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蓓

五月洗澡的時候，雪意被媽媽叫進(jìn)了房間。剛開始是一巴掌落在腦門上，然后是屁股上。

終于來了。雪意松了一口氣，默默承受著接連落下的巴掌、捶擊在背上的拳頭，以及媽媽壓低了聲音的怒吼?！翱歼@么差！怎么這么差！90分都沒有，比五月低了6分！偏偏是這么重要的考試！簡直被你氣死了！”

雪意不敢吭聲，可是因?yàn)樘哿?，沒忍住眼淚。考完試的當(dāng)天她就知道肯定會有這頓打，但沒料到媽媽下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狠。出考場和同學(xué)對答案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數(shù)學(xué)最后一道大題完蛋了，她把圓錐體誤當(dāng)成圓柱體了。粗心。媽媽說了幾百遍的粗心。她當(dāng)即害怕起來，惴惴不安了好一會兒，后來想到要兩個星期之后分?jǐn)?shù)才會出來，她還是可以高高興興玩一陣的。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爸爸出差，媽媽的電動車不方便來接，雪意搭了同學(xué)卓靈家的車回的家。爸媽沒來，她不那么忐忑了，可覺得好像只有自己沒家長接，又有點(diǎn)難過。卓靈很開心，他在車?yán)镆恢眴栄┮膺@個夏天怎么過，會去哪里玩。雪意說爸爸工作忙，媽媽討厭旅游，她要么去鄉(xiāng)下親戚家玩幾天，要么就在家待著。

“我要去意大利，羅馬?！弊快`說。

“哦?！毖┮夂芰w慕，以至于不知道說什么。

“你知道嗎，羅馬有個很靈的許愿池，可以許三個愿望，你有什么愿望？我?guī)湍阍S一個?！?/p>

“不知道……”突然被問到愿望，雪意一時有點(diǎn)呆。她好像有很多愿望，每年生日都能提前想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可又覺得每一個都不是不能替換的。

“你好好想想嘛。”卓靈說著輕輕推她一下。

雪意心想，快點(diǎn)長大是唯一一個年年不變的愿望，可是說出來太丟臉了。

卓靈看她還是不說，就說了自己的：“我的愿望是我們能進(jìn)同一所學(xué)校。”

卓爸爸此刻笑道：“他為了進(jìn)二中，在他媽媽面前哭……”

卓靈反駁：“我才沒哭！”

“哭什么哭！我打錯你了嗎？”

雪意趕緊擦掉眼淚。媽媽最討厭她哭。但凡她哭，三分怒意會變成十分。

“還有臉哭，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媽媽總是要她比別人家的孩子好——成績好——以前她也的確比鄰居家的孩子好，比親戚家的孩子好，可是這次，五月考得比她好，數(shù)學(xué)高了6分，總分高了3分。五月是小姨的孩子，她們同齡，從小就被拿來比。媽媽覺得五月在農(nóng)村，她在城市，她理應(yīng)比五月好。可是雪意從小就發(fā)現(xiàn)，她有很多地方不如五月。五月膽子比她大，運(yùn)動好，自行車上手就會騎，她卻學(xué)了好久；五月會游泳，她不會；五月會做飯給自己吃，她不會。以上這些還不是媽媽注重的，媽媽眼里只有分?jǐn)?shù)。這一回，分?jǐn)?shù)也在捉弄她。聽到五月的成績時，雪意覺得媽媽頭頂都要冒煙了，可當(dāng)著五月的面，那股煙又不能冒出來，只好悶回腦殼里，不炸才怪。

雪意小心翼翼地去拉媽媽的衣袖?！皨寢專瑢Σ黄?，以后我會考好的?！?/p>

“以后？等你進(jìn)了二中再說吧！”媽媽余怒未消，甩手走了出去。

媽媽說得好像她進(jìn)不了二中一樣?？墒撬麄兌贾?，她已經(jīng)被預(yù)錄取了。趙老師說“這就算定了”。媽媽也曾經(jīng)在電話里跟別人炫耀說她是“準(zhǔn)二中生”，最后的考試就是“走走過場”。

也許，對雪意來說，只要是考試就不會是“走走過場”的。

雪意回到自己房間，在書桌上攤開本子，假裝寫媽媽布置的每日作文，數(shù)著秒等五月洗完澡出來。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斷掉，又得從頭再來，也不知過了多少分鐘，終于聽到媽媽歡快的嗓音：“五月洗好啦，哎呀，頭發(fā)還滴水呢，快再好好擦擦，空調(diào)開得大，小心著涼。”

