連里面的微生物都可以看見。爬到一半,他就開始餓了,但是山頂似乎遙遙無期。

好不容易快挨到山頂,遠遠見到了那個女人,他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隔著老遠的距離和她打招呼。女人回應著,像是相互喊山。他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xù)走近。他坐在已經(jīng)摘掉花生的花生葉上,脫掉鞋子,揉著雙腳,陽光暖暖地敷在他身上,弄得他渾身上下都癢癢的。

他一邊幫著女人摘花生,一邊和女人交流學生的情況。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每個月都會定期寄錢回家,只不過她家孩子多,計劃生育罰的款都還沒有交齊。聊著聊著他感覺自己似乎是在打聽女人的家庭情況,就把話題轉(zhuǎn)開了,問她要什么時候回去。“得把花生都摘了之后,我可不想明天還要再來。況且山上老鼠多,多等一天就多喂一天老鼠。”他看了看周圍翠綠欲滴的一大片——就她一個人的話,到天黑也不定能干完。

到了中午,女人將自己帶的飯盒拿了出來,遞給了他。他看了看,里頭只有南瓜,扒拉幾口就把飯盒還給了女人。之后他們倆就一句話沒說,安心地摘花生。他有時候也打量下四周,梯田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插上好幾個稻草人,穿著破衣爛衫。除此之外,便什么人也沒有,只有風在松林間經(jīng)過時發(fā)出的濤聲。

后來,女人在甩泥的時候不小心將土濺到了他眼睛里,他哎喲一聲,馬上用手背去擦。女人也跑了過來,讓他睜開眼睛,好幫他吹一吹。吹了好幾口,女人便發(fā)現(xiàn)自己將他的臉給弄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扯著衣角要給他擦。

他突然將女人給撲到了,兩只腳夾著女人的身體,緊緊地。那時候,連風也是淫蕩的。

他感覺自己身邊充滿負離子的味道,整個肺部劇烈地運動著,似乎在快速地吸收這天地間的精華。

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在前面,一路哼著歌,不時回頭看看女人,對著她淺笑著??斓酱遄拥臅r候,女人和他說:“我們得一前一后離開,我挑著擔走得慢,你先走吧?!彼c了點頭,感覺自己和女人已經(jīng)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他在路崖上扯出一株芒萁,繞著圈地轉(zhuǎn)著,走起路來像一匹發(fā)情期的牡馬。

“哎,”女人脖子前傾,等他回過頭來,臉上帶著笑,說道:“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摘花生?!?/p>

他的笑僵在了臉上,脖子紅一陣又白一陣,只感覺自己被羞辱了一般。他轉(zhuǎn)過身,快步地往前走,等確定女人看不到之后,他幾乎是跑著回去的。到了家門口,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還拿著那株芒萁。他將芒萁扯碎了,扔到地上,狠狠地踩著。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除了他和那個女人。他也不打算和誰說起,就讓它爛在心里。后來他當上了副校長,開始擔心女人會不會糾纏他,不過他顯然是多慮了。就算他后來又成了她兩個兒子的班主任,女人也能裝出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好幾次,他和朋友們聊天,他都在話里話外透露自己經(jīng)驗不足,只和糟糠之妻好過。

工作的第一天他就碰上了樓層澆筑,混凝土通過泵車嘩啦嘩啦地往樓層上傾倒,像是某個巨型動物正在排泄。整個場面似乎比小學下課還要繁忙、熱鬧。他得拿著刮板快速將混凝土給刮平,混凝土車總是能在他把混凝土刮平之前再次趕到。

太陽下了山,土工布也蓋上了,他挺了挺腰,長長地喘了口粗氣。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夕陽竟然可以將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長。他一整天都不敢認真休息,生怕別人說他吃不了苦,干不了幾天就得回家找媽媽。

吃完晚飯,他買了一瓶汽水,出了項目部,走了好幾百米才給妻子打電話。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妻子像那天一樣聊天了。有一車的話可以講,他的手掌上長了好幾個水泡;整張臉都被曬紅了,大概明天就會變黑;工友們來自天南地北,他甚至學了幾句罵人的貴州話……妻子哈哈大笑著,好像他們才剛認識似的。

一轉(zhuǎn)眼就是過年了,項目也順利結束,唐青平將工錢親自交到工人們手上。他們兩人約好,明年還是一塊干事。唐青平剛拿到了一個大項目,得蓋一片商業(yè)住宅區(qū),工期三年。原本做完這個項目,唐青平就不太想干了。他在深圳已經(jīng)有了一套房,銀行的存款數(shù)目也較為可觀。只是這送上門的錢,不要白不要。

