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關(guān)于漢字里的“潔”,人們早已司空見慣,甚至清潔可恥、骯臟光榮的準則正在風靡時髦。潔,今天,好像只有在公共場所,比如在垃圾站或廁所等地方,才能看得見這個字。
是的,沒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所謂古代,就是潔與恥尚沒有淪滅的時代。
那是神話般的、唯潔為首的年代。潔,幾乎是處在極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后來,經(jīng)過如同司馬遷、莊子、淮南子等大師的文學記錄以后,不知為什么人們又只賞玩文學的字句而不信任文學的真實——斷定它是過分的傳說不予置信,而漸漸忘記了它是一個重要的、古中國關(guān)于人怎樣活著的觀點。
四千年的文明史都從那個潔字開篇,一切都開始在這座低平的、素色的箕山上。一個青年,一個樵夫,一頭牛和一道溪水,引來了哺育了我們的這個文明。如今重讀《逍遙篇》或者《史記》,古文和逝事都遠不可及,都不可思議。
《史記》注引皇甫謐《高士傳》,記載了堯舜禪讓時期的一個叫許由的古人。許由因帝堯要以王位相讓,便潛入箕山隱姓埋名。然而堯執(zhí)意讓位,追許由不舍。于是,當堯再次尋見許由,求他當九州長時,許由不僅堅辭不從,而且以此為奇恥大辱。他奔至河畔,清洗聽臟了的雙耳。但是司馬遷親自去過箕山。
《史記·伯夷傳》中記道: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
這座山從那時就通稱許由山。但是在我登上箕頂那次,沒有找到許由的墓。山頂是一個巨大平緩的凹地,低低伸展開去,宛如一個長滿荒草的簸箕。
我一直覺得,在中國的古典中,許由洗耳的例子是極限。它在一個最高的例子上規(guī)定潔與污的概念,它把人類可能有過的原始社會禪讓時代歸納為山野之民最高潔、王侯上流最卑污的結(jié)論。它的原則本身太高傲,這使它與后世的人們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
今天回顧已經(jīng)為時過晚,它的確已淪為了箕山的傳說。今天無論怎樣莊重的文章也難脫調(diào)侃。今天的中國人,可能已經(jīng)沒有體會它的心境和教養(yǎng)了。
應該說這些年來,時間在世界上的進程驚心動魄。在它的沖淘下我明白了: 文明中有一些最純的因素,唯它能凝聚起渙散的人群,使衰敗的民族熬過險關(guān)、求得再生。所以,盡管我已經(jīng)迷戀著我的鮮烈的信仰和純樸的集體,盡管我的心意情思早已遠離中原三千里外并且不愿還家,但我依然強烈地想起箕山,還有古史傳說的年代。
中國給予我們教育的時候,從來都是突兀的。幾次突然燃起的熊熊烈火,極大地糾正了我們的悲觀。是的,我們誰也沒有權(quán)力對中國妄自菲薄。應當堅信:在大陸上孕育了中國的同時,最高尚的清潔意識便同時生根。那是四十個世紀以前播下的高貴種子,它百十年一發(fā),只要顯形問世,就一定以駭俗的美久久引起震撼。它并非我們常見的風情事物,我們應該等待它。
學生運用示例
古往今來,文人志士一直追求的不過是精神的清潔,正如許由洗耳,便是為了保住自己那顆超脫塵世的心,不被束縛和污染,不被名利所誘惑,擺脫于世俗之中,又放浪于形骸之外。
可何為高潔?又何為卑污?在我看來,高潔之士只是更懂得如何去面對這個世界罷了。許由洗耳所傳達的是精神清潔的一種最高境界,而我們多數(shù)人無法企及,但古文傳說卻能教會我們怎么用一顆清潔心去活好這一生。而擁有這樣一顆心,總是可以在潛移默化中給人以影響,悄悄地改變著我們的處世觀和價值觀??稍谶@個追求功利的時代,我們可以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卻總是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活這一世的意義。就好像學習語文課本里的詞句,我們可以為了考試而去咬文嚼字,玩賞每一個字詞,但從沒有真正靜下心來去體會文句中所蘊含的深意,所傳達的精神,而是當一段傳說讀罷就忘。我們漸漸忘了曾經(jīng)內(nèi)心深處的美好,才會被金錢迷了眼,功名亂了心。其實生命本就簡單,不過是有一顆清潔心,不被世俗所困罷了。
——浙江省新昌中學? 梁藝礬
(編輯:李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