雪意趕緊在本子上寫起字來。門砰地被推開，媽媽探頭進(jìn)來，壓低聲音說：“拿衣服洗澡去吧。笑一笑，別被五月看出來了?！闭f完就關(guān)門離開了。

雪意慢吞吞拿衣服的時候，五月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過來，伸出食指戳戳她：“挨揍啦？”

雪意撇了撇嘴。

“可憐?！蔽逶旅念^，說，“幸好我不是大姨生的?！?/p>

“拉倒吧你。”雪意推開她，“今晚你打地鋪，我睡床。”

“我是客人，大姨不會批準(zhǔn)的，哈哈?！?/p>

浴缸里居然放好了水，雪意有點(diǎn)意外。媽媽不喜歡她泡澡，說小小孩才泡在浴缸里玩，浪費(fèi)時間，沖澡比較快——媽媽總是嫌她動作慢，做什么都不停地催。她偶爾會跟爸爸說想泡澡。媽媽不會允許的事，有時候可以從爸爸那里得到許可，但次數(shù)不能多。只要媽媽生氣了，爸爸就說：“聽媽媽的不會錯?！毖┮庠?jīng)覺得她家浴缸就是個擺設(shè)。今天媽媽卻給她放好了泡澡的水。

雪意躺進(jìn)浴缸里，長長地呼了口氣。之前五月沖澡濺到地上的水媽媽也拖干了。五月不習(xí)慣用浴簾，五月家的浴室里沒有浴簾。“地上的水反正會自己干的，那么麻煩干嗎？”五月是這么說的，像極了小姨的口氣?？墒菋寢尣幌矚g浴室的地面太潮濕，五月每次來，雪意就得負(fù)責(zé)為她濺出來的水善后。媽媽說：“你是小主人，為客人做這些是應(yīng)該的?！?/p>

洗到一半，媽媽突然敲門。“我進(jìn)來上個廁所?！?/p>

雪意下意識加快了洗澡的速度。

“來，讓我看看?！眿寢屢贿M(jìn)來就伸手摸雪意的后背。

松鼠的尾巴。雪意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尾巴的樣子。軟軟的，輕柔地掃過她的脊椎和肩胛骨。

“別告訴你爸爸?！比缓髬寢屧隈R桶蓋上坐下來，她只是想和雪意說說話。

“嗯?！?/p>

沉默了一會兒，媽媽說：“你恨媽媽嗎？”

雪意趕緊回答：“不會的?！边@么說的時候，她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媽媽接下來會說什么。

媽媽看了看她，嘆了口氣，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你現(xiàn)在恨我也沒關(guān)系……等進(jìn)了二中，媽媽就不這么管你了?！?/p>

雪意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愣愣地望著媽媽。

“再過個兩三年，我就算管也管不住你了。你越長大，就越會覺得媽媽煩，我多說只會招你討厭，還會被你笑話?！闭f到這里，媽媽居然笑了一下，只是這笑并不令她自己開心，笑容瞬間就消失在浴室的熱氣里。

媽媽出去之后，雪意從浴缸里站起來，迅速地擦干了身體。她并不相信媽媽所說的管不管的話。

晚飯多了兩道菜，紅燒雞爪和洋蔥炒雞蛋，都是五月愛吃的。雪意一邊聽五月講村里的事，一邊定點(diǎn)消滅黃瓜炒肉片。五月和小姨一樣，村里誰家的事情都知道，媽媽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哈哈大笑。多數(shù)時候雪意并不知道哪里好笑，就像她對小區(qū)里別人家的事一無所知一樣。

媽媽突然輕輕踢了踢她。雪意看向媽媽，媽媽努嘴示意她多吃點(diǎn)蝦。雪意夾了兩只蝦放進(jìn)碗里。媽媽常常做蝦給她吃，白水煮蝦、蘆筍蝦仁、蝦仁炒蛋，總是這三樣，吃的次數(shù)太多了，并不覺得很好吃。雪意想吃炸蝦。卓靈媽媽做的炸蝦可好吃了，世界第一。卓靈帶給她吃過幾次，雪意念念不忘。曾經(jīng)想讓媽媽也給她做炸蝦，但是媽媽一口拒絕了，媽媽說油炸的破壞營養(yǎng)，不健康。今天又是白水煮蝦。雪意要吃六只才算合格，她就數(shù)著數(shù)吃，一、二、三、四、五、六，吃到第六只就覺得吃撐了。五月倒是吃得很開心，五月吃什么都很開心。

快吃好的時候，爸爸回來了。早上出門的時候爸爸說過要加班，雪意還以為又要到快睡覺了才能見到爸爸。

“雪意不難過啊，趙老師跟我說了，你這次的成績還是你們學(xué)校第一名?！卑职忠贿厯Q鞋一邊說。

媽媽正給爸爸盛飯，聽見了，立刻走過來問：“真的？”