過年的時候,唐青平一家拎著大包小包來看他?!巴廴?,這小公子長得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像是克隆的。”他們一下車,妻子就迎上去說。

“我看這是你女兒吧?!碧魄嗥街噶酥?,看到妻子笑著點頭后說:“她長得可和你一點也不像,你看,一副好牙口?!?/p>

說完,連女兒都捂著嘴笑了起來。

他們幾個又去了一趟德康小學,因為正逢春節(jié)期間,大門給鎖上了。他們隔著鐵柵欄,往里面看,皂莢樹光禿禿的,荒草倒是長得旺盛?!霸趺锤杏X學校變小了,以前我感覺學校挺大的啊?!碧魄嗥洁止镜馈M蝗?,唐青平的兒子叫了起來,手指著皂莢樹說:“快看,松鼠,上面有松鼠?!币蝗喝吮銓㈩^擺來擺去,沿著小孩的手指看過去。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他和唐青平拿出了手機,只是手機像素差,怎么拍都不清晰。

唐青平一家走之前,妻子拿出一大包香菇干,塞進他的汽車后備廂。妻子咧著嘴說:“也沒什么好招待你的,我平常種了點香菇,曬了起來。這些香菇干個頭都大,味道也濃,你拿回去嘗嘗。”

從三月份開始,雨一連下了一個月,天空似乎破了一個洞,整個工地都成了爛泥坑。唐青平只能嘆著氣,干著急,又擔心邊坡支護不穩(wěn),造成塌陷的情況。他受唐青平的影響,心情也跟著不好起來,時常就躺在床上,聽著工友們放著地方戲曲,怎么聽怎么覺得是噪音。到了晚上,整個世界都黑咕隆咚的,又下著雨,打著春雷,似乎一切都是為了講鬼故事而準備的。一群老男人孜孜不倦地講著,一個比一個離奇。

太陽終究還是出來了,天地間似乎有一股青氣繚繞。唐青平和工友們趕緊拿出水泵,花了一整夜才將水坑里的水給抽干。

打樁、挖基坑、做支護、打地梁……一直到十月初,臺風在南海打著卷,轟轟烈烈地往廣東傾軋……

“今年是本命年,流年不利,過年的時候就沒有綁紅腰帶?!碧魄嗥酱┲G色雨衣,看著像是一場地震之后的工地,搖頭晃腦地說。臺風還沒走干凈,雨被大風吹得橫七豎八,歪著打在他們倆身上。塔吊倒了,項目部歪了,資料室進水了……一群工人冒著大風大雨,趕過來拍照發(fā)“說說”。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塔吊也沒有砸在不該砸的地方。

整頓了大半個月,他們才將工地恢復成臺風前的樣子。他工作更加賣力了,似乎這樣就可以讓唐青平稍感欣慰。唐青平也看出他的意思,到了晚上兩人時常約著到外頭打桌球,夜深了就叫只烤雞或者烤魚,日子倒比先前還更加有趣。

到了十二月底,不知那里傳來風聲,說是甲方資金出現(xiàn)了問題,項目隨時面臨停工的境地。唐青平那時候也時??床灰娪白?,工地上人心渙散,大家干活也沒有勁頭。偶爾見唐青平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對著施工員吩咐幾句就又跑了。

工地里的話也對唐青平越來越不利,好幾次他差點和工友們打起來?!白吖?,唐青平的走狗?!惫び褌冎钢R。他只是爭辯著,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二十年前我就認識他了,他什么時候少過大家錢了?”后來他終于忍不住了,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唐青平的電話,打算問個清楚。

關機了,沒有任何音訊,他感覺自己像是被車給撞了一下。再打,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再打、再打、再打……額頭的汗越來越?jīng)坝?,嘴巴里說著“不可能”,不過連音都亂了。

“你對他這么忠心又怎么樣?他還不是跑路了!有通知過你嗎?工資給你了嗎?神經(jīng)!”工友們指著他的脊梁說。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一口古井,又黑,又冷,又怕。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一刀子結果了唐青平,對著他的尸體,拼命踩。

