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馨
《文心雕龍》用駢文寫成,成書于1500多年前,其中多有難解之句,難通之典,難明之文化史背景,難懂之學術史語境。雖然《文心雕龍》自明代以來,就有許多類別的注本,但普遍缺乏用現(xiàn)代的學術語言對《文心雕龍》進行全面的解析,更缺乏從中國文化史、學術史的角度對《文心雕龍》的文體論、文用論進行剖析。
首先來看《正緯》篇的題解。在《文心雕龍》的研究中,《正緯》沒有引起學者的注意,因為有很多研究者認為“正緯”與劉勰所說的“為文”幾乎沒有關聯(lián)。然而,《正緯》篇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并與《文心雕龍》的主旨密切相關。對此,周勛初先生在題解中,從“緯”字出發(fā),解釋“緯是絲織物上的名稱”[1],緊接著說道:“一件絲織物,縱線叫作‘經’,橫線叫作緯??椆ぴ跈C子上加工,經緯交會,始成織物?!盵2]將何為經緯解釋得明白具體,對于初學者理解這一古代文論著作大有幫助。周先生在前言中早已提出讀者如能細致辨析題目,掌握其中含義,自然就能抓住文章要領。那么,對于題目的解析自然不能止步于此。將“經緯”與《原道》篇相聯(lián)系,正印證了在劉勰所處的時代“經緯”一詞已經深入人心,所以緯書出現(xiàn)在“文之樞紐”中。為了更加翔實具體地使讀者全方位了解《正緯》篇的寫作背景,周先生還梳理了自春秋至楚漢時期的統(tǒng)治思想,即儒家學說貫穿始終也使得緯書得到大肆宣揚。
“讖的本質是一種預言?!盵3]周先生對“讖”的解析同樣是先釋字義及來源,再述其所處時期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政治思想。周先生對題目的解釋不僅局限于字面,更是縱向深入到歷史大背景中去,這樣的探索目光可以由小見大,關聯(lián)起文、史、哲三個領域,能夠將社會現(xiàn)象與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發(fā)掘出內在的變化規(guī)律,非常有助于開拓研究思路,得出寶貴的學術結論。
說完題解,再看文章層次分析和駢文特點。還是以《正緯》篇為例。每一段落結束后,作者都會逐字解析?!榜R龍出而大《易》興”中的“馬龍出”[4],多數(shù)注者僅僅對這句話的大意進行解釋,往往不細究深入的含義。周先生則不僅將“馬龍出”的出處《禮記·禮運》原話找出,還列出鄭玄和孔穎達的注,將“馬龍出”由來一并展現(xiàn)。孔穎達《正義》中提到:“伏羲氏有天下,龍馬負圖出于河,遂法之畫八卦。”背后的故事一呈現(xiàn),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經過一番深層解析便有了更加厚重的意味。
段落最后的分析可謂是點睛之筆,“由于駢文的表達方式自有其特點,讀者往往對行文脈絡難以掌握,這就要求我們厘清文章的層次,聯(lián)系文章前面的題目和后面總結性的贊語?!盵5]這樣一來,自然能察覺到文章已經做到渾然一體,才“可以說是讀懂了原文?!盵6]《正緯》第二段以四重證據(jù)力證緯書之偽,第三段“分為三個層次力主讖緯非孔子所作。”[7]可見作者對于文章層次的重視。這一段三個層次分別是“符讖原是天命的體現(xiàn)”“后世符讖或由方術之士假托”“征引通儒之論,力證讖緯為偽托”。經一番分析,便可清晰理解文章中層層推進的論據(jù),在明白原文的基礎上體會駢文寫作特點。
“體大而慮周”是章學誠先生對《文心雕龍》的夸獎,在這里筆者想用來贊譽《文心雕龍解析》周密而翔實?!段男牡颀埥馕觥酚脕斫忉屢饬x的例子,可以分為四類:首先是經史子集和漢魏晉時期的文論,這些既是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材料,也是其思考的來源;其次是《文心雕龍》書中的例子,來源于內部的例證,最有說服力;再次是與劉勰同時代人的觀點,在兩者對比中可以窺見劉勰的本意;最后是引用前人和今人對《文心雕龍》的種種注釋,且“力求將他們的成果盡可能地吸收到《解析》之中。”[8]除此之外,《文心雕龍解析》中還加入了作者本人的理解與注釋。
以上五方面內容,幾乎可以覆蓋對《文心雕龍》的所有研究成果,顯示出“體大”的特點,全書中校注的性質與編寫原則又顯示出“慮周”的特點?!段男牡颀埥馕觥诽貏e重視對《文心雕龍》例文的援引和剖析。就以《原道》的第一篇為例。對于“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9]這句,一般解釋完“玄黃”和“方圓”就不作進一步解讀了,但是在《文心雕龍解析》中,周先生則向讀者表明“玄黃”二字源于《易?坤?文言》中的“天玄而地黃”。這種詳細周密的注釋貫穿整書,作者引援《易》《尚書》《說文解字》等眾多書目來為讀者解析《文心雕龍》,從語源、文源、典故、理論等方面對《文心雕龍》作詳細、周密的探究與辨析,最后形成了明確的研究思路和具有說服力的研究成果。
周勛初先生還對《镕裁》篇列舉出的兩位不出名作家進行了一番辨正。文中出現(xiàn)的兩位作家為謝艾和王濟,謝艾的身份比較好找:“《晉書》卷八六《張軌傳》附載《子寔、寔弟茂、寔子駿、駿子重華傳》,名下曾記謝艾事跡?!盵10]而王濟這個名字很容易與《晉書》中字子武的王濟聯(lián)系到一起,對此張立齋和詹瑛都認同這一觀點。不過作者提出,“上述兩人的年代相距太遠了,王濟為西晉人,謝艾為東晉人”,“謝、王中間距離超過半個世紀?!盵11]這樣一想,劉勰筆下的王濟也確實是不可能是《晉書》中的這位。除了生活時代的比照,作者還對二人的生活地域進行了考察。作者相繼查看了《后漢書》《資治通鑒》《晉書》《宋書》中有關張濟的記載,最終得出張濟與謝艾同屬一個門下,這樣張濟是何許人就明朗了。這一番深入考究,將西河文士的交往和生活風貌一并梳理呈現(xiàn),不僅拓寬了讀者的視野,還由此可知“劉勰對魏晉以降的文壇動態(tài)能有全面的掌握和了解,因此他的論述,還總結了西河地區(qū)文士的成果。”[12]
從周勛初先生的論著可以看出,他力圖從文史哲三個角度一同出發(fā),將考慮問題的眼光放在一定的高度,所以形成的研究材料綜合詳細。無論是對后人的繼續(xù)研究還是對前人的補充,都起到了典范作用?!段男牡颀埥馕觥啡珪急嬷茉?,論述嚴密,每立一新見或駁一謬說,必舉大量本證旁證,細加分析闡發(fā),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不為空疏皮傅之談,體現(xiàn)出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以及精深的國學功底與文獻功力。