“趙老師把分?jǐn)?shù)排名發(fā)給我了，說他們學(xué)校這次被壓分壓得很厲害，你看看，是有點(diǎn)慘不忍睹?！卑职终f著把手機(jī)遞給媽媽。

媽媽看著手機(jī)，說：“不是都電腦閱卷了嗎，怎么還……”

“誰知道？”爸爸扯著領(lǐng)帶嘆了口氣，“不過趙老師說了，雪意進(jìn)二中沒問題的?！闭f完摸了摸雪意的頭。

雪意開心地笑了。

五月叼著雞爪咕噥道：“你們市里面好煩哦，還是我們那里好，只有一個鎮(zhèn)中，管你考得好不好，全都進(jìn)一個學(xué)校?！?/p>

媽媽和爸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笑得有點(diǎn)古怪。們是不是都把我們當(dāng)傻瓜，所以覺得我們好笑。”出門扔垃圾順帶散步的時候，五月對雪意說。

“我媽說再過幾年就是我們笑話他們了?！?/p>

“大姨說的？”五月極驚訝，“……大人們真復(fù)雜，搞不懂?！?/p>

“我都沒心思要搞懂他們?！毖┮馓咧_邊的小石子說。

五月拉拉雪意的手，語氣夸張地說：“那是你心思太多啦——小心長大變成大姨那樣?！?/p>

“去，我才不要。你才會長成小姨那樣?！?/p>

“誰知道呢？”五月雙手交握，往上翻起放到腦后，“那么遠(yuǎn)的事，我才懶得想……哎，明天出去玩唄，大姨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了?！?/p>

“你想去哪兒，博物館、美術(shù)館、動物園……”

“呸呸呸，去游樂場啊，再去看電影?！?/p>

“我媽……”

“向著博物館的方向逛游樂場——”

五月一副無所謂肯定能行的樣子，雪意想，也許真的能行。

十天之后，五月回鄉(xiāng)下去了。媽媽給五月買的吃的穿的還有文具塞滿了她的背包。給小姨和姨父買的東西五月沒法帶，只好快遞了過去。送五月去坐大巴的時候，雪意好想就那樣跟著去鄉(xiāng)下玩，可是不行，她得在家等錄取通知。

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陽光灼人。

“總算放心了。”媽媽反復(fù)說，露出了這個夏天以來第一個雪意看了都忍不住跟著微笑的笑容。

休假在家的爸爸也開心地說：“都說沒問題的，你就是太緊張了?！?/p>

“那也得看到這錄取通知才行?！眿寢屨f著，走過來抱住雪意，“乖寶貝，你真爭氣，靠自己進(jìn)了二中。媽媽沒用，不像你同學(xué)卓靈的媽媽……”

提到卓靈媽媽，雪意立刻想到了美味的炸蝦?，F(xiàn)在媽媽心情這么好，也許可以。雪意抓住媽媽的手臂，急切地說：“我想吃炸蝦，今天吃炸蝦好不好？”

媽媽遲疑了三秒鐘，說道：“好！我查查看怎么做比較好吃?！闭f完就去拿手機(jī)，沒看到爸爸對雪意比出的大拇指。

卓靈從意大利回來，給雪意帶了禮物。雪意接過八音盒的時候告訴卓靈：“我媽媽做的炸蝦也很好吃?！?/p>

“以后帶給我嘗嘗。”

“好。要是媽媽還肯再做的話，我偷偷留兩個起來。”

“還有這個給你。”卓靈從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幣，“我替你許了個愿望，要是愿望實(shí)現(xiàn)了，你得拿著這枚硬幣去羅馬的許愿池還愿?！?/p>

“我又沒告訴你我的愿望……”雪意看著這枚新奇的硬幣，一臉問號。

“所以我只好幫你想了一個?！?/p>

“什么呀？”

“等愿望實(shí)現(xiàn)的時候再告訴你。”卓靈神秘兮兮地說。

看到卓靈眉毛都快飛起來了，雪意覺得自己有必要配合一下，只好說：“哦?！?/p>

羅馬。好遙遠(yuǎn)的地方啊。

“卓靈，你聽過‘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句話嗎？”

“聽過啊?！?/p>

“可這只是前半句，前幾天我聽見媽媽對爸爸說還有后半句。”

“后半句？沒聽過?！?/p>

“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有些人就出生在羅馬?！?/p>

卓靈傻了一秒，隨即哈哈大笑：“當(dāng)然有人出生在羅馬啊，不然就不會有羅馬人，也不會有羅馬城啦。這句話太好笑了?！?/p>

“是哦。”雪意也笑起來。

盛夏的陽光照在稚嫩的臉上，把什么都照得很明亮。

圖申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