一群人打聽到唐青平在深圳的家,氣勢洶洶地就往小區(qū)里沖。小區(qū)的保安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呆愣地站在一旁,目送著他們往電梯里走。到了門口,大家伙拼命地敲門。門開了,出來一個胖女人,操著一口粵語,不知道說著什么。女人一看這么多男人擠在一起,神色馬上變了。“你們找誰?姓唐的嗎?”女人躲在門后面,探出頭用普通話問道。解釋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知道唐青平將房子給賣了。一群人正要闖進去查看,電梯里出來好幾個穿制服的,裝備齊全?!霸亵[,再鬧,你們?nèi)慷家蛔テ饋??!迸孙j起腳,身子前傾,說道。

后來,穿制服的領著兩個工友進去查找,沒有,各種證件也確實顯示唐青平將房子給轉(zhuǎn)賣了。“以后再要來,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迸巳氯碌?。

一群人走回工地之后就把整個項目部值錢的東西都給搶光了,賤賣的賤賣,轉(zhuǎn)讓的轉(zhuǎn)讓。他看著這樣一副歇斯底里的場景,只是覺得好笑。工人們決定第二天就將項目部給告到勞動局,一晚上憤憤地說個不停。

大清早的,他就被人們的喊叫聲給吵醒了?!罢娴氖翘魄嗥?,兄弟們,別讓他給跑了?!庇幸粋€工友跑進來報告。他也趕緊穿上衣服,心里想著揍他幾拳。

等他出來的時候,他只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唐青平正在分錢。他走了過去,揪著唐青平的領子,一拳頭打在了他臉上。唐青平兩只手趕緊護著錢箱子,貓著腰,嘴里說著抱歉的話。

一群人一直將他推進了廚房,將他按在椅子上。一個小個子,伸出拳頭,在他眼前比劃了下,說:“要再敢搗亂,小心我揍你?!?/p>

錢到后來越分越少,終于大家都知道不夠了,分到的人趕緊跑了,沒有分到的人誰也不讓再分下去。唐青平拿著那點錢焦躁地站著。爭吵聲越來越大,一個工人將唐青平推向墻角,一拳頭捶在他肚子上。唐青平眉頭緊皺著,捂著肚子,嘴里吐出一口酸水,身子也軟了下來。那個工人說:“媽媽的,今天要是拿不出錢,就別想跑了?!碧魄嗥秸忉?,那人眼睛盯住他,說:“我不管你是賣房子、賣車,還是賣兒女。要么大家都別分,分了就全都要分到,少我們幾個什么意思!”

“還差多少?”他站在那群人背后,問道。

唐青平看了他好幾秒后才去查工資單,又數(shù)了數(shù)自己手上的錢,說道:“工錢還差二十三萬七千塊,手上還有兩萬三。”

他點了點頭,對著那群人說:“在這等著?!?/p>

他手上拿著一大沓錢從銀行里走出來,沉甸甸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二十萬的重量,那是他和妻子在德康小學教了二十多年書積攢下來的。拿著那些錢,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電影里的英雄。他抽著煙,似乎連香煙里都帶著武俠小說的味道。

出了銀行的大門,他看到馬路上走著一個外國佬,手上牽著一個小男孩。外國佬養(yǎng)著一頭好看的長發(fā),一溜胡子貼在臉上冷酷極了。那個小男孩大概三四歲,大聲地哭著,下巴往上皺,有一綹金發(fā)卷進了他的嘴巴里。小男孩一邊哭,一邊斜著身子快步跑著,好跟上外國佬的腳步,雖然踉踉蹌蹌,但外國佬扯著,終究沒有摔倒。

他看著那對父子,腳步停了下來。他蹲在銀行門口的臺階上,抽著煙,覺得自己突然世俗了。三根煙的時間過去,他拿出十五萬,走進了銀行,存了回去。

回到工地他似乎不敢看唐青平的眼神,別著臉將錢送到他手上,說:“我只能拿出這些錢了,對不起?!?/p>

“這點錢只夠塞屁眼,還以為你真能呢!”一個工友在后面發(fā)出冷笑。

啪的一聲,他伸出右手,指著他們說道:“欺人太甚!老唐當初要是不回來你們又能怎么樣!不還錢,他回來干嗎!一個個小嘴巴巴的,又不是不還了,急什么呢!當初要活干的時候,這么積極,現(xiàn)在墻倒眾人推,有意思嗎?”

一群人愣住了,老半天才有一人,冒出一句:“干活拿錢,天經(jīng)地義?!甭曇舯认惹靶×撕芏?。

最終手上的那七萬塊錢也分了出去。唐青平和工人們簽了欠條,到時候按照一年五厘的利息還。還剩下三千,唐青平不好意思地遞給他。他往回推,想到唐青平肯定還欠下其他債務。他看著唐青平顴骨上的淤青,許久之后才說:“還回來干嗎啊。”唐青平?jīng)]說話,眼神渙散,像個將死之人。他將唐青平從椅子上拉了起來,“走吧,去吃飯吧,你也餓了。”唐青平愣著,之后將雙手扣在了他脖子上,哭了起來。

妻子看到他提前回來,抱怨道:“怎么不和我打一聲招呼?!彼惆烟魄嗥降氖抡f了一遍,最后隱瞞了五萬塊的事,只說后面幾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結。妻子倒也沒說什么,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他能窮得那么快。這個年紀了,再要爬起來,也難?!?/p>

離過年還有三天,妻子去墟市買年貨的時候從一個工友那里聽說,丈夫還借了錢給唐青平。她年貨都沒買齊就飆起回來,一袋子糖果來不及放下氣沖沖地問他:“姓沈的,你是不是借了五萬塊給唐青平?”

“你聽誰說的?!?/p>

“別管是聽誰說的!你就說,有沒有這回事?!?/p>

他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有,我自己賺來的錢我有權利——”

“權利你個大頭鬼哇!”還沒等他說完,妻子就將一大袋子糖果砸向他。糖果袋子就裂開了,嘩啦嘩啦地往地上掉,撒了一地。

妻子哭了一宿,晚飯也沒有做,將自己鎖在了房間里。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匆匆忙忙出去了。他以為妻子是回娘家了,也沒有理會。到了傍晚,正要打電話去問,妻子卻回來了,只是臉上的氣色還不太對頭,他也沒敢多問什么。

過了年,妻子的氣似乎也理順了,再也沒提五萬塊的事。她建議他干脆就留在家里種香菇。妻子自己種的那一點收成就不錯,曬成了香菇干,也時常有人來要。他心里面算了一筆賬,蓋大棚再加上買菌種、木屑、麩皮、石膏等材料得花上七八萬,成本回收大概需要大半年,做得好的話,一年賺下來的錢也不會比打工賺得少。

大棚蓋了起來,香菇也種了下去。他每天都往大棚里跑,一遍一遍地澆著水。有空的時候他也往水田里跑,那些桃樹已經(jīng)開了花,薄薄的,落在地上,像是繡在泥土里似的。他就坐在水田邊上,看著花一瓣一瓣地落,好像想起什么詩句,但是一時也記不起來。他打電話給唐青平,倒勾起了唐青平對山水田園的向往。唐青平說:“等我把欠款都還清了,就和你一塊種種桃花,釣釣魚。”于是,他種下了更多的桃樹,雖然也知道唐青平不太可能常來。

香菇很快就冒出頭來,小小個,摸上去濕滑濕滑,像是剛剝了皮的荔枝。他時不時上前摸一摸,好像香菇是自己兒子似的。等香菇成熟了,兩個人倒愁起銷售來。妻子大概擔心他臉皮薄,不敢去墟市,畢竟他曾經(jīng)還是副校長,站在國旗下教訓小毛孩的人,就一個人擔著一籮筐香菇出門。當天晚上妻子回來后他接過擔子說:“明天我去吧,出去打工都不怕了,還怕這個?”

唐青平在第二年春節(jié),一個人騎著摩托車來看他。兩人一坐下,他就發(fā)現(xiàn)唐青平左手的小拇指沒了。他問唐青平:“怎么弄的?”

唐青平將左手縮了回去,放在桌子下,笑著說:“去年包了一個小工程,用切割機的時候不小心……”

“別那么拼命,錢可以慢慢掙嘛?!?/p>

“不拼命不行啊,畢竟也只剩下命可以拼了?!碧魄嗥叫χ?,眼角露出深深的魚尾紋。

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就像墻上的掛鐘,今天和昨天沒有什么區(qū)別。晃晃悠悠,三年過去。唐青平還給他錢的那天,他和妻子說了這件事,妻子好像不怎么高興,眼神躲躲閃閃的。他突然想起那年吵架后的第二天,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你是不是找唐青平要過錢?”

妻子顫抖著,支支吾吾地說:“是,和——和你的一群工友一起去的?!?/p>

他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事情也過去了,去要個錢也不會怎么樣?!?/p>

“其實唐青平的手指頭是在那天,他——他自己為了表示一定會還錢而剁掉的。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妻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他看著妻子瑟縮的樣子,想著她也并不壞,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怪她也沒有意思。他說了句“算了”就轉(zhuǎn)身忙去了。

只是這似乎成了他心里的一個疙瘩,怎么也躲不過去似的。也許當初發(fā)一通火還比現(xiàn)在更好,可是這件事過去了多年,再去翻這個舊賬,對妻子和自己來說都像是一個笑話。他只覺得家里面越來越壓抑。每天回到家之前他都會在家門口抽兩根煙,把煙頭給踩滅了后才進屋。有時候為了躲避妻子,他甚至長時間待在衛(wèi)生間,把刷牙、洗澡和上廁所的時間給無限延長。時間長了,事情本身也淡忘了,他想自己也許不是要躲開妻子,而只是想一個人待著。

他向妻子提出出去打工的想法,妻子馬上就拒絕了。但是他沒有聽妻子的意見,只是把地點給挪近了些,就在隔壁鄉(xiāng),做土坎兒,搬運石頭。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身體不行了,再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揮霍。做了不到一個月,他全身上下就像是散了架一樣,到處酸疼。

雖然和妻子的話少了,但似乎和兒子的話多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兒子已經(jīng)出了社會,開始慢慢理解生活的不易,也就開始慢慢理解了他。兒子就在深圳工作,離他當年的工地非常近。他和兒子說:“那時候,一吃完晚飯我就到荔枝公園抽煙散步,完了和工友一塊去打桌球。那些荔枝樹全歪歪扭扭的,還染了一層黑垢,看上去就像一條條泥鰍,也不知道那些‘泥鰍現(xiàn)在還在不在?”兒子也常和他說起深圳,每次打電話都要說上一句:“現(xiàn)在市民中心每天都有燈光秀,要不帶著老媽一塊來看看吧?!彼贿B叫了幾個好,說有空了就會去。

中秋節(jié)他回了一趟家,原本想休息一下,但妻子說香菇棚有好幾處漏水了,得爬上竹棚拿毛氈苫一苫。他拖延了一陣,終究架不住妻子的催促,拿著梯子爬了上去。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了,站在大棚上,風一吹,身上的熱量就被搜刮掉了大半。

在竹架上忙活了半天,他覺得腰有些酸,想站起來抻一抻。沒想到血一時沒供到大腦,腳下不穩(wěn),掉了下去。小腿正好劃到一塊竹片,咝啦一聲。

其實也沒有覺得多么疼,連褲子都沒有破,只是感覺到血流經(jīng)腿毛時,癢癢的。妻子一邊跑進來,一邊問著:“怎么樣,有事嗎?”他翻開了褲腿,正想說沒啥問題,自己卻被嚇了一跳。

肉屑子像是一團魚卵黏在大腿上,一整塊肉耷拉著,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礃幼?,傷口已經(jīng)深到了腿骨,露出一溜象牙白。妻子一只手捂著心臟,一只手伸在半空中,一個勁地顫抖。她嘴角扭曲著,眼淚唰唰地往下掉,樣子難看到了極致。她噎著說:“和你講了要小心,要小心,你就是不聽。”

妻子跑著去叫了鄰居,簡單固定了下那塊肉,就將他送去了縣醫(yī)院。處理傷口時醫(yī)生叫他閉上眼睛,不要看,躺著就好。清洗了老半天,腿上的肉似乎越發(fā)熱了起來,跟著心跳一陣一陣地搏動。

整整兩天,他的嘴都嗖嗖地,咬得牙齒都酸脹了。女兒和妻子都坐在病床旁邊,似乎還不太敢有什么情緒,無聊地干坐著。一個又一個親人朋友接踵而至,他感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到了第三天,傷口不但不見好,倒是有腐爛的跡象。妻子火急火燎地質(zhì)問大夫,嘴里嚷嚷著:“沒想到縣醫(yī)院水平這么差的,早知道一開始就去市醫(yī)院。要是明天還診不好,就接去福州廈門。”

第二天傷口已經(jīng)腐爛了,醫(yī)生拿著棉簽一道一道地在腿上刮著爛肉。他哭了,低著頭,遮著臉,胸腔一顫一顫。妻子在醫(yī)生處理完傷口之后,就叫了他學生的一輛車將他載到了廈門。

得在大腿上割一塊皮,縫在小腿的傷口上。他一聽便嚇了一跳。不過手術遲遲沒有進行,醫(yī)生說得等腿上的肉長了起來之后才能做手術。兒子在國慶節(jié)的時候也回來了,陪著他在床邊待了七天。兒子來了之后,醫(yī)院里倒有了點生活味。妻子在兒子的指導下學著用手機點外賣,女兒則和兒子一塊說段子,開玩笑。

到了深夜,他想著要和兒子說說之前差點將他腦袋拍在墻上的事。他時?;叵肫鹉翘斓募毠?jié),一想到全身就起一陣雞皮疙瘩,似乎有一股電流從天靈蓋上擊穿而過。支支吾吾地說了好幾次也沒有說成,他干脆問他在深圳過得怎么樣,錢夠不夠,談了女朋友沒有。

在廈門連著待了一個多月,他才出院。妻子給他買了兩根拐杖,他偏不用,寧愿一只腳跳著。他覺得用上了拐杖,自己就是殘疾人了。一回到家,妻子就將那塊傷人的竹片給劈了,放進灶臺燒了起來。他看到后說道:“干嗎呢,生竹片的氣有什么用?!?/p>

整整休息了一個秋天。經(jīng)過這場事故,很多事情他倒也看開了,好像以前在意的很多東西原本就沒有那么重要。他騎著小電驢,在整個鎮(zhèn)子里穿來穿去,倒覺得很有意思。唐青平也偶爾會來看他。辛辛苦苦奮斗了八九年,唐青平倒是把錢都還完了,只是在深圳再也買不起房。唐青平前不久剛當上爺爺,妻子跟著兒子媳婦一塊帶小孩。唐青平不肯和兒孫待一塊,覺得束縛,便自己一個人住在了老家。他們倆時常就拿著兩把釣竿,一人開一輛小電驢,往水庫里跑。誰釣著了就去誰家吃晚飯,到晚上就住下來。一個月下來,他一點干勁也沒了,就盼著兒子趕緊結婚,也生下一兒半女,將妻子給支走,自己好過上唐青平的生活。

隨著時間推移,他似乎不能再假裝腿腳不便了,有越來越多人用詫異的眼光看他。妻子也一再將活推給他。妻子時常說:“摔了一跤,都摔出懶病了?!彼犨^之后就笑笑,像個犯錯被抓的小孩。妻子也很能向兒子、女兒抱怨,時常打電話問他們這樣下去怎么辦才好?;钍窃礁稍蕉?,好像從來都不會減少,好不容易干完了就是天黑,第二天又是一個輪回。香菇棚里的香菇一天一天地往外冒著,蓬勃旺盛,好像攢著勁兒催他加油干。有時候他甚至想,還不如再受傷一次呢!一想到這,他又搖了搖頭。妻子看到后,也跟著笑起來,問道:“又在傻笑什么呢?”

連唐青平來的次數(shù)也減少了,去釣魚也不打電話約他。釣到了魚,唐青平就將魚一字擺開,像獺魚祭一般,之后拍一張照片發(fā)給他。

有時候香菇賣完之后,還有時間,他也會跑到附近水庫去釣上一回。釣得久了,魚的習性被他摸得門兒清,該在哪蹲坑,釣多深,用什么餌料,怎么做窩,心里面一清二楚。魚漂的浮沉對他來說就像是電報一樣——魚漂如果先沉下去又浮上來,那就是小魚群在吸食;魚漂沉下去之后,輕微上下浮動,那就是大魚,它們吃食有頓口,會把魚鉤吸進去。

在一個暖陽天,也許是點到了魚窩,兩個小時不到,就上來五六尾大魚,桶都裝滿了。他樂呵呵地收了桿,騎著小電驢,一路哼著歌往回走。桶里的水搖搖蕩蕩,灑得一路都是。在一個轉(zhuǎn)彎處,一條鯽魚一躍,從水桶里滑了出來。一慌張,小電驢也失去了方向,直直地往坎里跳。啪嗒一聲,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右手骨頭縫里發(fā)出的聲音。

小電驢停了下來,幾條魚掉在了草叢里,翻著白肚子,張著嘴,喘著大氣。右手還沒動,就開始疼了起來,像是一根針在骨頭里游動。八成是斷了,他想。他用左手別到右褲袋,從里面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給唐青平。接通后,他嘿嘿地笑著,說:“老唐,今天點到了魚窩,魚獲不小。趕明兒有空了咱一起去釣魚啊?!?/p>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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